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颯颯,葉落冬藏。


    東北方向的鬼門,由自鬼獄而來的雲鴻仁十分突兀地出現在這裏,胸口帶傷,要比之前還在鬼獄時疼痛更甚,甫一經受寒風吹拂,便就立刻響起一陣呲啦呲啦的聲音,縷縷黑煙更濃更重,也讓原本對其視若無睹的雲鴻仁忍不住吸了一口涼氣,臉色煞白,站在原地好半晌時間,直到胸膛傷口中不斷溢出的黑煙逐漸淡了下去,方才終於適應過來。


    陰陽相隔,生死有別,總是如此。


    隨後抬頭看了眼陰沉沉的天色,雲鴻仁胸膛深深起伏,做了一次深呼吸,眉眼微沉,以僅剩的一隻左手壓了壓腰後橫陳的玄玉長劍,將其別至側麵,隨後便就一手握住劍柄,沿著熟悉的道路,緩步走向雲府。


    殺氣騰騰。


    ...


    雲府賬房,接連傳出一陣劈裏啪啦的算盤聲響。


    盡管因為避世不出的緣故,雲府上下的諸多瑣碎,便不比度朔山外的大戶人家那般繁瑣,然而零零星星加在一起,卻也為數極多。身為雲府大管家的青槐,便往往需要在賬房一呆一整天,尤其最近幾日寒流來的十分突兀,雲府上下都已經用上了地龍,尤其極為少爺小姐小小姐以及老爺那裏,木炭的消耗更是一個天文數字,便哪怕一府上下許多鬼仆已經全部利用起來,木炭的燒製速度與消耗速度,仍是不成正比,就需要有人負責下山出海,將度朔山上產出的某些天材地寶也或靈株寶藥拿去陸地換錢,然後采買所需之物。


    其實不僅如此,度朔山雖然號稱應有盡有,但數量的方麵卻也十分有限,而雲府上下養著諸多鬼仆,在很多方麵,也就比起山下海外的尋常人家大同小異。因而,越是平日裏需要大量消耗的物品,度朔山就越是做不到自給自足,倘若一一細數下去,便會發現府上需要外出采買的物品,其實不勝枚舉。


    也正因此,賬簿流水之類的,便就相當繁瑣。


    青槐並不擅長這些。


    也好在雲府上需要下山出海,前去陸地采買的物品並非很多,而青槐手下也多多少少有著幾個得力幹將,便往往都是這些得力幹將理清了賬本條目之後,交由青槐過目,無錯即可。


    隻是最近一段時間木炭的消耗數量實在太多,並且需要備足了接下來一整個冬天的所需木炭,一條條款目羅列出去,賣了哪些東西,賣了多少錢,買了哪些東西,花了多少錢,不厭其詳,便就數目極多,寒流至今不過短短幾日時間,一本嶄新的賬簿,便就已經足足寫了十多頁。


    雲府諸多院落房間,地龍無數,所用木炭自然並非尋常,若非如此,一條條款目匯總之後,也就不會總計出一個天文數字。


    青槐看得有些頭疼。


    身旁的桌麵上,統共四位鬼仆手下,聚精會神打著算盤,劈裏啪啦的聲音從早上響到了中午,至今未停。


    皮包骨頭,尖嘴猴腮模樣的山肖,忽然找到了賬房,站在門前抬起手掌,曲起兩指作扣門狀,輕輕敲在房門上。聲音不大,但賬房裏劈裏啪啦的算盤聲響卻在第一時間停了下來,包括青槐在內,房中大大小小許多鬼仆,全都抬頭看來。


    青槐丟下賬簿,吩咐道:


    “繼續算,不要出錯,否則一旦老爺怪罪下來,誰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算盤劈裏啪啦的聲響,又一次連成一片。


    青槐依舊身著青布麻衣,身材壯碩,出門之時,幾乎堵住了整個門框,隨後微微抬頭看了一眼陰沉沉的天色,感受寒風拂麵,微微皺眉,這才抬腳跟上了山肖的步伐,一路離開賬房所在,來到了雲府角落裏的鍛房。


    院子裏大大小小的無數厝石,比起年間雲澤還在山上時,已經少了足有一大半,而在其中一塊形狀並不規則,但卻塊頭最大的厝石上,孟支離麵無表情,一手持劍,一手按住劍刃,正以打磨的方式,不斷以厝石砥礪劍身,呲啦呲啦的響聲,著實刺耳難聽。然而距離聲源最近的孟支離卻仿若不覺,盡管隻是穿了往日裏鍛造兵刃時才會穿的簡單裝束,卻在陣陣寒風之中,依然汗流浹背,熱氣騰騰,手中劍氣流溢如同滴血一般的劍刃,更是隨著打磨砥礪的次數不斷增多,劍氣越發凝實,以至於哪怕是在青槐看來,劍身上不斷流溢而出又悄然隱沒的劍氣,都好似是真正的鮮血一般。


    尤其劍身每次銼過巨大厝石,伴隨著刺耳聲響,還會有著形同實質一般的戾氣代替火星迸濺而出,陰森森的模樣,一閃即逝。


    戾氣之重,匪夷所思,強如青槐也忍不住覺得心驚膽戰。


    便越發想不通孟支離區區十二橋境的修為,又是如何能夠經受得住這般凶劍戾氣的反噬。


    麵如猢猻一般的山肖,對此早就已經見怪不怪,並且深知孟支離磨劍之時,對於外界之事,幾乎一無所知,便索性沒有再去打招呼,身形一縱,就輕飄飄落在院子裏的其中一塊巨大厝石上,一手扶臉,一手環膝,百無聊賴看著孟支離用力磨劍,隻短短片刻,那體形巨大的厝石就已經被生生磨出了一個豁口。


    青槐雙眼虛眯,緊緊盯著渾身熱汗的孟支離。


    心裏逐漸有了一個大概的猜測。


    隨後眼神古怪地看向山肖,略作思忖之後,還是沒有開口。


    山肖眼窩身陷,眼球突出,視線忽然轉了過來,看向青槐,咧嘴一笑時,臉上的皮膚便就立刻褶皺堆在一起,越發顯得詭異難看。


    “放心好了,滴血雖是凶劍,但其煉製之法,乃是離小姐自己在後院經塔找來的,其中利害,想來離小姐自己知道,倘若沒有壓製之法,也不會輕易煉出這樣嚇人的一把凶劍出來。誰會閑著沒事兒自己找死呢?”


    山肖嗬嗬一笑,眼神詭譎。


    “所以管家大人,您老最好還是早點兒提醒夢煙小姐,讓她盡可能的小心一些,否則稍不留神,就極有可能成為這把滴血的劍中亡魂。聽清楚了,不是劍下亡魂,是劍中亡魂。”


    聞言如此,青槐臉色當即一沉,重重一哼。


    “你叫我來,就隻是為了說這些?”


    山肖撇了撇嘴,雙手一攤,輕輕聳肩。


    “當然不是。”


    隨後抬手指了指天上。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去年小雪那天,咱們雲府非但沒有下雪,甚至還是一個豔陽高照的好天氣。天氣好了,心情自然也會跟著變得極好,尤其還發生了一件非常值得開心的事。”


    山肖一臉笑眯眯的模樣,意有所指。


    青槐眼神當即一沉,微微閃爍,盯著山肖已經麵露不善之色。


    後者一笑,嘴巴咧開的弧度極為誇張。


    “我可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要說你和你家主子,簡直蠢得無可救藥,僅此而已。”


    山肖神情詭異,眼神詭譎,無視了青槐越發陰冷的眼神,繼續笑著說道:


    “虧得你忍辱負重跟在仁哥兒身邊這麽些年,到頭來,卻是擔心這個顧忌那個,生怕大少爺會因而動怒,便不敢下死手。鬼獄是個什麽樣的狗屁地方,你跟我,還有咱們府上的許多鬼仆,哪個不是心知肚明?要說凶險當然凶險,畢竟那也是陰間的放逐之地,鬼吃鬼,鬼吃人,再正常不過,稍有不慎,就會死得不能再死,甚至一旦淪為口糧,就連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會被直接剝奪。可說到底,鬼獄就是鬼獄,既是陰間的放逐之地,也是一座巨大的監牢,不是全無規矩法度可言,尤其仁哥兒這也不是第一次被雲老爺子丟去鬼獄。他能活著出來第一次,難道就不能活著出來第二次?”


    山肖重新以手扶麵,已經收斂了笑意,眼神之中滿是鄙夷。


    “蠢貨!”


    青槐雙拳一握,立刻發出兩聲不分先後的爆鳴,咬牙切齒死死盯著蹲在那塊厝石上的山肖,強忍著衝動沒有直接出手,隨後眼神微微一變,猛地扭頭看向雲府大門的方向,臉色難看。


    山肖當即嗤笑一聲。


    “還是個後知後覺的蠢貨。”


    言罷,這麵如猢猻一般的山肖,隻雙腿一伸,上身不動,便就已經穩穩落地,隨後雙手枕在腦後,緩步走上前來,一臉玩味地看向青槐。


    “那麽,接下來你又打算怎麽做?是繼續忍辱負重回到仁哥兒的手底下,還是與仁哥兒撕破臉皮,繼續呆在你家主子的身邊?反正我是建議你選擇前者的,畢竟仁哥兒如今還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澤哥兒今年又已經不能再回山上,好生算一算的話,你還有著兩個月的時間可以另外找個機會殺了他。當然,得避開雪姬才行,還有那個名叫希兒的希惡鬼,也挺麻煩。尤其這件事牽一發而動全身,倘若沒能一擊得手,使之斃命,你就再也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


    山肖忽然想到了什麽,又笑眯眯地開口補充道:


    “大少爺身上的傷勢還沒完全好利索,而且他也不敢太過插手這件事,最多就是在你準備動手的時候為仁哥兒稍作預警罷了,所以你真正能夠得手的希望其實還是相當渺茫的。但畢竟也不是完全沒有任何希望,更何況一旦澤哥兒過了年關回來了,你家主子其實另有其人的這件事也肯定瞞不住。既然事情已經注定如此,倒不如索性嚐試一下,畢竟不管得手與否,都不會虧。”


    青槐眼神陰冷地盯著麵前的山肖,心裏已經大致猜到了其真正的目的所在,是想要拿他當槍使。


    隻是即便如此,青槐依然心動了。


    畢竟事情正如山肖所言,雲澤今年雖然已經不能再上山,可一旦過了年關,就還會重新多出一個月的時間可以留在山上,這是雲老爺子給雲澤單獨定下的規矩。究竟為何如此,青槐並不知曉,山肖、孟支離、呂夢煙,甚至包括雲溫裳雲溫章兩人,同樣對此一無所知,但其中的根本緣由究竟如何,其實並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就隻是雲澤上次回來的時候,已經知曉了青槐真正的押寶之人乃是呂夢煙而並非雲鴻仁,並且因為雲溫裳的緣故,雲澤很有可能會在年關剛過之時,就立刻上山。


    屆時,自然一切大白於天下。


    青槐也不想自己多年忍辱負重做了無用功。


    然而麵對山肖,青槐又著實不敢輕心大意,尤其是在如今各為其主的情況下,便很快就收斂了自己格外複雜的心情。


    “還有事要說?”


    山肖輕輕聳肩。


    “沒了。”


    青槐雙眼虛眯,深深看了山肖一眼。後者微微挑眉,忽的咧嘴一笑,嘴巴扯開的弧度之大,甚至可以看到後槽牙,並且臉皮順著嘴角弧度向著兩邊褶皺,堆在一起,著實難看。


    心機城府,青槐比不了山肖。


    便索性不再繼續多做徒勞之舉,重重一哼,轉身離開。


    ...


    雲鴻仁腰間橫劍,左手始終緊握劍柄,在抬腳邁過雲府大門門檻的時候,一身鬼氣就已經是在悄然之間流溢而出,形同黑煙,以雲鴻仁所在之處為中心,不斷蔓延出去,森嚴之一要比這場寒流更為冷冽,以至於黑煙所過之處,黑霜遍地。


    雲鴻仁一身傷疤,都在流溢鬼氣。


    人非人,鬼非鬼。


    雲府大門附近眾多鬼仆,眼見於此,大都一愣。


    其實雲鴻仁原本走的是靈紋之道,並且相較於其當時的年齡而言,造詣頗深,卻其第一次被雲老爺子丟入鬼獄,活著回來之後,身邊就已經多出了那把玄玉長劍,並且已經放棄了原本的修行之法,轉而另辟蹊徑,以活人之軀修行陰間鬼道,並且非但沒有絲毫不妥之處,反而修行速度一日千裏,絕非先前可比。其中具體緣由如何,活人之軀又為何能夠修行陰間鬼道,無人知曉,而雲鴻仁也從來不曾與任何人說起自己當年第一次進入鬼獄隻是,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故,又或有著怎樣的機遇。


    去年小雪,雲鴻仁又被丟去了鬼獄。


    時隔一年,原本隻是初入十二橋境的雲鴻仁,已經開始築靈台。


    這般修行速度,簡直匪夷所思。


    雲府大門附近的這一眾鬼仆,隨著雲鴻仁殺氣騰騰的緩步走入,下意識屏住呼吸向著後方退開,讓出中間的道路,直至回頭看去之時,再也不見雲鴻仁的身影時,方才緩緩吐氣,一陣麵麵相覷。


    仁哥兒的鬼道之強,比起修行速度,更加匪夷所思。


    黑霜蔓延,鬼氣騰騰,隨著雲鴻仁的逐步深入,很快便就形成一片遮天蔽日之象,籠罩在整座雲府的上空。


    雲鴻仁的腳步不算很快,眼眸深邃,如古井無波。


    隻是想要問一問,澤哥兒如今是否還活著。


    倘若活著也就罷了,可若死了...


    雲鴻仁腳步忽然一頓,抬頭看向攔在身前的雲溫章,左手拇指輕輕一推,玄玉長劍便就立刻出鞘一寸。


    一瞬間,被黑雲鬼氣完全籠罩的雲府,便就陰風狂湧,鬼嚎陣陣,片片黑雪悄然落下,洋洋灑灑,又被陰風吹起,呼嚎輾轉,隻短短片刻,便就將這大興土木之極的雲府,變成了一處鬼物橫生的陰邪之地。


    一道道鬼影,隨著雲鴻仁的緩緩深入,悄然出沒在院牆四周。


    女鬼啜泣,嬰靈啼哭,羸弱瘦鬼半個身子爬出黑霜浸染的地麵,張牙舞爪,頭戴鬥笠的老叟腰背佝僂,嗬嗬怪笑。


    如似虛幻,也如真實。


    雲溫章視線掃過這些因為雲鴻仁一身鬼氣而成的虛假幻象,心頭驚駭,隻是未曾表現出來,隨後重新看向站在麵前的雲鴻仁,正對上那雙古井無波的深邃眸子,略作沉默之後,方才緩緩言道:


    “澤兒尚未身死,你又何必如此。”


    話音方落,那籠罩了整座雲府的黑雲,立刻劇烈一震。


    雲鴻仁原本麻木不仁的眼神,也隨之出現些許波動,隨後麵露掙紮之色,以至於那籠罩了整座雲府的黑雲晃動也越發劇烈了起來。陰風陣陣,再也沒有了原本的凜冽之勢,反而開始胡亂湧動,甚至就連周遭那些虛假幻象也變得明暗不定,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徹底消失。


    雲溫章看得分明,眼神當即一沉。


    隨後上前一步,以儒家浩然正氣震動舌尖,開口斥道:


    “赦!”


    天穹一震,黑雲崩碎,陰風潰散,萬鬼伏誅。


    淒厲刺耳的尖叫哀嚎聲陡然一盛,隨後徹底消失。


    雲鴻仁臉色也隨之陡然一變,張嘴噴出大片漆黑血霧,身形一陣踉蹌搖晃,眼神微微清醒,浮現出些許清明,卻也隨之兩眼一翻,直接昏死過去,身形一歪,就要摔在地上,卻被迅速趕來的雲溫章伸手攬住。


    鐺啷一聲,玄玉長劍滑出劍鞘,鏗鏘落地。


    雲溫章目光掃過那把劍刃之上有著鬼氣繚繞,卻也已經逐漸收斂隱入其中的玄玉長劍,眼神凝重。


    黑雲散盡,仍是陰沉沉的模樣。


    陰氣鬼氣格外沉重的一場黑雪之後,一場已經醞釀了許久的小雪,隨著一陣凜冽北風吹過,終於洋洋灑灑地落了下來。


    小雪時節有小雪。


    又有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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