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入夜,山崖石坪。


    開春以來第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至此,終於雨後天晴,下邊是雲煙縹緲,上邊是星河璀璨,好一副山野畫卷。


    隻是雲澤卻無半點兒可以欣賞風景的心情。


    略作調息之後,因為尉遲夫人無意波及帶來的許多髒腑隱患,如今已經全部妥善解決,雲澤抖了抖身上的雨水,隨後體內血氣一震,便就立刻騰起大片煙霧。山間有罡風吹拂,呼嚎獵獵,很快便將雲煙吹散,雲澤一身上下也已經重新恢複幹爽利索,便不再打算繼續靜坐下去,而是起身離開石坪,在不遠的地方找到了一處可以落腳的地方,沉腰落胯,雙臂抬起,繼續修煉混元樁功。


    隻是自身心境心湖,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靜極,自然也就無法思動。


    勉強嚐試了片刻之後,雲澤一陣心煩意亂,便索性不再繼續修煉混元樁功,而是腰杆擰轉,肩背隨同,帶動手臂猛地一拳揮出,氣勁之剛猛,轟然炸響,以至於拳風狂湧,陡然劈斷了揮拳方向上的一棵古樹,並且沒有分毫遲疑的,整個樹幹從中炸裂,便就導致這一整棵古樹立刻歪倒下來,沿著陡峭山壁滾滾而落,最終砸入下方的雲煙浩渺之中,不見了蹤影。


    巨大聲響,在寂靜的夜色之中,顯得格外突兀。


    石坪上,包括老秀才在內的一眾長老太上,大多都會下意識轉頭看來。然而雲澤卻始終對此視而不見,腰杆擰轉,左拳再出,同樣拳風湧動,轟鳴如雷,將回卷至此的一道山間罡風都打得倒湧回去,看得那一眾長老太上滿臉錯愕。


    陰陽手,自然拳分陰陽以相輔,陰手纏綿悱惻仿佛涓涓細流,陽手陵厲雄健從來一往無前。


    然而雲澤此番練拳,卻全然放棄了陰手之柔,出拳之時,往往氣勁剛猛足以開山裂石,聲勢極大好似滾地驚雷,便純粹隻是為了發泄滿腔不平之氣,便在拳法之間,並不存在什麽太大的講究。也正因此,這許多長老太上隻短短看了兩拳之後,就已經大致知曉雲澤此番並非真是為了練拳,隻是礙於種種緣由,便不曾評判感慨如何,最多不過搖頭輕輕一歎,而後便就重新望向那座古戰場懸於虛空中的猙獰入口。


    再有一日,便是古戰場入口逐漸關閉之時,在那之前,進入其中的洞明弟子大多都要逐一離開,不會因為過分貪婪,就一直停留到入口關閉的最後一刻。而也正是因此,洞明聖地這許多長老太上,才會逐漸變得越發認真嚴肅起來,為的就是隨時等待接應踏出其中的洞明弟子,以免會有修為不濟無法踏空,便不慎墜下深淵的情況發生。


    支撐古戰場入口開啟的,其實乃是掌握在那位洞明老太上手裏的一件洞明聖地祖傳法寶玉牌,需以洞明聖主代代相傳的靈紋烙印與之呼應,方才能夠開啟古戰場,並且維持入口可以存在整整一月時間,不會輕易關閉。


    但古戰場本身卻與洞明聖地並無任何瓜葛,隻是具體真相如何,因為年代太過久遠的緣故,時至今日,就哪怕老秀才也不敢言說真正知曉,隻據老輩所言,這所謂的古戰場,其實並非真正意義上於人間之外另辟天地而成的古界小洞天,而是老老年間的一位絕世強者,以通天手段強行拘禁了十分廣闊的一方天地,並且將之融入那件法寶玉牌而成。也便是說,雖然這座的古戰場入口所在,隻能開辟在眼前這座無底深淵的上方,但其實根本原因也就隻是作為開啟之法的靈紋烙印,其實本身並非這座古戰場,也或該說這件法寶玉牌真正的開啟之法,而是當初洞明老祖在偶然得到之後,靠著本身於靈紋之道的造詣頗深,另外鑽研出來的殘缺之法,方才導致古戰場入口所在之處從來不曾有過任何變動,並且入口一旦開啟,就會維持整整一月時間,而不能隨心所欲隨時將之重新關閉。


    隻是即便如此,這座古戰場,又或該說那件法寶玉牌,也依然成為了洞明聖地最大的仰仗所在,並且還是洞明聖地最大的底蘊與根基所在,方才會有往古來今不知多少洞明弟子因其受益且裨益巨大,至包括老秀才如今最為仰仗的“道法自然”,其實也是這座古戰場中遺留下來的種種機緣之一。


    而也正是因此,洞明聖地才能靠著這座古戰場中餘留的種種機緣發跡至此,不僅最終成為人間十分有數的幾座龐然大物之一,並且始終屹立不倒,至今猶存。


    但雲澤對於這些卻始終沒有任何興趣,隻將一拳又一拳竭力揮出,雙臂之上拳意流淌,璀璨光明,往往一拳揮出,聲勢之大,動靜之可怕,足夠在這深淵山穀之間來來回回翻轉很多遍,不求拳法會有多少提升,隻為發泄滿腔悲憤不滿之情。


    從夜色濃重,到東方天明。


    雲澤一身大汗,氣喘籲籲,最後一拳轟然刺出,拳風轟鳴滾滾,拳意奔騰流淌,於山壁之上,生生砸出了一座極大的深坑之後,方才終於停下了練拳,而其周遭卻也已經因為持續了整整大半夜的胡亂折騰,就徹底變得坑坑窪窪,滿目瘡痍。


    雲澤抖了抖手腕,回到石坪角落,坐下之前,順便瞥了一眼整整一夜都在石坪邊緣端坐不動的老秀才,而後方才取了兩壇早先途經某座村鎮時買來的燒口烈酒,一壇丟給穆紅妝,一壇留給自己喝。


    尉遲夫人瞧見之後,立刻挪了挪屁股湊上前來,用肩膀輕輕撞了雲澤一下。


    “我的呢?”


    雲澤頗為意外地挑了挑眉,隨後目光挪向尉遲夫人腰間的那隻劍氣葫蘆,開口道:


    “你沒有?”


    尉遲夫人當即咧嘴一笑,伸手摘下那隻藍底黑雲紋的劍氣葫蘆,伸手送到雲澤麵前。


    “有是有,但我想嚐嚐你的。我跟你換。”


    雲澤啞然,瞧見尉遲夫人殷勤的模樣,又想到昨夜這位大聖之下真無敵的果斷相助,便隻得如其所言,將手中方才剛剛打開酒封,卻還沒能來得及喝的那壇燒口烈酒遞了過去,順便接過那隻藍底黑雲紋的劍氣葫蘆。


    “這酒隻是我在來時路上隨便買的,不是什麽好酒,你可以先嚐嚐,喝不慣的話隨時可以換回來。”


    雲澤晃了晃手裏的劍氣葫蘆,一邊說,一邊眼神古怪地將那劍氣葫蘆翻來覆去看了好些遍,主要還是從沒見過這般模樣的葫蘆,便想著仔細看一看,嚐試一下能否看出這藍底黑雲紋的奇怪葫蘆有什麽講究說法,但到底還是沒能看出什麽所以然,便索性放棄,抬手拔出了葫蘆塞子,又將葫蘆口對著鼻子聞了聞,想要率先嚐一嚐裏麵的酒味,瞧一瞧這位大聖之下真無敵的尉遲夫人,平日裏喝得究竟是些什麽好酒。


    眼見於此,尉遲夫人雖然知曉雲澤心中所想,卻也依然裝模作樣地俏臉一紅,格外嬌媚地翻了個白眼。


    “先前我還當你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再不濟也能算得上是個真男人,卻不想,原來竟是這麽一個膽大包天的小色胚!”


    雲澤還沒嗅到葫蘆裏的酒味究竟如何,就這麽舉著酒葫蘆在麵前,臉膛黝黑,卻是將葫蘆放下不好,不放也不好。


    穆紅妝大大咧咧喝了口酒,不發一言,作壁上觀,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


    好在尉遲夫人也沒打算繼續逗弄雲澤,同樣舉起酒壇在麵前嗅了一口酒味,隨後口中咂舌,嘖嘖兩聲。


    “酒氣衝鼻,入喉之後還有些許灼燒感,該是不算太差的烈酒,但若放在尋常坊間,也能賣得到幾顆銅板一兩的價格,隻是買的人恐怕不多,畢竟能夠喝得下這般烈酒的,也就隻有那些五大三粗的莽漢了。”


    言罷,尉遲夫人微微一笑,忽然身形後仰,一隻手撐著地麵,一手拖起酒壇底部便就仰頭長吟起來,紅潤唇瓣緊貼酒壇壇口邊緣,喉嚨連連滾動,身形也隨著壇中酒水漸少不斷後仰,但那酒壇中極其燒口的烈酒酒水卻是一滴不灑,全都進了尉遲夫人口中,也似尋常喝水一般,到最後,竟是一鼓作氣,一口便將那一整壇燒口烈酒喝得精光,末了還不忘提起酒壇,將最後幾滴也全部滴入口中。


    一壇燒口烈酒,便是整整一斤。


    雲澤與穆紅妝都是看得目瞪口呆。


    可整整一壇燒口烈酒飲罷之後,尉遲夫人就隻俏臉微微一紅,緩緩吐出一口酒氣之後,便就立刻恢複常態,非但不曾顯露分毫醉態,反而眼神更加清明。


    雲澤不是沒有喝過這燒口劣酒,並且不是不能喝,卻要做到如尉遲夫人這般一鼓作氣一飲而盡,卻根本沒有任何可能。


    便下意識吞了口唾沫,發出咕咚一聲。


    尉遲夫人聽見聲響,美眸一轉,隨後一彎,重新直起身形扭頭托腮看向雲澤,仍舊托著酒壇的那隻手手腕一扭,那挺大的酒壇便就立刻旋跳起來,被尉遲夫人一根手指頂住,隨意把玩,麵上滿是戲謔笑意。


    “這就看傻了?好歹我差不多也是跟你那厲害老爹一個時代的人,喝過的酒比你這輩子喝的水都多,比較殺口的烈酒罷了,這點兒本事根本不算什麽。”


    雲澤聞言一愣。


    “你跟父親...”


    不待雲澤說完,尉遲夫人就已經笑著點頭道:


    “當然見過,而且不光見過,我跟你那厲害老爹還打過。”


    尉遲夫人手指一挑,那還在指尖上旋轉的酒壇,便就立刻被其拋過石坪上一眾長老太上的頭頂,從老秀才麵前飛過,落下無底深淵。


    老秀才一臉煩躁,瞥了尉遲夫人一眼,但最終還是選擇對此視而不見。


    尉遲夫人也不理會,繼續開口道:


    “不過很可惜的是,我也隻是勉強算是跟你那厲害老爹一個時代罷了,畢竟當我剛剛開始聲名鵲起的時候,你那厲害老爹就已經可以手撕大聖了,隻是後來不知道為什麽,你那厲害老爹忽然自廢修為,選擇從頭再來,而且修行速度快得嚇人。也是那個時候,我跟你那厲害老爹動過一次手,險些沒被那家夥打死,尤其你那厲害老爹還比我低了一個大的修為境界,現在想想,也還覺得氣死個人。”


    尉遲夫人一臉笑眯眯的模樣,仿佛隻是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小事,然而說完之後,尉遲夫人就忽然湊到雲澤麵前,伸出一隻手,曲起手指,在雲澤額頭上不輕不重彈了一下。然而尉遲夫人雖然用力不大,但修為境界的差距畢竟擺在那裏,雲澤就仍是忍不住痛呼一聲,上半身後仰倒在穆紅妝身上,嚇得後者同樣驚呼一聲,好險手裏的葫蘆沒有失手丟出去,但當雲澤重新起身時,額頭上被尉遲夫人手指彈中的地方也已經通紅一片,疼得雲澤一陣齜牙咧嘴。


    尉遲夫人咧嘴而笑。


    “打不過你那厲害老爹,就隻能在你身上找找場子了!”


    尉遲夫人一臉得意的模樣。


    雲澤一隻手捂著額頭紅腫之處,忍不住滿臉怨憤地瞪了一眼沒心沒肺的尉遲夫人,隻是一旦想到自家老爹曾經險些打死眼前這位尉遲夫人,便最終還是沒有多說什麽,搖了搖頭之後,就舉起手裏的葫蘆準備嚐一嚐這位大聖之下真無敵的尉遲夫人,平日裏喝得究竟都是一些怎樣的好酒。


    穆紅妝瞧見之後也滿臉好奇之色。


    尉遲夫人手托香腮,好整以暇在旁邊看著,直到雲澤終於喝了一口葫蘆裏那天底下最為甘醇的美酒之後,忽然臉色一變,這才終於撲哧一聲笑出聲來,然後便是肆無忌憚的放聲大笑。


    雲澤一口酒入腹,還沒來得及品味酒香,便就忽然差距一股凶猛氣機由自體內洶湧而上,甚至震動一身血氣氣韻也開始不受控製迅猛運轉,尤其渾身上下血液好似忽然沸騰一般,變得灼燙無比,便立刻全身漲紅,又兩腮鼓起,死死咬住了體內翻湧上來的那股凶猛氣機,使之不會輕易吐出。然而無論雲澤如何努力,最終也不過隻是堅持了短短片刻,就再也咬不住牙關,合不住嘴唇,張口吐出一陣浩瀚劍氣,如同長風席卷一般,斬碎了迎麵而來的山間罡風,連同遠處一座大山的山頭,也被這口劍氣直接斬成齏粉,好似憑空消失一般。


    看得穆紅妝一陣瞠目結舌。


    可雲澤一口劍氣吐完之後,仍是血液滾燙,全身通紅,連同心髒跳動之聲也如同戰場擂鼓一般,聲震四方,在深淵山穀之間滾滾作響,尤其體內血氣氣韻翻湧激烈,並且依然留有許多劍氣四散亂走,需要雲澤竭盡全力才能勉強掌控其流向,才不會出現如同走火入魔一般的淒涼下場。


    石坪上許多長老太上都在扭頭看來,滿眼豔羨。


    尉遲夫人的酒,可不是誰想喝就能喝的,甚至就連先天劍胚的衛洺,自從拜入尉遲夫人門下,迄今為止已經百年,也隻喝過一次而已,就更不要說他們這些洞明聖地的長老太上,更是無福享受。


    隻是這些長老太上都不太能夠理解,既然雲溫書當年險些就將尉遲夫人斃於掌下,尉遲夫人又為何選擇以德報怨,給雲澤喝酒?


    君子有言: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德報德,以直報怨。


    這一眾長老太上麵麵相覷,眼神詢問,但最終也不過連連搖頭,終究還是想不明白。


    於此之時,古戰場入口忽然一震,漆黑如同無底深淵一般的裂縫之中,陡然蕩起層層漣漪,也似一片湖麵一般,漣漪層層擴散,波及裂縫邊緣,便就導致那些縈繞在裂縫周遭的晦暗氣機陡然一凝。緊隨其後,古戰場入口便就忽然衝出一道人影,老秀才閑然靜坐,手掌輕輕一抬,山野之間罡風便就陡然一緩,化作一縷清風,將其緩緩拖起,使之穩穩當當落在石坪空地。


    這還是離開古戰場的第一位洞明弟子。


    此人麵帶喜色,落地之後稍稍冷靜片刻,而後便就規規矩矩來到一眾長老麵前,作揖行禮,隨後就轉身走向其中一位洞明長老,麵帶興奮之色與之低聲言語,說話間,還曾由自氣府之中取出了一株灰色果實的怪異寶藥,果實足有拳頭大小,表皮凝有格外淺薄的一層黑霜,死氣沉沉,卻又生機勃勃。


    尉遲夫人也被驚動,收斂了笑聲,扭頭看去,當即黛眉一挑。


    “鬼血生陽丹?運氣倒是不差,竟然找到了這樣一株延壽寶藥,倘若放在外界,至少能值上千個靈光玉錢了。”


    話音方落,那懸於無底深淵浩渺雲海之上的古戰場入口,又是一陣漣漪層層,大抵算得上是緊隨其後,有一男一女兩位名不見經傳的洞明弟子一起闖出古戰場。隻是相較於之前那個洞明弟子的興奮之情溢於言表,這隨後而來的兩個洞明弟子都是遍體鱗傷,甚至其中那位女弟子更是已經命在旦夕,也讓那位將其抱出古戰場的洞明男弟子甫一落地,便連見禮之事都給拋之腦後,立刻慌慌張張跑去其中一位長老麵前,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求其出手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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