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身血肉精氣還未恢複的緣故,雲溫裳雖然還不至於落到一個比起病秧子也有所不如的程度,卻其需要休息的時間,就要比尋常凡人還要多出更多。也便在白天已經睡過之後,時至四更,就已經有些抵抗不住深沉睡意,在雲澤的陪伴下返回香閨樓閣中,不消多時,便就徹底熟睡過去。


    心情還未完全平複的雲澤,在雲溫裳睡熟之後,就起身離開了樓閣,重新返回梨花林中的龍口溪岸邊,低頭望著這條已經徹底幹涸,再也沒有一滴龍口水的溪流,心緒飄飛,怔怔出神。


    希兒在靠近之後,刻意弄出了一些腳步聲,以便雲澤能夠提前察覺,而後才走上近前,在岸邊蹲下身來,伸出一根手指,在已經徹底幹涸的龍口溪中輕輕一點,便就立刻飛起一片神光流螢,如同漫天星辰落入人間一般,最終緩緩沉落在龍口溪中,形成了密密麻麻的一片光斑,繼而相互連接,光芒褪去,就最終重新變成了一條緩緩流淌的溪水,清澈甘冽,隻是較之先前,這些溪水已經不再帶有分毫龍氣,也就稱不上還是龍口水。


    雲澤看得有些發愣。


    而在隨後,希兒又將手掌抬起,向著這條龍口溪招了招手,水裏便就立刻飛起了一些龍膽石,色彩鮮豔各異,圓滑飽滿,一眼望去,林林總總二十來顆,或是小如拇指指節一般,或是大如人頭一般,全都浮空來到了雲澤麵前。


    隻是麵對這些龍膽石,雲澤卻多多少少有些猶豫。


    畢竟已經被迫無奈收下了那條龍口溪,龍溪劍,如今再要將這些龍膽石也取走,就在雲澤看來,多多少少有些不是事兒。尤其雲溫裳如今身嬌體弱,血肉精氣枯敗不堪,就更加需要諸如龍膽石這般,有著溫補之用的天材地寶也或靈株寶藥。便按照雲澤的想法,是不再取走這些龍膽石,而盡數留給雲溫裳,以便下一次再回來的時候,能夠見到雲溫裳氣色更好的模樣。


    大抵是看出了雲澤的想法,因為跟在雲溫裳身邊的時間久了,實為百鬼名錄之中有所記載希惡鬼的侍女希兒,也就同樣變得安靜賢淑,一笑之間,更在眉眼之間盡顯溫柔。


    “這是小姐說過要給哥兒的,哥兒便盡管收下就是。更何況小姐也確實用不太到這些龍膽石,畢竟府上並不缺少各種有著溫補之用的靈株寶藥與天材地寶,哥兒不必為此擔心。希兒隻唯獨希望,從此往後,哥兒能夠經常回家,多多陪伴小姐,畢竟如今小姐就隻剩下哥兒這唯一的寄托。可若哥兒還是如同過往那般,一年時間才隻能回來一次,小姐她...”


    希兒唇瓣微微一顫,眼圈兒泛紅,沒能繼續說下去,隻輕輕搖頭,眉眼間滿是不忍與憂愁。


    雲澤對於雲溫裳如今的境況,其實也是心知肚明,很容易就能通過其已經近乎於風中殘燭般的血肉精氣推斷出,倘若再要繼續如此下去,出不了多久時間,雲溫裳這風中殘燭,就會徹底熄滅。


    但事事不能遂人意,雲澤也不知道自己從此往後,又是否還能經常上山陪伴雲溫裳。


    便隻得輕輕點頭。


    “我盡量。”


    深知雲澤如今境況肯定不會很好的侍女希兒,對於雲澤能夠說出這個答案,已經十分滿足,便強忍著淚水一躬到底,以表謝意。


    雲澤沒有製止希兒,隻是有些煩心。


    既煩心於自己如今的境況,瑤光聖地與南城皇朝在上次北城一事之後,就忽然變得安靜了下來,始終按兵不動,分明就是在安心等候良機到來,爭取能夠一擊斃命,從而達到斬草除根的目的。而越是如此,也就越是凶險,畢竟沒有誰能夠做到一直心神緊繃,時時刻刻警惕著身邊之人是否心懷叵測,暗藏殺機,而一旦稍有鬆懈,就很有可能會迎來致命一擊。


    又煩心於雲溫裳如今的境況,畢竟一旦自己下山離開,按照希兒的說法,雲溫裳很快就會重新變回之前那副渾渾噩噩的模樣,甚至有些時候還會瘋瘋癲癲,就肯定不能再繼續安心調養身體,而在此之後,就哪怕雲澤能夠經常上山回家,一次次地折騰下來,雲溫裳的身體也隻會越來越差。便如此間,盡管看似已經因為得到溫補,就可以再挺三五年,卻也不過隻是虛有其表罷了,一旦雲澤下山,雲溫裳重新變回那副渾渾噩噩的模樣,這些方才溫補上來的血肉精氣,便會消散極快,不消多久,甚至可能不消幾日時間,就會重新變回命懸一線的狀態。卻又不能真的就在山上不走了,畢竟學院那邊雖然尚且還好,可以直接修書一封,寄給席秋陽,簡單說明情況之後,就想來席秋陽也會有所體諒,允許雲澤請個長假,在山上多待一段時間。但難就難在雲老爺子不會允許雲澤在山上逗留太久,一月時間就已是極限,再要繼續待下去,就會被雲老爺子直接驅逐離開。


    但其中緣由究竟如何,雲澤卻始終不明。


    甚至就連木靈兒、雪姬與大伯雲溫章都不曾知曉,隻有陶老爺子曾經有所猜測,以為是雲老爺子覺得雲澤一直留在山上會不太安全,方才允許雲澤可以留在山上最多一月時間,一月過後,就必須下山。


    無稽之談!


    可除此之外,又哪裏還有其他答案?


    雲澤心緒飄遠,想了許久也沒能找到其他理由,便隻得暫且放下,重新開始著手考慮雲溫裳的事,愁眉不展。


    或可將其直接帶下山去,隻是不知如今的雲老爺子,又是否會允許雲溫裳下山,而不予製止。


    又或如今雲老爺子已經可以允許雲澤一直留在山上...


    希兒不知何時已經褪去了鞋襪,正學著雲溫裳之前的模樣,坐在岸邊曲起雙腿,將雙腳浸泡在溪水之中,順便一隻手輕輕撥弄水麵,忽然開口問道:


    “白間之時,大少爺與哥兒說了許多事,哥兒可曾還有什麽不懂的地方?”


    聞言之後,雲澤微微一愣,旋即低頭看向身邊的希兒,神情意外。


    “你都知道?”


    希兒輕輕點頭。


    眼見於此,雲澤越發驚奇,卻又轉念想到希兒雖是雲溫裳的貼身侍女,可同時也是府上眾多鬼仆中的一員,依著雲老爺子的性情,就根本無法置身事外,便哪怕如今還未選定押寶的對象,也終有一天免不了會牽扯到自己身上,會對於這些事知之甚多,也就並不值得有什麽意外。


    但雲澤對於整件事真正留有疑惑的地方其實不多,而其中真正能夠有望得到答案的,也有且僅有其中一點。


    “鬼仆以認主的方式押寶,身為主人,就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嗎?”


    雲澤在旁邊麵朝希兒盤腿坐下,眉關緊蹙。


    “靈兒應該已經是被迫押寶在了我的身上,成為了我的鬼仆,但我卻一點兒察覺都沒有,就好像這件事根本不存在一樣。”


    “其實是能察覺到的,隻是哥兒如今的修為境界尚且不足,方才無法知曉罷了。”


    希兒轉過臉來,眉眼溫柔,忽然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在了雲澤的眉心處,隨後一點靈光乍現,沒入其中,就在雲澤因為修為境界不足,便還未能建成的靈台之處,形成了一座十分簡陋的虛假靈台。但在其上,雲澤卻是輕而易舉就見到了一個身體虛幻的自己,正在那座十分簡陋的虛假靈台上盤膝而坐,周身虛幻通透的靈光明滅不定,似乎是在隨著呼吸律動,乃是先天就已經存在的本源神識,隻因境界不足,方才未曾見過。


    而在這道本源神識之外,靈台之上,卻是意外盤坐著另外四道模糊不清的小小身影,盡都不過拳頭大小,根本看不出其麵容究竟如何,可雲澤依然能夠確定,其中的兩個,必然就是木靈兒與雪姬。


    但另外的兩個又是誰,正在瞑目內視的雲澤,卻無論如何都猜不出。


    而在下一刻,雲澤就忽然察覺到自己的眉心多出了一點溫熱的濕意,與此同時,那座十分簡陋,不曾有過任何雕琢的虛假靈台上,就又多出了一道小小的身影,同樣模糊不清,卻能看得出來是緩緩落座靈台之上,甚至是與雲澤自己的本源神識,也出現了某種奇異的聯係,好似隻需一念之間,即可將這方才出現的小小身影,徹底捏碎一般。


    雲澤愕然睜開雙眼,希兒也恰好收回手指,可那種感覺卻也依然存在,並且還是十分明顯地直指眼前之人,亦或該說眼前這位看似與人無異的鬼仆。


    希兒笑意明媚,衝著雲澤晃了晃手指,上麵依然留有一點血跡。


    “第一種鬼仆認主,雖然看似也是將鬼仆的本源神識送往哥兒靈台之中,但就隻存在主死仆亡的關係罷了,甚至鬼仆還可以通過一些比較特殊困難的方式,將這種關係徹底解除,收回自己那道本源神識,而身為主人的哥兒,修為境界未達靈台,自然也就無法察覺。但方才的這種關係,卻是第二種,乃是身為主人的哥兒,能夠隻在一念之間就決定鬼仆的生死存亡,而身為鬼仆的希兒,除非是哥兒不願再將希兒留在身邊,不要希兒了,希兒就永遠無法通過任何方式背叛哥兒。也便是說,哪怕哥兒還未擁有靈台修為,也依然可以有所察覺。”


    希兒將手掌浸泡在溪水當中,一邊輕輕撚動手指,清洗上麵的血跡,一邊繼續開口道:


    “哥兒如今理應還無法完全看清,另外幾位選擇押寶在了哥兒身上的鬼仆究竟是誰,但也隻是因為哥兒的修為境界不足罷了,等待日後築成了靈台之後,就自然可以看得清楚。”


    雲澤張了張嘴,許久才終於閉上,神情複雜看著希兒。


    原本就隻是想著能夠解開此間疑惑罷了,卻不曾想,竟會發生這種事。


    但其實希兒押寶在雲澤身上,也就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畢竟就算呂夢煙與孟支離可以不計前嫌,將希兒收入麾下,希兒也未必就會願意押寶在她們身上。而雲鴻仁則是至今也生死未知,便哪怕他真的能夠安然無恙離開鬼獄,也會因其此次慘遭呂夢煙設計一事,被希兒徹底排除在外。


    更何況還有雲溫裳這層關係存在。


    想通了這些之後,雲澤便終於接受了下來,可卻一旦注意到自己當真能夠隻在一念之間,就完全決定希兒的生死存亡之後,也依然覺得有些古怪。


    這種感覺,其實不太好。


    雲澤輕輕搖頭,隻能暫且置之不理。


    但希兒卻是仿佛從未發生過任何事一般,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隨後便用雙手撐地的姿勢略微後仰,抬頭眺望被無數桃樹枝椏遮蓋的夜空,眸光溫婉,胸脯飽滿,腰肢纖細,曲線畢露。


    “哥兒還有疑問嗎?”


    聞言之後,雲澤便暫且拋去那些異樣的感覺,略作思索之後,開口問了一個與整件事不太相關的問題。


    “災變之事,應該隻是影響到了俗世才對,可府後的那些墳塋...”


    “這裏就是哥兒所講的俗世。”


    希兒微微一笑,同樣不曾吝於解答。


    “此間度朔山所在的古界,其實是伴隨鬼門而生,算是這世上最為古老的幾座古界之一。而在很久很久以前,人皇便就選中了這座古界,但為什麽會是這座古界,希兒也並不知曉,隻知是人皇使其變成了一粒種子,然後慢慢生根發芽,就變成了哥兒口中所講的俗世,並且還被人皇以無上手段,將其置於氣府之中,隨身攜帶,避免被人打擾到其中該有的秩序。也正因此,人皇隕落之時,俗世才會慘遭牽連,甚至就連度朔山與雲府都沒能得以幸免,方才會死這麽多人。而在之後,俗世回到人間,其實就是這粒種子生長出的大樹,因為失去了作為泥土承載大樹的人皇,就一邊樹葉落盡,隨著人皇最後留下的一陣清風去往人間,一邊逐漸枯萎,就重新變回了這粒種子原本該有的模樣。”


    希兒說完之後,就扭過臉來看向雲澤,頗有些感慨地聳了聳肩膀。


    “大樹已經沒了,樹葉也已經散了,回不去了。”


    雲澤的心情忽然變得有些複雜,不免一陣長籲短歎。


    畢竟是從未想過,那座已經徹底崩塌了的俗世的真相,竟然會是這幅模樣。


    希兒又一次開口問道:


    “哥兒可還留有不解之處?”


    雲澤略作沉吟,輕輕搖頭。


    “大概...沒了。”


    聞言如此,希兒就大抵明白,自家這位哥兒如今依然留有的其他疑問,就都是哪怕問出,也未必能夠得到答案的。畢竟希兒也在這座漩渦之中,無法置身之外,有些事一旦說的太多,就反而還會遭到製定了整個規矩的雲老爺子的懲治,便隻得暫且按捺下來。


    隻是希兒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就與雲澤簡單說了一聲,讓他稍等片刻之後,便立刻去往雲溫裳的香閨樓閣中,很快就重新返回,手裏已經多出了一卷竹製書簡,遞向雲澤。


    “這是哥兒上次回來的時候,小姐趁著自己還算清醒,親自總結出來的《百鬼圖錄》,隻是最終編撰完成之時,哥兒已經下山去了,就沒能來得及交給哥兒。事後小姐也曾囑咐過希兒,一定要將這部《百鬼圖錄》留給哥兒,並且還要囑咐哥兒仔細翻閱,雖然比不了真正的《百鬼圖錄》,但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以備不時之需。”


    希兒神情嚴肅,將這部《百鬼圖錄》重而又重交到雲澤手裏,隨後輕輕一笑:


    “哥兒可莫要辜負了小姐的一片苦心,當然,希兒也希望哥兒能夠一直安然無恙。畢竟,希兒與哥兒,如今可是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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