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中的骨林,安靜得可怕。


    其實並不安靜,大雨嘩啦啦傾盆直下的水聲,罡風灌入骸骨縫隙間的呼嘯聲,陰風吹來的竊竊私語,女子如泣如訴的細細呢喃,稚童嬉笑打鬧相互追逐,老人病入膏肓的咳嗽,還有老嫗沙啞冗長的歎息...它們從未停止,隻是有人不知。


    如同玉石雕築的骸骨,逐漸逐漸,多了一些如同即將入土的老人身上的遲暮腐朽之氣,所以這些瑩白如玉的骸骨,不知具體是從何時開始,逐漸變得粗糙黯淡,多出了一些枯黃之意,連同雨幕中的一方天地,都隨之充斥著一種莫名壓抑的感覺,所以雨聲不再連綿不斷,罡風不再持續呼嘯,竊竊私語、細細呢喃、追逐打鬧,也被陰風悄然吹散。


    腰背佝僂站在粗大如同房屋一般脊椎上的雲澤,呼吸聲中逐漸出現了一些痰音,而那些原本隻是覆蓋在骸骨上的遲暮腐朽之氣,也在悄然侵蝕著活人生機。


    “咳咳...”


    雲澤胸膛忽然深深起伏,皺緊了眉頭,因為呼吸不暢,就猛地咳了幾聲,震得胸腔氣管一陣刺痛,然後重重喘息兩聲,繼續望向之前來時的方向,雙眼已經幾乎眯成縫隙,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勉強看清遠處水霧彌漫中的光景。


    隻是時間一旦久了之後,便會很累很累。


    雲澤清了清喉嚨,伸手揉一揉眼睛,仍未有所察覺。


    這場大雨,從入暮時的傾盆而下,到如今,已經隻剩淅淅瀝瀝的小雨。


    豆大的雨珠,像是珠簾,垂掛在黑暗的夜幕之中。


    伸手不見五指。


    雲澤雙手揣袖,原地盤坐下來,每一次呼吸,胸膛都要深深起伏,喉嚨中也會發出一連串顫抖的痰音,然後腰背越發佝僂,再難挺直,以至於就連身上的皮膚都開始出現褶皺,血肉枯敗,血氣萎靡,發絲漸白,好像壽元將盡,已經行將就木一般,隨時都有可能在此“壽終正寢”。


    ...


    陳也懷裏抱著酒壇,蹲在骸骨的下方。


    自從雲澤察覺到雨水不對,並且開口告知以後,陳也就一直縮在這裏,盡可能不讓自己輕易淋雨,也所幸骸骨極大,僅僅隻是身後這根橫陳在此的獸骨脊椎,都已經高大如同房屋一般,而其兩邊延展出來的肋骨,雖然圓潤,卻也寬大,倘若隻是用來躲雨的話,倒也十分足夠。


    隻是雨水傾盆,水霧彌漫,再加上骨林之中罡風始終不絕,就依然難免會被雨水迸濺過來,尤其頭頂的肋骨本就圓潤,雨水落下之後,順著骸骨表麵流淌,就最終還是匯聚在下方,盡管絕大多數都會順著骨骼延展而來的方向流到獸骨脊椎上,然後順著獸骨脊椎繼續流淌下來,卻也仍是有著不少雨水會在半路落下。尤其陳也所在位置的前方,就在丈許距離之外,因為雨勢太大的緣故,半路落下的雨水就已經匯聚成了一條水流,嘩啦啦落在地上,水花四濺。


    陳也皺了皺眉頭,懷裏抱著酒壇再次退後了一些。


    身旁的穆紅妝,正盤坐在地,閉目養神,呼吸細微且綿長,至少在陳也看來應該是這樣,因為哪怕如此之近的距離,也依然隻是偶爾才能聽到一些十分微弱的呼吸聲。


    而其懷中的寧十一,則是一身血汙,雖然大大小小幾十道傷口已經全部處理過了,卻也依然失血嚴重,俏臉慘白,便連唇瓣都已經不帶血色,呼吸如同穆紅妝一般,同樣細微且綿長,像是遵循著某種既定的吐納規律,讓陳也隻能勉強聽到一些斷斷續續的細微聲響。也好在其胸脯還在微微起伏,若非如此,陳也幾乎就要認為寧十一其實已經變成了屍體。


    攏了攏黑龍翻墨法袍的衣擺之後,陳也挪了挪懷裏酒壇的位置,以便能夠抱得更舒服一些,然後輕輕一歎。


    之前還在那座淺塘的時候,他可是險些害死自己,也險些害死寧十一,盡管最重的結果並未走到那種最壞的程度,但是對於陳也而言,仍是對於自己當時的表現心懷芥蒂。


    倘若不是武天子,隻怕就要真的死在那裏。


    陳也一臉失落,忽然覺得這個江湖,和書裏寫的那個江湖,其實大不一樣,很多事,並不是三言兩語籠統帶過那麽簡單,很多凶險,也不是如同書中一般,隻是幾個簡簡單單的詞匯就能描述得清楚,讓人做到真正意義上的感同身受。所以陳也忽然發現,自己真的是把這所謂的江湖看得太簡單了,也把書中描寫的打打殺殺、恩怨情仇、人情世故看得太簡單了,它就像一座小石潭,看似“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遊無所依”,好像一旦踏入其中,水麵也才不過將將沒過腳腕或者膝蓋,但實則卻是眼見為虛,倘若當真有人以為水麵淺顯,便放下警惕,抬腳一步踏入其中,就會立刻發現,這一腳踩下去,根本夠不著譚底,也方才知曉,原來是深不可及。


    倘若熟悉水性,或也還好,怕就怕不通水性...


    陳也就是那個不通水性的,並且不是試探性的隻邁一隻腳,而是直接跳了下去,就像雨過天晴之後,街巷中有頑劣稚童一下子跳進了小水窪裏那麽果斷。


    但街巷裏的頑劣稚童跳的是小水窪,而他跳的卻是這座步步凶險的江湖。


    之前的時候,身邊還有衛洺在,雖然也曾遇到過許多凶險,但正如同書中所寫的那樣,小小蟊賊,在衛洺麵前不過爾爾,根本沒有一合之敵,以至於就連雲麓都不曾出鞘,隻伸出兩根手指在身前並攏,然後向下輕輕一劃,就會有著一道雪白劍氣璀璨生輝,輕而易舉便就掃清所有阻礙。


    所以這一路走來,陳也從沒覺得混江湖很難。


    它確實很大,大到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卻也很淺,淺到隻需要兩根手指那麽輕輕一劃,湖水便會掀起洶湧波濤。


    因而在陳也看來,這所謂的江湖,也就隻是一座淺塘罷了。


    隻偶爾有些深的地方,就像上次途徑臨江時,遇到的那頭百丈火蛟,那是這一路走來,衛洺唯一一次拔劍出鞘,卻又可惜,陳也根本沒能堅持住,直接就被震得昏死過去,所以整個過程是否艱險困難,是否大浪澎湃,陳也根本一無所知。但在重新蘇醒之後,陳也也曾問過衛洺,那頭火蛟是否真的很厲害,而他當時得到的答案,就隻是衛洺十分淡然的一抹淺笑。


    那頭火蛟,不太厲害。


    這個坑,也沒有很深。


    陳也理所當然的這麽認為。


    然而時至今日,陳也方才終於明白過來,那所謂的不太厲害和不太深,隻是對於衛洺而言不太厲害,不太深,因為他在這座江湖之中個子很高,所以這一腳踩下去,就隻是踩中了一個小水窪而已。


    但如果換做別人,就絕對不會隻是小水窪。


    高矮胖瘦,各有不同。


    個子矮的走江湖,隨隨便便一個坑,都會很深很深,但是對於那些個子高的而言,這些很深很深的坑,就隻是一座小水窪罷了,一腳下去,不但不會沉入其中,反而踩得那座小水窪水花四濺,驚濤駭浪不止。


    所以陳也忽然有些想打退堂鼓了。


    因為他知道自己不僅不高,反而很矮。


    還是回去文關城,棄文從商,繼承家業,顯得更加妥當。


    至少不會再如先前那般,連累到十一姑娘。


    陳也忽然有些想哭,眼眶通紅,便抬起袖子抹了把臉,然後舉起懷裏的酒壇,仰頭猛地喝了一大口。


    極其燒口的烈酒,入喉之後,就像一團烈火,從舌尖一直燒到胃裏,以至於整個喉嚨都是火辣辣的疼痛。


    本就不怎麽會喝酒的陳也,喝了這麽一大口,盡管早已有所準備,卻也依然難免嗆得咳嗽淚流,然後就又一次覺得慫了,便想要將酒還給雲好漢,或者暫且交給穆姑娘。


    陳也抬頭看了眼上麵的光景,漆黑不見五指的夜幕中,幾乎看不見什麽太多的東西,便隻能暫且放棄,然後抱著酒壇小心翼翼挪了挪步子,來到穆紅妝身旁,將酒壇擱在地上之後,又萬般不舍地看向還在昏迷的寧十一。畢竟一旦從這裏出去,他就要拜托衛洺帶他重新返回文關城,從此放棄浪蕩江湖的風流夢,還要棄文棄武,甘於平庸,再繼承家業,應該還會迎娶一位如花美眷,生兩個孩子,最好一男一女,最後將家業繼承出去,安享百年。


    隻是恐怕此一去之後,就再也見不到這位素來喜好男兒裝扮的十一姑娘了。


    陳也抽了抽鼻子,又一次抬起袖口,抹了一把眼角的淚痕。


    然後就壯著膽子留在這裏,沒有重新退回去,安安靜靜看著穆紅妝懷裏的寧十一。


    自從離開了那座淺塘之後就再也沒有說過話的武天子,忽然以心聲鄙夷道:


    “你也就隻有這麽屁大點兒的出息了!難得老天給了你一次可以將功補過的機會,沒有察覺也就罷了,畢竟你也是個見識短淺沒有眼力的,卻還跟個娘們兒似得在這兒自怨自艾,好歹也是褲襠裏麵帶鳥兒的,囉裏囉嗦無所謂,哭哭啼啼的像什麽樣子?!倘若不是我還念著你的救命之恩,真是懶得跟你多說這些廢話!”


    陳也抽了抽鼻子,悄悄退後兩步,壓低了聲音開口問道:


    “哪有什麽將功補過的機會?”


    武天子懶得再說廢話,直接言道:


    “倘若不想你的十一姑娘死在這裏,就將你身上這件黑龍翻墨法袍脫下來,暫且蓋在她們二人的身上,事急從權,我也就不跟你計較這些。至於上麵的那個,我勸你還是不要多管閑事,死就死了,又不是什麽好東西,一身殺氣戾氣如此之重,也不知殘殺過多少生靈,又是個心機城府極深的,他要想耍你,就跟戲耍一隻傻狗也沒什麽太大的區別。”


    “上麵的那個,是...雲好漢?”


    “好漢?”


    “難道不是?”


    陳也有些不太滿意。


    “我可是親眼見過雲好漢隻用三拳兩腳就打死了好幾個壞人的,而且如今天下人都對雲好漢有些極深的成見,盡管具體的我也不太明白,什麽半部《道經》,什麽仙域所在和成仙之法,我都聽不明白,但我知道雲好漢身上根本沒有那所謂的半部《道經》,也不知道什麽仙域所在,什麽成仙之法,更不知道什麽一線生機的具體所在。可即便如此,雲好漢也依然沒有輕易妥協。書中有言,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雲好漢身家富庶,用的都是凡夫俗子根本見不到的靈光玉錢,卻也從來沒有因而憊於修行,隻知享福;貧賤時又如何,我不知曉,但我相信雲好漢肯定能夠做到貧賤不能移;至於最後一句的威武不能屈,也已經不消多講。所以雲好漢當然是雲好漢!”


    武天子當即嗤笑一聲。


    並不僅僅隻是笑話陳也對於雲澤的看法,更是笑話如今這座天下對於半部《道經》的無端猜測。


    畢竟他也曾親眼見過那所謂的半部《道經》,一張相對於尋常書頁而言更厚一些的金紙而已,雖然具體的內容沒能看到多少,就被自家那位兩鬢斑白的先生藏了起來,卻如先生那日所言,這所謂的半部《道經》,也就隻是一段早已不為人知的曆史罷了。


    武天子對於那所謂的曆史,沒有半點兒興趣。


    卻也懶得再與這個初入修行之道的傻書生繼續多作爭執,當即話鋒一轉道:


    “你這裏有我出手幫你穩固活人生機,不怕陰氣侵蝕,倒是這兩個女的,你相中的那個十一姑娘不必多說,本就身受重傷,陽氣生機盡數內斂,正是虛弱之際,就難免要被各種陰氣趁虛而入,哪怕那個名叫穆紅妝的走了純粹武夫橫練體魄的路子,已經陰極生陽,也依然改變不了女子先天屬陰的本質,在抵抗陰氣侵蝕的方麵,先天不如本質為陽的男子。若你還要繼續廢話下去,哪怕最終能夠留得住她們性命,此事過後,恐怕也要落下暗疾。”


    聞言如此,陳也當即神色一怔,再也不敢繼續多說其他,慌慌張張便就脫下了身上的那件黑龍翻墨法袍,從側麵蓋在了穆紅妝與寧十一身上。


    法袍繡有黑龍翻墨的圖案,在披上之後,那黑龍翻轉的速度便就更加明顯了一些,帶動墨雲飄搖四溢,一時間,穆紅妝與寧十一全都變得臉色青白,隨後就有微不可查的一縷縷黑煙由自兩人口鼻之中緩緩溢出,隻短短片刻,兩人臉色就逐漸恢複正常模樣,多出一些紅潤血色,連同呼吸聲也不再如先前那般細微綿長,時斷時續。


    然而無論寧十一還是穆紅妝,至今也沒有絲毫察覺,更沒有醒來的跡象。


    似乎已經昏睡過去。


    陳也就蹲在一旁,仔細盯著兩人的情況,眼見如此,更是急得好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武天子無奈道:


    “那些隨同水霧潛入她二人體內的陰氣已經逐漸溢出,隻是因為時間太久的關係,方才疲累昏睡,便是不再理會也無妨,隻待法袍將她二人體內的陰氣全部逼出,即可安然無恙。”


    聞言之後,陳也這才勉強冷靜一些,細細看去,終於見到穆紅妝與寧十一口鼻中逐漸溢出的淺薄黑煙,這才終於鬆了口氣,隨後抬頭看向高處,仍是有些著急。


    然而武天子卻也並未理會,隻以心聲繼續言道:


    “她二人如今已有法袍覆護,自當無妨,倒是你,本不過八品武夫的修為,血氣隻比凡夫俗子強出一線,如今又將法袍留給了她們二人,就最好還是找個地方安靜呆著。這場陰雨一時半刻停不下來,我會幫你固持體內陽氣生機,以免會被陰氣侵蝕。但我如今畢竟隻是一縷殘魂,能力有限,這場陰雨又是陰氣極重,所以你也不能閑著,需要將我給你的這套呼吸吐納之法盡快掌握,乃是生發陽氣、強壯血氣之用,不算很難,能夠學到三分即可。”


    陳也神情一滯,而後急急問道:


    “雲好漢他...”


    武天子依然不理,自顧自開口道:


    “靜心,守神,氣當綿長為主,三吐六納,遵循鼻入鼻出、鼻入口出、口入口出、口入鼻出四式,循環往複,切記勿以胸腔吐納,而當以意沉入臍下三寸關元之處,氣府所在,吐氣鼓腹,納氣收腹。如今你才最初修行,一次吐納,可以維持三到五息時間,口鼻四式,一次循環不要超過四十息,倘若途中出現疏忽錯漏,當屏息一彈指之時,而後從頭再來。”


    陳也張了張嘴,想不通武天子為何會對雲澤懷有如此偏見,以至於連其性命都可不管不顧。


    武天子還在以心聲重複方才所言的呼吸吐納之法,可陳也卻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忽的一咬牙,直接扭頭衝出骸骨下方,衝入雨幕。


    武天子話音一滯,當即破口大罵,喝令陳也回去繼續躲雨,不要多管閑事。然而陳也卻是聽也不聽,來到骸骨外麵之後,根本不顧陰雨冰寒陰冷,一邊跑向雲澤麵對的方向,一邊連連招手,蹦跳喊叫,以期雲澤能夠注意到他。


    然而無論陳也如何努力,站在高出已經近乎於行將就木的雲澤,也依然沒有半點兒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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