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百萬山,乃是天生地養而成,自然也就不會十分公正,但卻暗合地理術數,非是常人能知。而也正是因此,這秦川百萬山地界所在,南部邊緣一條線就實在參差不齊,而若將其形容作犬牙,那這天下一流道統執牛耳者的道一觀所在之處,便就是犬口種的鋒利獠牙,格外突出。


    天際昏暗,淫雨霏霏,寒風陣陣吹過堂中,忽然就變成了和煦春風一般,輕柔拂麵,甚至就連其中被裹挾而來的冷冽之意,也會變得輕柔許多。


    已經換了一身嶄新道袍的美豔女冠,麵對庭中違逆四時之數,燦爛盛放的諸多奇花異草,一陣出神。


    早先時候,西南方陰陽二色上衝鬥府,將晦暗天穹都劈出了一座天坑的景象,美豔女冠自然全部收入眼中。盡管不太知曉具體出手之人究竟是誰,可遙遠之處氣機沸騰,美豔女冠便能清楚知曉,至少其中一人便是一路追尋那山水氣運而去的無為子。隻是最終結果又究竟如何,美豔女冠礙於門規戒律,就實在不好在沒有請示觀主的情況下,直接出觀遠行,也便無法親自前往查看分明。


    但無為子手中法寶眾多,美豔女冠卻是心裏門兒清,再加上一件替死草人,一張移行換位符,也就不曾對於出手之人抱有太大希望。畢竟無為子手中那兩件保命之物,都是價值傾國的稀罕玩意兒,並且有價無市,便饒是有誰願意付出堪比一國之重的寶物與之交換,或是搬來整座國庫一般的錢財,也未必能夠買得到。


    無為子畢竟乃是老老觀主的親傳子嗣,坊間民間尚且會有隔輩親一說,就放在山上修士之間,同樣如此。


    兩件保命之物,可是老老觀主所有身家之中最為珍貴的兩樣。許是老老觀主覺得無為子心性實在險惡,又太過睚眥必報,就極有可能會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便全都給了無為子,而不曾想過留與其他任何人。


    偏袒的有些太過分了些...


    美豔女冠深深一歎,察覺到氣機波動,便扭頭看了一眼無為子所在靜室,眉眼微沉,殺機內斂。


    果然還是安然無恙回來了。


    但也不是沒有好消息,至少無為子一身躁動氣機忽然出現在靜室之中,也就意味著那張移行換位符已經被撕破使用,兩件保命之物,以去其一,再要對付無為子,就會變得輕鬆很多。


    美豔女冠看了許久,才終於折身返回靜室之中。


    床榻上躺著至今也昏死不醒的宋宇寰,模樣依然狼狽不堪,隻是相較於先前時候,一身虛浮不定的氣息已經變得平穩了許多,乃是在美豔女冠的相助之下,吞服過丹藥,徹底保住了性命,而不再是如先前那般勉強吊住了一口生機不散,一旦藥力耗盡,也就自然身死,魂歸黃泉。


    案幾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而在桌角邊緣之處,則是另外擺有一件佛手沉香,細煙如水順勢下掛,最終垂入煙池之中,蕩起些許煙氣緩緩飄散,也就讓整座靜室都因此香意嫋嫋,能夠幫助修行之人穩固心神,更加容易靜心入定,而不會為繁雜憂心之事所擾。


    美豔女冠使用這種靜心沉香,已經許多念頭。


    除此之外,便是一張濕淋淋,墨跡多多少少有些暈散的信紙,已經完全攤開,卻也依然可以勉強看出其上筆畫痕跡,乃是劉嬌兒魂飛魄散之前,留與宋宇寰的一封絕筆,卻是美豔女冠最先看過。


    劉嬌兒在其中所言之事,隻有兩件,一是解釋雲澤幾人,並非是如宋宇寰自以為的那般,將整件事來龍去脈解釋得清清楚楚,用以消除其間誤會,以免繼續橫生枝節,發生一些劉嬌兒著實不願看到的一些事;二是言之那顆深埋在臥房床下的老槐心,因為雲澤與宋宇寰一戰聲勢過大,就無奈遭受牽連,從而受損嚴重,再也無法容納她繼續以陰鬼邪祟之軀存在於人間,算是劉嬌兒為自己之所以會魂飛魄散,能夠找到的最為妥當的理由。


    至於宋宇寰在看過之後,又是否會因此變得自悔不已,鬱鬱寡歡,劉嬌兒就隻能棄而不顧,畢竟無論宋宇寰之後又會如何,總要好過在知曉真實始末之後,就不顧一切逆反十分,反被斬去修為丟出道一觀,並最終因為無為子的睚眥必報,從而命喪黃泉要強出許多。


    便除卻末尾處明言要宋宇寰轉拜美豔女冠門下,代她為生前恩師盡孝之外,在美豔女冠眼中看來,其他那些諸如希望宋宇寰在其魂飛魄散之後能夠另尋道侶,或是諄諄教誨於其莫要隻修雷法之類,就著實有些無關緊要,也便可以不必多做修改,任由宋宇寰隨意去看。


    劉嬌兒對於宋宇寰,依然隱瞞諸多。


    生也苦,死也苦,魂飛魄散更苦。


    美豔女冠重新看過一遍,神色不懂,掃過一眼氣息平靜的宋宇寰之後,便就在抬手之間掌心向下,浮現出清光朦朧籠罩信紙,將其烘幹些許,隨後就重新塞入信封之中,擺在一旁,當作從未看過一般。


    繼而端起一本道家經書,隨意翻看。


    直至床榻上的宋宇寰忽然悶哼一聲,悠悠醒轉。


    美豔女冠不動聲色,繼續翻了一頁經書,直至良久之後,宋宇寰才終於勉強緩了過來,踉踉蹌蹌起身下床,來到美豔女冠對麵,恭恭敬敬抱手鞠禮。


    “弟子宋宇寰,見過師叔長老。”


    “你既身負重傷,就不必多禮了,坐吧。”


    美豔女冠隻略微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宋宇寰,不曾擱下手中經書,空出來的那隻手隨意一掃,桌上那封被重新封好的書信,就自然而言落在了恭敬應是之後,勉強落座的宋宇寰麵前,繼而緩緩開口道:


    “本長老趕到之時,所有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無法挽回。至於具體發生了什麽...嬌兒給你留了這封信,其中理應有所說明,便等你先行看過之後,再說其他。”


    言罷,美豔女冠便繼續翻了一頁經書。


    隻是書中具體所寫,美豔女冠卻是一字未看。


    宋宇寰聞言之後,雙眼微微睜大,心中已經生出了一些不好的預感,眼睜睜盯著美豔女冠看了許久,才終於艱難吞下一口唾沫,轉而將目光挪到那封書信上,緊緊抿住了嘴唇,手指顫抖著緩緩伸出,將那封書信拿入手中,取了出來。


    信中所書,不過兩百餘字,言簡意賅。


    從最初一字看到最後一字,短短兩百餘,宋宇寰卻是整整看了一刻鍾。而越是繼續讀下去,宋宇寰手指顫抖的幅度也就越大,連同嘴唇都在跟著一起顫抖。直至終於看過了最後落款處所書“劉嬌兒絕筆”五個字,已經眼眶通紅的宋宇寰,就立刻堅持不住,身體忽然一個踉蹌,隻憑下意識扶住了麵前案幾才沒有倒在地上,眼神呆滯,由自有些不能接受劉嬌兒已經徹底魂飛魄散的現實。


    兩行清淚滾滾。


    美豔女冠終於放下了手中經書,麵無表情看向宋宇寰。


    “劉嬌兒魂飛魄散之事,之緣由,你可已經知曉?”


    聞言之後,宋宇寰渾身一顫,原本呆滯無比的眼神勉強多出了一些鮮活,卻也依然呆滯癡傻,望著麵無表情的美豔女冠許久,直至美豔女冠忍無可忍,再次開口重複一般,聲如雷霆炸響一般忽然出現在宋宇寰心頭,才終於讓他後知後覺醒悟過來。


    強行支撐身體重新坐正之後,宋宇寰低頭看向手中書信,眼眶通紅,淚眼朦朧,一顆又一顆豆大的淚珠滑過臉頰,落在信紙上,已經完全看不清信上因為沾染了雨水和淚水,就被暈開了許多墨痕的字跡,手指嘴唇依然顫抖不止,用力死死捏緊了那封寫有“劉嬌兒絕筆”五個字的信,手腕筋絡暴起,全身也都死死用力,麵紅耳赤。


    “弟子...知曉。”


    “可曾心有悔意?”


    “悔...悔不當初。”


    美豔女冠忽然起身,背負雙手繞過案幾,走到臥房門前,背對宋宇寰緩緩開口道:


    “五雷正法之術,隻修五行五雷。但所謂雷霆者,乃是陽雷陰霆,陰陽互生互補,才為雷霆。我道一觀門中弟子,修行五雷正法之術,獨修陽雷,固然是因經法不足,難以修成雷霆,但卻亦有補足之法。若非如此,在你等作為弟子入門之時,接引長老也就不會刻意言明,觀中弟子若是想要修習五雷正法之術,就必須輔以道法清氣才行,而也隻有如此做法,才不會因為修行五雷,就導致體內氣機陰陽失調,對髒腑造成損害,更不會因為陽盛陰衰,陽性燥烈,就使人性情偏頗,一激即怒。”


    頓了片刻,美豔女冠轉過身來,看向端坐案幾跟前,兩肩輕輕顫抖的宋宇寰,非但沒有絲毫口下留情之意,反而語氣更加激烈,繼續說道:


    “可你卻偏偏隻修雷法,不修道法清氣,以使心性偏頗,最終釀成了這般慘劇,更導致嬌兒因你一時氣盛好鬥,就慘遭牽連,最終魂飛魄散!本長老還要問你一句,你在出手之時,可曾想過雷法陽剛,而嬌兒卻為一介陰鬼邪祟,最是不能承受雷法之威?!”


    最後一字落下,如同平地驚雷。


    美豔女冠道袍飛揚,氣勢洶洶,怒不可遏死死盯緊了宋宇寰。


    而在聞言之後,宋宇寰就已經徹底麵如死灰,再也無法繼續維持端坐之資,身形忽然一個踉蹌就直接癱軟在地,更張嘴噴出一口逆湧上來的鮮血,臉色灰敗,慘無人相。


    直至許久之後,宋宇寰才終於勉強爬起身來,好不容易才終於麵朝美豔女冠跪在地上,卻也已經眼神死寂,黯淡無光,終於還是無法說出任何一個字,隻能重重叩首,將額頭砸在地板上,發出砰的一聲,鮮血四濺。


    許是這一砸,終於砸得宋宇寰頭腦清明了一些,鮮血流淌之間,緩緩傳出了其細微聲音:


    “弟子...該死。”


    宋宇寰滿臉淚痕,言罷便重新抬頭,隨後就再次重重砸下。


    一連數次,每次都是鮮血四濺,也每次都會說上一句“弟子該死”,聲聲無力,生生淒切。


    眼見於此,美豔女冠麵色稍緩,但卻依然冰冷慍怒,冷哼一聲之後,隻大袖一揮,便就讓已經滿臉血跡混雜著淚水的宋宇寰,再也不能繼續叩首。


    略作沉默之後,美豔女冠忽然低垂眼簾,深深一歎。


    “也罷,魂飛魄散對於嬌兒而言,未嚐不是一件幸事。至少要比繼續遭受無為子的隨意侮辱,強出許多。”


    美豔女冠聲音不大,但也不小。


    已經心有死誌的宋宇寰,聞言之後,眼神之中忽然出現了些許格外激烈的波動,滿是震驚,不敢置信抬頭望向美豔女冠,嘴唇顫抖許久,才終於勉強開口問道:


    “師叔,師叔方才所言,嬌兒,遭受...”


    言至此間,宋宇寰就再也說不下去。


    而美豔女冠則是斜瞥宋宇寰一眼,眉關微蹙,似是思量了許久之後,才終於冷哼一聲開口道:


    “既然嬌兒不曾告知於你,你就權當不曾聽過便是。更何況嬌兒如今已經魂飛魄散,正如人死燈滅。生前事,死後消,便是如今再要知曉,又能如何?於你而言,終究不過是平添煩惱罷了。若非如此,難不成你還想以下犯上,手刃恩師不成?”


    美豔女冠揮袖,背負雙手,轉過身去,緩緩言道:


    “難得糊塗。”


    宋宇寰雙眼圓睜,大抵是已經猜到了什麽,便不知是從哪兒來的力氣,讓他能夠忽然站起身來,一路跑到美豔女冠麵前,更是急上心頭,不由分說便就直接抓住了女冠肩膀,五指緊扣如同鐵鉗一般,以至於麵孔都已經開始有些扭曲。


    “嬌兒她,她被師父,被師父...”


    美豔女冠眯起雙眼,未曾直接打掉宋宇寰緊抓自己肩膀的雙手,而是盯著眼前這位可憐人看了許久,才終於抬手一掌拍在其胸口,直接就將宋宇寰打得倒退出去。


    卻也隻是踉踉蹌蹌退後幾步罷了,美豔女冠自知輕重。


    而在隨後,美豔女冠則是輕輕一歎,再度沉默良久之後,直到宋宇寰再也沒有耐心之時,方才終於開口道:


    “嬌兒,早在當初甫一成為陰鬼邪祟之時,就已經被你師父收作了鬼仆...”


    ...


    靜室臥房,美豔女冠望著床鋪上因為終於得知真相,一時之間一口氣沒能喘得上來,就再度吐血昏死過去的宋宇寰,神情漠然。


    而將其暫且妥善安置字後,美豔女冠就轉身回去案幾一旁,將那張已經沾染了宋宇寰鮮血的信紙重新拾起,依著其上原有的痕跡一一對折,隨後就重新塞進信封之中,將其擱在宋宇寰枕邊,以便其蘇醒之後,第一時間就能見到這封對其隱瞞諸多的絕筆書信。隻是屆時還需開口為那已經魂飛魄散的劉嬌兒開脫一番才能行,否則一旦宋宇寰走了極端,隻憑如今這些微不足道的本事就冒冒然去找無為子報仇雪恨,就反而會讓美豔女冠的一番苦心設計徹底落空。


    美豔女冠返回堂前,望著一庭之中繁花錦簇,眼神之中,有濃重殺機不曾內斂分毫,以至於庭院之中平地起罡風,回轉不休,呼嚎有聲。


    數百年前,美豔女冠也曾芳心許於一人,但卻因為一場機緣造化的最終歸屬遲遲不能決定下來,就被無為子不留分毫情麵,暗中設計將其坑殺,再將那根本算不上什麽太大造化的造化,盡數收入囊中。盡管道一觀中有門規禁律明文,不許同門相殘,可便即無為子已經做出了這般忤逆之舉,即便美豔女冠已經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希望能夠嚴懲凶手,至少也好將其逐出師門,以儆效尤,也最終因為那所謂的隔輩親,就被老老觀主親自出麵將此事完全壓下,再也不許任何人有所提及。


    怎麽可能咽的下這口氣?


    美豔女冠眼眶微紅,便是如今再想起,也依然不能有所釋懷。


    若非如此,美豔女冠怎麽可能會瞧得上那本就毫無修行天賦可言,更在後來已經淪為陰鬼邪祟的劉嬌兒?又怎麽可能會特意為其留下暗中藏有其一道神識的身份玉佩?不過就是知曉了無為子的所圖所謀,方才會寄希望於有哪位散修野修,亦或誰家外出曆練的子弟途徑此間之時,能夠察覺到山水氣運與劉嬌兒存在,就試圖強奪那一方山水氣運化為己用罷了。屆時,通過這枚身份玉佩,美豔女冠就能對那座青黑大山上發生的一切知之甚詳,便可將一切主動,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最好的情況,就是前來強奪山水氣運之人,能與無為子勢均力敵,也或兩敗俱傷,以便美豔女冠能夠親手將其手刃,而並非隻能遠遠觀望,卻不能插手其中。


    隻可惜,事與願違。


    但此事也絕不會就此罷休。


    美豔女冠一身殺機陡然一散,折身返回靜室。


    庭院中罡風驟停,漫天花瓣淩亂,紛紛灑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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