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真正的實話,並不好聽。


    顧緋衣沒有給雲澤留麵子,一方麵是並不喜歡說話彎彎繞繞,另一方麵,則是覺得需要給雲澤一些警醒,避免他一路殺來,真的以為同輩之中,都是如羅元明屁股底下的那些家夥一般的草包。


    雲澤凝視了顧緋衣許久,始終沉默無言。


    羅元明挪了挪屁股,讓自己能夠坐得更舒服一些,笑眯眯開口道:


    “顧麟女說的都是實話,畢竟一個人的實力究竟如何,其實不隻是要看修為境界的。”


    光頭鋥亮的羅元明伸出手來,挨個豎起。


    “第一點,首先要看的肯定是修為境界,這個我不多說,畢竟修為境界是最基礎的東西,而且孰強孰弱,一眼分明。第二點,則是與人搏殺的經驗,經驗越豐富,就越能將自己眼下所處的形勢看明白,也就更能找到合適的方法來應對眼下的情況。而這第三點,就是所謂的手段。”


    羅元明收回手掌,將雙手插入袖口之中,繼續說道:


    “所謂手段,一方麵在於自己的手段究竟如何,而另一方麵,則是在於對方的手段又如何。當然了,在對方不曾將自己的手段真正施展出來之前,其實是不太容易判斷的,不過倒也不是完全沒辦法,都是通過其出身來曆先行猜出一個模糊的大概,也算是在心裏有個底。但這所謂的底,位置一定要很高很高,就像獅子搏兔一樣,否則一旦輕心大意,就很有可能會害了自己。畢竟這所謂的手段,可是一場搏殺之戰是否能贏的關鍵所在,而有些人之所以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無視修為境界的差距,就是因為自己的手段比較厲害。”


    說著,羅元明忽然想起一件事,抽出手摸了摸鋥亮的腦袋。


    “說實話,你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無視修為境界的差距去殺人,但這並不意味著你的手段就有多強。或許應該說,是因為席長老的學問比較厲害,才能讓你身為基礎的修為境界要比那些同在命橋境的小修士更牢固,也就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手段方麵的不足。那句話叫什麽來著?我記得好像是...嗯,一力降十會?差不多就是這麽個意思。”


    平日裏最為懶散,卻又以嘴上功夫見長的羅元明,嘴巴不停地說了一大堆,可雲澤到底有沒有真的聽進去,還得算作另一回事。


    顧緋衣懶得繼續聽羅元明羅裏吧嗦沒完沒了,重新將目光望向雲澤,兀自開口道:


    “那家夥名叫鍾乞遊,十二橋境三重天,就算是我要對付他,也得要費一番手腳,會覺得格外麻煩。”


    頓了頓,顧緋衣才繼續說道:


    “可如果是要對付你,讓你一隻手也行。”


    聞言之後,雲澤猛地抬頭望向顧緋衣,眼神震驚。


    盡管早就知曉自己的本事並不如何,尤其是一旦放在諸如顧緋衣、薑北之類的這些人之間,就更顯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可雲澤卻無論如何都沒想過,自己竟是不堪到了這樣的地步。


    讓一隻手,也行?


    雲澤抿緊嘴唇,忽然覺得滿心苦澀。


    而顧緋衣則是有些無奈,畢竟真正的實話就是如此的不堪入耳。


    可即便雲澤不愛聽,這些話,該說的也得說清楚才行,否則一旦雲澤自是甚高,擺不清自己的位置了,後果就會格外嚴重。


    羅元明也難得沉默了下來,目光始終盯著默不作聲的雲澤,有些擔心顧緋衣如此直接的說法,會不會對雲澤近些時日以來,已經飽受折磨的心境再有傷害。


    而周遭一路跟隨而來看戲的許多學員,此間也都有些不敢出聲。


    畢竟場中那個被開陽麟女顧緋衣說成是讓他一隻手也行的雲澤,就在不久前,才剛剛連殺了一十二個同等境界的學員,他們之中,有些出身一流家族,有些出身一流門派,無論修為境界也或身份來曆,比在場的大多數人都要高出很多很多。便對於他們而言,這些被羅元明拴在麻繩上,又被坐在屁股底下的屍體,生前都是他們平日裏隻能仰望與巴結的存在。


    如今卻變成了這幅鬼樣子。


    哪怕羅元明對雲澤的評價同樣不堪,隻是相對顧緋衣口中所言要更加委婉一些,卻也絕對不是他們可以輕易得罪的。


    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卑賤之人大多都能明白這樣的道理。


    畢竟他們不能像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一樣,可以把說話當成放屁一般,不用擔心負責任。


    人群忽然被人從後方用蠻力分開,一陣吵吵鬧鬧。


    可這些雜亂的聲音卻又很快便就戛然而止,人群也自行往兩邊分開,在中間讓出一條路。


    雲澤與顧緋衣冷眼望去,而羅元明則是皺起眉頭,深深歎了一口氣。


    學院中的學員,數量算不上很多,便是算上導師在內,撐死了也就隻有幾百人。可偏偏就是這麽幾百人,一旦有些風吹草動,就會像是有人在最顯眼的位置上拉了一泡屎一樣,很快就會有無數蒼蠅循著臭味兒飛過來。


    很顯然,那位在人群之中因為身材高大、體魄壯碩,從而顯得尤為突兀的鍾乞遊,便是羅元明所認為的無數蒼蠅之一。


    而且還是個頭明顯很大的大蒼蠅。


    但相較於那些幾乎沒有太多理智可言,而如今已經命歸黃泉的無頭屍體,這位長發披散、肩抗黑鐵長槍,就連容貌也與常人並無太多異樣,隻五官略顯突出的鍾乞遊,眼神雖然略顯陰森,卻又分明格外冷靜,不曾被趙飛璿迷惑得失智失心。


    長槍一頓,重重落地,響起鏗鏘一聲。


    一身妖氣十分蠻橫的鍾乞遊,冷眼望向隻轉過頭來看向自己的雲澤,跟著便又挪動目光,望向那些被羅元明坐在屁股底下的無頭屍體,再繼而看向被係在挨著係在屍體之間的頭顱,一個又一個,都是神情猙獰,死不瞑目。


    身材高大的鍾乞遊眯起眼睛,重新看向雲澤,鼻孔出氣,冷哼了一聲,格外單刀直入地問道:


    “你,打不打。”


    聞言之後,雲澤眼神當即一寒。


    羅元明眉頭皺得更緊了一些。


    便連顧緋衣也是黛眉輕蹙,覺得麻煩。


    相較於雲澤而言,無論羅元明也或顧緋衣,顯然都對這位出身妖城的鍾乞遊了解更多,畢竟也是早些年前就已經盛名在外,更以貌似凶殘蠻橫、實則城府深沉而著稱的年輕翹楚。尤其此人本該身為妖城麟子才對,卻又偏偏在多年以前,將這無數人求而不得的位置,拱手讓給了那位雖然與他一母同胞,但修行天賦卻著實極差,甚至差到尚且不如一些尋常子弟,隻能靠著靈株寶藥才能勉強堆起一身修為境界的鍾婉遊。


    可即便沒有麟子的身份幫他得到更多的修行資源,鍾乞遊的修為境界與實力手段,也是較之其他差不多同等出身的麟子麟女不弱分毫,便不免讓人疑惑,鍾乞遊的天賦究竟有多強,而其又為何定要放棄麟子身份給自己帶來的便利,甚至還要站在鍾婉遊的身前,幫助他那個修為境界隻是靠著靈株寶藥才能勉強堆砌起來的妹妹,站穩麟女之位。


    但有一件事卻是廣為人知的,便是鍾乞遊之所以會去追求趙飛璿,就隻是為了能夠將那上好的鼎爐,從瑤光麟子手中奪過來,留給自己以作修煉之用。


    雖說這種修煉鼎爐的法子並不在修行正道上,而且一旦沾染,就很容易會在心性心境上留下殘缺汙垢,對於日後修行,大為不利。可修煉一事,從來事無絕對,而且諸如修煉鼎爐這般另辟蹊徑的修行方法,也大多都是因人而異,總有適合不適合。便如雲澤與這鍾乞遊,或許後者心性心境足夠穩固,哪怕借助了鼎爐修煉,也不會在心性心境上留下殘缺汙垢,卻一旦換做是雲澤,其心性心境本就有所不足,又另辟蹊徑走了近道,就難免會在那早已破損不堪的心性心境上再留傷痕,導致他在日後的修行途中遇到的艱險阻礙還要更甚許多。


    一種人自有一種人的修行方式,也自有一種人的際遇。


    鍾乞遊是個實打實的天之驕子,絕非尋常人可以比及。


    而也正是因此,眼下鍾乞遊忽然找上門來,且甫一開口就是“打不打”,才會讓顧緋衣與羅元明覺得有些麻煩。


    雲澤忽然轉過身去,不隻是扭臉看向身材高大的鍾乞遊,而是正麵麵對,提在手裏樣式古怪的長刀,刀刃上還在流淌著猩紅未幹的血跡,森然晃眼,陰惻惻,凶凜凜,也讓顧緋衣與羅元明立刻將目光挪了過來,生怕雲澤會一時衝動,開口應戰。


    甚至就連這周遭許多看熱鬧的學員也都跟著屏住一口氣,莫名有些覺得提心吊膽。


    但卻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雲澤卻忽然咧嘴笑了起來,隻是有些眼神不善。


    “既然知道打不過,又為什麽要打?”


    雲澤忽然轉身,走到羅元明身旁,伸手從他屁股底下的屍體身上硬生生扯下了一根布條,疊成一塊,用作擦拭刀身上的血跡。


    “你的腦袋就現在留在那裏吧,等我修為境界追上來了之後,再取你狗命。”


    雲澤嘴上說的輕巧,手中布條卷緊了刀身,使勁一拉,染血的刀刃便立刻重新變得寒光凜凜,順帶著發出了一陣餘音嘹亮的長吟。


    身材高大,貌似與尋常人族並無異處的鍾乞遊,見到雲澤動作,聽聞雲澤所說,當即咧嘴一笑,一身凶蠻妖氣忽然激蕩而出,掀起一陣洶湧罡風,呼嚎聲仿若鬼哭一般,一路席卷而過,砸向雲澤。


    雪亮刀光方才出現,便就戛然而止。


    僅有不多的刀意,能夠給雲澤帶來的幫助實在有限,尤其鍾乞遊刻意為之,這股被妖氣裹挾而至的罡風,便出人意料的蠻橫凶強,而刀鋒迎上時,便立刻傳出一陣無比激烈的鏗鏘之聲,也似是被那股妖氣罡風夾住了刀身不斷捶打一般,被凝在半空的寒光映月刀,刀身上一陣火花四濺。


    雲澤眼神一冷,猛地抽刀,旋即鼓足了一身的血氣氣韻,再度掀起一抹雪亮刀光漫卷而過,將那妖氣罡風,徹底斬散。


    對此不以為意的鍾乞遊麵上冷笑更濃了幾分。


    “那就等你修為境界追上來了,再殺你。”


    言罷,鍾乞遊重新扛起那杆黑鐵長槍,轉身就走。


    方才一刀斬破了妖氣罡風的雲澤,頭顱低垂,咬緊了牙關。


    盡管早就已經知曉兩人之間的差距極大,或許是有如他與那些無頭死人一般,畢竟雲澤也是有著足夠的把握,就算讓出一隻手,那些已經死得不能再死的無頭屍體,也絕不可能會是他的對手。卻唯獨不曾想過,兩人之間的差距竟是大到了如此程度,隻是一陣妖氣罡風罷了,卻已經足夠逼得他需要卯足了一身的血氣氣韻才能勉強斬散。


    哪怕雲澤從未有過那所謂的強者之心,也從沒想過一定要不弱於人,就連走上修行這條路,一開始也隻是因為大勢所趨,而到後來,便是為了能夠解決溫飽問題,再到現在,則是為了可以活下去。


    但如此巨大的差距,卻仍是讓雲澤備受打擊。


    “還看?看什麽看?!散了散了!都散了!”


    羅元明看出了雲澤的失落,當即便就起身瞪眼,開始朝著四周揮手趕人。


    大多都是出身貧賤也或十分普通的在場學員,不敢得罪這位早些年前就在學院之中以為人收屍而聞名的光頭羅元明,隻得相繼離去,卻也斷然少不了背後的竊竊私語。


    顧緋衣有些意外羅元明的舉動,但在此間也無暇理會,隻是望向低頭不言的雲澤,神情複雜。


    而當此間終於重新變得寬敞起來,再也沒有任何一個留下看戲的學員之後,羅元明才終於安分下來,回頭看向雲澤,心裏確實有話想說,就像旁邊欲言又止的顧緋衣一樣,可話到嘴邊,卻又想不到應該如何去說,便在遲疑了許久之後,也就隻能輕輕搖頭歎了一口氣,默不作聲,將那根用來把屍體頭顱係成一串的麻繩從地上拾起,拿在手裏。


    “我先去將這些家夥都埋了。”


    說完,羅元明便十分隨意地將那些屍體拖在身後,去往後山。


    如果這些屍體還有人要,就隻能重新挖出來,倘若沒人要,也還能勉強算得上是入土為安。


    羅元明走後,雲澤始終低垂著頭顱,默不作聲,將手中那把樣式古怪的長刀重新收入氣府,轉身就走。


    顧緋衣有些擔心,未曾多說,抬腳跟了上去。


    雲澤又回到了卷雲台。


    煩心的時候,總喜歡在這種地方安安靜靜待上片刻,看一看雲翻霧湧,看一看天際無窮,哪怕心情不會因此變得很好很好,卻也終歸是要好過先前。


    同一根盤龍立柱下麵,雲澤已經來過不知多少次。


    唯獨這次是因為實力不如人,備受打擊。


    顧緋衣在這根立柱底座旁的另一邊坐了下來,及膝長發落在地上,黑亮如瀑。


    卷雲台上的風,很高,很涼,偶爾凜冽的時候,就會變得像是鋼刀一般刮臉而過,刮得臉皮生疼。畢竟按照俗世中的紀年法,如今也已經到了十一月的下旬,再有兩天時間,就是應該不會下雪的小雪,再也沒有了什麽楊柳依依般的拂麵柔風,有的,就隻是如同後娘耳光一般的烈風。


    也有可能是親娘...


    雲澤一瞬間想到了很多很多,從小到大很多事,一些清晰記在腦海裏的,一些已經印象模糊的,如同走馬燈一般在眼前回轉。


    良久,深深一歎。


    “南邊的那座大墓,去不去?”


    顧緋衣忽然開口,打斷了雲澤的思緒。


    她回過頭來,看向雲澤,像是那一夜曾經見過一般的,笑得格外好看。


    “我可以帶你一起去。”


    “你也去?”


    雲澤皺起眉頭,想到了老道人的先前所言。


    那座大墓,便是有著聖人境界的老道人也忌諱莫深,而其中凶難艱險又如何,也就無需多說。哪怕誠如老道人先前所言,機緣造化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可就像之前麵對鍾乞遊的時候一樣,在明知自己不是對手的情況下,如果還要打,要做那“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莽夫,就隻是在強逞匹夫之勇罷了,這種人根本活不長。


    所以,雲澤根本沒想過要去南邊那座處處都在透露著古怪的大墓。


    但顧緋衣卻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點了點頭,開口笑道:


    “當然要去。畢竟修行之事本來就是九死一生,也本來就是富貴險中求。所以,如果不拚命的話...”


    顧緋衣話音忽然一頓,旋即沉默著回過頭去,望向遠方雲海翻湧一陣出神,麵上笑意也逐漸收斂,繼而變得神情低落,眼神黯淡。


    從沒見過顧緋衣這幅模樣的雲澤有些難以置信,動了動嘴巴,沒說話,隻是待在一旁安靜等待。


    卷雲台上,又是一陣呼嘯的寒風吹來。


    這位從來都是說話直接,而且做事格外簡單粗暴雷厲風行的開陽麟女,被這陣寒風吹得發絲淩亂。她下意識伸手攏了攏,動作之間,難得能夠見到一些小女兒家本該有的風情,也終於回過神來,又忍不住頗為自嘲地笑了一笑,輕聲道:


    “如果不拚命的話,”


    她轉過頭來看向雲澤,滿臉苦澀,眼神裏也有著太多太多說不出的酸楚與悲哀。


    “就真的會沒命。”


    聞言之後,雲澤心頭一震,卻仍是保持著沉默。


    為什麽會沒命?


    因為有太多人都在暗中覬覦著她所在的這個極高的位置,都在暗中奢望著她能夠不要如此拚命,更在暗中期許著早晚有一天,真就將自己的命給拚沒了。


    “而且,別人大多靠不住。就算暫時靠得住,也不可能靠別人一輩子。”


    顧緋衣深深一歎,一隻手抓了一縷發絲纏繞在指尖輕輕把玩,將目光望向極遠極遠的方向,有些出神,像是在跟雲澤說話,又像是在跟自己說話。


    “還是得靠自己才行...”


    對於後麵這番話,雲澤有些莫名其妙。


    良久,顧緋衣收起思緒。


    這位在他人眼中總是高高在上,絲毫沒有女兒家該有的溫柔體貼,反而要比這世上大多數男子都更膽大、更粗暴、更有擔當的瑤光麟女丟開長發,忽然轉過臉來望向雲澤,眼神裏帶著十分玩味的笑意,開口問道:


    “你覺得薑北靠譜嗎?”


    “北哥?”


    雲澤一愣,想不明白顧緋衣怎麽會忽然提到薑北,卻也仍是在略作思量之後,輕輕點頭道:


    “北哥,人還是很不錯的。”


    “答非所問。”


    顧緋衣翻了個白眼,重新回過頭去,將雙手枕在腦袋後麵,望著天上沉默了片刻之後,方才終於開口道:


    “那家夥,算是我最早的朋友,也是第一個朋友,在很多年前就已經認識了。隻是那個時候的我啊,還隻是開陽聖地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弟子,雖然頭上戴著一個麟子麟女爭奪者的大帽子,但畢竟也是出身在開陽聖地山下農戶家裏的泥腿子,上山之後,就肯定不會受人待見,誰都願意在有人欺負我的時候暗中插一腳,哪怕那個時候的我已經不太容易再被人隨便欺負了,但有些時候,哪怕我已經拚上了性命,也還是打不過。所以,從我上山之後,到成為開陽麟女之間這很長的一段時間,都是我活到現在整整一十八年以來,最為難熬的...”


    顧緋衣眼神黯然,似乎是又想到了那些並不會讓人感覺到愉快的過往,但她卻很快就從回憶中恢複過來,輕輕笑了笑,繼續開口道:


    “我跟薑北認識,是在已經上山好幾年之後,年紀雖然還很小,但其實也不算小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九歲?還是十歲?具體的已經記不太清了,大概就是那幾年。我隻記得那家夥在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那麽直愣愣的盯著我,活脫脫的一個二傻子。但那時候的我,最討厭的就是別人用那種眼神來看我。所以,我跟他狠狠地打了一架。至於最後的結果嘛...雖然我是挺慘的,但那家夥也被我揍成了豬頭。”


    也似是又想到了那天的場景,顧緋衣忽然咧嘴一笑,笑得將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兒一樣。


    這件事,雲澤曾經在薑北哪裏聽說過,隻是沒有這麽完整罷了。


    算是從小一起長起來的兩個人,都對那天的事記得很清楚。


    雲澤忽然想到了何偉丁啟茂,心情立刻變得十分複雜,忍不住扭過頭去,望向遠處的雲翻霧湧,以期能夠將那些煩不勝煩的煩心事,全都拋之腦後。


    而在頗為爽快地笑了一陣之後,顧緋衣的眼神忽然變得有些複雜,也未曾察覺雲澤的異樣,仍是自顧自地繼續開口道:


    “說實話,薑北這人其實還算挺不錯的,而且我也知道,那家夥曾經喜歡過我,雖然隻是見色起意,而且現在還很嫌棄我,當然,我也很嫌棄他。但,當時的我,真的隻差一點兒,就會這輩子都認定是他了。”


    顧緋衣話音一頓,低下頭去,眼簾低垂,許久才自嘲一笑。


    “上一任的開陽麟子,在我剛上山的時候就是麟子,還是個活該被千刀萬剮的下流胚子,最喜歡的就是還沒長大的小女孩兒。也是他,從我剛上山的時候開始,就經常帶頭欺負我,想讓我給他做暖床丫鬟。我越不答應,他就越會變本加厲地欺負我。但那混蛋的年紀要比我大很多,修行時間比我長,修為境界也比我高,我是真的打不過他。如果不是有著山上的規矩,而且我的天賦確實不算差,被師父一直關注著,我甚至都不敢想象那個混蛋還會對我做出什麽惡心事...他是我這輩子最恨的人!”


    說著,顧緋衣一雙狹長鳳眸中,此時此刻已然是寒光凜然,一身狂躁殺機也止不住地沸騰起來,甚至是讓這卷雲台上本就寒意濃重的高天長風都變得更加凜冽了許多,陣陣呼嚎如同鬼哭一般,卷起雲霧翻騰,動蕩如波濤洶湧。


    而哪怕這股殺機並未刻意指向誰,卻也足夠讓就在其身旁側麵的雲澤一陣不受控製的心驚膽顫。


    這位身居高位,在很多人眼裏看來,甚至是比起大部分男人還要更男人的開陽麟女所表現出的殺機之濃重,還是雲澤自從與她相識以來,第一次見到。


    哪怕是在麵對青雨棠時,雲澤也不曾在她身上感受到過如此濃重的殺機。


    但卻理所應當。


    雲澤默默一歎,對於顧緋衣早年間的經曆,隻有哀其不幸,而並無怒其不爭。


    聖地跟世家在很多方麵都不太一樣,畢竟世家是家族,而聖地則是門派。


    在世家也或家族之中,每一輩人與每一輩人之間的劃分,大多都是相當明顯,而在同輩人之間,也很少會出現一些年齡差別很大的情況,都在有意控製每一輩人之間的年齡差別,算是各個相對而言規模較大的家族也或世家之中某種不成文的規矩。之所以如此,一方麵是為了能在同一個家族之中,不會出現輩分關係過於複雜的情況,而另一方麵,則是為了能夠更好地統一培養下一代人,避免會在互相爭奪麟子麟女身份地位的時候,總是出現後來者居上的情況,導致更多的修行資源平白浪費。


    盡管後一個理由著實有些殘忍,甚至可謂是殘酷,但越是大的家族,越是頂級世家,就越是會在控製每一輩人之間年齡差別的事情上,要求得更加嚴苛。


    而聖地門派則是與之完全不同,是幾乎所有的聖地門派,都會在每年固定的時候對外招收弟子,限以嚴苛也或寬鬆的天賦年紀底線要求,隻為能夠優中擇優,卻從不考慮資源浪費的問題。而如此做法,也就導致了在許多門派之中,一些新入門的年幼弟子,會比同門同代中的其他弟子年紀小很多的情況發生。


    除此之外,尤其值得一提的,便是一旦哪個門派之中的山頭長老選定了繼任之人,選擇退位讓賢,其所有師兄弟,一旦達到一定的修為境界與年紀,就都會任其選擇,是被分派到門下經營的產業之中做事,還是就此轉身離開門派,可以從此以後逍遙自在,也可以另起爐灶自立山頭,隻在門派發布召令時,才需要重新回來。但卻無論選擇前者或後者,這些人,就都算是一個門派中的一代人。而除卻這些人之外那些修為境界與年紀尚且不足的,就全部都會留在山頭上繼續修行,被劃定到下一代弟子之中。


    很多修行界既定的規矩,說起來都是相當複雜,而雲澤當初還在學校時,第一次了解到這些,也是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終於能夠理解明白,卻又在後來才知曉,這些貌似繁瑣的規矩,一旦真正做起來,其實並不會很複雜。


    畢竟有關一代又一代人的劃分,在這個世界上從來都是非常模糊的一件事,隻能以年齡作出一個大概的標準。


    一身殺機凜然的顧緋衣,終於平複下自己的心境。


    她扭過頭來看了眼臉色多多少少有些泛著蒼白的雲澤,抿了抿嘴巴,沒什麽心情再說道歉的話,隻是輕輕歎了一口氣,接上先前的話題,繼續說道:


    “每一年,聖地都會舉行年關大會,可以挑戰麟子。無論願意或是不願意,隻要是拜入到師父門下的弟子,就必須要上台。按照師父的話來講,就是他門下的所有弟子,都需要互相印證一年所學,也需要互相打磨,互相競爭,哪怕實力不如人,也要敢打敢拚,如果連這點兒膽氣都沒有,就不配跟著他修行。”


    說到這些,顧緋衣忍不住苦笑一聲。


    “就為這個,在那些年的時候,雖然我一直都是跟在師父身邊學習修行,但卻連他也一起恨到了骨子裏。不過現在想想,師父確實是對的,否則的話,我也不會是現在的我。”


    聞言之後,一直很有耐心,哪怕顧緋衣說了很多與先前話題貌似無關的話,雲澤也一直都是安靜聆聽。


    就像有些時候,雲澤自己也很想找個人倒一倒自己的苦水,說一說自己的心裏話,所以才會遇到總會在每日黃昏時分前來卷雲台散心的青雨棠,才會跟她說了那麽多從不曾與人說過的話。


    可聽到這裏,雲澤卻忽然覺得有些忍不住想要反駁一句,想要告訴顧緋衣,她的那位師父,那位開陽聖主,說的話其實並不怎麽對,至少在雲澤自己看來,如果自知實力不如人,就理所應當盡可能避免一戰。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隻是莽夫而已。


    但話到嘴邊,雲澤卻又忽然猶豫起來,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或許,那位開陽聖主說的話,對顧緋衣而言就是正確的。


    若有所覺的顧緋衣回頭看了雲澤一眼,很顯然已經猜到了他心裏的想法,卻隻是暫且擱置在一旁,不去多說,而是曲起一條腿,又從腦袋下麵抽出一隻手擱在膝蓋上摸了摸,繼續開口道:


    “就是我跟薑北剛認識的那年,到了年關大會的時候,他又找了個要來見識見識我們開陽聖地年關大會的借口來找我,隻是來得要比年關大會更早幾天,而且還給我帶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更每天都會追在我的屁股後麵一隻沒完沒了的囉裏囉嗦。但當時的我,真沒心情陪他鬧,可即便如此,那家夥也一直不肯放棄,就越來越能讓我覺得,這人好像真的還不錯。可就是在那年的年關大會上,我被上一任的開陽麟子打得很慘很慘,這條腿,也在那個時候被他踩斷過,而且還要被他百般戲弄...可薑北那混蛋,就隻是在台底下看著,連個屁都沒放過,甚至還在年關大會結束之後的當天晚上,就連夜離開了開陽聖地。”


    顧緋衣口中嘖的一聲,沒有任何傷感,反而咧開嘴巴笑了起來。


    “那個時候的他,真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廢物,根本不像個帶把兒的!”


    她回頭看向雲澤,挪了挪屁股靠近過來,又用肩膀輕輕撞了一下他,開口笑道:


    “這事兒啊,可是薑北那混蛋的命門,雖然他現在已經不怎麽在乎了,畢竟那時候年紀小,哪怕薑北身為薑家麟子,也還是第一次見到那種場景,會被嚇到也是理所當然的,不像我,已經見過很多次了,而且還都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但還是可以拿來威脅他的,隻是得慎用罷了,否則一旦惹惱了那混蛋,我可不能保證他會不會出手揍你一頓。”


    言罷,顧緋衣朗笑一聲,重新將雙手枕在腦袋下麵,然後眯起狹長的眼睛,略微挺起腰杆,伸了個懶腰。


    而雲澤則是一陣哭笑不得。


    拿這事兒來威脅薑北?不是不能保證他會不會出手打人,而是肯定會出手打人。


    畢竟有句老話說得好,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恐怕也就隻有顧緋衣才能拿著這事兒來威脅薑北,可若換成其他人,根本就是自己在找死。


    “這事兒,我隻跟你一個人說過。”


    顧緋衣在伸過了懶腰之後,沉默了許久才忽然開口。


    “如果不是想要告訴你,為什麽我先前會說別人大多靠不住,就算暫時靠得住,也不可能靠別人一輩子,隻能靠自己才行。畢竟當時的我,是真的以為薑北那混蛋可以靠得住的。”


    這位身份地位高高在上,卻在暗地裏被人叫做顧老虎的開陽麟女,眼神裏多多少少帶著些無奈與傷感,卻仍是意有所指。


    就像薑北曾經評價顧緋衣,這女人不是沒心機,沒城府,隻是平日裏不太愛用罷了。


    “現在的你,應該也覺得羅元明那家夥挺靠得住吧?而且還有徐老道,烏瑤夫人,還有席秋陽。”


    顧緋衣一一說出這些姓名。


    雲澤忽然覺得有些緊張,隻得閉口不言。


    有關雲溫書當年的事跡,雲澤在老道人,也或懷有俊,亦或其他人那裏已經聽過不少,簡而言之,便是當年的雲溫書,舉世皆敵,包括人族九大聖地八大世家以及妖族各大妖城在內的幾乎所有大勢力,無論緣由是什麽,但最終的結果都是幾乎被雲溫書得罪了一遍。


    盡管在如今一代新人換舊人之後,許多過往的事情都已經煙消雲散,可這些事所牽扯到的許多恩怨情仇卻依然很複雜,而終歸說來,也多是冤仇大於恩情。


    雲澤偷偷摸摸小心謹慎瞥了眼顧緋衣,卻忽然發現這位在暗地裏被人叫做顧老虎的開陽麟女,正用一副別有深意的笑容看著自己。


    “雲溫書,是你父親。”


    顧緋衣將眼睛都笑得眯成了縫隙。


    “父債子償,天經地義。所以啊,其實在某些方麵而言,你跟我是一樣的,都有人巴不得你早點兒死,也都在暗中希望你不要太過努力拚命,因為隻有那樣,他們才能更好的斬草除根。”


    雲澤心頭一陣發堵。


    盡管不太願意承認,可顧緋衣說的這些話卻都是事實無疑,畢竟無論瑤光聖地也好,皇朝也罷,無論最初的緣由是什麽,最終的結果都是雙方結下了不可化解的仇恨。


    瑤光皇朝不希望看到雲澤還能繼續活在這世上,就像雲澤也一直都在暗中奢望著瑤光皇朝能夠早日覆滅。


    上一輩人之間的恩怨情仇,不會這麽容易就結束。


    雲澤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卻仍是不能舒展胸懷。


    他的命,可是那病鬼老爹給的,也是那病鬼老爹救下來的。


    於情於理,雲澤都不可能輕易做到將那些早已成了過往的恩怨情仇徹底放下。


    隻是有個問題,雲澤還想問一問。


    “你怎麽知道我爹就是雲溫書?”


    “這事兒啊,其實,已經算不上什麽秘密了,畢竟之前你們在城中村鬧出的動靜實在太大,像人族的九大聖地八大世家,還有妖族的那些妖城之主,隻要稍微下點兒功夫,就能知道那位瑤光太上為什麽會冒著天下大不韙,在城裏跟人動手。”


    顧緋衣口中嘖的一聲,一隻手托著香腮,轉著臉看著雲澤。


    “雖然因為一些事,這世上姓雲的已經不太多見了,但在前幾天師父忽然傳音告訴我這件事之前,我還真沒想過,你竟然會是那個雲溫書的兒子。”


    聞言之後,雲澤立刻變得有些愁眉苦臉。


    這對他而言,可算不上什麽好消息,哪怕早就知曉有朝一日自己的身份肯定會暴露,但眼下還是有些太早了。


    方才不過命橋境,甚至還沒追上那些真正意義上的年輕俊傑天之驕子的修為層次,就要跟瑤光聖地和皇朝那樣的龐然大物做對?


    蚍蜉撼樹談何易...


    顧緋衣忽然伸過手來,按在雲澤的頭上使勁揉了揉,讓他一陣錯愕。可這位顧老虎卻是根本不在意,咧開嘴巴笑著問道:


    “南邊的那座大墓,去不去?雖然我沒辦法保證肯定讓你安然無恙,但也會盡力而為。當然,在麵對一些老一輩人物的時候,或許我也不太能夠靠得住,但肯定是要比薑北那混蛋強得多的。怎麽樣,去,還是不去?”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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