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算不上什麽席宴的晚宴,幾人各自吃飽喝足之後,又送走了老人衛熵,便就匆匆散場。


    傻書生陳也鬼鬼祟祟落在最後方,趁著幾人上樓休息之時,忽然膽大包天伸手拉住了寧十一的衣袖,站在原地等著雲澤與穆紅妝各自回到房間,關上房門之後,方才終於咧開嘴巴傻裏傻氣的一笑,從懷中掏出了一盒大紅的胭脂,塞在寧十一手中。


    傻書生陳也忽然有些扭捏,撓著頭發嘿嘿笑了許久,方才迎著寧十一有些疑惑的目光,紅著臉道:


    “白間的時候,十一姑娘去了那座地下劍池,小生先來無事,又恰好逢集,便去街市上走了一遭,想著能夠找見什麽有趣的小物件,當作禮物送給十一姑娘。隻是小生走了許久,見到的那些東西也都是尋常貨色,著實算不上什麽有趣,也配不上十一姑娘的國色天香,便來來回回走了好些遍,方才相中了其中一家胭脂水粉鋪子上的這盒胭脂,不光好看,並且極為香甜,原本是想早些便就給你的,隻是後來出了那麽檔子事兒,就被小生忘在了腦後,到此間方才想起。隻是這盒胭脂的價格確實有些貴了...不,不是,是隻要能夠配得上十一姑娘,能讓十一姑娘變得更加好看,便無論多少錢,小生都覺得很值,不過價格也確實有些不太公道,畢竟這盒胭脂做得有些粗糙了,還不夠細膩,如果能夠磨得再細一些...”


    寧十一波瀾不驚,手中把玩著那盒胭脂,聽到傻書生陳也說到胭脂香甜的時候,英挺劍眉稍稍一挑,便就徑直打開,靠近鼻間嗅了嗅。確如其言,帶著一股十分清淡卻又回味悠長的香甜之意,像極了金桂。隨後小指伸出,擦了一點塗在另一隻手手腕上,色澤紅亮。


    寧十一劍眉輕蹙,重新蓋上那盒胭脂,丟還到傻書生陳也懷裏,也將其還沒說完的喋喋不休直接打斷。


    “你對胭脂很在行?”


    傻書生陳也懷裏抱著那盒白間買來的胭脂,愣在原地。


    寧十一眼神清冷,直勾勾看過來,雖然見不到什麽冷光,但這傻書生卻又忽然想到了什麽,當即臉色一變,急急忙忙開口道:


    “十一姑娘誤會了,小生其實對胭脂並不在行,隻是當時在那鋪子上買胭脂的時候,聽到周圍有些同樣在買胭脂水粉的女子如此說法,說鋪子上的多數胭脂不光好看,味道也好,除了研磨不夠細致之外,就再也沒有什麽其他的毛病,自家男人或是情郎,肯定喜歡吃,價格稍貴一些也無妨...”


    陳也的話音戛然而止,瞧見了寧十一眼眸之中隱有寒光閃爍,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猛地捂住了嘴巴。


    寧十一轉身就要離開。


    那傻書生見狀立刻慌了神,匆忙追上,重新繞到寧十一麵前,攔住了她的去路,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了寧十一手臂,卻還不待其開口說話,就忽然察覺雙手手心猛地有著一陣刺痛傳來,一個激靈之後,便立刻鬆開了雙手,隻是低頭再看,已經見血。


    陳也略微艱難地吞了口唾沫,苦著臉開口道:


    “十一姑娘真的誤會了小生,小生可從來沒有想過要吃十一姑娘嘴巴上的胭脂,既不敢想,也不敢做,否則十一姑娘一刀劈下來,小生肯定就會一分為二的,隻是覺得胭脂好看,十一姑娘雖是江湖兒女,卻也畢竟是女子,就應該會喜歡,便苦苦挑選了許久,又問過了好些正在鋪子上買胭脂的姑娘婦人,方才終於選中了這一盒。至於十一姑娘嘴巴上的胭脂味道如何什麽的,也都不是小生說的,而是那些姑娘婦人取笑小生時,小生辯解得多了,便一時收不住嘴。小生可以對天起誓,對於十一姑娘,小生隻有仰慕之情,卻絕無賊心,亦無賊膽!”


    一邊說著,傻書生陳也已經抬起手臂,兩指並攏作發誓狀。


    眼見於此,寧十一眼眸之中寒光逐漸內斂,忽的伸手拿過了陳也懷裏的那盒胭脂,打開之後,小指隨意擦了一些塗在嘴唇上,之後就又重新蓋上胭脂盒,丟回陳也懷中,被其一陣手忙腳亂地接在懷裏。


    抬頭再看時,寧十一正麵無表情肩膀靠著身旁廊柱。


    從來不施粉黛,隻以真麵目示人的寧十一,如今唇瓣上塗了一些顏色紅亮的胭脂,雖然隻是隨手而為,卻也要比之前更加好看。


    “真不吃?”


    聞言之後,傻書生陳也當即一愣,嘴巴微微張開,有些難以置信,大抵能夠猜到自己倘若真敢點頭,也或靠近上去,下一瞬間就會立刻倒飛出去。


    隻是即便如此,陳也的目光也依然有些離不開寧十一塗了胭脂的唇瓣。


    然後不留痕跡地喉結一動,吞了口口水。


    下一瞬間,陳也就被寧十一一腳踹在胸口上,當即慘嚎一聲,直接倒飛出去,遠遠撞在走廊盡頭的房間,直接撞破了牆壁,摔入其中。房間裏一男一女兩位劍修,女的也能算得上花容月貌,恰好羅裳半解,卻被陳也撞破了好事,立刻捂緊了被子尖叫一聲。而那已經箭在弦上的男子劍修,更是臉色大變,一邊破口大罵,一邊下床拔劍一氣嗬成,顧不上衣衫淩亂,直接就要劈在陳也身上。


    所幸寧十一沒有完全不管不顧,屈指一彈,一道劍氣激射,直接打在那位男子劍修的身上,雖然不會傷人,但也讓那男子劍修跌跌撞撞退了幾步之後,直接仰麵摔在地板上,嚇得旁邊床上的女子劍修俏臉慘白,回頭瞧見寧十一之後,當即縮緊了脖子,再也不敢言語其他。


    陳也哼哼唧唧捂著胸口爬了起來,回頭瞧見屋子裏這番光景,稍稍一愣之後,就再也顧不得疼痛,立刻低頭弓腰捂著鼻子跑了出來,就連那盒胭脂,也落在了那個房間裏。


    隻是陳也重新回到走廊時,寧十一也已經回去了自己的房間,不待陳也跟上,房門便就砰的一聲,關得嚴嚴實實。


    眼見於此,弄巧成拙的傻書生陳也,立刻苦著一張臉,在寧十一的房間門前遲遲不肯離開。再一抬頭,忽然瞧見了對過不遠處另一個房間門前的雲澤,正抱著膀子好整以暇靠在門框中,手裏拎著一壇酒,隔壁穆紅妝也是,一副看熱鬧的模樣,忽然瞧見陳也看了過來,便當即咧嘴一笑,各自退回房間,同樣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陳也神情一呆,再回頭看向寧十一的房間,嘴巴一咧,差點兒就要哭出來。


    “十一姑娘,你聽小生解釋啊,方才那隻是小生的無意之舉,真不是你想的那樣...”


    ...


    離開客棧之後,老人衛熵一路打著酒嗝,臉頰酡紅回去了平地。


    其實不是沒有住的地方,隻是自從衛熵最為得意的弟子衛洺離開之後,位於湖邊的那座房屋,回去不回去也就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畢竟老人衛熵並非小鎮人氏,隻是孤身隱居在此罷了,便難免舉目無親,雖然鄰裏之間已經十分熟悉,並且百年已過,在小鎮上的許多人看來,老人衛熵其實是與小鎮人氏沒有兩樣,但於其而言,仍是沒有什麽太大的歸屬感。


    所以衛洺離開之後沒多久,老人衛熵就索性不再回去那棟房屋,隻每隔三五天時間,才會回去一趟打掃打掃沉積在桌麵板凳上的一些灰塵,以免有朝一日先天劍胚的衛洺,忽然闖蕩江湖回來了,也能有個可以落腳的地方。


    因而老人衛熵在離開客棧之後,就趁著酒力一路搖搖晃晃去了那片往日裏用來練劍的平地。


    打坐、站樁,亦或練劍。


    老人衛熵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在做這些,迄今為止已經整整百年,隻是老人衛熵在於劍道方麵的修行雖然出類拔萃,並且數百年闖蕩江湖,仗劍而行,也曾以劍道劍術闖出了一番極大的名氣,可修行方麵卻實在算不上出色,尤其如今年老體衰,底蘊不足,修為境界便就更難寸進。


    整整百年枯燥修行,也依然沒能打破如今的桎梏,在修為方麵更上一層樓。


    老人不強求,畢竟年紀已經很大了,也就早便看開了。


    隻唯一放下的,就是老人視如己出的,先天劍胚的衛洺,如今究竟如何,又是否還在人世。


    臨出客棧前,老人衛熵刻意要了一壇綠酒帶走,路上沒喝,一直走到平地上,在岸邊蘆葦叢中間的空隙間盤坐下來之後,方才揮手打開酒封。


    這個位置,老人一直記憶深刻。


    當年先天劍胚的衛洺離開小鎮時,就是從這裏撐船而去,一葉扁舟,一路行到千頃碧湖的另一邊,老人在這邊,望著那道尚且十分渺小年輕的身影,在一陣高高舉起的揮手之後,就格外朝氣蓬勃並且意氣風發地轉身消失在了那片山林中。再之後...


    老人衛熵本就有些佝僂的腰背,忽然塌了下去,變得更加佝僂的許多。


    先天劍胚的衛洺,對於世上諸多劍道真意,生而知之,並且能夠輕易做到與劍刃共鳴,乃是不可多得的劍道奇才,倘若一切順利,整整百年時間,就已經足夠讓他名聲大噪。而哪怕不算十分順利,隻要能夠堅持活下來,也同樣不會是個寂寂無名之輩。


    先天劍胚的意義,極大。


    更在諸如瑤光那位號稱欲仙子的美人骨之上。


    可哪怕洞明麟女寧十一,都不曾在外聽人說過衛洺兩個字。


    老人心裏如何不明白,那個自己僥幸撿來的孤兒,先天劍胚的衛洺,極有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畢竟劍氣小鎮之外便是天高海闊,而曾經一人一劍闖蕩過江湖的老人衛熵,也深刻明白著小鎮之外的世界究竟危險到了一種怎樣的程度。再加上先天劍胚,其實也是體質不凡,屬於先天鼎爐的一種,亦有人稱之為人形寶藥,數量甚至比起擁有氣府異象的人數還要更少許多。


    那位號稱欲仙子的美人骨,有瑤光庇護。


    世上另一位同為先天劍胚的尉遲夫人,更是早已號稱大聖之下真無敵,乃是劍道高天。


    可衛洺卻才隻是初出茅廬。


    便哪怕老人衛熵無論如何都不肯承認,卻也依然忍不住去想,自己那位視如己出的得意弟子,先天劍胚的衛洺,如今是否已經慘遭毒手,那些生而知之的劍道真意,又是否已經淪為他人嫁衣?


    老人眼神之中滿含苦澀,已經不知多少次後悔,不該那麽早就放任衛洺外出闖蕩。


    “洺兒...”


    衛熵口中呢喃,手指輕輕摩挲著旁邊酒壇,苦澀一歎。


    平地另一邊那條如同田壟一般的土路上,衛洺一身劍氣止不住地流瀉而出,悄無聲息由自劍氣界碑那裏返回,身形挺拔立在那裏,聽到衛熵口中呢喃之後,本就清澈的眼眸,當即滿含笑意,隻一步走出,便就來到老人衛熵身後丈許的位置,又不敢太過靠近,生怕身上無論如何也止不住流瀉而出的劍氣會傷到老人。


    然後輕輕開口,喚了一聲。


    “老爹。”


    正欲舉壇喝酒的老人,忽然一僵,背對著高大男子衛洺,逐漸睜大了眼睛。


    ...


    劍氣界碑那裏,原本看似隻是一塊由自高處滾落下來,方才紮根於此的山石界碑,如今卻是靈光朦朧,一道道仿佛水流一般劍氣,由自界碑上縱橫交錯的劍斬痕跡之中,不斷流溢而出,隨風蕩向更高處,最終化作千絲萬縷細如牛毛一般的劍氣雨絲,洋洋灑灑飄落下來,將那盤坐於此的褚陽完全籠罩。


    劍氣滲透周身十萬又八千毛孔,浸入筋肉骨骼,充盈六髒六腑,砥礪肉身,蘊養血氣。


    褚陽十二橋境的修為,緩緩增長。


    隻是其中蘊藏的諸多劍道真意,卻全部都被忽略過去。


    細如牛毛毫發一般的劍氣,洋洋灑灑,落入褚陽體內,如似一場春風化雨,潤物無聲,也便褚陽體內處處生機蓬勃,旺盛血氣不斷由自氣府深處滿溢而出,經過命橋,上湧十二正經。隻在悄無聲息之間,其中一條正經的封閉桎梏,就被蘊藏了濃密劍氣的澎湃血氣,輕易撞破,好似水到渠成一般,血氣汩汩而動,湧入經絡之中,以使氣府、命橋、正經三者之間,能夠形成一條順暢平坦的血氣遊走之路。


    劍氣細密,內斂與血氣之中。


    如似一條熾盛火龍逐漸形成氣候,行走於體內龍道,熾盛澎湃,格外凶猛的勁力也讓原本雙目緊閉的褚陽,立刻睜開了眼睛,隨後橫陳膝上的佩劍陡然一顫,如似拔地而起,於憑空之中帶起一抹凜冽寒光,被褚陽一躍掌握在手中。


    落地之後,劍光飄忽,劍氣縱橫,褚陽身形隻在咫尺之間來回騰挪,不出腳下尺許方圓。


    一劍刺出,一條雪白劍氣順勢而動,憑空斬過十丈距離,方才終於消散於無形之中。眼見於此,褚陽當即眼眸一亮,隨後腰杆擰轉,以長劍順從手臂之勢,仰身繞過麵前,再一轉,源自老人衛熵的劍招,便就一氣嗬成,而隨著最後一劍劈出,其體內血氣如同火龍轉動,忽然一滯。


    略有察覺之後,褚陽眉頭一蹙,有些不明就裏,卻也依然繼續運轉體內血氣,想要使之繼續向前,卻於此間,蘊藏於血氣之中的劍氣就陡然一散,幾乎失去掌控,凶猛衝撞髒腑經絡,直接震得褚陽臉色大變,當即一口鮮血噴出,連同髒腑經絡也一並受損,而其原本包裹周身的凜冽劍光也隨之消失不見,跟著便就雙腿一軟,隻得拄劍半跪在地。


    褚陽愣了片刻,望著地麵上自己噴出的血跡,忽的眼神一獰。


    “該死的老東西!”


    褚陽重新壓下體內有些躁動的血氣運轉,繼續原地盤坐下來,橫劍膝上,一邊通過沐浴劍氣的方式恢複傷勢,一邊體悟劍氣之中蘊含的劍道真意,再也不敢將其忽視過去。


    天底下幾乎所有武功技法、搏殺術、搏殺大術,甚至包括搏殺真解在內,但凡牽扯到招式一說,便無論如何繁複,歸根結底還是死的,諸如雲澤所學五步拳、陰陽手,以及褚陽方才修煉的劍法,聰明人隻看幾遍,就能學得八九分相似,甚至十分相似,而尋常人多看幾遍,也同樣能夠大致施展得來,但其中真正的關鍵,仍是在於體內氣機的運轉路徑,從氣府之中滿溢而出,行走命橋之後,要走十二正經的哪一正經或是哪些正經,以及其他作為輔助之用的血氣氣韻也或元炁,又要行走哪些穴竅,是最終停止在穴竅之中,還是肌肉筋絡之中,亦或迸發出體外,而這期間,是一鼓作氣以大河奔騰之勢全部走遍,還是又快又慢,時急時緩,都有著至關重要講究。


    尤其其他一些不會牽扯到招式一說的手段,便如雲澤手中掌握的《雷法》,氣機如何運轉,更是重中之重。


    所以在這之前,褚陽以為自己已經學到了老人衛熵真正的本事,便難得聰明了一會,選擇了一招鮮吃遍天的方式,想要專精此法。可如今再有突破,練劍之時,體內氣機運轉出現問題,就哪怕褚陽其實不算什麽聰明人,也已經知曉老人衛熵在傳授氣機運轉的方式之時,肯定有所保留,若非如此,就斷然不太可能出現氣韻運轉凝滯的情況,更不會一旦強行運轉,便要傷及自身。


    褚陽滿腔殺機,比起早先見到老人衛熵傳授寧十一自己從來不曾見過的劍招時,還要更加猛烈許多。


    劍氣絲絲縷縷,洋洋灑灑。


    如春雨潤物,綿密細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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