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房裏,雲澤正躺在床上枕著雙手發呆走神。


    明日就要遠行萬裏去往風響穀,卻也沒有什麽好收拾的,隻明日一早去一趟學院飯堂,買些吃的喝的帶在身上,再帶一些換洗的衣裳和銀錢,就已經完全足夠。畢竟對於修士而言,很多事情都比凡人更方便,而諸如繩索火石之類的,就全無必要。


    又不能靜下心來修行,雲澤才會閑然無事。


    而在極遠處,白先生與烏瑤夫人立於雲端之上,足以俯瞰整座學院。


    還在卷雲台上愁眉苦臉的薑夔有所察覺,轉過身來,向著白先生與烏瑤夫人的方向抱手鞠禮,略作遲疑之後,便一步邁出,同樣來到浩渺雲端。而當這位一院之主方才站定時,旁側便又多出一人,便是如今已經化名席秋陽的楊丘夕,在見到白先生的時候眼神多多少少有些難以言述的複雜,許久才搖頭一歎,未曾抱手鞠禮,也未曾說過什麽,就隻是同樣轉身看向遠處弟子房中的雲澤。


    白先生看向席秋陽,麵上笑意更甚許多。


    “我當年指點雲溫書,讓他斬去道行,另辟蹊徑,也隻是機緣所至,更是心血來潮,想要瞧一瞧如此天縱之資的人物,是否能夠在一身殺力之外的其他方麵也做到名垂青史。卻不想,竟是被你恨了這麽多年。”


    白先生雙手負於身後,上前一步,來到席秋陽的身邊,低頭看向弟子房中的雲澤,笑意不減分毫。


    “你是覺得,倘若沒有我去指點雲溫書,讓他斬道重修,也就不會導致雲溫書的修為境界落後他人許多,而到姚宇終於接任瑤光聖主的位置時,雲溫書也必然已經成為人族大聖,不會被瑤光聖地與皇朝聯手圍殺導致命橋崩碎,更不必將生機底蘊全都燃燒殆盡才能勉強逃出生天?”


    “難道不是如此?”


    哪怕麵對這位絕世大妖,席秋陽也沒有任何恭敬可言,冷眼相向,全憑心意。


    白先生並未因此著惱,搖頭輕笑。


    “是有我的原因在,有關這一點,我並不否認。但世事自有定數,哪怕沒有我的指點在先,雲溫書也必然會有一天明白過來,仍是斬道重修,什麽都不會改變,也無法改變。有個道理,你自己就知道,便是修行之人本是窺竊天道,本就為賊,修行之難便就難在與天道做對。那雲溫書雖是自有曆史痕跡以來,為數不多真正有望能夠窺探到仙道何在的人物,但其自身本就有著極大的因果。坦而言之,就是無論如何,雲溫書都不可能尋出仙道何在,甚至他的路,要比這一整個天下人,都短得多,也更難得多。”


    聞言之後,席秋陽轉過身來,眉眼皆沉,不曾開口,等待答案。


    烏瑤夫人與薑夔也都神情不同,各自望來。


    白先生忽然明媚一笑,嘴唇微動,以秘法掩蓋了自己的聲音,避免隔牆有耳,也將薑夔隔絕在外,又以最簡單直接的寥寥幾字,道出了一則從來無人知曉的秘聞。


    哪怕烏瑤夫人,對此也是從不知曉,與席秋陽一般,如遭雷擊,呆立當場。


    隻可憐一點兒聲響都沒聽到的薑夔一陣抓心撓肝的難受,卻也知道能從白先生口中說出的,而且還是烏瑤夫人也不知曉的秘聞,就若非千古之奇,便是石破天驚。到最後,薑夔也隻得愁眉苦臉一陣哀歎,將目光望向弟子房中的雲澤,也將那聽不到的秘聞拋之腦後,避免心中難受。


    “薑院長莫怪,此事確實非同小可,須得謹慎為之。”


    白先生忽然轉過頭來,看向薑夔。


    後者誠惶誠恐,慌忙彎腰低頭,抱手鞠禮。


    對於這些繁文縟節自來不太喜歡的白先生輕輕搖頭,略作思忖之後,大抵是覺得如此當麵隱瞞多多少少有些不合適,便以道破天機當作補償,緩緩開口道:


    “有關薑家底蘊一事,薑院長大可不必如此費心。”


    “這...”


    聞言之後,薑夔有些不明就裏。


    席秋陽回過神後,聽聞此言,看一眼眉頭緊皺有些拿捏不定的薑夔,輕聲道:


    “白先生可以耳聞天下事,雖然無法窺探天機,但很多事,白先生畢竟是位局外人,可以將一切都聽得清楚,看得分明,就多多少少也能推算些許。有關薑家底蘊一事...既然白先生已經說了不必費心,那就真的不必再費心。”


    在說到“薑家底蘊”四個字的時候,席秋陽麵上神情有些複雜,言罷之後,又暗自歎了一口氣。


    他轉過身來,麵對薑夔抱手行禮,聊表歉意。


    薑家底蘊為何受損,能夠知曉其中真相的薑家人並非很多,但薑夔卻是心知肚明,而此間眼見席秋陽如此做法,原本還因再次提起這些,就多多少少有些複雜和陰鬱的心情頓時便就一掃而空。


    薑夔側過身形,輕輕搖頭,未曾受下席秋陽的這一禮。


    “席長老,大可不必。”


    同樣回過神來的烏瑤夫人冷眼旁觀。


    白先生笑著看過這些,見到席秋陽還要說些什麽,就為了避免他二人在此事上喋喋不休,插嘴道:


    “今日,我與貂兒暫且留在此間,待明日再走,就還要薑院長盡一番地主之誼,為我與貂兒安排一間住處,再備些吃食給貂兒,如何簡單就如何來,不必太過勞煩。”


    席秋陽一句話卡在喉嚨裏,沒能說出來。


    薑夔也樂得如此,隻問了那位他還不曾見過的“貂兒”是否有忌口之後,就立刻轉身去安排。


    弟子房中的雲澤,忽然翻身而起,去了卷雲台。


    眼見於此,白先生雖然麵帶笑意,卻也慢慢眯起眼眸,一雙眸子蒙上十分晦暗的銀白光澤,運轉秘法將雲澤體內的氣象萬千全部看得清楚分明。


    人之肉身,統計七百二十座穴竅府邸,中有三百六十五座正穴氣旋,合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以應天機,方能持滿,恬惔虛無,真氣從之,氣從以順,精神內守。可在白先生的眼中看來,雲澤那周身三百六十五座正穴氣旋卻是晦暗無光,雜以粉塵,行動有滯,閉塞難通,尤其眉心靈台處,本就滿布陰晦,如積塵落灰,而今更是敷上一層朱粉詭光,不得清明。


    “美人骨的禍人手段。”


    白先生將目光望向別處,俯瞰整座學院,很快就找到了趙飛璿。


    “十二橋境的美人骨,難怪。”


    “美人骨自來都是紅顏禍水,許以避之如虎。但凡事有利有弊,此番,未嚐不是一場可以用作砥礪心性心境的機緣。”


    烏瑤夫人輕歎一聲。


    “妾身本是不願澤兒受此禍亂,但...”


    “道理終歸是有道理的,當年雲溫書不也是隻憑自己就披荊斬棘,走出了一條康莊大道?他可未曾仰仗過祖輩蒙蔭,甚至就連護道人都不曾有過,無數次險死還生。”


    白先生灑然一笑,言語間另有所指。


    有些事,白先生能夠看得穿,看得破,但卻不好多說。


    便如雲澤氣府中的氣象萬千,以及氣象萬千之下隱藏的那些。可畢竟這些也是別人家的自家事,烏瑤夫人如何決斷,白先生並不打算過分強求,最多也就隻是說上一句,烏瑤夫人願意聽就聽,不願意聽就作罷,也能免得再生枝節,好人做不成也就罷了,還要被人記恨在心。


    薑夔去而複返,已經準備好了住處與吃食。


    白先生收起秘法神通,神情平淡,回去學院後山接了自家貂兒,跟著薑夔去到學院之外,在一處薑家門下的酒樓下榻。


    說是不必太過勞煩,可白先生畢竟也是絕世大妖,不好怠慢,薑夔便就給安排了酒樓中最為奢華的頂層房間,備好了無數吃食,滿滿當當一條三丈長的宴席酒桌,讓從未見過這般奢華的貂兒兩隻眼睛晶晶亮,待到薑夔方才告辭離去,就立刻歡呼一聲,跑去桌前拿了這個又拿那個,好不快活。


    白先生樂得如此,上前拍了拍白裙女童的腦袋,彎下腰來柔聲道:


    “乖貂兒,你現在此吃喝,我且出去片刻,稍後便回。”


    隻顧吃喝的貂兒忽然一滯,揚起腦袋大眼睛看著這位白先生。後者無奈,寵溺一笑,再拍了拍白裙女童的小腦袋。


    “就隻片刻,很快就回來。”


    見狀,白裙女童隻得可憐巴巴點了點頭,先前見到如此玲琅滿目各種精致吃食的興致已經消退不少,卻也乖乖在桌前坐下,拿起桌上的一塊糕點咬下一小口,悶悶不樂地細嚼慢咽。


    白先生有些無可奈何。


    “拿上幾樣喜歡吃的,我帶你一起去。”


    聞言,白裙女童立刻高興起來,手腳麻利地拿了幾塊茶酥糕點,就跟著白先生一道出門去。


    未曾驚動任何人。


    也隻片刻,就來到學院中的卷雲台。


    雲澤正一如既往靠坐在一根盤龍立柱的下方,正衝著遠處夜色中的雲翻霧湧一陣發呆,偶爾會因為身在此間,便想到那位似從畫中來,驚為天上人的青蓮聖女,又偶爾會因為心緒紛雜,想到翩翩俊公子,殺人不髒衣的景博文,也或顧緋衣,薑北,陳子南,羅元明,甚至是老家山上的陶爺爺,大伯雲溫章,堂哥雲鴻仁,表姐孟支離...可無論想到的是誰,都會在古怪紛呈、迷光亂象中變成那位瑤光欲仙子。


    雲澤很清楚美人骨究竟如何凶險,卻又自控不能,也似是莫名就變成了一隻被人將線牽在手裏的木偶,可偏偏並不覺得被人掌控,就在心中有著說不出的古怪複雜感受。


    許久,一口濁氣緩緩吐出。


    雲澤站起身來,對著遠處的雲翻霧湧伸個懶腰。


    明日一早,便要啟程。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來到他身邊,身上帶著一種極淡的蘭花香。


    男子身材修長,一襲衣冠勝雪,肩上披著純白的絨毛裘衣,臉龐棱角分明,麵上白淨無須,眼眸之深邃也似藏著蒼莽大海,在滿天星辰下流淌著波光漣漪。


    身後還跟著一位白裙女童,粉嫩可愛,正抱著中年男人的大腿,從側麵露出半個腦袋,大眼睛怯生生的看著他。


    雲澤挑起眉頭,重新看向這位中年人。


    看不透這位中年人。


    白先生唇角含笑,眸光隱晦,眺望著遠方那片星河落雲海的壯闊景色。


    白裙女童看雲澤,雲澤看著白先生,白先生看星河雲海,深邃眼眸中有氣象萬千生滅不定,好似推演出無窮大道,在一雙眼眸中,就另外開辟了一個天地新世界。


    雲澤心下驚駭,有著許多狐疑,卻始終沒敢出聲。


    許久之後,白先生才終於看罷,嘴角笑意更濃幾分,低下頭來,也垂下眼眸,暗自回味。


    絕世大妖看萬事萬物,都有道法。


    星河落雲海,雲海托星河。


    白先生緩緩吐出一口氣,轉過身來看向雲澤。


    天地之間忽然吹來一陣風,並不如何厲害,卻讓這天地之間的雲翻霧湧忽然變得格外激烈,顯現出真正的氣象萬千!


    雲澤大驚失色,在對上白先生的眼眸視線的一瞬間,就被立刻吸引進去,恍恍惚惚見到天地晦暗無光,浮於虛空之中,也似混沌未分,朦朦朧朧。正迷茫之際,便就聽聞“轟!”的一聲振聾發聵,憑空之中一道赤練筆直落下,砸穿虛無,方才天地初開,積雲成霄,剛氣所持,積土成山,萬鈞可支。


    隨後有:


    天雲倒掛,垂下白練飛瀑,虹光長貫,射穿星河鬥府!


    雷霆橫過,遊蕩千丈蛟龍,長風擊空,卷起萬埃沉浮!


    道法始生!


    一眼之中,變化無窮。


    雲澤身軀驟然一震,醒來時,已經東方日出。


    那位衣冠勝雪一身白的中年人早已離開,卷雲台上空空蕩蕩,再無其他。


    ...


    白先生臨走時,隻有昨夜之前還在記仇的席秋陽前來送行。


    直到走出北城。


    白先生領著那白裙女童,駐足在一座矮丘上,回頭望去,見到那位故人之子出神良久,似乎仍是有些不明就裏,卻又暗自沉思,嘴角勾起一抹淺顯笑意,意味深長。


    席秋陽眉關輕蹙,要比雲澤更加不明就裏。


    天地初生之象,又豈是隨便哪個人都能有幸見到的?


    “如此,便就算是將欠下的,都還了。”


    白先生手指輕輕捏了捏白裙女童稚嫩手心,低頭看向這位早年間被他偶然撿來的小貂兒,隨後就蹲下身來為她擦拭嘴角殘留的一些糕點渣滓,格外寵溺。


    席秋陽轉頭看去,恍然大悟,略作遲疑之後,抱手鞠禮,代替雲澤謝過。


    “不必如此。”


    白先生輕輕搖頭,重新起身。


    “之前你在心裏恨我,我不怪你,便是因為我也自認有錯在先,畢竟當年雲溫書也是因為我的一席話,才會自斬道行,重新修行。盡管如我先前所言,萬事萬物,自有定數,哪怕沒有我的原因在,雲溫書也必然會有其他原因自斬道行,可若如此就將罪責全部推脫出去,也多多少少顯得有些不近人情。欠了雲溫書的,如今已經不能還給他,那就隻能還給雲澤。”


    白先生笑了起來。


    “就跟父債子償一樣的道理,總不能讓我再去陰間,將這些欠下的東西,都還給一個已經用不到它的陰鬼吧?更何況,這也是雲溫書自己的意思。”


    聞言之後,席秋陽嘴唇微動,卻沒能說出話來,隻得低下頭去,眸光晦暗。


    白先生自然知曉眼前這位曾經號稱同輩之中天下第二,卻在雲溫書銷聲匿跡之後沒多久,就在忽然之間一夜白頭的天縱驕子想說什麽,無非就是想要再去看一看雲溫書,看一看那個曾經與他亦敵亦友,爭了整整兩千年的老朋友,如今在陰間過得好不好,又是否還有轉世可能。


    但其中有些事關重大的隱秘,哪怕白先生,也不好與人多說。


    更何況白先生縱然身為絕世大妖,也不能過分頻繁地來往陰陽兩界,而且這種事本就壞了規矩,更是忤逆大道,尤其忤逆的還是陰陽兩界的兩種大道,哪怕換成一個時代的王者,最多最多,也就隻能做到如他這般,踩在陰陽兩界的界限邊緣上,隻將一隻腳踏進陰間,問一問如今已經到了那裏的雲溫書,聽一聽這份已經欠了許久也沒能償還的人情,究竟是要還給陰間的鬼,還是還給陽間的人。


    在如今的這個天下,也就隻有白先生才能勉強做到這種事。


    畢竟大道王者之下,修為境界越是高深,就越是不能輕易跨越陰陽兩界的界限。


    陽間是陽間,自有陽間的規矩。


    陰間是陰間,也有陰間的規矩。


    而且陰間大道與陽間大道雖是同源,卻又並非同意同體。也便是說,哪怕陽間這裏的天道徹底崩塌了,也對陰間沒有任何影響。


    陰間是整個宇宙的陰間,而天下,則是這一方天地的天下。


    “陰間,就是另一個陽間。”


    白先生忽然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說完之後,就領著白裙女童小貂兒轉身離去,一步步走遠,直到遙不可及。


    席秋陽獨自留在原地,暗自揣摩白先生臨走前說的那句話。


    似乎,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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