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支離這好長的一覺終於睡醒時,已經日過正午,開始偏西,也便是說,這一覺足足睡了一天一夜還多。倘若放在平時,睡覺太久,就反而會覺得頭暈頭疼,哪怕修士也不免覺得有些難受,可孟支離卻是在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任憑繃帶裹緊的胸脯曲線畢露之後,再吐出一口髒腑濁氣,就立刻變得神清氣爽了起來。


    因為平日裏大多時間都會呆在爐火熾盛的鍛房裏,經常會汗如雨下,孟支離就不太習慣穿著中衣,往往都是以繃帶纏繞裹緊了胸脯,再在外麵套上一件粗布汗衫便是,偶爾因為爐火熾盛熱的厲害了,也或需要耗費更多的氣力去鍛造兵刃粗胚,就還會將那粗布汗衫也脫掉,直接赤膊上陣,經常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長此以往,也便導致從小就不太喜歡花花綠綠胭脂水分的孟支離,更加不會在意自己平日裏的穿著打扮與形象,雖然算不上邋裏邋遢,但也經常蓬頭垢麵,除非是偶爾因為一些特殊的緣故,能夠得到雲老爺子的首肯,隨同府上指不定哪位鬼仆一起下山,才會好生梳洗一番,再換上平日裏不僅有且僅有一件,並且看也不會多看一眼的青綠翠娥裙,就會立刻像是變了個人一樣。


    也或可說,會變得像個妖精一樣。


    畢竟孟支離無論身段還是樣貌,都不僅不差,甚至還是極為出挑,再加上平日裏總是粗枝大葉,一旦好生梳洗過一番,甚至無需施以任何粉黛,都會給人以驚豔之感。


    雲鴻仁還在山上的時候,偶爾見到孟支離,就總會格外輕佻地學著市井流氓一般,吹一聲口哨,再調笑幾句。


    但其實能夠見到孟支離梳洗更衣後究竟是個什麽模樣的機會並不多,便拋開十年以前的那些年不講,時至今日,也有且僅有兩次而已。第一次是早在災變過後沒多久,因為雲溫章實在放心不下雲澤與雲溫書當時境況的緣故,就帶上了當時正因雲府驚變就有些魂不守舍的孟支離一起下山,一方麵是為了能夠探望雲澤雲溫書父子二人,另一方麵,也是為了能讓孟支離可以散散心。而也正是那次,雲鴻仁才終於知曉了孟支離何止是不差,甚至可以說是驚為天人。


    隻可惜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能再見到孟支離稍作打扮的模樣。


    直到半年前的第二次,為了出門去將不幸被牽扯到千林古界崩塌一事中的雲澤接回度朔山,孟支離才會在雲溫章請示之後,奉了雲老爺子之命,與化身青鬼的青槐一起下山,但當時的雲鴻仁卻正在鬼門附近領悟劍意,就對於此事一無所知。實際上,當時的雲溫章原本是有打算讓雲鴻仁與府上隨意一位鬼仆,一起前去接回雲澤的,隻是因為雲鴻仁難得用功,方才會轉而請示雲老爺子,允許孟支離下山接回雲澤。


    而之所以不是雲溫章自己下山,主要還是因為在世人眼中,當初與雲溫書一起出現在世人眼中的雲溫章與其他兄妹幾人,早就已經全部都是死人了。


    這是雲老爺子的安排,隻是如此安排的具體理由又如何,雲溫章卻迄今不知。


    但這件事畢竟已經十分久遠了,就哪怕如今還在世上的雲溫章、雲溫河與雲溫裳如何不解,也在度過了最初的一段時間之後,就將這些疑惑全部埋在了心底。也便時至今日,諸如雲澤孟支離這般的小輩,更是對此一無所知。


    可即便就是知道了,除卻雲澤之外的其他人,或也不會太過在意,畢竟在某些層麵上而言,大抵也是事不關己。


    人心總是善變的。


    就像當初第一次下山的時候一樣,孟支離確實也曾一心牽掛在僥幸存活下來的雲澤身上,可那個時候,雲老爺子還沒有定下押寶的規矩,更不曾為了爭奪那希望渺茫的一線生機,就讓府上這些僥幸在那場巨大劫難中存活下來的部分小輩互相廝殺。而至今日,孟支離又是作何想法,又或是說對於雲澤懷有怎樣的看法,就鮮有人知。


    伸過了一次懶腰之後,孟支離將雙手枕在腦袋地下,躺在床上出神了片刻,而後便就輕輕咂舌一聲,似乎感慨頗多。


    起身下床之後,孟支離沒有叫來自己身邊那位貼身丫鬟,自行洗漱更衣,並且難得在衣櫃裏翻出了那件青綠翠娥裙穿在身上,又對著平日裏幾乎不會用到的銅鏡左看右看了許久,隨後便就在梳妝台裏翻出了一支從來沒有用到過的珠釵插在頭上,又左看右看了一番,這才終於滿意一笑,再拿上那把昨日方才終於鍛造完成的滴血劍插入腰間,就動身出門。


    女為悅己者容?


    倒也未必。


    不過是努力了許久,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心情大好罷了。


    畢竟這把滴血劍的鍛造,不僅是主料比較麻煩,就連其他十分必要的輔料,也是相當難尋。倘若當真要從最開始做出決定,要鍛造這把滴血劍的時候開始計算下來,時至今日,孟支離就已經花費了足有六七年時間,而其中絕大部分的時間則是全都浪費在了尋找那些缺一不可的輔料上,直至三五年前,山肖忽然主動找到了孟支離,並且選擇押寶在她身上,開始暗中相助,方才會讓最為難尋的主料忽然變得簡單了起來,就被孟支離放在最後,等待找齊了輔料之後,再去尋覓相對而言要更加容易找到的九陽鐵與異獸心頭血,並且最終趕在今年年關之前,將這把滴血劍鍛造了出來。


    而若沒有山肖從旁相助,雖然輔料難尋,卻也隻是因為稀少罷了,可作為滴血劍主料的九陽鐵與異獸心頭血就會徹底難住孟支離,並進而導致滴血劍的出現,會徹底變得遙遙無期。


    隻是對於山肖,孟支離卻並沒有太多感恩。


    畢竟兩者之間的關係其實根本不能算得上主仆,而當初山肖之所以願意選擇押寶在孟支離身上,一方麵是因為看中了孟支離暗中著手的滴血劍與其心機城府,另一方麵則是因為孟支離答應了山肖,一旦自己能夠成為雲府這座巨大蠱鬥漩渦中最終勝出的蠱王,就會立刻返還山肖自由之身,並且立下了道心血誓,隻是不為外人所知罷了。


    更何況孟支離當初立下道心血誓之時,指尖用以承載誓言的一滴心頭血,是點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就更加不為外人可知。


    “青青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者皆有可,最毒婦人心。”


    孟支離不止一次如此感慨過。


    畢竟在府上僥幸存活下來的,如她這般的幾個小輩之中,無論心機城府還是狠毒程度,都是她與呂夢煙居首,反而雲澤、雲鴻仁與雲鴻陽,一個更比一個沒腦子。


    隻是這句話如今卻又忽然顯得有些不太準確了。


    畢竟雲澤其實不是沒腦子,沒心機,恰恰相反的,論起心機城府這些東西,雲澤未必就比孟支離與呂夢煙差。隻是在此之前,雲澤一直都處於這座暗流洶湧的漩渦最邊緣,方才會對府上的許多事情一無所知,再加上其在今年夏天之前,修為境界也一直都是止步於九品武夫,就哪怕知曉雲府之中有著一座暗流洶湧的龐大漩渦,也最多不過望洋興歎罷了,並且還會毫無疑問選擇置身事外,明哲保身,直至決出了最後的蠱王,就要麽因為蠱王勢大,迫不得已舍棄所有尊嚴屈膝為仆,要麽因為蠱王心軟,大發慈悲饒其一命,放任其轉身離開。


    孟支離也曾想過自己若為蠱王,又該如何處置隻要九品武夫境界的雲澤。


    或許更大的可能還是大發慈悲,放其離開吧?


    畢竟他們這些小輩,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雲澤是生在俗世,與他們所了解的世界大有不同,並且其天賦極差,甚至很有可能這輩子都不會離開俗世,接觸修行,也便除卻鮮少的幾人之外,其他那些所謂的兄弟姐妹,都多多少少會對其另眼相待,然後自以為高人一等,就總是端著莫名其妙的架子,好像真的很有身份一樣。


    也正因此,小時候其實是個貪玩兒野性子,並且最喜歡撒尿和泥過家家的孟支離,就幾乎隻有雲澤一個玩伴,而雲澤也格外聽話,稍一招呼,就會追在她的身後,開口姐姐閉口姐姐,然後一起撒尿和泥過家家。


    就看在曾經一起撒過尿,一起和過泥,一起過家家的份兒上,繞其一命,也是理所當然。


    隻可惜,如今已經不大可能了。


    孟支離一邊去往寧心院,一邊心緒飄飛,試想著倘若自己能夠成為最後一個活下來的蠱王,就還是盡可能留下雲澤一命最好,並且隻要雲澤願意,方式也有很多,諸如使其舍棄所有尊嚴屈膝為仆,亦或結成道侶,或是收作憐人,似乎也並無不可。


    畢竟姐弟關係,如今也是名存實亡了嘛。


    可若雲澤不願,那就隻能將其打死,然後煉成鬼仆了。


    直接棄之不管不用,孟支離還是多多少少有些舍不得的,畢竟兩人之間也曾有過一段一起撒尿和泥過家家的經曆。


    那些年的那些事,還是很單純很美好的。


    孟支離口中嘖的一聲輕歎,說不出的感慨萬千,但也很快就如過眼雲煙一般徹底消散,將目光望向了正守在寧心院門口的侍女希兒,秀眉一挑,有些意外於那位六姑姑的貼身丫鬟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隻是轉念一想,既然雲澤已經上山,那位渾渾噩噩隻知道守著一座衣冠塚不吃不喝的六姑姑,就理應也是已經醒過來了,方才會讓希兒來叫雲澤去一趟修雲院,以便能將那卷六姑姑在半年前不眠不休好些天,才終於親手編撰出來的《百鬼圖錄》交給雲澤。


    但希兒隻是守在寧心院門口,卻不曾進入其中,就著實顯得有些古怪。


    隻是孟支離也沒有打算過於理會,靠近之後,就要直接步入其中,卻被希兒橫出一步,稍稍欠身,就將其攔了下來。


    孟支離這才瞧見希兒兩頰微紅,正要開口問一問怎麽回事,又為何要將她攔在院外,就忽然聽到了雲澤屋裏依稀傳來的些許異響,神情當即一滯。


    盡管木靈兒已經盡力壓抑,但床架子吱呀吱呀的聲音,卻是瞞不過修士五感靈敏。


    而在回神之後,孟支離就立刻眯起雙眼,瞥向攔在自己身前的希兒,忽的冷笑一聲。


    “是木靈兒還是雪姬?又或她們兩個都在?還特意將你叫來守門,以免被人瞧見裏麵的荒淫無度?”


    聞言之後,希兒臉色當即一沉,卻也很快就掩飾下來,目光不留痕跡掃過孟支離腰間懸掛的無鞘滴血劍,劍身流淌劍氣如滴血一般,實非凡物,心底暗暗吃驚,還以為孟支離的這件法寶本該遙遙無期才對,卻不想今日就已經鍛造出來,並且依然留繼續鍛造淬煉的餘地,就不可謂所圖不大。


    隻是希兒心底雖然吃驚,卻也未曾表露出來,轉而淺淺一笑道:


    “小小姐應該是有些誤會,澤哥兒可並非荒淫無度之輩,更何況雪姬此間也就在府邸大門附近,倘若小小姐不信,盡管可以繞路前去大門附近看一眼,瞧一瞧雪姬是否就在那邊。”


    孟支離冷哼一聲,神色不善。


    “那這裏麵怎麽回事。”


    希兒輕輕搖頭道:


    “自然是我家小姐的安排,也是為了能夠了卻我家小姐的心願,若非如此,木靈兒又怎麽有膽趁著澤哥兒醉得不省人事之時,就做出如此舉動。”


    聞言如此,孟支離微微一愣,怎麽也沒想到竟然會與雲溫裳也扯上了關係。


    但孟支離反應也極快,隻是短短片刻,就已經大致猜出了其中關節,一時之間眼神就變得有些古怪,轉而看向院子裏的那座房屋,有些驚疑不定。


    “六姑姑她想...”


    希兒微微一笑,輕輕點頭。


    眼見於此,孟支離張了張嘴,一臉的匪夷所思,過了許久才終於倒吸一口涼氣,將心湖中翻起的驚濤駭浪盡可能壓了下去,卻也依然覺得實在是雲溫裳如此作為令人難以置信,甚至是不可理喻。


    “木靈兒她,她...有可能?”


    一邊說著,孟支離一邊在自己肚子上比劃了幾下,雖然有些滑稽,但意思卻也已經十分清楚。


    希兒默不作聲,抿了抿嘴角,眼神之中不無遺憾,搖了搖頭。


    孟支離更加匪夷所思。


    “那你們...”


    “小小姐!”


    希兒忽然加重了語氣,打斷了孟支離還沒說完的話,隨後略微躬身以表歉意,繼而開口道:


    “小小姐,您還是清白之身,並且還是澤哥兒名義上的表親,倘若還在繼續留在這裏,就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合適。還望小小姐能夠盡早離去,以免被人瞧見,落下一些沒有必要的口舌是非。更何況府上還有一位長舌鬼,最好添油加醋說些有的沒的,倘若被他知曉這些,後果就肯定要不堪設想。想來小小姐也應該不願如此,更何況一旦此事傳得厲害了,就不免會被澤哥兒知曉,而若當真如此...”


    希兒忽然展顏一笑,意味深長。


    “便不說澤哥兒知曉會如何,就隻是家主一旦聽聞這些,礙於麵子,也斷然不會輕饒小小姐,甚至還有可能會牽連澤哥兒。到那種時候,就哪怕這些都是假的,也會莫名其妙變成真的,就任憑你我皆有三寸不爛之舌,也肯定說不過他們,更管不了他們私下議論。”


    聞言之後,孟支離眼神一滯,忽然就完全冷靜了下來,旋即神情變幻,許久才終於長長呼出一口氣,微微點頭,算是已經認可了希兒方才所言。


    隻是不遠處一直接連不斷的吱吱呀呀聲,著實有些刺耳煩心。


    孟支離眉關緊蹙,瞥了眼聲音傳來的方向,隨後深呼吸一次,強行壓下了心湖波瀾。


    其實孟支離此番前來,是想著既然雲澤如今已經知曉許多,就可以開誠布公談一談,並且雲溫章雖然已經與雲澤說了很多,而孟支離也知之不詳,卻依然有著十分的把握可以肯定,雲溫章決然不會言明雲鴻仁如今身陷鬼獄的緣由所在,也便是說,孟支離可以借由此事,大做文章。


    便如借由呂夢煙坑害雲鴻仁一事,將雲澤暫且拉攏到自己身邊,將呂夢煙先行解決。畢竟雲鴻仁已經舍棄了自己原本的身份,選擇押寶在雲澤身上一事,孟支離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從山肖那裏有所聽聞,盡管不太明白雲鴻仁究竟為何如此,可如今卻也恰逢良機,不僅能夠借此從中生事,迫使雲澤與呂夢煙率先自相殘殺,並且隻要操作得當,就還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盡管對於此事,孟支離其實把握不大,最多最多隻有五六成罷了,卻也依然值得一試。


    而若當真能夠順心遂意自然最好,因為那樣的話,她就可以在雲澤與呂夢煙兩敗俱傷,或是一方勝出之後,趁著雲鴻仁還未離開鬼獄,就以雷霆之勢徹底了結了這座暗流洶湧的漩渦蠱爭。屆時,就無論雲鴻仁最終是否能夠活著離開鬼獄,返回此間,都已經塵埃落定,無濟於事。


    而若無法順心遂意,也不過就是錯失了一次良機而已,更何況此間雲府本就三足鼎立,相互之間雖然看似風平浪靜,但實際上卻是虎視眈眈,不會因為一次微不足道的變故,就出現什麽太大的改變。


    但終究還是人有千算,天有一算,人算不如天算。


    孟支離想了許久,也沉默了許久,終究還是輕輕一歎,又瞥了一眼那吱吱呀呀的聲音傳來的方向,直接轉身離開。


    “我明天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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