短短三日,雲澤就能勉強下床。


    在此期間,除卻薑北、景博文、顧緋衣、陳子南幾人來過之外,也就隻有學院裏那位隻知姓劉的女子導師來過一趟,是為了支付雲澤在完成懸賞之後應得的學分而來。但多多少少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這位劉姓導師給了雲澤足足一百學分,而依其所言,則是景博文自作主張心甘情願放棄了本該屬於他的那一份,將完成懸賞後的一百學分全部讓給了在學院中方才不過剛剛起步的雲澤,並且特意附上一番話委托這位劉姓導師傳達,大抵說來,便是讓雲澤能夠有錢買些丹藥,也好趕在十月初的院內月比之前恢複過來,盡其可能將犬肆斬於馬下,就算是回報了他的五十學分。


    大抵是有些受人之祿便要忠人之事的意思,雲澤收下那一百學分之後,隻略作沉吟便就拜托懷有俊跑了一趟玄青殿,又跑了一趟靈寶閣,幫他將這一百學分全部置換金錢買了丹藥回來。也正因此,雲澤在如此重傷之下,才能在短短三日之間就恢複許多,可以勉強下床,不必再整日躺在床上無所作為。


    好歹是可以盤膝而起,吸引天地靈氣入體,精進修為。


    氣府境在修行之道上從來都是一處較為關鍵的關隘,算是由凡入道的一種證明,徹底脫離了受困於生老病死的百年之軀,壽命開始增長,盡管不多,卻也終歸意味著修道之人終於邁出了踏向艱難險阻的第一步。


    但這一步究竟能夠邁出多遠距離,還得再看氣府究竟能夠開辟多廣。


    尋常人開辟氣府,如同是在蒼莽大地上撕裂一道深淵溝壑,直通地底,才能引出潛藏在身體最深處的生機底蘊。卻開辟氣府接引生機也就隻是第一步,等同是為潛藏極深的生機底蘊開了一道門,可如此說法卻著實有些太過委婉,一旦說得難聽點兒,便就隻是在百丈之高的城牆上開了一道狗洞出來,城裏的人就等同生機底蘊,而能夠通過這道狗洞出來的,終歸不過冰山一角,九牛一毛。


    還得繼續打磨開辟,隨著修為步步精進繼續拓寬,才能接引出更多的生機底蘊。


    修道有成者,壽命極長,便是如此。


    乃甚於大道王者壽命足有一元,而一旦置換過來,便是極為可怖的十二萬九千六百年,可見鬥轉星移,滄海桑田。


    修道之根基,便在氣府。


    而這一道深淵溝壑在被撕裂之後,又能打磨開拓多少,才是決定一個修士在這修道之路上的第一步,能夠邁出多遠的根本所在。


    雲澤從未打磨過他的這道氣府溝壑。


    一方麵是不知如何下手。且不論別人的氣府是何種景象,可雲澤的氣府卻形同無垠大地上的一道深淵溝壑,是應當左右拓寬,還是前後辟長,就讓他從第一天開辟氣府之後,一直苦惱到現在。而另一方麵,雲澤氣府中沉澱的那道靈決古經在開辟氣府之後,就立刻化成一團金光將沉澱其中的血氣氣韻全都包裹了起來,使之一縱一橫,形如太極,陰中抱陽,陽中抱陰,往複循環,生生不息。而一旦要準備著手開拓氣府,就必然得動用這些血氣氣韻才行。雲澤也曾放下心中顧慮嚐試過,卻又忽然發現,無論他是如何調動,這被靈決古經所化金光包裹的血氣氣韻都始終紋絲不動,文若磐石,就讓雲澤實在有心無力,無法打磨。


    沉澱在氣府中的血氣氣韻等同於一身血氣氣韻之根基,要打磨氣府,非之不可。


    也正是因此,雲澤才從未打磨過他的這道氣府溝壑。


    人之氣府,占了一個氣字。


    氣象萬千的氣。


    在某些方麵說來,修士開辟而出的氣府,是跟那些可謂鳳毛麟角才會擁有的異象十分相仿。而異象一說,則是有些難以明清,而在這一整個天下中流傳最廣,也最受人信服的,便是異象的出現是與大道偏頗有著緊密關聯,大致不會脫離這所謂的氣象萬千——可能是海上生明月、氣蒸雲夢澤、千山鳥飛絕之類的畫麵,也有可能是書齋、雷池、火海、森羅地獄之類的景象,乃甚於會是大日金烏、金翅鯤鵬、四方神獸之類的異獸圖騰。


    異象之繁複,無法一概而言,氣府也是如此。而兩者在表象呈現方麵的唯一區別,就是異象從來無有定性,但氣府,卻必然會是一座可以開辟打磨的空間。


    如雲澤這道無垠大地上的深淵溝壑。


    將這道溝壑打磨開辟越廣,就越能接引出更多的生機底蘊,延長壽命是一方麵,開掘潛力則是另一方麵。


    道理簡單,但能不能做,怎麽才能做,卻成了雲澤眼下麵臨的最大難題。


    懷有俊尚未開辟氣府,並無經驗可談,但其畢竟出身二流家族,也能算得上是見多識廣,雲澤也並無多少遲疑,直接叫了懷有俊幫忙參考,隻顯露氣府氣象給他看,而並未完全展現。對此,懷有俊也曾大包大攬,卻在真正見到雲澤這般橫亙綿延三百裏,而縱寬隻有三五丈的氣府溝壑時,也是一陣瞠目結舌,看不出應當如何打磨。


    在此之後,薑北,景博文,陳子南,顧緋衣,雲澤也都一一找過,見了薑北氣府中高聳入雲的城牆以開辟城門,見了景博文氣府中陰森可怖的死地以建造鬼殿,見了陳子南氣府中巍峨磅礴的高山以刀劈斧鑿,見了顧緋衣氣府中雲煙浩渺的霧海以天光射穿,卻唯獨不曾見過如自己一般長短縱橫差距極大的氣府景象,而薑北幾人也是無話可說,無法可破,便就仍是不知應當左右拓寬,還是前後辟長。


    隻可惜,最近幾日以來,席秋陽一直不知去向,老道人也尋不見任何蹤影。


    若非如此,雲澤也就不必托著如此重傷之軀東奔西走,而到最後也沒能得到一個合適的建議。


    但在此之前,還得考慮如何才能調動那些被靈決古經所化金光包裹蘊養的血氣氣韻根源才行,隻是這件事,雲澤就連席秋陽都不敢說,畢竟這部靈決古經牽扯極大,雖是生於氣府之中,但卻是以那枚與人皇有關的黑石為引。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雲澤在多年以前就曾深刻體會過。


    一晃四五日。


    懷有俊一大早便就出門上課,而較之前幾日也已經恢複極多的雲澤則是直奔刑罰堂。


    盡管席秋陽近日以來始終不知去向,可刑罰堂三層的這許多書籍書簡卻仍是留在此間。而對於那部靈決古經始終不能理解其中深意的雲澤,也就隻能借由此處開始著手,尋經覓典,逐字逐句細細鑽研,且不說是否能夠以此悟道,便就隻是讀的懂,就已經足夠讓雲澤滿意滿足。


    尋常靈決古經都是言淺意深,除了講解深奧大道之外,還會附帶修行之法。便無論是否能夠以此悟道,都無礙於現下修行。


    可偏偏這部靈決古經不與尋常同,言深意也深,隻將大道,不講修行之法,就讓雲澤頗為苦惱。


    “道者,天地之始。道者,萬物之母...”


    雲澤口中呢喃,翻開一部古老典籍,眉關緊鎖,試圖從中尋到一些痕跡注解,方便他來領會這部靈決古經中所講的道理與深意。


    而在此間,一座書架背後,最近幾日一直都在刻意躲著雲澤的老道人正無聲無息沉默觀望。他是不願再讓雲澤繼續走下去的,便如先前與席秋陽所言那般,就讓雲澤做個凡人也挺好,有點兒自保的本事就成了,保管他能吃喝不愁,榮華富貴,便老老實實結婚生子安享百年,比什麽都強。


    可近幾日以來,雲澤卻仿佛完全變了一個人。


    原本隻為掙錢,胸無大誌的少年,忽然就開始一心問道。


    緣由何在?


    老道人有些想不明白,卻又隱約已經察覺到了些許,而如今現身,也是為了在求證一番的基礎上,勸說雲澤能夠放下求道之心,安享百年。


    也正因此,老道人方才看了沒多久,便悄無聲息從書架背後踱步而出,來到雲澤身後,滿臉複雜地看向被雲澤擺在案幾上的那部古籍,聽著他口中呢喃。


    許久,老道人才忽然開口道:


    “常無欲,以觀道之妙,常有欲,以觀道之徼。”


    雲澤被嚇得一個激靈。


    老道人笑嗬嗬在對麵原本屬於席秋陽的位置上坐下來,又將酒葫蘆擺在案幾上,繼續開口道:


    “要常從無中去觀察領悟道的奧妙,要常從有中去觀察體會道的端倪,便是我先前所言的道理。但這些話說來簡單,要想做到,卻是極難。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無者有者,處處皆是道。”


    “處處皆是道...”


    雲澤皺了一下眉頭,暫且放下心中慌亂,暗自沉吟。


    他是不敢將那部靈決古經直接說出來,讓老道人為他解惑答疑,可若隻是鮮少的一部分,卻無妨大雅。


    至少在雲澤看來是無妨大雅的。


    而也正是借由此間,已經受困這部靈決古經第一句多日也未能領會其中深意的雲澤,忽然就有所明悟,方才知曉這一句之後的“其意博,其理奧,其趣深,天地之象分,陰陽之候列,變化之由表,死生之兆彰”又是何意。


    經中自有解答,究竟何為天地之始,何為萬物之母。


    一念通透,一念花開。


    沉浸在雲澤氣府中,那部靈決古經所化金光終於像是已經懶散了多日的種子終於生根發芽,在生機底蘊如同雲煙浩渺的氣府中悄然化散開來,卻是將整座氣府都染成了一片金光璀璨的目光。而與此同時,被束縛多日的血氣氣韻根基也終於得到自由,陡然間便生出澎湃血氣氣韻,與那部靈決古經所化金光一同化散,將雲澤這座已經停留了許久都不曾打磨開拓的氣府陡然撐開幾分,進而有大道神音轟鳴作響,鼓蕩著尤為澎湃的血氣氣韻肆意激蕩,衝刷溝壑棱角,致使雲澤氣府所在的這片荒蕪大地都在轟隆隆顫抖不止。


    生機底蘊肆意噴薄,被大道金光的燦燦神輝浸染透徹,衝霄直上!


    六髒六腑,四肢百骸,一時間全部都被金光彌漫,猶如烈火荼荼一般,劇烈燃燒起來,乃甚於是在老道人極為驚愕的眼神中,直接透出體外,將整個刑罰堂三層都染上了一層燦燦金光。


    大道神音,靡靡不絕。


    修道者,逆流而上,竊取天道,以為永恒。


    故而天下修道之人是為賊!


    賊者,天道懲之!


    魚躍龍門開氣府,修道第一步。


    卻往古來今無數修士,真正能在方才邁出第一步時就有雷劫加身的,能有多少?


    不少。


    卻相較於古今無數修士而言,又太少。


    雲澤方才不過輕輕吐氣,在大道神音方才落定時回過神來,便連周身金色火焰也一同熄滅,卻又在驟然間臉色一變,一陣毛骨悚然。而在其頭頂正上方,烏雲已經匯聚而來,迫使白晝入夜,有雷霆炸響,道道雷弧激烈遊蕩,隻在頃刻間便已經形成破滅之勢,轟然砸下,於天地蒼白一瞬中,直直落在刑罰堂上。


    靈紋陣法,受激而顯,吞吐氤氳靈光,絞滅雷罰。


    卻緊隨而至,又一道碗口粗細的雷劫轟然砸下。


    雲澤愕然抬頭去看,隻能見到整個刑罰堂中有繁複靈紋勾勒陣法浮現出來,吞吐靈霧飄渺,內蘊神奇,演化出氣象萬千,卻對於外界之事,一概無知,隻能聽到那通天徹地的陣陣轟鳴炸響持續了相當一段時間之後,才終於慢慢息斂。


    “一十八道雷劫加身...”


    老道人兩手揣進袖口,神情複雜地看著案幾另一邊的雲澤。


    “席秋陽跟我說,你天賦極高,絕非平平。那時我還不信,畢竟你早已開過氣府,未曾有異象出現,也未曾有雷劫加身,卻不曾想,竟是隻開了一半,而到今日才終於徹底開辟成型,引來雷劫加身...”


    “一半?”


    雲澤一愣,旋即沉默下來。


    內視之中,原本荒蕪黑土中那種橫亙綿延三百裏,左右縱寬三五丈的氣府溝壑,如今卻是已經開辟到縱寬同樣三百裏,宛如一道巨大天坑一般,紮根落在這片荒蕪土地上,而其中蓬勃無比的生機底蘊,盡管仍是雲霧飄渺,卻也是被染成了一片金光璀璨的模樣。


    而那部不知來曆卻生於氣府中的靈決古經,則是整篇攤開,橫陳在天坑氣府中,正緩緩沉落向最深處,被神妙氣機所包裹,金光流溢,端的璀璨。


    可謂是今非昔比。


    雲澤心裏忽然有些不知是哭是笑,未曾想過自己早已開辟了大半月的氣府竟是隻有一半,而到如今才算是終於開辟成功,正式的魚躍龍門,徹底脫離了受困於生老病死的百年之身。


    但想來也是跟沒能明悟到那部靈決古經中的些許真意有關。


    “可否有異象出現?”


    老道人忍不住問了一句,卻又在說出口後立刻補充道:


    “你若不想多說,也就不必說了。”


    聞言,雲澤抿住嘴唇,隻稍稍猶豫了片刻,等待那片靈決古經徹底沉入氣府深處之後,才終於伸手一拍關元氣府所在,將其中氣象顯化出來。


    萬裏荒蕪黑土地,三百裏天坑吞金雲。


    老道人見狀,立刻睜大眼睛,眉關緊皺,又很快就變得神情古怪,直到細細斟酌許久之後,才終於稍有些遲疑地開口道:


    “異象之說,與氣府一般,同樣氣象萬千,不可琢磨。而這般...氣象,老道我也是生平僅見,瞧不出究竟是氣府氣象,還是伴生異象,就終歸得是你自己揣摩才行。我是幫不上什麽忙了。”


    頓了片刻,老道人又忽的輕輕搖頭,滿臉遺憾道:


    “倒是可惜了這場雷劫來得太過突然,雖說如此這般算是天罰,可畢竟也能洗禮肉身,一旦扛了過去,就對日後修行有著極大裨益,卻不想竟是全被這刑罰堂的靈紋陣法阻擋在外,平白丟了這麽一樁天大的機緣。”


    “丟了就丟了吧,更何況這整整一十八道雷劫,我也未必能夠抗得下來。”


    雲澤搖頭一笑,對此倒是並不在意,反而自身開辟氣府之中,那蓬勃生機噴吐實在太過強盛,隨同靈決古經的金光霞輝一同由自氣府中衝霄直上,蔓延道六髒六腑四肢百骸,將他一身還未痊愈的傷勢也盡都撫平,已經算是意外之喜了。


    下意識的,雲澤已經開始盤算,手裏那些還沒用到的丹藥藥散是否可以退還靈寶閣,把那些等同是花得極其願望的錢重新要回來。


    而在另一邊,方才見過了這生平僅見的一幕之後,老道人心裏也就越發有些複雜。他是希望雲澤能夠安享百年最好,畢竟天道底蘊雖然受損,卻也足夠支撐百年,生前事,死後消,死後事,就更無關緊要。


    可偏偏雲澤又忽然鬧出了如此動靜。


    且不說那金霧彌漫的氣府算不算異象,便隻是開辟氣府就有雷劫加身,而且還是整整一十八道雷劫加身,就注定了往日裏在他看來並非大器之才的雲澤,不會太過平庸。


    便縱觀這整座學院,開辟氣府就有雷劫加身的,絕對不出雙手十指之數,而足足享有一十八道雷劫加身的,就更加稀少。


    羅元明是一個,薑北是一個,再算上顧緋衣、陳子南,和不知開辟氣府時雷劫數量幾何,但想來也該是有一十八道雷劫加身的青雨棠,也方才不過區區五人,而且還都是來曆極大。


    可如今卻還要再多算一個雲澤才行。


    而如此一來,老道人又如何還能開口勸說雲澤放下求道之心,安享百年?


    一個頭,兩個大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淞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淞南並收藏不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