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過了半晌時間,那位不知究竟是雙胞胎姐姐還是妹妹的海外姑娘,終於幽幽醒轉,呼吸聲的變化引來了負劍少年與小狐狸的主意,兩人同時轉頭看去,正見到那位海外姑娘雙手支撐著身體,緩緩坐起。隻是因為這位海外姑娘身上的傷勢還沒有完全恢複,尤其髒腑受創嚴重,再加上一身血氣氣韻大量損耗,就多多少少顯得有些有氣無力,用以支撐身體的雙臂也顫顫巍巍,好險沒有重新摔倒下去。


    雲澤隻看了一眼,就很快收回目光,繼續抱著膝蓋坐在那塊廢墟石板上,對著金光粼粼的水麵一陣悵然若失。


    備受打擊。


    而那位海外姑娘則是眼神茫然了片刻,直到瞧見自己在昏死之前見到的雲澤,海外姑娘才終於回過神來,立刻神情緊繃格外緊張地四處看了看,雖然驚異於此間湖水金光粼粼,漂浮著金霧朦朧,不似尋凡,但海外姑娘卻也終於能夠放鬆下來。


    然後就倒豆子似得嘰裏咕嚕說了一大堆誰都聽不懂的話。


    就連小狐狸也是如聞天書一般。


    更別提雲澤與那負劍少年。


    許是終於反應過來,眼前幾人並不懂得她口中的海外語言,而這位海外姑娘對於此間雅言也並不熟稔,便一時之間越發焦急起來,隻是那些脫口而出的奇怪言語,依然是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聽得懂。眼見於此,這位海外姑娘便有些傷心起來,坐在石板上止不住地開始抹眼淚。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不曾開口說話,就連一身氣機也都盡數收斂,不會被這位海外姑娘有所察覺。


    而已經多多少少恢複了一些氣力又距離這位海外姑娘最近的負劍少年,則是滿臉為難。盡管早在多年以前自己還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從書本上,也或是從父母口中得知,在桃源村外麵的世界,還有著一種海外人的存在,無論生活習慣也或文化傳承,都與桃源村和桃源村所在之處附近的遼闊地域有著明顯區別。但桃源村畢竟出世已久,少年也隻曾經聽說過非常簡單的一些事,而對於海外人口中的這些海外語言,則是沒有任何了解。


    負劍少年沒能在小狐狸那裏得到幫助,便隻得轉而看向雲澤。


    “別看我,我也聽不懂她說的都是些什麽鳥話。”


    雲澤沒什麽好氣,隻翻了個白眼之後就繼續對著水麵發呆。


    負劍少年有些發愁,重新看向還在旁邊抹著眼淚哭哭啼啼的海外姑娘,想了很長時間,才終於憋出一句:


    “你,叫什麽名字?”


    似乎是聽懂了其中的部分詞匯,這位海外姑娘抹掉臉上的淚水之後,又抽了抽鼻子,才終於十分費力地語調高揚開口道:


    “蒂,娜。”


    “敵,拿?”


    負劍少年滿臉古怪,學著海外姑娘的聲調重複了一遍,似乎是在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聽錯。畢竟負劍少年雖然學問有限,但也還沒到大字不識一個的程度,隻是聽著這位海外姑娘的語調,負劍少年能夠找到的與之相符合的字,卻怎麽看都不像是人名才對。


    同時也有些好奇於眼前這位海外姑娘,為什麽會給自己取一個這樣的名字。


    或許是看出了負劍少年有些誤會,名為蒂娜的海外姑娘,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可一旦落入負劍少年的耳中,就仍是“敵拿”。一來二去之後,這位海外姑娘也就再也沒有心思繼續糾正下去了,一副淒淒艾艾的樣子抱著膝蓋坐在那裏,不再繼續理會著實有些愚笨的海外少年,偶爾還會鼓著腮幫瞪他一眼,似乎是對於海外少年的誤會,著實有些憤憤不平。


    名為項威的負劍少年,神情尷尬,隻得不再繼續強求,轉而回到原本屬於他的一尺三分地,繼續按照自己的節奏,吐納恢複。


    負劍少年的吐納之法,來曆久遠,並且神妙非常,若非如此,先前在幫助那位海外姑娘清除沾染體內的惡氣時,負劍少年也就不太可能堅持得下來。畢竟鎮獄大劍雖然對於惡氣有著天生的克製作用,但畢竟也是一件王道聖器,劍意之厚重,匪夷所思,而作為中間介體的負劍少年,就會因此需要承擔起很大的壓力,才能一點一點將那位海外姑娘體內的惡氣,盡數吸納然後驅除。


    隻是做出了最大貢獻的負劍少年,如今卻已經被那位海外姑娘頗有些小肚雞腸地記恨在了心裏。


    化龍湖邊,忽然就重新變得安靜了下來。


    名為蒂娜的海外姑娘,已經瞧見了湖水中隻露出一顆腦袋的顧緋衣,知曉此間機緣造化大抵是已經有了最終的歸屬,便不曾再動過搶奪也或分一杯羹的心思。畢竟湖中女子雖然較之先前相見的時候,在樣貌的方麵已經有所不同,但蒂娜卻也依然認出了這位女子便是開陽聖地那位凶名赫赫的麟女顧緋衣,再加上方才那個與她說話的負劍少年,一身氣息實在是過分厚重,尤其十二橋境巔峰的修為境界也讓她自認遠有不及,以及旁邊雖然隻有命橋境,但卻拜師在楊丘夕門下的雲澤,就讓蒂娜根本不敢再開口提出一些過分要求。


    但最重要的還是語言不通,稍有不慎就很有可能會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名為蒂娜的海外姑娘,泫然欲泣。


    小狐狸眼角瞥見,略作沉思之後,便回頭望了一眼席秋陽所在的方向。隻是當小狐狸回頭看去的時候,卻發現席秋陽早就已經沒了蹤影,大抵能夠猜到其去向的小狐狸,也就不再過多理會,轉而重新趴臥下來,對著水麵繼續出神發呆。


    ...


    古代妖城,腥光亂竄。


    席秋陽頂著迎麵而來的寒流罡風,一路踏空而行,去而複還,重新出現在大墓上空。隻是低頭看去之時,那條被古代大妖一劍劈出的巨大溝壑之中,已經陰霧繚繞,變成了一副森然猙獰的模樣。尤其那具懸在古代妖城妖殿門前巨大石柱上的屍體,一顆眼球綻放出萬丈腥光,就讓整座天穹都被染成了一副滴血的模樣,著實有些可怖瘮人。


    席秋陽目光掃過古代妖城,沒有見到什麽較之先前有所不同的地方,便在略微遲疑之後,身形緩緩下降,低頭看向那座用以看守古代妖城的大墓。


    鎮墓獸依然矗立在原地,穩如磐石,不曾有過分毫變化。而更在鎮墓獸之後的那座老藤台,也是一如既往安安穩穩留在原地,隻是此間再看,那座老藤台的根部所在之處,已經憑空多出了一道十分明顯的傷口,深入半寸有餘,周遭浮現出龜裂痕跡,而傷口之中也分明帶有一點殘存的灼燙氣息,源自於那位名叫羅德裏克的海外人手中的龍槍。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席秋陽眯起眼睛,目光掃過老藤台後方的棺槨,靈翠長明玉雖然還在,但卻已經不見棺中女子的蹤跡。


    陰霧森森,悄然流動。


    不知何時,原本周遭空無一物的老藤台上,忽然多出了一條鱗片緊密漆黑的大蛇,碗口粗細,身軀纏繞在老藤台上,脖頸下掛,昂起頭顱,衝著遠在高空之上的席秋陽吐著蛇信,嘶嘶有聲,像是在警告席秋陽,不許靠近。


    而自始至終,席秋陽都不曾發現這條黑蛇究竟是從何處而來。


    老藤台下方便是古代妖城一角,但卻看不出老藤台的跟腳究竟是什麽。


    席秋陽不敢莽撞,略有些忌憚,已經大致知曉這座古代妖城和妖城上方的大墓,在他們逃離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麽,便不再繼續多做停留,以免那位已經活了過來的女子在察覺之後,會忽然殺出這座古代妖城,平添繁瑣。


    隻是方才退出不足百丈,席秋陽就忽然在眼角處瞥見了兩具屍體,一前一後,相隔不過十數丈左右的距離,分明是先後斃命於此間。尤其那位名為羅德裏克的老人,就連手中龍槍都已經被惡氣汙染,整體腐朽成破破爛爛鏽跡斑斑的模樣,全身金光燦燦的盔甲,已經大半碎裂,尤其心窩處一個碗口大小前後通透的窟窿還在流淌黑血,所有內髒全都消失不見,隻留下一個胸腹之中空空蕩蕩的軀殼骨架,極有可能就是那條纏繞在老藤台上的黑蛇所為。


    而另一邊,則是那位名為莉娜的海外姑娘。


    與羅德裏克死狀相仿。


    饒是席秋陽,也覺得一陣脊背生寒,暗歎於那條黑蛇的手段著實殘忍,定要將人髒腑掏空,以至於就連那位名為羅德裏克的老人,都不幸慘死與此間。


    並且還是已經遠遠脫離了陰霧籠罩的範圍。


    風聲忽然變得急促起來。


    席秋陽渾身毛發聳立,下意識抬起左手向著身後拍出一片陰陽神光的匹練,跟著便就聽聞轟鳴一聲,氣浪滾滾,四麵席卷而出,將整座大地都憑空削去了一丈有餘,隻在席秋陽身後才勉強保留住一片高地。而在對過,那條本該纏繞在老藤台上的黑蛇,則是身軀盤繞在一棵通體焦黑仿佛受過雷劈一般的枯樹上,身體下掛,口中蛇信吞吐不定,嘶嘶有聲,遍體細密鱗片堅固無比,泛著黝黑猶如金屬一般的光澤,一雙豎瞳,殺機陰森,凶殘險惡。


    席秋陽左手五指輕輕彎曲,舒展,再彎曲,再舒展。


    因為碰撞導致的麻痛感,方才終於散去了一些。


    饒是席秋陽,也不免暗自慶幸自己動用的是左手,而並非以化生泥捏成的右手,畢竟相較於左手而言,這並非真正血肉的右手,無論是在實力還是強度上,都要遠遠弱於自己的左臂。而一旦被這黑蛇有機可趁,席秋陽也不敢保證自己是否還能安然無恙地轉身離開。


    深深吸了一口涼氣之後,席秋陽眼神微沉,腳下緩緩浮空,周身也開始浮現出自身異象。先是白霧蒸騰,隨後煙霞散彩,以日月搖光之下顯現出千川飄渺,萬河奔騰之象。千川飄渺,遠山凝翠疊青螺,萬河奔騰,九曲長河萬裏沙。千株老柏紮根生長,萬節修篁聳入高天。千株老柏,帶雨半空青冉冉,萬節修篁,含煙一壑色蒼蒼。奇花布錦綻放霞輝萬丈,瑤草噴香搖晃水霧嫋嫋。仙鶴長唳鳴聲高亢,鳳凰翱翔扶搖九天。仙鶴長唳,輝金耀碧滿湖間,鳳凰翱翔,百鳥展翅緊相隨。真真是仙域臨凡,假假是謫仙出塵。


    八百裏仙域浩渺,謫仙人俯瞰人間。


    下掛在焦黑樹枝上的黑蛇,嘶聲忽然變得格外刺耳。


    許是察覺到席秋陽不太容易對付,雖然隻有煉虛合道大能境,但卻遠遠強於先前去而複返的幾人,黑蛇豎瞳擴張收縮,隻略作遲疑,便立刻轉身遊下焦黑枯樹,消失在一座斜坡背後。


    席秋陽依然不敢存有分毫大意,身形緩緩倒退,直至退出了百裏之外,方才終於收斂了周身異象,轉身迅速離開。


    古代妖城中。


    龍首被斬之處,那位古代侍女依然嫻靜坐於崖岸之上,一雙玉足,輕輕落入浩蕩奔騰於斬龍溝壑的龍血之中,像是喜歡玩水的誰家姑娘,一邊輕聲溫柔哼唱著悠悠然的曲兒,一邊抬起腳掌,望著色澤沉重的惡氣龍血,由自腳尖緩緩滴落。


    白皙腳腕上,兩隻金環輕輕作響。


    古代侍女淺笑嫣然,身旁忽然浮現出一團黑霧,繼而凝練化作一條碗口粗細的黑蛇,格外親昵順著古代侍女纖細的手臂一路攀附其上,隨後纏繞在侍女腰身,繼續向下,直至靠近了侍女腳腕之處,才終於不聲不響無聲無息重新變作一隻金色圓環,套在這位古代侍女的腳腕上。


    溫柔哼唱的小曲兒忽然一頓,繼而響起一聲溫柔的笑聲。


    古代侍女收回濕漉漉沾滿了惡氣龍血的腳掌,嘿咻一聲,雙手撐著地麵站起身來,然後抬起臻首望向席秋陽離開的方向,淺笑瑩瑩,顧盼流兮,許久才終於收回目光,開始動手輕解羅裳,直至不著寸縷之後,方才終於彎腰拾起三隻金色圓環,壓住了自身衣物,隨後便來到崖岸邊緣,動作輕柔,一躍跳入了斬龍淵中奔騰浩蕩的惡氣龍血,血花四濺,卻又很快就被後續而至的血浪,連同古代侍女一起吞沒下去。


    一條血河,以古代妖城斬龍之處作為源頭,崩騰浩蕩流淌出去,蜿蜒於群山之間,圈地為王。


    而在血流之中,胴、體白皙的古代侍女,則是猶似一尾白鯉,歡快遊弋,隨波逐流。


    ...


    已經出神發呆了許久的雲澤,忽然皺起眉頭,苦苦思索了半晌之後,似乎仍是不能想到其中答案究竟如何,便轉頭向著小狐狸問道:


    “咱們究竟是人,還是鬼?”


    不知雲澤如何就會忽然想出這個問題的小狐狸,有些莫名其妙,隻是礙於不太願意讓更多人知曉它並非凡獸的真相,便不曾開口回答,隻是眼神變得格外古怪。


    雲澤抿了抿嘴巴,不曾介意這些,愁眉不展,繼續開口說道:


    “我是說,如果咱們其實不是人,或者說,咱們其實不是活物,而是已經死了,但卻依然不自知,隻是單純地以為自己還活著,所以才會將咱們如今所生活的這個世界定義為陽間,將咱們如今的狀態定義為活著,而一旦脫離了這個狀態,就定義為死亡,而死後的去處,則是定義為陰間。”


    “可如果咱們死了之後,也依然以為自己還活著呢?畢竟就隻是換了一個不同的地方繼續存在,也換了一個不同的世界繼續存在,但其他的所有一切都沒有發生太多改變。就像我如果不幸身死,會不會就是去往陰間出生?而在陰間死了之後,又會不會在陽間出生?然後就自以為自己所處的狀態就是活著,而將一種與之相悖的存在狀態當作陰鬼邪祟。所以,會不會其實我們都是陰鬼邪祟,這個世界其實也該是陰間才對,而那些陰鬼邪祟理應所在的世界才是陽間,它們才是真正活著的生靈?那麽,它們會不會認為自己才是活著的生靈,它們存在的世界才是真正的陽間,而將我們當做陰鬼邪祟,將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當做陰間?”


    “而如果陰陽兩間的定義可以如此模糊,那麽,我是不是可以當做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本就存在的?它們是不是因我生而生,因我死而死,所有的一切事和物,都將會在我死去的那天就徹底煙消雲散,不複存在?”


    雲澤一口氣說了很多。


    但隻有最後的那個問題,才是直指內心本我真我。


    小狐狸沒太聽明白,卻也已經大概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隻是不曾開口回答罷了。


    本我真我究竟是何種模樣,隻有自己才能體會。


    而在說過之後,雲澤就直接沉默下來,似乎也沒有想過能夠從小狐狸那裏得到問題的答案,隻是繼續對著湖麵出神發呆。


    同樣聽得清楚的負劍少年,神情古怪。


    聽不懂這些話的海外姑娘,滿臉狐疑。


    直至許久之後,似乎已經有了問題答案的雲澤,才終於格外輕鬆地吐了一口濁氣出來,然後便在輕輕咧嘴一笑之後,就直接起身去往之前遇到了那位海外姑娘的山上空地,繼續練拳練劍,砥礪自身心性心境。


    天地之間有清風,不遠萬裏,吹過千山萬水而來。


    腳步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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