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時候用了兩旬時間,走的時候雖然更快一些,卻也依然是在兩旬左右。


    秋意蕭索,今年要比往年來得更快一些。


    也有可能是因為太過靠近那片惡土的緣故,所以當雲澤與穆紅妝的身邊逐漸不見那些團霧以後,肉眼可及之處的草木,就已經開始脫離了枝椏蕭蕭而落,並且似乎就在不久之前,惡土之外的這片範圍,有過一場不知多大的秋風,滿地落葉便就鋪成了厚厚的一層,腳掌踩在上麵,便會覺得好像踩在了一層棉絮鬆軟的被褥上,以至於半個腳掌都會深深陷入其中。


    沙沙聲悄然回蕩在這片十分安謐的樹林中。


    直至真正遠離了那片惡土,雲澤與穆紅妝方才終於暫且止步,各自找了一個喜歡的位置,躺在厚厚的樹葉上麵沉沉睡了過去。


    這一睡,便是一天一夜的時間,直睡得頭昏腦脹。


    然後繼續趕路。


    按照臨別前老嫗所言,從這裏開始往南邊偏一些,就能找見一座不大的小鎮,鎮子雖小,但卻五髒俱全,沒有什麽太好的酒水,卻也可以將就對付。


    已經打定了主意從此以後還是少喝一些桂花酒的雲澤與穆紅妝,便理所當然開始尋找那座不大的小鎮,直到兩日過後,方才在一座水波碧綠的大湖對麵,找見了那座小鎮的蹤影,規模確實算不上很大,靠湖而建,鱗次櫛比的房屋建築隨著地勢高低起伏,一眼看去,別有一番奇特的韻味在其中。


    小鎮這一邊是碧湖千頃,小鎮那一邊是壁立千仞。


    藤蘿攀附在懸崖峭壁上,走進之後,方才見到懸崖下方乃是又一座懸崖峭壁。碧湖千頃延有著一條支流延伸過來,徑直橫穿小鎮,一路蜿蜒而來,在經過最後一座石拱橋後,便終於來到懸崖附近,碧綠顏色的湖水清澈通透,仿佛一條碧玉流淌,落下隻有約莫丈許左右的高度之後,就轟隆隆匯入這座懸崖下方的池潭之中,水汽翻騰,倘若陽光正好,就還會架起兩座一大一小的虹橋,乃是這座小鎮之中最為好看的風景之一。


    另有一處風景,便是沿著這座壁立千仞的懸崖側麵,沿著紮根在懸崖石壁中的木橋蜿蜒而上來到最頂端之後,俯瞰這整座小鎮與碧湖千頃的全貌,因為視野開闊的緣故,便會讓人莫名的心神舒暢,做到寧靜祥和,甚至還會有利於悟道修行。


    所以小鎮居民,幾乎人人佩劍。


    並且修為極高。


    但這裏所說的極高,卻是相較於其他類似於這座小鎮一般的小地方,所以在見多了世麵的雲澤看來,其實小鎮中人,修為都算不上太高。


    最厲害的一個,也就隻有煉精化炁境罷了。


    並且還是有且僅有這一個。


    因為找見此處小鎮之時,已經到了黃昏日落時分,雲澤與穆紅妝一個付錢,一個買酒,直接搬空了一座酒坊之後,便就幹脆留在小鎮過一夜,所幸小鎮最深處有著整座小鎮之中唯一的一家客棧,並且尚且留有幾間空餘的客房,雲澤與穆紅妝便就選擇了左右相鄰的兩間客房,暫且住下。


    隨後來到大堂解決晚膳的問題。


    小鎮極小,但卻名聲很大,所以小鎮有著不少外來人,並且無論春夏秋冬,常年如此。


    倘若非要究其根本,便是因為最早的時候,其實這裏根本沒有這座小鎮,而是一位修為境界極高的散修,因為小鎮背後的那座大山已經誕生了一定程度山水氣運的緣故,便選擇在此結廬隱居,而那個時候的那座大山,也絕不是現在這幅山脈綿延至此便就戛然而止的模樣。之所以如此,則是因為早在很久很久之前,甚至要比洞明聖地的出現更早,秦川之外有著一位已經縱橫了許久的魔道巨擘,因為一時不慎得罪了一座龐然大物,便被追殺到了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下場,慌不擇路之下,就冒冒然闖入了那位散修在此修行的地盤之中。


    然而事情的具體真相如何,如今已經不得而知,但據旁側另外有人口中所言,原來那位魔道巨擘並非真的慌不擇路才會闖入此間,而是與那在此結廬修行的散修有著一定的淵源,並且很大概率乃是同族子弟,隻是因為散修自來看不過那位魔道巨擘的行事風格,便不念同族情誼,對於那位魔道巨擘當時的凶險處境置若罔聞,不僅閉門不出,並且出言諷刺,兩人便就起了極大的爭執。


    恰此之際,由自那座龐然大物而來的一眾子弟,在一位聖人的帶領下趕至此間,或是聽聞兩人爭執之言,知曉兩人乃是同族子弟,便就全然不顧禍不及家人的江湖規矩,僅憑自己心意行事,又或是因那座龐然大物忽然發現此間大山已經誕生了相當程度的山水氣運,便就起了搶奪心思,方才不顧散修是否無辜,想要將之一並擒殺。


    散修自然心生惱意,卻也知眼前來人隻是那座龐然大物中不太能夠上得了台麵的一群人,可若真要與其背後的龐然大物為敵,便無論如何都保不住自己的這座山頭,就一心想要避戰,以免與之結怨。卻不想,對方不非但不曾得過且過,反而得寸進尺,定要將其斬下頭顱才肯罷休,便終於按捺不住,怒極出手,隻一劍白虹,便就將那龐然大物出身的聖人,與一心想要渾水摸魚的魔道巨擘,連同這座大山中的山水氣運,一並斬成了兩半。


    所以大山傾倒,一半山峰徹底破碎倒塌,砸在地麵上,並且因為劍意滲透的緣故,方才有了那座碧湖千頃。


    而另一半山峰則是依然留在原地,便是如今小鎮背後的那座壁立千仞。


    其實事情本該到此結束,卻在後來,不知為何就傳出了那位散修劍仙,一劍劈開了這座大山的山水氣運之後,因為自知事後必然遭遇那座龐然大物的無盡追殺,已經必死無疑,便在出手之時,暗中留下了部分山水氣運包裹了自己的部分劍意,作為傳承,一直留在此地,便在更後來的一段時間,這處小鎮所在之地,就成了天下間無數修士前來尋覓機緣的所在。


    畢竟也是一劍劈死了一位龐然大物出身的散修所留傳承,財帛尚且動人心,更枉論比之尋常財帛更加珍貴的劍修傳承?


    再後來,便就有了這座小鎮的出現。


    客棧大堂中的許多食客酒客,對於此事至今也是津津樂道,並且各種版本層出不窮,卻也大同小異。


    雲澤與穆紅妝安靜吃菜喝酒,大致了解了整個脈絡之後,便下意識互相對視了一眼,隨後一個搖頭哂笑,一個微微聳肩,對於小鎮的來曆傳說並未當真。隻是在此之後,雲澤卻又忍不住虛眯雙眼看向那座惡土的方向,猜測老嫗指點穆紅妝來此買酒,是否別有用心。


    陰鬼邪祟之流,若在陰間,是否會有壽命一說,雲澤並不知曉,但在陽間,卻並無壽命之憂。


    也便是說,在惡土之中,無論老嫗也好,青衣女子也罷,或是去往深處古宅路上遇見的那些高瘦老人、妙齡少女、豐腴婦人、青壯男子,很有可能都是真正意義上已經存世無數年的老古董,便就對於一些貌似隻是傳聞傳說中的或人或事,可能都曾親眼見過,甚至親身經曆過。


    所以對於有關這座小鎮來曆的傳說,雲澤其實說不上不信,卻也不會全信。


    穆紅妝亦是如此。


    隻可惜,兩人皆非劍修,並且對於用劍一事,也沒有什麽太大的期望,便對於那位散修很有可能依然留在此間的劍意傳承,實在是興致缺缺,反倒是對於碧湖千頃之中特產的肥美鱸魚,以及取自碧綠湖水釀製而成的綠酒,十分喜歡。


    尤其到了夜間日落之後,客棧夥計忙活著在四處掛上大紅顏色的火紅燈籠,就越發對應了燈紅酒綠的說法。


    別有一番滋味兒濃厚。


    一頓晚膳臨近末尾,客棧大堂裏不少食客酒客喝得興起,便就吵吵嚷嚷個不休,說話也越來越多,就難免牽扯到了雲澤身上。隻是這種小地方,真正能夠知曉雲澤模樣長相的,卻是萬中無一,便哪怕雲澤本人並未加以掩飾地坐在那裏,並且隔壁相鄰不遠的酒桌上,就有幾人正在談論那有關雲澤的諸多傳言,也仍是一無所知。


    穆紅妝滿臉笑意,衝著雲澤一陣擠眉弄眼。


    隻是諸如此類的事情經曆得多了,雲澤也就懶得再去理會了,隻給自己重新倒上一杯色澤如同碧玉一般的綠酒,仰頭一飲而盡。


    入口之間,略感酸澀,實在算不上什麽好酒,但卻回甘悠長。


    客棧門口陡然傳來一陣嘈雜響聲,夾雜有呼喝之聲以及金鐵交擊的清脆聲響,便讓大堂中原本吵吵嚷嚷的人群,立刻安靜了下來,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好奇張望。而在隨後隻短短片刻,客棧門外便就接連響起兩道沉悶響聲,像極了刀劍插入血肉之中帶起的聲音,緊跟著,便有兩道人影接連由自遠處飛來,正正砸在客棧門口的位置,胸膛小腹各自有著一道前後通透的傷口。


    有一身著黑衣的女子,器宇軒昂眉如劍,緩步而來,手中提著一把染血的三尺柳葉刀,路過那兩人身邊之時,看也不看那兩人一眼便就抬手一抹寒光,立刻就有兩顆大好的頭顱飛上高空。


    凜冽殺氣,瞬間充斥了整座大堂。


    女子將刀一甩,血光一線,刀身寒光凜冽,竟是已經不染分毫血跡,隨後收入腰間。


    客棧夥計連忙迎上前去。


    “十一姑娘又來啦,還是老規矩?”


    黑衣女子瞥了一眼滿臉諂媚模樣的客棧夥計,微微點頭。


    眼見於此,客棧夥計便就立刻吆喝一聲:


    “三斤綠酒,三斤牛肉,請好兒嘞——!”


    喊罷,那客棧夥計便就立刻領著那位黑衣女子去了角落中的一張無人的空桌,率先趕到,抽出抹布,手腳麻利將桌子板凳盡都擦了個幹幹淨淨,隨後與那已經落座的黑衣女子低頭說了些客套話,便就立刻折身回來,去到後院叫了幾個夥計出來,將門口的屍體全都收拾了,至於這兩人究竟是個什麽身份,客棧夥計便連多問一句也懶得。


    雲澤手中把玩酒杯,瞄了一眼角落裏那柳葉刀擱在桌麵上,腰板挺得筆直的黑衣女子,有些意外。


    穆紅妝靠近雲澤這邊,低聲開口問道:


    “十二橋境?”


    雲澤輕輕點頭。


    穆紅妝又轉頭看向客棧門口正被幾人抬起準備拖走的屍體,繼續問道:


    “靈台境?”


    雲澤依然點頭。


    穆紅妝立刻眼眸明亮,大大咧咧扭頭看向那正背對自己這邊的黑衣女子,也不多想女子來曆究竟如何,一副蠢蠢欲動的模樣。


    黑衣女子殺氣收斂,大堂中的壓抑氛圍,悄然一鬆。


    悉悉索索的低語聲,接連響起。


    雲澤耳聽八方,忽然眉頭一挑,有些意外,卻又不會覺得太過意外,隻是有些想不通這麽一個佩刀的女子,又怎麽會跑來這種滿是劍修,並且還在傳言之中有著劍意傳承的地方。


    黑衣女子來自洞明聖地,並且還是洞明聖地這一代的麟女,真名寧十一。


    至於寧十一為何明明身在老秀才門下,卻偏偏不修道法,反而練刀,便無人可知。也正因此,周遭這諸多食客酒客言語之間,大多都在猜測這位十一姑娘究竟為何如此,卻也有人另外說起了一些有關這位十一姑娘的傳聞,說什麽麵冷心熱,什麽是非分明,字裏行間,對於這位十一姑娘,都是極為推崇。


    倒是有個極好的名聲。


    而在隨後,客棧門口又跌跌撞撞跑來一人,一看便就是個書生打扮,進門之時,一個不留神還被門檻絆了一跤,直接摔了個結結實實的狗吃屎,驚得整座大堂又是立刻安靜下來。


    等到那書生好不容易爬起來了,一抬頭,才見到已經鼻孔冒血,書生自己也是有所察覺,便在伸手扶正了腦袋上麵的書生帽後,抬起手掌往鼻子下麵胡亂一抹,就非但沒有抹幹淨,反而弄得滿臉都是血跡,隻是書生恍若未覺,反而衝著大堂中的在場眾人咧嘴傻笑一聲。


    書生還少了顆門牙。


    整座大堂中的所有人,立刻哄堂大笑起來。


    更有甚者,大肆出聲嘲笑書生讀書讀傻了。


    便連雲澤也一時之間忍俊不禁,搖頭笑了一笑。


    隻是很快,大堂角落裏便就陡然湧出一陣森然殺機,殺機之重,以至於大堂中的溫度都跟著下降了許多,讓在場許多修為境界有所不足之人,都忍不住激靈靈一個寒顫。


    待得終於察覺到殺機來源,便再也沒有任何一人膽敢取消那個傻書生,大多噤若寒蟬,也或麵露意外之色。


    書生雙眼當即一亮,立刻穿過人群跑了過去,在寧十一的對麵落座,咧嘴笑道:


    “十一姑娘,你方才怎麽跑得如此之快,小生差點兒就要跟丟了。還有還有,剛才那兩個藏在暗中鬼鬼祟祟的人到底什麽來頭?小生看著他們不像什麽好人,該不會是忽然瞧見十一姑娘你這般貌美如花,就心存歹念,意圖要對十一姑娘你心存不軌吧?”


    一邊說著,那一臉傻氣的書生還給寧十一倒了碗茶水,起身遞到其手中之後,這才又給自己倒了一碗,正要低頭喝水的時候,方才接著碗中倒影,瞧見自己滿臉鼻血的模樣,就連忙低下頭去一頓亂擦,隻是抬頭之後,仍是沒有擦得很幹淨,可書生對著碗中倒影看了片刻,就立刻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又一次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傻模樣,手裏端著茶水繼續喋喋不休道:


    “但其實十一姑娘你也不必為此擔心,一切還有小生在呢!小生雖然是個讀書人,不愛與人動武,但若為了心愛的姑娘,便是動武又有何妨?更何況小生最近一段時間也一直都在勤勉鍛煉,沒有絲毫懈怠之舉,瞧瞧,就這胳膊,都快趕得上大腿粗了!倘若方才那兩個采花小賊還敢再來,十一姑娘也無需害怕,盡管躲在小生身後,小生保管會讓他們有來無回!”


    傻書生擼起袖子,舉起膚色白皙沒有二兩肉的小細胳膊,一陣比比劃劃,滿臉豪氣的滑稽模樣,看得周遭眾人憋笑難受,隻能扭過頭去悶頭喝酒吃菜。


    穆紅妝扯了扯嘴角,手肘碰了一下旁邊正在吃菜的雲澤,衝著那個傻書生一抬下巴,滿臉揶揄道:


    “有人想來一出英雄救美,既然看見了,聽見了,你就不打算幫一幫他?君子成人之美嘛!”


    雲澤夾起一筷子鱸魚肉塞進嘴裏,順便翻了個白眼。


    角落的那個傻書生,還在喋喋不休,說著自己如何如何就能輕易將那兩人打翻在地,好像真有那麽一回事一樣,直說得唾沫翻飛,並且越來越誇張,以至於說到後來,客棧夥計給十一姑娘上酒上肉時,那書生口中所言的一場大戰,已經是驚天地泣鬼神了。


    寧十一視如不見,充耳不聞,神色始終冰冷,依然腰板挺得筆直,伸手抓來三斤大的酒壇,徑直倒了一碗酒,一口喝幹。


    客棧門口,又有幾位看似一路風塵仆仆而來的客人出現。


    雲澤伸出筷子,夾走了碟子裏的最後一塊鱸魚肉,塞進嘴裏胡亂嚼了兩下就直接吞入腹中,眼神不留痕跡掃過客棧門口的幾人,殺機暗藏。


    穆紅妝尚未察覺,筷子已經伸了出去,卻沒能搶過雲澤,便立刻對其怒目而視。


    角落裏的十一姑娘,又是仰頭一口直接喝幹了一整碗酒,擱下酒碗時,一邊伸出筷子去夾碟子裏的牛肉,一邊忽然開口打斷了那個還在喋喋不休的傻書生。


    “去吧,接下來看你了。”


    傻書生當即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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