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近乎完全幹涸的化龍湖中許多蛇蚺妖物,數量繁多,但也已經在一場激戰過後,死的死,傷的傷,逃的逃,僅剩的三條蛇蚺妖物,也是一蛇兩蚺。


    兩條大蚺,皆是巨大如同山嶽一般,鱗片寬大厚重,貼覆在身軀之上,或是黝黑泛著金屬光澤,或是熾燙猶如火爐中的紅鐵,一左一右,分列在兩邊,身軀各自盤起,隻是昂起巨大的頭顱,一同望向遙遠天穹之上,觀星月推移,用以辨別時間流動。


    而另外一條小蛇,則是隻有手臂粗細,但卻是這一蛇兩蚺之中最為心高氣傲的存在,有意在修煉過程之中,不曾入林化蟒,更不曾入湖化蚺,隻為了能夠得到這顆走江石,然後並非留作走江化蛟之用,而是要在最大程度上將自己的血脈提升到極限,隻在入林化蟒之時,就要用到這顆龍氣濃密的走江石,進而一步步提升自己血脈純淨的程度,在最終鎮海化龍時,能夠被冠以“絕世”之稱。


    目光長遠,心氣龐大。


    小蛇身軀纏繞在一根湖底水藤上,鱗片細密緊致,雖然隻有十二橋境,但卻在顧緋衣與持劍少年的一場激戰之中,對於那些激射而來的餘波可以輕易化解,遊刃有餘。小蛇蛇信吞吐搖晃,如墨漆黑,綠油油的豎瞳之中,顯現出源於骨血本性中的凶殘和冰冷,在整座化龍湖輕輕一晃之後,便立刻收回蛇信,身形悄然順著水藤挪動下來,向著已經幹涸的化龍湖最中心的位置遊過去,全然無視了那兩條龐然大物,與一身劍意無比厚重的持劍少年和刀身之上雷光凜冽的雲澤。


    甚至就連小狐狸都不曾被它放在眼裏。


    而在化龍湖輕輕一晃之後,原本已經劍拔弩張的雲澤與持劍少年,也都一同轉而望向湖中心的位置。


    並沒有見到什麽聲勢浩大的異象,走江石的忽然成熟,反而平淡得出奇,隻有一縷縷肉眼難見的匹練氣機,悄然浮現而出,纏繞在那顆十分不起眼的石頭上。


    石頭像是一座小小的白色山包,滿布青苔,而在青苔之下,則是有著斑斑點點或大或小的漆黑墨跡,而倘若不是那些個匹練氣機就是由自這顆石頭中顯化出來,便無論是誰,都無法知曉這樣一顆並不起眼的水底頑石,就是足足萬年才會成熟一次的走江石。


    而在氣機匹練出現之後,那顆走江石上斑斑點點的墨跡,就忽然開始緩慢移動起來,一個接著一個地忽然化開,遊動,像是在冥冥之中受到了某種不能為人察覺的牽引一般,開始自主勾勒出某個圖案。便隨著這些墨跡的緩慢遊動,那由自走江石中浮現而出的氣機,也逐漸變得更加明顯濃鬱了起來。直至某一時刻,這座已經幹涸的化龍湖,忽然就出現了斑斑點點無數仿佛螢火蟲一般的金色光點,浮動在半空中緩慢遊弋,繼而緩慢縈繞銜接在一起,直至那顆走江石上所有的墨跡全部化開,最終全部首尾相連勾勒出一條神龍附著其上的模樣時,那顆看似總算是多出了一些神妙之處的走江石之中,便陡然傳出一聲格外高亢嘹亮的龍吟,而這整座已經完全幹涸的化龍湖,也被那金光璀璨的龍氣完全充斥,全然化成了一湖金色的湖水。


    漣漪陣陣,波浪層層。


    龍氣湖水之上,飄蕩著龍氣緩慢逸散而成的大片金霧,朦朦朧朧,在月色之下,尤為璀璨。


    原本安安靜靜蹲坐在一旁的小狐狸,幽冷雙瞳掃過湖麵,忽然抬起一隻前爪,輕輕一按,金光浮動龍氣滿縈的湖水之中,便陡然傳出一聲無比淒厲的嘶鳴,繼而便有一條不過手臂粗細的小蛇,由自金光燦燦的湖水之中劇烈掙紮而出,卻也似是因為這濃密龍氣所化湖水太過厚重粘稠,就並未翻起太大的水花,而小蛇則是已經遍體鱗傷,渾身上下不計其數的細密鱗片全都應聲而裂,皮開肉綻,一陣血花亂濺,但那無數迸出的血珠卻並未融入湖水之中,則是一個個呈現出渾圓模樣,散落在水麵之上。


    小蛇激烈掙紮,嘶鳴不斷,但卻很快就再也沒有了絲毫生息,屍體橫陳在水麵上,身邊血珠亂滾。


    距離那顆走江石所在之處,也就隻有咫尺之遙。


    躲在兩邊極遠處的大蚺,瑟瑟發抖,不敢靠近。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緩步走上前來,幽冷雙瞳望向站在金色水麵上,水霧中的持劍少年,緩緩開口:


    “再敢出手,死。”


    少年如臨大敵。


    也似是察覺到少年心意,通體黝黑泛著冰冷光澤的鎮嶽大劍,厚重劍身忽然輕輕震動起來,迸發出一陣低沉嘶啞的劍鳴之聲,同時也在劍身周圍,浮現出一層漆黑如墨的烏光纏繞,絲絲縷縷,猶如實質一般,哪怕烏光邊緣,也並不存在分毫虛幻之象,與周遭金光璀璨色彩差別格外分明。


    遍體傷疤的持劍少年胸膛深深起伏,隨後雙腳一前一後,腰胯微沉,從單手持劍變作雙手持劍,神情與一身氣息更加冷冽,不敢再如先前麵對顧緋衣與雲澤那般輕心大意,而是嚴陣以待。


    少年難得開口回應一句:


    “不出手,也是死。”


    頓了頓,少年更加難得補充了一句:


    “我隻剩一月性命,沒有走江石,一月後,必死。”


    無論出手也或不出手,對於少年而言,似乎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差別。隻唯一的不同,就是要麽現在死,要麽等著一個月後死。


    小狐狸眉關微微蹙起,眼眸之中靈光朦朧,望向持劍少年。


    也似是知曉小狐狸已經運轉了瞳術秘法,持劍少年坦然自若,不曾以自身氣機阻攔分毫,任由小狐狸能夠一眼看穿自己體內如今的狀況。


    “命橋碎裂,氣府受創。”


    小狐狸很快就收回瞳術秘法,眼眸之中精光內斂,輕聲開口道:


    “走江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使人脫胎換骨,對於此人而言,確實是救命之物。”


    有些事,小狐狸不曾開口言說,是在少年的命橋氣府之中,額外見到了一種十分厚重的氣息,用以穩固少年已經碎裂的命橋不會徹底崩塌,也能夠穩固少年滿目瘡痍的氣府不會繼續流失生機。


    而這般厚重的氣息,以小狐狸的眼界,雖然不能看出究竟有何來曆,但卻可以明顯察覺到其中存在的,某種十分陌生的氣機。


    能讓無垢道體也覺得陌生看不透的,就唯有聖道。


    眼前之人似乎有些來曆?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眯起眼眸,有些遲疑不定。但最終還是輕輕低頭歎了一口氣,回頭看一眼已經醒來的顧緋衣。兩人視線交織,無需言說也能各自明白對方的意思,小狐狸便點了點頭,起身走回腳下這塊石板的高處,在顧緋衣身邊不遠處趴臥下來。


    雲澤手中那把寒光映月刀,纏繞在刀身上的激烈電弧忽然變得弱了許多。盡管在雲澤自己看來,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是死是活與他並沒有什麽太大關聯,畢竟機緣造化之爭,從來都是如此,哪怕隻是第一次相見,也會因為誰都不肯放棄這所謂的機緣造化,又或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從而結下生死之仇。但雲澤也同樣深知,依著顧緋衣的性情而言,倘若沒有少年方才口中所言,就可以十分心安理得地按照這種不成文的規矩去爭走江石,因為那個時候的走江石,就隻是一場機緣造化罷了,能夠得到自然是最好,但如果得不到,也不會平白就失去了什麽,而一旦在機緣造化之爭中,無論如何都不肯退讓,最終導致其中一人丟掉了性命,那也隻能說是技不如人,命該如此。


    但在如今,這顆走江石,卻從一場機緣造化,變成了少年的救命之物。


    雲澤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畢竟顧緋衣也確實需要走江石中蘊藏的龍氣,用以救活她氣府深處那條被惡氣斬了龍首的大龍脈。但話又說了回來,顧緋衣雖然需要這顆走江石,但龍脈被斬,卻並不妨礙自身性命,便較之眼前這位持劍少年而言,實在是少了太多迫切。


    顧緋衣忽然有些中氣不足開口道:


    “回來吧。這顆走江石,我不要了。”


    持劍少年眼神中滿是意外。


    但對此並不感到意外的雲澤,則是神情複雜轉而望向那顆深藏在龍氣湖水之中金光浮動,神龍遊弋的走江石,過了許久才終於深感無奈地深深一歎,手中寒光映月刀,刀身上縈繞銜接的雷光電弧也都逐漸收斂下來,最終化作悄無聲息,隻留下最後一縷還不能完全收發自如的電弧,被雲澤一甩丟開,砸中了一塊不遠處廢墟中的巨大石板,立刻響起轟隆一聲,飛灰亂躥,煙塵滾滾。


    持劍少年方才驚醒,望著那片煙塵飛騰之處,眼神略顯凝重。


    隻是一縷細如發絲的電弧罷了。


    而在片刻之後,少年便重新望向顧緋衣,與已經轉身回到顧緋衣身旁,多多少少仍是有些不甘的雲澤和那隻十分乖巧趴臥在一旁的妖族狐狸,輕輕頷首。


    “多謝。”


    少年持劍,踏著金光浮動的湖水,緩慢走向那顆走江石。


    完全無視了兩旁已經被先前小狐狸嚇破了膽,隻能戰戰兢兢瑟縮在一旁的大蚺。


    那條鱗片火紅的大蚺,仍舊有些不甘心。


    它回頭望了一眼安安靜靜趴臥在那塊石板上,似乎是已經不再打算理會走江石最終歸屬的小狐狸,遲疑許久,最終還是壯起膽子沿著湖水緩慢遊動起來,大如山嶽一般的頭顱,一邊死死盯著那位持劍少年,一邊暗中以餘光注意著小狐狸。


    直至確定了小狐狸當真不再打算理會之時,鱗片火紅的大蚺,凶性勃發,猛然由自湖水之中高高豎起頭顱,一撲而上,張開血盆大口,獠牙森森,伴隨著一聲刺耳無比的嘶鳴與一身氣機勃發,周身浮現火光燦燦,向著那位持劍少年撕咬而去。


    烏光匹練,凝而不逸。


    少年氣息冷冽,頭也不回,仍是古樸無華的一劍斬出,卻陡然掀起了一陣無與倫比的暴風,攪動著整座化龍湖水麵上的朦朧金霧,一同湧向那條大蚺。


    而在臨近之時,大蚺口中便立刻噴出一團熾烈的火焰,更在火焰之中,夾雜了一柄由自喉嚨中吐出的,鋒芒無匹的火紅長劍,著實肉眼難辨。


    但對於劍氣十分敏感的少年,卻是第一時間察覺到,便在一劍之後,腳下忽然騰挪起來,雖然身負兩把不知重有多少斤的大劍,卻依然迅猛如同雷霆一般,隻在恍惚之間,就出現在大蚺麵前,雙手高高舉起大劍,猛然下劈,就在大蚺分外猙獰的眼神之中,猛然砸在了它的頭顱上,發出格外沉重砰的一聲,直接砸得鱗片破碎飛濺,血光激射,更砸得大蚺血盆大口重新緊閉起來,而其口中火紅長劍,則是直接切斷了蛇信,血灑當空。


    大蚺身軀堅韌,挨了一記無鋒大劍之後,搖搖晃晃,仍是挺立起來,眼瞳之中滿是冰冷殘忍與猙獰,頭顱之上已經滿是鮮血,卻也依然搖晃身軀,向著少年瘋狂衝來,嘶鳴咆哮之間,口中獠牙寒意森森,灑出血紅毒液,滴落之時,甚至就連龍氣都被腐蝕。


    少年一聲不吭,身形落穩之後,腳下重重一踏,龍氣凝練而成的水麵都立刻塌陷下去一個粘稠的深坑,而少年身形則是如同炮彈一般轉瞬即至,於毒液空隙之間,手持大劍,轟然一聲砸在大蚺七寸之所在,同樣鱗片粉碎,砸得血肉模糊。繼而少年身形借力一轉,空出一隻手抓住了大蚺皮開肉綻之處,攀附其上,大劍便不留分毫情麵,直直刺入大蚺七寸之中,齊根而入。


    心髒當即就被厚重劍意徹底絞成粉碎!


    少年拔劍,雙腿一蹬,迅速後退,重新落在水麵上,冷眼望著已經生機完全渙散的大蚺無力倒塌,重重砸在水麵上。


    卻不待其緩一口氣,那條本該已經生機全無的小蛇,忽然身軀一縮一彈,就隻在原地留下了一抹殘影,迅速掠向少年眉心之處,力求一擊貫穿其頭顱,將其斃命。


    少年寒毛聳立,卻也仍是在間不容發之際,抬起手臂略作阻攔,隨後鮮血四濺,原是少年手臂直接就被那已經全身上下都皮開肉綻的小蛇徹底貫穿,留下了一個前後通透的窟窿。


    少年麵容微變,果斷棄劍,抬手抓向小蛇,卻又被靈活躲開,遍體鮮血淋漓出現在不遠處的水麵上,漆黑無比的蛇信吞吐不定,仍舊帶有少年手臂上的一些碎肉骨渣,嘶嘶冷笑不止,繼而眼神陰冷瞥了一眼小狐狸,也似是要徹底將其模樣記在心裏,跟著便就身形一轉,向著那顆沉在水底的走江石激射而去。


    一直都在關注著湖中變故的雲澤,挑起眉頭,有些意外。


    而小狐狸則是晃了晃尾巴,重新蹲坐起來,幽冷雙瞳平淡望向那條已經來到走江石旁邊的小蛇,略微皺眉。


    盡管不知小蛇來曆如何,但既然能夠擁有如此心氣,始終保持著蛇身圖謀極大,就足夠證明小蛇來曆非凡。可即便如此,小狐狸也已經不打算繼續將它留下,畢竟斬草自來需要除根,倘若真要不管不顧,日後就不僅僅隻是會給自己帶來麻煩,更會給雲澤也帶來危險。


    但在下一刻,那已經重新抓住劍柄的少年,忽然就一步踏出,縮地成寸,出現在了小蛇麵前,猶如門板一般的厚重大劍,直接掄起一個漆黑的半圓,哪怕是在粘稠無比的龍氣湖水之中,也依然帶起了一陣格外凜冽的風聲,出劍之勢,於渾厚之間更帶有鋒芒無匹之意,尚且不待小蛇有所反應,就已經被徹底砸成了飛灰。


    而在另一邊,先前還在暗中奢望著持劍少年與那條火紅鱗片的大蚺,能夠兩敗俱傷的另一條大蚺,則是已經開始暗中奢望少年能與小蛇兩敗俱傷。卻在如今忽然就見到這幅場麵,大蚺當即肝膽欲裂,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立刻轉身就逃,龐大身軀遊出水麵,一路聲勢浩蕩撞斷了無數古木大石,不過短短片刻,就已經消失在其中一座山頭的背麵。


    雲澤不曾理會過那條實在沒什麽膽氣的大蚺,而是下意識眯起眼睛,看向少年雙腿,卻並未找到任何靈紋痕跡,便著實有些意料不及。


    就連小狐狸也略感意外。


    縮地成寸的手段,雖然並不如何珍稀,甚至可以說是爛大街的東西,卻也不是十二橋境就能掌握的本事。


    但少年卻也已經開始雙腿打擺子,很顯然是還沒有完全掌握那縮地成寸的手段,勉強施展起來之後,就對於身體的負擔極大,甚至是大到了以少年的體魄而言,都無法承受的程度。


    小狐狸緩緩收回目光,越發意識到了在如今的這個世道之下,那所謂的大道之爭與一線生機之爭,將會是何等的艱難。


    心底一聲悵然難言的暗歎。


    而那顆走江石,也終於是如願落入了少年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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