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內月比這天,按照俗世的紀年法,是排在了十月五日。


    一大早,學院玄青殿的殿前廣場就已經人滿為患,尤其是以一年新生數量最多,要比更高年紀的老生來得更加積極,畢竟能夠重新劃定分班等級的院內月比對他們而言還是頭一遭,早早就做足了準備的一些人,從前幾天開始就已經躍躍欲試。


    但第七班走了補天士路子的一眾人卻不在其中,參加院內月比,也就隻是同班學員相互較量,湊個熱鬧罷了。


    修為境界太低,打起來也並不好看,更何況走了補天士這種路子的,修為境界還尚且低微的前期,也主要是以修行靈紋之道為主,須得趁著這個時期掌握更多基礎靈紋的走向與勾勒方法,還得另外掌握許多靈紋之所以能夠呈現出種種奇妙之力的理論根本,就反而對於練體練氣的攻殺手段不作要求。也正因此,莫說這一年第七班的一眾人隻是學了一些十分基礎的武功技法,甚至連同那些年級更高一些的老生也是如此。


    一旦打起來,依著懷有俊的說法而言,大抵就跟街頭巷尾的流氓打架差不多,一來是毫無章法可言,二來則是誰夠凶、夠狠、夠不要命,誰就能贏,反而境界手段什麽的都在其次。


    所以懷有俊對於不久之後自己也要上場比鬥一番的興致並不高,反而是趁著這次機會多睡了足足一個時辰,等到終於睡足睡夠了醒來時,再興衝衝地想要問一問雲澤今兒個是否真的就有把握徹底踩死犬肆時,卻發現雲澤已經不在屋裏。


    後山深處,大長老的住處所在。


    但在來此之前,雲澤還曾去過一趟卷雲台,迎著天還未亮秋寒料峭的晨風,盤坐了整整半個時辰,未曾入定修行,也未曾磨礪拳法,就隻是坐在那裏吹風發呆。


    吹風不是習慣,發呆才是。


    也是俗世那兩年時留下的一個習慣,每次出門準備殺人之前,都得在房間裏安安靜靜呆上至少一個小時,才能調整好自身心態,可以在之後走出門去,在路上遇到任何意外都能從容應對,可以順理成章、心安理得去殺人。


    但弟子房裏的懷有俊呼嚕聲實在太響,雲澤迫不得已,才會去了卷雲台。


    卻也正是因此,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過往習慣所致,在離開卷雲台後,雲澤每次見到一個人,都會有些難以自控,有著強烈衝動想要直接出手殺人。甚至是在遇到第一人時,還未走近,他一身殺氣戾氣就已經全然沉寂下來,卻又隱隱待發,乃甚於腦海中更是已經開始習慣性地計算這人一身血肉能有幾斤幾兩,足夠幾天的夥食。


    將人嚇得不輕。


    而終於意識到自己心裏可能多多少少有些問題的雲澤,也沒敢繼續留在學院,匆匆離開。


    許是出於對走了儒家修士路子,修行君子之道的大長老有著天生好感,雲澤腳步匆匆,並非有意,卻在忽然清醒過來時,就已經到了學院後山。而眼下時辰尚且還早,一年第八班的學院內比也被安排在了臨近正午的時間,雲澤就隻稍作猶豫,便直接到了此間。


    一句手談過後,須發皆白的大長老瞧著棋盤上錯落分明的黑白兩道,對於已經足夠透出棋盤的猙獰殺機心中凜然,忍不住眉關輕皺,抬頭看向眼簾低垂的雲澤,許久才深深一歎,動手將黑白子重新拾起,投入棋盒之中。


    卻未曾開口言說其他。


    再手談一局。


    這一回,雲澤執白先行,與俗世裏圍棋之道最初時的規矩並無不同。可卻也與尋常人對弈下棋有所不同,雲澤與大長老抬手落子都是極快,也似是並無任何思考,僅憑一眼觀定棋盤上的局麵如何,便就立刻落子無悔,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很快便就再度透出棋盤,卻是大長老殺性更重,反而力壓已經極難自控的雲澤許多。


    便在棋盤上落子越多,雲澤臉色就越白幾分,乃甚於到了最後,最先支撐不住的還是雲澤,手中提子顫顫巍巍,極難落下,更瞳孔擴張,臉色蒼白,汗如雨下。不待多時,便忽然臉色急變,一口逆血噴了出來,忍不住扶著棋案趴下頭去大口呼吸,手中棋子都已經被他捏成粉碎。


    大長老這才輕聲一歎,收斂了一身不知從何而來的凶殘殺性,恢複到往日裏的平靜祥和。


    “以毒攻毒之法,非是老夫所願,隻是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大長老起身離開棋盤,走到一旁,趁著柴火燒水的閑暇時間,眉關緊皺看向仍在扶著棋案,卻手臂都在顫抖的雲澤。


    “出身俗世之人,大多有此心結,有些人已經解開,卻也有些人始終未能解開,你也不必為此介懷。該是如何做法,三思過後,仍是覺得有必要,那便如何去做。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此話隨時不假,可一旦別人已經欺辱到了自己頭上還不還手的,那就不是君子,而是僧佛,講的也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道理。至少在老夫看來,這道理,有些沒道理。”


    大長老輕歎一聲,拿起燒火棍輕輕撥弄火堆,開口言道:


    “昔日寒山問拾得曰: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雲:隻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言罷,大長老連連搖頭。


    “沒道理,真的沒道理。而恰恰與之相反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句話的道理雖然有些偏頗,可一旦放在如今世道,就反而相得益彰。或許這句話說來好像是在為了契合如今世道,可即便是放在過往時候,十年前的那個世道,已經被人欺辱到了頭上卻還不還手報仇的,那是傻子!”


    大長老忽然冷笑一聲,將燒火棍隨手丟開,倒水沏茶。


    “要是有誰膽敢跑來老夫頭上拉屎拉尿,老夫不將他罵個狗血淋頭,再打發去黃泉路上看一遭,老夫這一身讀書讀來的大能修為,就算狗屎還不如!”


    “讀書人...脾氣還挺大。”


    已經緩過氣來的雲澤聞言之後,忍不住縮起肩膀慎笑一聲。


    大長老已經沏好茶,推了一隻茶碗到雲澤麵前。


    “你就盡管放手去做,該打就打,該殺就殺,俗世出身之人的心結無非就在於覺得這個世道雖然同樣不堪,但卻要比之前那個世道更好一些,不能再如過往那般隨意殺人吃人。可實際上卻是你對這個世道還看得不夠通透,殺人吃人,什麽世道都有發生,隻是現在這個世道還有一層已經支離破碎的虛偽假善作掩蓋,而一旦將這層掩蓋之物剝離出去,你就會發現,無論俗世還是人間,其實都在本質上是個鮮血淋漓、皮開肉綻的可怕模樣。”


    聞言之後,雲澤忽然沉默下來。


    他將雙手插入袖口之中,沉思良久之後,忽然一身殺性就再度升起,殺氣戾氣陰森寒冷,讓此間溫度都忽然驟降幾分,乃甚於更迭而起,如火如荼,有些不可遏止的跡象。


    “明白了。”


    雲澤衝著大長老咧嘴一笑,不顧茶水滾燙,端起茶碗便就一口飲盡。


    大長老笑著點頭,慈眉善目。


    “去吧。”


    雲澤起身抱拳,轉身離去。


    而在片刻之後,本應在院內月比上住持大局的薑夔卻是忽然從那間原本屬於大長老的簡陋木屋中,推門走出。


    他遠遠望著雲澤離開的方向,又瞥一眼大長老,眼神中頗多無奈。


    “你這老東西,就是這麽教書育人的?”


    薑夔頗為熟稔地在雲澤先前位置上坐下來,自己沏了一碗茶,撇去浮沫,同樣不顧茶水滾燙,輕輕抿了一口,又瞥一眼看似慈眉善目的大長老。


    “你方才說的這些道理,書上可從來不曾講過,甚至可謂是背道而馳。”


    “盡信書,則不如無書。”


    大長老吹走熱氣,飲過一口茶水之後,將茶碗放下,嗬嗬一笑。


    “該打就打,該殺就殺,君子當如是。”


    “你...”


    薑夔瞪眼,有些氣急。


    卻在氣過之後,又忽然有些泄氣。


    這位從來都是沒什麽脾氣的一院之長,一陣愁眉苦臉。


    “倘若雲小子當真是將犬肆殺了,那個至今也仍是留在學院附近的老仆不是什麽大麻煩,但犬氏部族那邊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薑夔深深一歎。


    “前次,景博文那個小兔崽子將犬肆打得重傷臥床,險些就要廢掉,已經十分嚴重,最後還是兩家協商,由景家賠償了不少價值難以估量的靈株寶藥與十萬重金,方才能夠息事寧人,避免鬧出更大風波,無法收拾。卻在如今,雲小子身後也就隻有一位席長老。可席長老的性情究竟如何,你也不是不知道的,倘若犬氏部族當真敢鬧,要雲小子一命償一命,那席長老就也當真是敢讓犬氏部族徹底消失。”


    頓了頓,薑夔又是一歎。


    “犬氏部族雖然不堪,但他家的太上族主可還未死,也是堂堂入聖境界,這犬氏部族再怎麽不堪,也仍是一流實力之一。尤其犬氏部族青黃不接,這一代的部族族主天賦也不高,而且在各個方麵都顯得著實不堪,那位犬氏部族的老族主就尤其看重尚且不算很差的幼孫獨苗。一旦犬肆死在雲小子的手裏...”


    “席秋陽什麽來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犬氏部族的老族主也就隻是區區入聖罷了。”


    大長老並無擔憂之色,反而鎮定自若,又拈了一些茶葉擱在茶碗裏,重新沏上一碗水。


    “最多就是暴露身份,重新回到世人的視野之中,這對如今的席秋陽而言還能算什麽?自從席秋陽知曉了雲澤便是雲溫書的遺子獨苗,卻始終未提,反而將一切做得盡善盡美的時候開始,他就已經做好了打算,終有一天要將自己重新暴露出來,為注定命途多舛的雲澤遮風擋雨。更何況修行之路本就艱難,若是不能逢山開山,逢水開水,反而殺個人都要過分遲疑,那雲澤即便是完全繼承了雲溫書的天縱之資,也終究隻是無能之輩。”


    大長老笑嗬嗬重新端起茶碗,用茶蓋撇去浮沫,卻甫一抬頭便見到薑夔正滿臉驚愕,一整副如遭雷擊的模樣,呆立當場。


    稍稍一愣之後,大長老便就重新放下茶碗,皺起眉頭。


    “你,還不知那雲澤就是雲溫書的遺子獨苗?”


    未曾得到回應,大長老略作沉默,很快就已經想通了其中關鍵。


    這位修行儒道君子之風的大長老,雖然平日裏隻是住在學院後山,深居淺出,卻對學院之中始終保持著高度關注,一是希望能夠在這眾多莘莘學子之中找到一個適合繼承自身衣缽的傳承弟子,二是知曉薑夔雖然身為此間院長,卻著實不愛對此勞神費心,且學院二長老、三長老也都各自有事要忙,無暇其他,就隻能親力親為,關注著學院各處風波,以免出現一些始料不及的重大意外。


    而自從開學以來,那位青蓮妖族青雨棠兩次三番聯絡烏瑤夫人之事,也全部都在大長老的神識之中看得分明。盡管最早時候也隻當烏瑤夫人是對過往之事難以介懷,方才會將雲澤當成一線希望,可前些日子,青雨棠再次聯絡烏瑤夫人時,大長老也同樣看得清楚,聽得分明。


    大能境界神識廣闊,更何況青雨棠也未曾太過遮掩,大抵是未曾想到竟會有人時時刻刻都將神識囊括整座學院。


    而也正是因此,大長老才會知曉雲澤出身來曆。


    卻不曾想,這位擔任著一院之長職責的薑夔,竟是真的半點兒不將學院之事放在心上。


    或也因此,那青蓮聖女青雨棠才會如此肆無忌憚吧。


    大長老深深一歎,不知是哭是笑,應該作何表情。


    直到許久之後,薑夔方才終於回神,嘴巴張了又張,可每次話到嘴邊,都要重新咽下,遲疑猶豫大半晌也沒能說出一個字。


    “雲澤,確實就是雲溫書留在世上的遺子獨苗。”


    大長老抿了一口茶水,瞥一眼薑夔。


    “如果你肯對學院之事上點兒心,不要多,哪怕隻有一點兒,也不至今日才知。”


    “雲...雲...”


    “是,都姓雲,不是巧合,子隨父姓,理所應當。”


    大長老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將茶碗擱下。


    “這事兒你現在已經知道了,就得守口如瓶才行,畢竟牽扯太大,尤其涉及到許多聖地與世家的當代族主與聖主,他們當年沒能親自手刃雲溫書,卻被雲溫書險死還生逃了出去,可是曾將整個天下都全部翻了一整遍。當然,如果你覺得這事兒再讓更多人知曉也無妨,那就盡管去說,到時候席秋陽肯定第一個饒不了你。哪怕你二人有些交情,薑王又是你大哥,他也斷然饒不了你。”


    聞言如此,薑夔立刻一巴掌捂在自己嘴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著實下手極重。


    大長老搖頭輕歎,不再多說。


    ...


    回到學院時,已經日過三竿,正值午時一刻過半。


    玄青殿前廣場上,人滿為患。


    除卻被安排在今日就要比鬥的一年二年生外,三年四年生也有許多都來看熱鬧。而在廣場中央,一名一年第四班的學員正在挑戰一名一年第六班的學員,證打得有來有回,卻也已經臨近尾聲。


    眼看六班學員就要落敗,場中也是一陣唏噓。


    低級班的學員可以挑戰高級班,是被安排在最後,而在此之前,則是班內的學員相互比鬥,用以校驗最近所學。但此類比鬥,大多都是點到為止,而如犬肆這般有心挑戰高級班學員席位的,更是走個過場便罷,將體力實力全都留在之後的重頭戲上。


    而但凡有膽有望挑戰高級班學員席位的,也大多不會被低級班的學員盯上,畢竟諸如此類者都是一班翹楚,不好對付。


    柿子要挑軟的捏,這個道理,畢竟也是誰都懂。


    雲澤回到第八班所在席位時,隻在最邊緣的角落裏給他留了一個並不起眼的位置。


    雲澤對此並無計較,安心落座,瞑目調息,可卻一身殺機止不住地沸騰著,隱隱待發,吸引了場中許多人的目光看來。甚至是連雲澤身旁那個出身來頭極大的聖地弟子,都忍不住激靈靈一陣寒顫,不留痕跡往旁邊挪了挪位置,以求能夠遠離雲澤。


    場中,鑼聲震響。


    身材微胖,發色花白,總是負責學院中諸多繁瑣的二長老,雖然年事已高,可卻畢竟有著煉神反虛境,還算精神熠爍,中氣十足,宣布了最終的比鬥結果之後,連問兩遍是否還有四班學院要繼續挑戰。直到等了片刻也無人上前時,二長老方才朗聲宣布,五班六班挑戰第八班的比鬥,由此正式開始。


    二長老話音方落,犬肆便就立刻起身,來到廣場中央,目光盯緊了一身殺機隱隱待發的雲澤,麵帶冷笑。


    也似有所察覺,還在瞑目調息的雲澤一口濁氣緩緩吐出,睜開眼睛,抬頭看了眼日頭之後,方才終於看向場中犬肆,不作遲疑,兩手插袖起身走上前去,在犬肆麵前五步之外的位置站定,忽的衝他咧嘴一笑。


    “午時三刻將至,正正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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