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城的偏僻地帶,有一條並不起眼的小巷,隱藏在如同北城南域城中村的破落之地,從早到晚,一直都有許多來來往往的攤販商人與各種修士,就在巷子兩邊隨隨便便找個地方鋪一張大布,擺上這一回行商帶著的許多小玩意兒,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從珠光寶氣到蒙塵古董,應有盡有,大抵等同於尋常所說的黑市。


    一位身材魁梧,軀體壯碩的老人,忽然在一位攤販麵前止步,斜著眼睛迅速掃過攤上擺著的許多玩意兒,隨後蹲下身來,像是一頭壯碩的黑老虎,讓攤販莫名有些心驚膽戰。


    黑市裏行走的人,大多不是什麽正當人。


    哪怕修士,也是如此。


    這位貌不驚人的攤販便是一位以倒鬥為生的土夫子,攤上的許多玩意兒,來曆並不光鮮,不好與人多說,但大多有些眼力見的,看一眼就能猜到究竟怎麽回事兒,也都心照不宣,並不多提,更不會以此壓價,算是一種不成文的規矩罷。


    但總會有人不守規矩。


    土夫子瞧著眼前這位蹲在麵前如同一頭黑老虎模樣的老人,心裏有些沒底,生怕老人會借機壓價,甚至獅子大開口。


    畢竟有些人隻一眼看過去,就能知道是不是一個好相與的角兒。


    而這一批的這些貨物,也正是這位土夫子在秦川淮水以南的一座古墓裏挖掘出來的,不敢在南邊賣,生怕會遇見正主的家族子嗣,便不遠萬裏來到北城,兩天前剛到。


    灰撲撲的大布上,有的看似珠光寶氣,但實際上也就隻是用來觀賞把玩罷了,沒什麽真正意義上的價值。有人喜歡,還能賣出一個好價錢,倘若一直遇不上喜歡的人,那就隻能爛在手裏,最後迫不得已以低價賣出。而另外一些,則是一些蒙塵沾泥的破爛,跟那些珠光寶氣的東西雜七雜八格外胡亂地擺在一起,就是為了能夠順便賣出去。卻也有些看似貌不驚人的,才是真正的好東西,被攤販擺在手邊的位置。


    這一行做得多了,時間長了,就很少會有看錯的時候,便如那些隻能拿在手裏也或擺在架子上把玩觀賞的小玩意兒,賣給什麽人什麽價錢,土夫子心裏一門兒清,最喜歡的還是那些剛入行搞收藏的,大多時候都能高價賣爛貨。


    打眼打眼,打的就是這些人的眼。


    但這位身材魁梧的老人,哪怕是個活該打眼的主兒,土夫子也著實有些不太敢。


    有些人,別說那些不成文的規矩,就是成文的規矩,也未必肯放在眼裏。


    土夫子不是沒遇見過。


    魁梧老人拿起這個,放下拿下,都是些蒙塵沾土的破爛玩意兒,看了又看,始終默不作聲,不作評價,也不多問。土夫子縮著脖子,要比蹲在麵前的魁梧老人矮了得有兩個頭,心下暗自估算著,如果兩人都是站起身來,自己又得矮多少。


    “就這個吧,什麽價?”


    魁梧老人忽然晃了晃手裏一顆蒙塵沾土的石珠子,表麵坑坑窪窪,不是什麽好貨,看起來更像鎮宅石獅子嘴裏叼著的那種,足有常人一個半拳頭的大小,但放在魁梧老人手裏,卻還不到一拳大。


    土夫子心思機靈,早先時候就分明瞧見魁梧老人第三個拿起把玩的東西就是這枚石珠子,忽然有些拿捏不定,覺得可能是自己看走了眼,這從鎮墓獸嘴裏掏出的玩意兒不是什麽破爛貨,也不該隻定到十枚玉錢的價。


    沉吟片刻,土夫子咧嘴一笑。


    “客官好眼力,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咱也...”


    “別廢話,直接說什麽價,合適就買,不合適就拉倒,磨磨唧唧的跟個娘們兒一樣呢?!”


    魁梧老人皺起眉頭,一陣吹胡子瞪眼的模樣,把土夫子嚇得當即就是激靈靈一個寒顫,隻得慌忙點頭彎腰陪著笑臉道:


    “不貴不貴,就隻三百玉錢!”


    “三百?玉錢?幹你娘的搶錢呢?!”


    魁梧老人臉色一沉,砰的一聲就將手裏那枚石珠子砸在了地上,當即陷下一個深坑出來,地麵龜裂,四麵蔓延,更震得攤位上各種從土裏挖出來的瓶瓶罐罐一陣搖搖晃晃,嚇得土夫子一陣手忙腳亂才終於挨個扶穩,沒有摔碎。


    魁梧老人冷哼一聲,一雙虎目怒瞪,神光炯炯,如火一般。


    “這玩意兒從哪兒來的,你當老子不知道?不就是他娘的鎮墓獸嘴裏掏出來的石頭疙瘩嘛,也就是老子家門口的鎮宅獅子嘴裏丟了一個石頭蛋,才會買你這石頭疙瘩,真當老子是個冤大頭,土財主?!三百玉錢,你個王八崽子還真敢要,大清早的就讓人不痛快!老子給你個機會,重新說價,否則這些瓶瓶罐罐什麽的,老子全給你砸嘍,一個都不留!”


    土夫子挨了一陣罵,隻得哭喪著臉連連道歉,心裏也是一陣自罵,早就看出來這位爺不好得罪,怎麽就他娘的豬油蒙心敢這麽報價?


    心裏罵完自己,土夫子縮著腦袋,隻得陪著笑臉道:


    “爺明眼,爺明眼,可別砸,小的養家糊口不容易,價錢什麽的就不提。您要有心,就賞幾個辛苦錢,不賞也無妨,全當這石頭疙瘩是小的送給您!”


    “送?老子從不白拿東西!”


    魁梧老子橫眉立目,將那石頭疙瘩從地裏扣了出來,又隨手在懷裏摸索片刻,掏出幾個銅板來,不多不少,整整十個,直接丟進了土夫子手邊的一隻玉瓶裏。


    那玉瓶是個不錯的小玩意兒,裝著一縷月華,在昏暗地方傾倒出來的時候,流光朦朧,格外好看,在墓裏作照明之用。


    卻也就隻有女人小孩兒才喜歡,用來討人歡心,很不錯。


    土夫子一陣唉聲歎氣,小心翼翼將玉瓶裏的銅板掏了出來,未曾損傷到裏麵的月華。


    這一趟倒鬥,也就這隻玉瓶才有機會賣個好價錢,但其實還另外有一顆很大很大的夜明珠,隻可惜是鑲在了棺槨上,正主又是個陰氣森森的女子,被夜明珠華亮綠光照耀著,已經不知過了多少年,屍體還是仿佛剛剛下葬時一樣,讓這見慣了種種離奇的土夫子立刻明白,絕對不能隨意妄動。


    那夜明珠,可是頂好頂好的寶貝。


    便是現在想起,土夫子也覺得實在可惜,手裏掂量著那十枚銅錢,念頭一轉,覺得大清早就有生意做,雖然不是什麽好生意,一顆石頭疙瘩換了十枚銅板,但畢竟也算開門紅,是個好兆頭,便又咧嘴笑了起來。


    魁梧老人去而複返。


    土夫子心頭一凜,笑意僵住。


    再之後,魁梧老人就轉身離去,隻是相較之前,臉色要變得凝重許多。


    周遭許多大清早就出來擺攤的商販和出來淘貨的修士客人,身份迥異,卻在此間都是轉過頭來看向這位土夫子,眼神大多變得奇奇怪怪。有些人眼神憐憫,有些人目露沉思,更有些人眼神火熱,腳步匆匆就轉身離開,讓土夫子一陣古怪。


    他吞了口唾沫,心裏一陣七上八下。


    旁邊地攤上的商販轉過頭來,衝著土夫子打了個呼哨,臉上滿是古怪笑意:


    “可以啊你小子,竟然挖到大墓了。”


    “大墓?什麽大墓?”


    土夫子一臉愕然。


    那旁邊的商販也不意外,隻是麵上笑意更濃幾分。


    “剛才那位大老爺回來過一趟,還記得不?誰都沒見著他到底用了什麽手段,偏偏問一句,你就答一句,說話連個磕巴都沒有,把這一趟倒鬥怎麽去的,在什麽位置,裏麵什麽光景,都說得明明白白。當然,那位大老爺沒多說什麽,但肯定是剛才那個石頭疙瘩不一般,大老爺回去看過之後,這才回來問你的,臨走前還拿了你攤位上一個滿是窟窿的爛石頭。你來說說,這不是挖到了大墓,還能是什麽?”


    聞言之後,土夫子臉色雪白。


    不怕小墓沒賺頭,就怕大墓惹麻煩。


    土夫子低頭掃視,果然攤位上少了一個滿是窟窿的石頭。


    他還記得,那石頭是他在那墓裏的一座石台上發現的,沒看出有什麽來曆和古怪,隻覺得那形似山包一樣的灰石頭,上麵的窟窿很多,形狀很遠,又被鄭重其事擺在石台上麵,就肯定是個稀罕貨,便嚐試著拿下來。而當時還以為沒太可能將其拿下來的土夫子,卻是意外地順利伸手拿住了那塊爛石頭,再之後,又研究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麽奇異,就隻當是唬人的東西,將其忘在腦後,直到兩天前開始在這兒擺攤的時候才重新想起,便擺在手邊,當成好東西來賣。


    見多識廣的土夫子,格外艱難的吞了口唾沫,忽然就明白過來。


    那土包模樣的灰石頭,恐怕不是什麽好東西。


    “抓緊時間回家收拾收拾吧,運氣好還能留下一條命,運氣不好...那位大老爺可就隻是把石頭拿走了,其他的什麽都沒做。”


    同樣身為土夫子的隔壁商販搖著頭歎了一口氣。


    “方才時候,那位大老爺讓你脫過上衣,可能你自己到現在都沒發現,你那背上啊,已經變得跟蜂窩一樣了,密密麻麻全是圓窟窿,都能瞧見裏麵是個什麽模樣了,看得我呦...”


    隔壁商販激靈靈抖了個寒顫,挪著屁股坐得遠了一些。


    而在聞言之後,這位土夫子的臉色立刻就變得格外慘白,手忙腳亂將上衣脫下,又拿起攤位上一麵十分古樸卻又隻是尋常的銅鏡,極力扭過腦袋,通過銅鏡看向自己的脊背。


    格外規則的圓窟窿,一個接一個,大大小小,密密麻麻,滿背都是,不淌血,卻比血淋淋的模樣更可怕,甚至就連脊椎肋骨都已經坑坑窪窪,露出了裏麵鮮紅帶血的模樣,更有些窟窿已經十分通透,能夠瞧見自己得到內髒。


    土夫子如同見鬼,瞳孔一陣擴張,哆哆嗦嗦許久,才終於慘嚎一聲,將銅鏡丟了出去,砸在地上。


    這周遭,許多人看來的目光都帶著憐憫,也不免一陣唏噓。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更何況是這種壞人清靜的行當,越可憐,越可恨。


    還是那句話,不怕小墓沒賺頭,就怕大墓惹麻煩。這不,麻煩臨頭了,再想著後悔,也已經晚了...


    ...


    有些事,根本沒有太多隱瞞的必要。


    就像這次這個土夫子挖到了大墓,哪怕魁梧老人遮遮掩掩,到日後一旦有所動作,也必然會驚動其他人,根本瞞不住,也便是說,瞞或不瞞,最終的結果都一樣,就根本不必大費周章。尤其這次的大墓並不尋常,也所幸發現得早,沒有讓這滿是圓窟窿沾染了濃鬱惡氣的灰石頭落在外麵,否則就不知要害死多少人才行。


    隻是那位土夫子,怕是已經沒得救了。


    魁梧老人手裏隨意拋著那塊像是山包一樣形狀的灰石頭,眼神凝重,每一次拋起落下時,掌心都會有靈光顯現,用以隔絕灰石頭上沾染的濃鬱惡氣。


    老人直接返回薑家府邸,來到空中樓閣,找到了麵有病容,氣息萎靡的薑王,毫不客氣就在對麵坐下,將那滿是圓窟窿的灰石頭擱在桌子上,又從懷裏掏出那枚坑坑窪窪的石頭蛋,用力一握,石皮碎裂,縫隙中立刻綻放璀璨明光,繼而石皮剝落,顯露真容,是仿佛一輪小巧明月般的玉珠子,方才塵盡光生,就開始環繞靈霧氤氳。


    玉珠內空,裝著粘稠玉髓乳。


    魁梧老人屈指一彈,就在玉珠子上開了個洞口出來,馥鬱芬芳的濃香立刻充斥了整座閣樓。


    “喝了吧。”


    老人將已經開了洞口的玉珠子丟給薑王。


    後者接過,有些意外老人這幾天接連外出,還真就找到了如此的珍稀寶藥,並不猶豫,當即仰頭一口喝下。


    元炁奔走,藥力轟鳴,如同大壩決堤一般的聲響在薑王吞服了玉髓乳之後,立刻就從體內轟鳴傳出,全身上下的毛孔都在噴薄淡淡神采,靈霧氤氳,而其體內的許多傷勢,也都在藥力作用下,迅速恢複起來。


    修士有強弱,聖人亦如是。


    此代薑王,終究不是手中掌握了兩部星經的姚宇對手,原本是去討個說法,卻不想對方先是閉門謝客,後又冒著大不韙直接大打出手,措手不及之下,隻能負傷而回。


    修行有天時地利人和之說,而那所謂地利,也是至關重要。


    薑王真正趁手的法寶聖兵,因身為一家之主,就必須拿來鎮壓底蘊,以免流失,而先前出行,上門討要說法,薑王原本無意爭鬥,便未曾攜帶法寶聖兵。可那裏畢竟也是瑤光聖地的地盤,哪怕瑤光聖主真正趁手的法寶聖兵同樣用在鎮壓底蘊,可畢竟也有主場之便,猝不及防的薑王,也就隻能吃下這個悶虧。


    盡管薑家與瑤光聖地本就不合,可姚宇如此做法,也讓薑王實在不忿。


    可眼下情形,卻容不得薑王再要計較報仇一事。


    他目光落在那塊形似山包,卻上下左右前前後後滿布著大大小小圓形窟窿的灰石頭上,眉關緊皺,已經察覺到其中沾染的濃鬱惡氣。


    “這是你老子我在黑市上瞧見的,賣東西的那個土夫子,已經染上這塊石頭的惡氣了,背上密密麻麻全是圓窟窿,雖然內髒無妨,但也已經救不回來了,隻是不知還能活多久。你也好生瞧瞧,看看這石頭上的惡氣到底從何而來,也能考慮考慮那座大墓,咱們到底有沒有必要去一趟。”


    魁梧老人扯開胸前衣襟,袒露出胸肌虯結的胸膛,大大咧咧歪著身子坐,一條腿曲起橫放,一條腿曲起豎擺,一隻手撐著地麵,一隻手塞進腋下一陣抓撓,沒有一點兒身為薑家老族主該有的模樣。


    薑王眉關緊皺,任憑體內的玉髓乳藥力隨意激蕩遊走,充斥六髒六腑,貫通四肢百骸,不管不問,隻在一雙眼眸中生出靈光璀璨,仿若兩點星辰一般,盯著那滿是圓窟窿的灰石頭看了許久,卻也隻能緊皺眉關,輕輕搖頭。


    “我也看不出這石頭上惡氣的來曆。”


    頓了片刻,薑王收起瞳術,抬頭看向自己這位從來沒個正型的父親,緩緩開口道:


    “還是去找徐老道吧,也正巧,他今天剛回來。”


    “徐老道?”


    魁梧老人有些意外,那隻塞進腋下的手緩緩收回,又撓了撓胸膛。


    而薑王則是輕輕點頭。


    “徐老道雖然不是土夫子出身,但畢竟也曾跟著雲溫書闖過許多大墓,到過許多惡土,算得上是真正的見多識廣。哪怕徐老道也認不出這石頭的來曆...也可以拜托徐老道去找大哥。”


    聞言之後,魁梧老人挑起眉頭,瞥一眼眼簾低垂,正盡可能將眼神中異樣掩蓋下去的薑王。


    深知當年之事的魁梧老人沉默許久,忽然深深一歎,並不多說,隻拍了拍屁股之後便就站起身來,在掌下浮現出一片星霧彌漫的氣機光景,將那滿是圓窟窿的灰石頭直接抓在手裏,並不畏懼其上惡氣,跟著便就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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