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城寬闊街道上的一場大戰,鮮有人知。


    席秋陽是一個,薑王是一個,包括薑家的幾位祖老,都能夠以神識或多多少穿透開陽聖主看似隨手,實則已盡極致布下的靈紋陣法,清晰“瞧見”其中大戰的光景。


    叱雷魔猿掌禦雷霆,一身殺氣之盛,匪夷所思,許是最近兩月以來,在烏瑤夫人手下吃了太多虧,又無能也無膽反抗,就將所有憤憤不平全都壓在心裏,直到今日才終於找了一個倒黴鬼,用來給自己發泄滿腔怒氣,便仗著有靈紋陣法護持一方天地,施展出各種神通手段,將靈紋陣法都打得轟鳴作響。


    足足一個時辰之後,小天地憑空碎去。


    那位身材高大的瑤光太上忽然就被人從天上扔了下來,周遭環繞紫色雷霆,狠狠砸在遠處深山隻中,直接砸得山嶽崩碎,地麵震動,陷下一個巨大無比的深坑。


    叱雷魔猿重新變作小童模樣,換了一身新衣裳,神清氣爽。


    而在遠處深坑中,本該瀟灑風流高高在上的瑤光太上,如今卻是已經血肉模糊。


    依著烏瑤夫人先前吩咐,黑衣小童留了這位瑤光太上半條命,等待日後有了閑暇時間,便將其煉成鎮墓獸,也能順便給她那位已經死了整整十年的雲郎,重新建造一個對的上他身份的大墓。屆時,這鎮墓獸也就有了用處,被安置在墓穴大門處,用以震懾盜墓賊。


    入聖太上煉製而成的鎮墓獸,尋常宵小隻怕方才見到,就要被入聖氣機震到魂飛魄散。


    “夫人,我去把那老小子拎過來!”


    黑衣小童咧開嘴巴,露齒而笑,神清氣爽之後難得心甘情願主動請纓,在得到烏瑤夫人點頭首肯之後,便立刻一躍而出,去到遠處將那深坑中血肉模糊半死不活的瑤光太上拎了回來,當作死狗一樣丟在地上。


    身材高大的瑤光太上兩眼昏暗,隻剩最後一口氣。


    而在街道兩頭,許多此間住民也都清楚見到事情起末,認出了這位鼎鼎大名殺人不眨眼的烏瑤夫人,認出了那位手裏拎著黑色葫蘆,一顆蠶豆一口酒的瑤光聖主,也認出了躺在地上生死難辨的瑤光太上,卻也隻是作壁上觀,遠遠看個熱鬧就罷了,最多最多就在事後將今日所見當作一件談資,能跟那些不曾親眼見到的親朋好友炫耀一番。


    烏瑤夫人與瑤光聖地之間的恩怨仇長,根本不是什麽隱秘。


    凡瑤光之人,見一個,殺一個,便是烏瑤夫人當年昭告天下所言。而也正是因此,這一代的瑤光麟子才會迫不得已遠走他鄉,在去年學院開學時,不曾出現在北城的幾座學院之中,反而去到南城,隻在去年年關將近時的學院大比上,隨著學院輪換做東,來過一趟北城。


    所幸是烏瑤夫人不曾刻意追殺瑤光之人,也或直接堵在瑤光聖地門口殺人,隻看那些瑤光弟子也或長老太上之流,究竟運氣如何。倘若運氣不好,在外行走時遇見烏瑤夫人,就決然逃不過身死魂消的下場,而那些運氣好些的,尤其瑤光麟子,每逢大事發生,瑤光聖主都要親自到場,才能震懾烏瑤夫人,護住自家麟子無恙。


    便如上次千林古界崩塌時,若非瑤光聖主親自出現,隻憑瑤光麟子一人,是斷然不敢獨自前去的。


    但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烏瑤夫人宣告天下之後,瑤光聖主隻能處處庇護,也就逼得各家聖主同樣繁忙。畢竟小輩爭鋒本是各憑手段,卻有別家大人親自到場,就多多少少都會有些擔心自家小輩被人以大欺小,會平白丟失了到手的機緣。


    尤其這人還是瑤光聖主。


    從來做事都是光明磊落的開陽聖主,生平最瞧不起的就是陰險小人,而那瑤光聖主便在其中。


    也正因此,開陽聖主才會慷慨出手,以靈紋陣法拘來一方小天地,任憑那叱雷魔猿將瑤光太上任意揉捏,更仗著其中並無外人,就信口點評,指揮叱雷魔猿應當如何才能破去那瑤光太上壓箱底的強大手段。若非如此,同在入聖境界,哪怕已經重新變回黑衣小童的叱雷魔猿修為更加精深一些,肉身又格外強大,也斷然不會如此輕易就將那瑤光太上打成這幅模樣。


    又一顆蠶豆丟進嘴裏,開陽聖主嚼的聲音極響,順帶著喝了一口酒,混著一並咽下之後,打出一個響亮酒嗝。


    “這屁股擦得,真省事兒!”


    開陽聖主衝著那黑衣小童咧嘴一笑。


    “小家夥兒幹得不錯!”


    聞言之後,黑衣小童當即臉色一黑。


    壽逾三千年的叱雷魔猿,如今歲數可是要比方才活了兩千多年的開陽聖主更大許多,隻是境界略微低了一些,又被烏瑤夫人變成這幅小童模樣,才會看似年歲不大,可若真要以輩分論起來,誰該叫誰一聲前輩,可還不太好說。


    但畢竟終歸說來,還是得看境界。


    黑衣小童又一次憋了滿腔憤恨意難平,將牙齒磨得咯吱作響,卻也隻得忍氣吞聲。


    誰讓自己修為境界不如人呢。


    黑衣小童哀歎一聲,猛地轉頭盯住了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瑤光太上,心下暗自琢磨,這瑤光太上是否還能經得起一番折騰。


    烏瑤夫人輕輕抬手,罩下一片烏光流轉,將那半死不活的瑤光太上徹底鎮壓,再收入袖裏乾坤,是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將這位本應高高在上的瑤光太上煉成鎮墓獸,同時也斷絕了黑衣小童再拿這位瑤光太上出氣的念頭。


    開陽聖主對此置若罔聞,將漆黑葫蘆的葫蘆口重新塞緊之後,便懸掛後腰,又在兜裏掏出一把蠶豆,丟了一顆在嘴裏,斜著眼睛瞥向收攏衣袖的烏瑤夫人。


    沒了雲溫書,哪怕如今的烏瑤夫人屁股變得較之上回見麵時更大了一些,卻也讓開陽聖主有些提不起興致。


    忽然有些煩悶的開陽聖主歎了口氣,將手裏剩下的蠶豆一並丟進嘴裏,隨隨便便嚼了兩下就直接吞入腹中,兩隻手又在自己身上胡亂擦了幾下,拉著長腔大聲道:


    “吃飽喝足,打道回府!”


    言罷,便轉身就走,嘴裏哼著不知名的勾欄小曲兒,是昨日方才在這城中城的一處勾欄裏剛剛學來的。


    對於烏瑤夫人為何來此,薑王未曾回答,開陽聖主也就懶得再問,更不會直接詢問烏瑤夫人。隻是心中忽然念及,先前薑王忽然說起過,“當年的意氣風發三劍客,終於有望重聚首”,盡管不太明白緣由為何,但開陽聖主原本多多少少有些煩悶壓在心頭的感覺,忽然就消散一空,比起先前那黑衣小童盡情泄憤之後的暢快淋漓,還要更加暢快淋漓。


    望著腳步越發輕快,哼曲兒也更加歡快的開陽聖主,老道人眉關緊皺。


    “張翼鳴這小子,一般不會無緣無故跑來北城,除非是給席秋陽擦屁股。但眼下這種情況,若非必要,席秋陽應該不會再起事端...”


    老道人嘶的一聲吸了一口涼氣,眉頭擰得越發緊了一些。


    “莫不成,是犬氏部族?席秋陽那小子不會是把犬氏殺光了吧?”


    “自從二十多年前的那次之後,晚輩做事,就一向喜歡斬草除根,不留後患。”


    席秋陽忽然從不遠處的一條狹窄巷弄中走出,一身氣機完全遮掩,猶若凡人一般,讓那黑衣小童忽然汗毛倒數,猛地轉過頭來盯緊了這個白發青年,眼眸中橙黃光暈激烈顯現。


    對於黑衣小童的不敬之處,席秋陽視如不見。


    “若在更早時候晚輩就能明白這個道理,將姚宇斬殺,而並非留其一條生路,或許也就不會發生之後的那些事。同樣的道理,倘若雲溫書也能更早明白...”


    席秋陽忽然閉口不言。


    烏瑤夫人眼簾垂半,不曾開口言他。


    許久,席秋陽輕輕一歎,麵向烏瑤夫人,抱手鞠禮。


    “夫人。”


    “嗯。”


    烏瑤夫人隻輕輕應了一聲。


    盡管在早年時間,兩人之間的關係並不如何,甚至可謂勢同水火,甚至在更早一些的時候,烏瑤還曾問過雲溫書,楊丘夕如此驕縱猖狂,何不趁機一掌拍死。而那時的雲溫書就隻是隨意笑笑,並不作答,反而見不慣席秋陽屢屢挑釁,更見不慣那時所謂的意氣風發三劍客,也隻能將憤憤難平的怒火全都藏在肚子裏。


    而到如今,烏瑤夫人忽然有些理解了雲溫書當時看似隨意的一笑裏,究竟藏著怎樣的深意。


    亦敵亦友之情究竟如何厚重,烏瑤夫人終於窺見一斑。


    輕輕一歎過後,烏瑤夫人放下心中思慮,神情也恢複清冷,看向席秋陽。


    “妾身來此,是要就此定居此間。世間不長,最多兩年,到後年初秋的時候,就要搬去北城中域。在此之前,你幫妾身找個可以暫且安身的住處,無需太多繁瑣,隻需安靜即可。”


    “夫人盡管放心,席秋陽定會安排妥當。”


    席秋陽毫無遲疑,盡管烏瑤夫人的說辭並不妥當,像是使喚下人,可席秋陽卻對此並無成見。


    ...


    學院後山,偏僻一角。


    在一片背靠山崖瀑布迅疾湍流的空地上,有一座席秋陽剛到學院時搭建的茅廬。那個時候,學院的整體建設還不算徹底完工,卻也為了應對俗世之人,迫不得已隻能提前開放,招收學員。也正因此,並無住處又忽然變得喜好安靜的席秋陽,就隻能自己動手,在這學院後山最為偏僻無人的地方,著實隨意地搭建了一座小小茅廬。


    多年未曾再來,茅廬裏的簡單陳設已經布滿灰塵。


    席秋陽大袖一掃,重新變得幹幹淨淨。


    僅就一張方桌,一條長凳,一張鋪著草墊的木板床,除此之外,就再無其他。


    但烏瑤夫人卻相當滿意。


    “叱雷魔猿的住處,還得另外搭建。”


    席秋陽轉過身來,目光掃過那隻看似隻是黑衣小童的叱雷魔猿,後者身體忽然緊繃,沒由來地感覺到眼前這個一身氣機全被遮掩的白發青年過分危險。


    “平日裏也最好不要四處走動,容易遇見我院學員,且我院大長老也在後山隱居,不愛被人打擾。”


    後麵這句話,席秋陽是說給黑衣小童的。


    原本還有些不肯服輸不願答應的黑衣小童,忽然瞧見席秋陽看似有些無神的雙眼忽然變得精神些許,當即心頭一凜,連連點頭。


    “放心,我不亂走,就是老天爺忽然塌了,沒有我家夫人的吩咐,我也絕對不會邁出此間方圓之外哪怕一步!住處我也自己搭建,不牢...嗯,長老,不牢長老費心。”


    黑衣小童咧嘴而笑,答應的爽快利落,可心裏又是如何想法,就不得而知。


    烏瑤夫人眼神微冷,看他一眼。


    黑衣小童立刻咧嘴,以搭建住處為由,忙不迭轉身跑出茅廬。


    老道人也跟了出去。


    茅廬裏忽然變得格外安靜,烏瑤夫人眼神隨意掃過其中陳設,在方桌前的長條凳上端坐下來。


    席秋陽沉默良久,心下斟酌許久,才終於開口道:


    “是否要告知雲澤?至少,讓他能夠認得你,也知道你。”


    “...不必。”


    良久之後,烏瑤夫人才輕輕搖頭。


    “該如何,就還是如何,妾身不欲打亂他的生活。而且有些事,有些話,確實有道理。澤兒在修道路上方才隻是剛剛起步,就已經有了兩座靠山,一個是你,一個是徐老道,本就已經有些多了,倘若還要再多一個,隻怕心境就會出現問題。”


    烏瑤夫人的眼神有些複雜。


    她又何嚐不想與雲澤相認?


    隻是誠如所言,雲澤如今的靠山確實有些太多了,席秋陽尚且還好,但老道人卻是言行不一,對於雲澤有些過分寵溺,事事為其著想是不假,可這種方式,卻對雲澤的修行有害無益。


    不與雲澤相認,也是無可奈何。


    “徐老道那邊,妾身會與他說上一說,讓他不要對澤兒過分寵溺。至於你這邊...”


    烏瑤夫人忽然有些遲疑。


    席秋陽當然能夠理解她要說的是什麽,也能夠明白她的心裏想的是什麽,卻也隻能閉口不言,安靜聽著。


    直到許久之後,烏瑤夫人才終於輕歎一聲。


    “你是唯一能被雲郎看作對手的人,妾身也就相信你,不會誤了澤兒。”


    聞言之後,席秋陽未說一字,隻是低頭弓腰,抱手鞠禮。


    ...


    南城,中域。


    青山山頭,二層竹樓走廊上,一個雙腿殘廢,隻能坐在輪椅上的男人麵帶笑意,正在眺望林海,雖是麵黃肌瘦、形容枯槁,卻也將花白頭發束成發髻,全身上下衣袍整潔,每個細微之處都被注意到,打理得一絲不苟。


    身上全無半點兒氣機。


    隻是一介尋常凡人。


    但卻出身人間。


    一隻異獸白鴿忽然從遠處飛來,速度奇快,隻在眨眼間就已經由自天邊飛來,落在男人麵前的欄杆上,纖細腿上綁著一隻細小竹筒,是最古老的一種傳訊方式。


    男人並未修行,隻能如此。


    他伸手將那竹筒裏的紙條取來,用手指夾住一端,緩緩攤開。


    “雲溫書,之子?”


    男人聲音蒼老,麵露意外之色,旋即皺起眉頭,原本大好的心情猶如晴空萬裏,卻在短短片刻,看過紙條上的娟秀字跡之後,就立刻變得烏雲密布,但又很好的掩飾下來,輕輕搖頭,麵帶微笑,格外緩慢地自言自語道:


    “斬草不除根,終歸是麻煩。”


    竹樓裏走出一位身段窈窕的黑衣女子,黑紗罩麵,眼神冷冽,腰後橫了一柄黑鞘短刀。說是短刀,刀長連鞘不過尺許,但刀身卻又狹窄筆直,並無任何弧度,略顯怪異。


    女子在男人側麵身後半步的位置駐足,瞥了眼紙條上過分簡短的內容,眼神中的冷冽並無分毫波瀾。


    許久之後,男人將紙條隨手丟出。


    短刀出鞘,一瞬便回。


    並無任何風聲波瀾,但紙條卻已經被切成粉碎。


    男人麵露微笑,盡管並非修士,卻也能夠看得出來,女子在刀法境界上,較之先前又有了長足進步。


    上次切碎紙條時,還能隱約聽到一些刺耳風聲,而且紙條也並非是被完全切碎,反而更多是被猶如利刃般的風嵐卷碎。


    “做的不錯。”


    男人不吝誇獎,卻在說完之後,就忍不住猛烈地咳嗽幾聲,本就奇差無比的臉色,也變得更加蒼白了許多。


    女子看都不肯多看一眼。


    若非竹樓裏還有其他人,女子甚至恨不得立刻就用手中短刀抹過男人喉嚨。


    但自知一旦動手,就必然會死在男人之前的女子隻能壓下心中滔天恨意,按捺不動,奢望著有朝一日能夠找到機會,親自手刃了這個手段過分陰險狠辣的男人。


    最好是趕在男人已經為數不多的壽命耗盡之前。


    男人咳過之後,忽然搖頭一笑,頗為費力開口道:


    “徐老道,楊丘夕,烏瑤,這就等同是,三位聖人,心甘情願為其護道。還真是,好大的排場,對得起,雲溫書獨子的身份。”


    男人說不多少,就得喘一口氣,氣短胸悶,已經肺癆成疾。


    女子眼神中掠過一抹殺機。


    但男人卻對此根本不知,反而忽然咧嘴笑了起來,一如既往的說話緩慢:


    “一邊走,一邊看吧。還有十年呐,有的是,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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