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澤回來的時候,沒有多大的破屋裏,人滿為患。


    早先時候返回開陽聖地拿取珍惜丹藥與靈株寶藥的開陽聖主,如鏡已經回來了,身高馬大的一個糙漢子模樣,比破屋裏的任何人都更要占地方,就那麽大馬金刀地往那兒一戰,一身血氣滾滾灼燙,就會讓身邊人很不舒服,哪怕是已經習慣了這股灼燙血氣的顧緋衣,不到必要時候,也不會願意跟開陽聖主站得很近。


    一臉悶悶不樂模樣的羅元明,與不動聲色的老道人,也在其中。


    雲澤小心翼翼繞過眾人,在床鋪前小狐狸的身邊停下,低頭看向床沿上許許多多的瓶瓶罐罐,心情複雜。


    但凡修士,就沒有一個省錢的。


    從可以提升修為也或保住性命的靈株寶藥與珍惜丹藥,到更為實用的靈紋符籙、靈兵法寶,再到靈決古經與搏殺技法,哪一樣不是需要花費天價?而且除卻後麵的三樣之後,前麵的那幾樣,就真的是填不滿的銷金窟,畢竟都是用過一次就會消失的東西,又會牽扯到身家性命,就哪怕珍而又珍摳摳搜搜藏著掖著,到了需要用到的時候就還是得用,剩不下來更省不下來,就不免會一次又一次將荷包掏空。可如此說法,卻並不意味著後麵的那三樣就真的便宜了,隻是相較於前者而言,世上修士對於後者的需求並不會太過頻繁與急切,畢竟不是什麽用過一次就會消失的東西,就安安穩穩多攢一些靈光玉錢,一年買不起,兩年買不起,可三年五年就終歸還是能夠買得起的。


    可若是看上了一些更加珍惜珍貴的,具體要攢幾年錢,就還得另說才行。


    而在眼下,雲澤望著床沿上,床鋪下,到處都是的各種瓶瓶罐罐,或是玉質,或是瓷器,長頸的也或闊口的,比比皆是,就真不知道這些東西能值多少靈光玉錢。


    想來也不會是個小數目。


    越是珍稀的靈株寶藥與珍惜丹藥,就越是昂貴。


    便如席秋陽掌下那枚還沒完全化開其中藥力的金陽玉煉丹,乃是開陽聖地獨門獨家的丹藥藥方,需要采用百種靈株與百種寶藥,配合開陽聖地獨有的秘法修煉出的氣府本源火,才能勉強煉製而成,可成丹率卻是低得可怕,一旦擺在市麵上,就必然會引起一場難以遏製的大亂,會有無數修士爭相搶奪,卻也未必能有幾人出得起購買此物的昂貴價錢。


    雖然比不上造化聖藥的生死人肉白骨,但也能讓重傷垂死之人留下性命,便隻說是價值連城,就著實顯得有些不太足夠。


    雲澤愁眉不展,目光掃過在場的幾人。


    尤其老道人與開陽聖主。


    然後深深一歎,走上前去,伸手觸摸躺在床鋪上的自己,任憑一股過分強猛的吸扯力將自己攝入其中。


    冰冷身軀,逐漸回暖。


    隱約有所察覺的席秋陽,麵上萎靡之色,當即一振,掌心之下流淌回轉的神妙氣機也變得更加濃鬱了許多,將那枚來自開陽聖地的金陽玉煉丹迅速化開,以藥力覆上雲澤心口處的沉重傷勢,便可見到那仿佛被人拿著剪刀剪開了許多破洞的心髒重新充實了起來,傷勢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起來。


    一股蓬勃生機,由自氣府深處而發。


    璀璨金光逐漸顯現,透出毛孔,呈現出來,尤其是在心口處的沉重傷勢,最為璀璨。


    破屋四麵漏風,也四麵都在射出金光璀璨。


    屋中眾人愕然望來,忽然見到躺在床鋪上先前時候還生死不知的雲澤,胸膛忽然就在璀璨金光中深深起伏一下,跟著便就長長吐出一口帶有呼嘯之聲的濁氣,甚至隱隱可見,雲澤有意也或無意,由自口中吐出的那股帶有呼嘯之聲的濁氣之中,有著格外細小的劍氣隱藏其中,隨著氣息一同撲打出去,落在對麵的破屋牆壁上,無聲無息留下了許多細小的窟窿。


    前後通透。


    與此同時,一股本不屬於雲澤的劍意,忽然就在其氣府之中緩緩出現,而那隻餘不過一尺來長的劍鋒,則是悄無聲息出現在雲澤三百裏天坑氣象的氣府之中,劍意橫生,劍氣陣陣,與浩渺蒸騰,仿佛雲霧一般的蓬勃生機背道而馳,大搖大擺,緩緩下沉,兀自尋覓一個足夠配得上自己的更深處。


    直至消失不見。


    而在片刻之後,隻餘一尺來長的劍鋒,忽然迅猛折轉,重新出現,停留在坐擁三百裏天坑氣象的的氣府中偏僻一角,瑟瑟發抖,將一身劍意劍氣也都盡數收斂,像是一個挨了一頓打罵的稚童一般,隱隱之間微弱傳出的劍吟聲,又像深閨女子怨怨艾艾的低聲啜泣,全然不似先前一般大搖大擺,目中無人。


    隻是這般景象,絕非旁人能見。


    甚至就連雲澤自己也不知曉。


    雷霆滾滾而動,由自被劍氣所傷的傷勢所在之處,悄然迸發,在已經愈合的傷口之下,沿著經絡血管緩慢流淌,直至上下通透,首尾相連,遍布四肢百骸之後,那滾滾雷霆之勢才終於不留痕跡隱沒下去,隻在遍體骨骼經絡之中烙印下雷霆遊走出沒過的些許痕跡,如同一道道複雜紋畫而出的線條,錯落交織,勾勒出一幅又一幅古老畫卷,也或萬畝雷海,也或擎天一道,靡靡大道之音,誦念經文總章,浩大恢宏的聲音響徹在雲澤的腦海之中,逼得他即將蘇醒的意識,再度沉入其中。


    ...


    木河上遊。


    一位有著豐腴身段的貌美婦人,正隨著水流緩緩遊動,長及三丈的鴉青色長發隨著水流緩緩搖曳,在一場鵝毛大雪之後,終於還是忍受不了上遊處的天寒地凍,河麵結冰,就在冰麵下方一路順水而下。畢竟下雪不冷化雪冷嘛,生前隻是一介平凡的婦人,雖然還是更加親近那條讓她能夠僥幸保留魂魄不散,在身死之後成為河婆鬼怪的潛龍山脈,但在這般四時混亂導致的天寒地凍之下,仍是有些忍受不住。


    在鴉青色長發的貌美婦人看來,木河上遊處的天寒地凍,可能要比傳說中遠在千萬裏之外的極北之地更加凍人。


    尤其鴉青色長發的貌美婦人,如今才隻是一介低賤到泥土塵灰之中的小小鬼怪,先天不喜烈陽日光,又與活人陽氣犯衝,雖然依靠這條流水並不如何湍急的木河,也能進入小鎮之中,卻也萬萬不敢輕易上岸,畢竟鬼怪終究還是鬼怪,在陽世人間的天道之下,會蒙受諸多限製,修為境界越低,就越是無法忍受活人一身的陽剛血氣,甚至一旦遇到練體修士,哪怕隻是方才開了關元氣府的境界,倘若對方有意為之,都可以不必出手,隻憑一身陽剛血氣究竟將她震成重傷。


    貌美婦人是實打實的陰鬼邪祟,如果按照席秋陽的學問理論來講,就是先天屬陰,與整個陽世人間都有著先天本源上的某種衝突,就更加親近陰冷之地。


    但這卻並不意味著貌美婦人就能夠忍受住如此天寒地凍。


    太冷了。


    可更重要的原因卻是因為貌美婦人躲在一片河畔樹蔭的底下,忽然瞧見了山頂上一位實在過分可怕的邪俊男子,隻是偷偷摸摸看上一眼,就覺得好像魂魄都要被那邪俊男子身上自然而然逸散出來的氣息衝散一般。


    男子身旁那位生了一雙狐狸眼的俊俏年輕人同樣厲害,雖然比不上邪俊男子,但也是個招惹不起的存在。


    貌美婦人隻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繼續停留下去,逃也似地潛入木河水流之中,逃也似地飛竄離開。


    隻是在逃竄的同時,貌美婦人還曾有心思想過,山頂上的兩位男子,要麽邪俊,要麽俊俏,在鵝毛大雪飄落的山頂上待在一起,還真是有夠養眼的,比起小鎮裏那些凡夫俗子強出太多太多。


    鵝毛大雪越下越急,寒風也越發凜冽。


    身上隻是穿著一件灰白單衣的貌美婦人被凍得瑟瑟發抖,直到靠近了小鎮西邊的那座拱橋下方,才終於覺得好了一些,再回頭時,也已經瞧不見山頂上的兩個不知是人是鬼。


    貌美婦人鬆了一口氣,伸手挽過鴉青色長發,見到被遺落在後方的一丈發絲已經凝結了許多冰晶,著實有些心疼,挽過之後學著活人模樣好一陣哈氣,才終於讓鴉青色發絲上的冰晶逐漸化開。見到之後,婦人當即麵露喜色,忽然察覺到自身修為境界似乎要比先前那場鵝毛大雪,與整座天地之間的氣機湧動出現之前,忽然就暴漲了足足一寸有餘,甚至要比十年潛修還要更多一些,是很顯然的因禍得福。


    身為此間河婆的貌美婦人喜不自勝,忽然想著是否可以做到長久的離水上岸,又想著如今修為“暴漲”,似乎就可以在進入小鎮之後,先偷偷摸摸上岸,回去一趟自家祖屋,看一看如今那破破爛爛的光景略作緬懷,再重新回到合理,順河而下,再偷偷摸摸上岸,拿取一些生前最喜歡的桃花糕吃上一吃。而不是隻能眼巴巴地遠遠望著途徑木河邊緣的幼小稚童,因為一時貪玩,將手中的桃花糕也或其他碎嘴吃食掉入河中,才能有機會撿一撿漏,有機會能夠回味一番哪怕是在生前時候,也很少能有機會可以吃到的美味。


    貌美婦人生前家境貧寒,在如今也就隻能依稀記得,似乎自己從小到大吃過的碎嘴零食的次數,隻用一雙手就可以數得過來,成家之後就更是再難吃到,尤其是在為人母之後,哪怕已經口水泛濫,也得輕柔笑著說上一聲“娘親不吃,你吃”。


    而在貌美婦人吃過的,十分有限的幾樣碎嘴零食之中,又以桃花糕和糖葫蘆最讓貌美婦人喜歡。便在吃過一次之後,就不免變得格外貪嘴,哪怕死後,也依然如此。


    雖然身死之後,就隻是一介不能長久離水的小小河婆,因為自身存在與陽世人間所有的天道相違逆,但婦人卻覺得要比生前時候好很多。


    至少不比再將那些自己最喜歡的碎嘴零食遞給自家孩兒,而自己就隻能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他吃。


    盡管在最初的時候,貌美婦人也曾因此覺得自己實在不配身為人母,活該在上山挖野菜的時候失足落入木河水中,被活活淹死。可到後來,貌美婦人親眼見到自家後人一代不如一代,一代不比一代,越發的窮苦破落,直至十幾年前終於再難繼續存活下去,被迫搬出陋巷,離開小鎮,貌美婦人才終於放下心結,哪怕日子仍是過得十分可憐,隻能眼巴巴等著稚童貪玩,將那些碎嘴零食丟入河中,卻總好過之前的時候,分明想要上前撿來嚐一嚐,滿足一番口腹之欲,又過不去心裏那關,就隻能眼睜睜看著許多爛魚臭蝦爭相搶奪,自己躲在一旁淒淒怨艾。


    卻在如今,雖然不知為何會忽然出現那場波及到整座天下人間許多地方的氣機湧動,也不知為何會忽然出現四時混亂的異象,更在高天之上,出現了一條虛幻縹緲,讓貌美婦人會在心中莫名生出一種古怪感覺的長河,但因禍得福卻是實打實的因禍得福,修為境界更長一寸,抵得上十多年靜心潛修,頗有些沒心沒肺的貌美婦人便就不再回想先前,嬌豔笑著隔了一座拱橋,抬頭望向小鎮,已經開始試想自己偷偷摸摸拿了幾塊桃花糕後,店主人滿臉不解,也或撒氣在店內夥計身上的可笑模樣。


    可當貌美婦人忽然見到了小鎮上方匯聚起來的,要比平日裏更加濃鬱出不知多少倍的陽剛血氣時,她本就因身為陰鬼邪祟而格外白皙的臉龐,就變得更加慘白。


    陽剛血氣的氣機,無形無質,但凡是個活著的生靈,就都不可能見得到。


    而自從身死變作河婆鬼怪之後,貌美婦人就一直停留在小鎮以西那座遠在地下極深之處,有著一條龍脈暗藏的群山之中,靠著山間古木鬱鬱蔥蔥,始終躲在陰涼處暗自潛修,隻在偶爾時候才會閑來無事,順著木河水流四處遊蕩,也曾在暗中將自己想象作一介帝王,是在尋查自有地界,又能喝令魚蝦泥鰍,當做麾下兵將,好不自在。隻在偶爾才會進入小鎮之中,看一看曾經的破落村莊如今已經變得無比繁華,哪怕自家後人早已不在此間,卻畢竟也是曾經生活之處,就在心中還會升起一些歡喜,然後就不再停留,重新回去小鎮西邊的山嶺之中。


    此間龍脈算不上十分浩大,但也算不上很小,隻是一條更西方大龍脈延伸至此的旁枝末節,對於很多山上修士而言,是根本看不上眼的,尤其龍脈潛藏太深,能夠在地麵上攝取出來的龍脈靈氣,就實在太過淺薄。


    而在這位貌美婦人成為河婆鬼怪之後的百年歲月之中,也曾見過許多仙風道骨的強大修士經過山脈附近,察覺到其中潛藏龍脈,就駐足在下遊木河鎮中,經常進入山脈勘察龍脈所在與風水走向。


    每當此時,小鎮上方凝聚的無形氣機陽剛血氣,就會變得格外濃鬱,是源自那些駐足在小鎮之中暫留的強大修士。而在見識短淺的婦人看來,這些讓她無論如何都看不出具體修為境界,隻在遠遠望去就如同見到了一輪驕陽烈日,讓她不敢靠近的強大修士,已經是與仙人無異,就讓這位貌美婦人心生向往,想著有朝一日也能夠靠著這條根本沒人能夠看得上的地下龍脈,修煉到如同那些驕陽烈日一般的程度,或許也就可以擺脫木河的束縛,不再隻是一介低賤到泥土塵灰之中的小小河婆。


    甚至就在前不久,貌美婦人還曾膽大包天試想過,自己是否可以成為那座橫亙在高天之上的大河中的河婆。


    但貌美婦人自己也知道,那不過是癡心妄想罷了。


    盡管並不知曉那座橫亙在高天之上的大河究竟有著什麽來曆,但貌美婦人卻很清楚,那條大河,絕非是低賤到泥土塵灰中的自己,能夠覬覦的存在,便也就隻是隨便想想罷了,很快就將其拋之腦後,開始一門心思對著木河小鎮裏的桃花糕念念不忘。


    隻是現在,她卻隻能望著近在咫尺的小鎮就在眼前,而不敢再順流直下,進入小鎮之中。


    可身後就是氣機格外紊亂導致的天寒地凍,又不能直接回去。


    貌美婦人懷中攏著鴉青色三丈長發,一陣哀怨,忽然察覺到身後寒冷氣息更重了幾分,就忍不住咬緊牙關,想著進入小鎮之後就小心一些,盡可能避開那些強大修士,避免被當做那種喜歡害人性命的鬼怪直接鏟除,就再仔仔細細瞧了瞧。


    貌美婦人神情一愣,旋即憤憤不平。


    那可是自家的房子!


    哪怕已經因為十多年無人居住,已經變成了破屋爛瓦,可自己畢竟還在,也是曾經的主人。


    不告而取是為偷!


    不告而用是為...


    貌美婦人一時想不出不告而用又是什麽,但終歸覺得這很不對。


    好歹也是如同驕陽烈日一般的強大修士,小鎮裏有那麽多的驛站酒樓客舍,就算接連住上好幾天,也花不了多少銀錢,你們這些都快站到天上去了的強大修士,連這點兒錢也沒有嗎?不告而用占了別人家的房屋又算什麽本事?!


    貌美婦人十分念舊,氣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一時衝動,就順河而下,向著陋巷遊去。


    卻到臨近了陋巷破屋的時候,貌美婦人從河麵下露出半個腦袋,眼巴巴盯著自家祖屋破爛房門的門縫後麵,一個又一個如同驕陽烈日般的修士,隻能苦哈哈地又重新縮了回去。


    然後就抱著雙腿縮在水底,直抹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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