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修士的一場苦心謀劃,往往需要耗費幾十年上百年的時間用來做局,屢見不鮮。


    殷夫人賈銀,也或說是東明城賈家的做局,隻用了短短二十年,對於很多山上人而言,不過白駒過隙的須臾罷了,就像號稱天下之大白的那條淮水,二十年,能在其中占據多少水花浪頭?可能就隻是微不足道的一滴雨水落入其中帶起的漣漪而已,還沒漫出多遠,就已經消失不見。


    所以無論這場謀劃最終成與不成,殷聖傑又在主位上說了什麽,殷夫人賈銀都不是特別在意。


    她隻滿臉心疼的坐在殷少野一旁,壓低了聲音悄悄噓寒問暖,生怕夜間寒氣太重,會讓重傷初愈的殷少野承受不住,便在殷聖傑疾言厲色質問堂下眾多長老太上時,就忽然揮手叫來了規規矩矩站在門外的一位陰柔男子,要其去給殷少野拿件厚實衣裳過來。


    這陰柔男子,才是殷少野真正的生父,也是殷夫人賈銀平日裏最為寵愛的麵首之一。


    無他,隻單純因為這位陰柔男子長得好看,僅此而已。


    之所以言說之一,就是因為除卻此人之外,殷夫人賈銀同樣寵愛打從自己肚子裏麵出來的殷少野,甚至就連上陣父子兵,都嚐試過不止一次兩次。


    實在是荒淫無度。


    所以當那陰柔男子拿了厚實衣裳回來之後,殷夫人賈銀伸手接過,親自動手將其披在殷少野身上。後者原本還要道謝,卻不待其開口說話,殷夫人賈銀就已經目光炯炯,俯下身來在其嘴巴上輕輕一啄,起身後眼波嫵媚,絲毫不去介意此間乃是大庭廣眾之下,徑直開口言說,倘若殷少野當真誠心要謝,就待此間事後,隨她一起去到房裏細說。


    言罷,還不忘順便再給那位陰柔男子拋去一個媚眼,意思已經不言而喻。


    堂下一眾長老太上,對此已經習以為常。


    乞丐老人坐山客,麵色古怪,瞄了一眼身旁臉色鐵青的殷聖傑,無論如何都想不通,已故老友這僅剩的一個兒子,怎麽如此能忍,那實在是荒淫無度的賈銀都已經開始不背人了,還不盡快將她休了,留著過年不成?


    乞丐老人暗暗搖頭,沒有說話,伸手端來茶碗,小口喝茶。


    實際上,殷聖傑早便已經有所準備,畢竟今日這般大張旗鼓,叫來了殷家所有算得上是中流砥柱的人物,就是為了打開天窗說亮話,將殷家與東明城賈家之間的這場陰謀算計,徹底擺在明麵上攤開了說,所以無論殷聖傑也好,還是乞丐老人坐山客也罷,包括殷聖傑左手邊的一位太上,一位長老,都是已經做好了無法善了的打算。


    隻是沒曾想,如今的賈銀竟然已經膽大妄為到了這般地步,殷聖傑一時氣血上湧,反而不知應該說些什麽。


    乞丐老人忽然清咳一聲。


    聽在他人耳中,當然不過輕輕一聲咳嗽罷了,但在殷聖傑耳中,卻仿佛平地驚雷一般振聾發聵。


    臉色鐵青的殷聖傑頭腦一昏,而後立刻清醒過來,體內原本因為怒氣淤積的一口濁氣也順勢吐出,立刻覺得好了許多,便格外感激地向著乞丐老人輕輕點頭,以表謝意,而後便話鋒一轉,由自袖口之中掏出了早便已經準備妥當的休書,起身來到殷夫人賈銀麵前,猛地拍在一旁桌案上。


    “簽字畫押,然後滾出殷家。”


    殷聖傑眸光深沉,語氣平靜,頗有些不怒自威。


    殷夫人賈銀瞥了一眼那張休書,忽然嬌媚一笑,手掐蘭花指將那休書捏起。


    “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快會及諸親,以求一別,物色書之,各還本道。


    願妻娘子相離之後,重梳蟬鬢,美掃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韻之態。


    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衣糧千萬,便獻柔儀。伏願娘子千秋萬歲。


    於時此日,謹立此書。”


    殷夫人賈銀,一字一句緩緩讀出,隨後眸光漣漣瞥了一眼站在麵前的殷聖傑,展顏一笑。


    “寫得倒是工工整整,客客氣氣。”


    言罷,容貌天生嬌媚的殷夫人賈銀,手指忽然一鬆,那張工工整整、客客氣氣的休書,便一墜落地,觸地之時,已經化作齏粉飄散。賈銀收斂笑意,將雙腿左右疊放更換一次,半倚半靠陷入座椅之中,一隻手輕托香腮。


    “要我來就來,要我走就走,殷聖傑,你真把自己當成是個人物了?還是因為有那老乞丐給你撐腰,所以才敢這般膽大妄為?”


    賈銀佯裝惆悵,輕輕一歎。


    “既然話都已經說開了,你也已經知曉,如今的殷家已經...昔非今比。也罷,我便隻問你一句,你知不知道有句話叫做請神容易,送神難?”


    殷聖傑眉關當即一沉。


    賈銀重新麵露笑意,巧笑嫣然。


    “我不想做棄婦,說出去不太好聽,像個被人玩兒剩下的。但寡婦卻要好聽得多。”


    話音方落,堂中立刻劍拔弩張。


    殷少青更是拍案而起,對著自己的生母怒目相向,一馬平川的胸脯深深起伏,銀牙緊咬,咯咯作響。


    乞丐老人不急不緩擱下茶杯。


    “稍安勿躁,你娘就隻是嘴硬罷了,有老夫在,任憑她是有著東明城賈家在背後撐腰,也翻不起什麽太大的浪花。”


    殷少青忽然冷笑一聲。


    “我娘?坐山客爺爺,你在說什麽笑話?我哪裏有娘?”


    殷夫人賈銀微微挑眉,忽然起身,柔柔伸手推開了麵前眼神森然的殷聖傑,款款扭腰來到了殷少野麵前,擰腰直接坐在他的大腿上,開口笑道:


    “不認我這個娘也就罷了,你相公可是還在這裏呢...”


    “閉嘴!”


    殷少青再次拍案而起,怒目圓睜,吃人一般。


    乞丐老人沒再說話,隻是有些頭疼地揉了揉眉心。


    好一個醃臢之地,乞丐老人活至今日,已經四千五百多歲,卻也沒有見過誰家能夠亂到這般地步。遙想當年,殷家還是蒸蒸日上,尤其老友的幾個兒子,許是因為這一代人按照族譜排序,恰好輪到一個“聖”字,就除了殷聖傑之外,那真是一個更比一個出色,無論最終族主之位輪到誰的頭上,殷家的未來,或也該說現在,都應該一片光明。


    卻不想,如今竟會落到這般田地。


    而那身為罪魁禍首的賈銀,如今撕破了臉皮之後,就更是肆無忌憚,於大庭廣眾之下便就羅裳半解,一邊挑釁似得望向殷少青,一邊與那重傷初愈的殷少野百無禁忌。


    乞丐老人伸手拉住了殷少青的衣袖。


    “坐下。”


    後者隻得恨恨咬牙,重新落座。


    殷聖傑胸膛深深起伏,不願繼續多看,返回主位,將目光轉向堂下一眾長老太上,將那一張一張或是閉目養神,或是故作與己無關,也或的麵孔逐次看過,最後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問道:


    “本族主,隻再問最後一遍,爾等,可是當真,再不認殷家,再不認殷姓,再不認,列祖列宗?!”


    堂下,驀然傳來一陣恥笑聲。


    ...


    以城北殷家府邸所在之處為中心,整座越門城,轟然一震。


    城南公山府,還在悠哉悠哉唱著那首《人間詞》的雲澤,忽然瞧見遠處有著一道神光於陡然間衝天而起,緊隨其後,則是一連三道神光,直入雲霄深處。


    而在其下,則是很快便就火光熊熊。


    雲澤愣了一瞬,抬頭再看時,就見到一座烏光流瀉巍峨大山,憑空出現,哪怕雲層再怎麽厚重,夜色再怎麽深沉,也依然遮掩不住,就這麽壓在整座越門城的上空,龐大壓力,哪怕像個不知多少裏,也依然讓人無法喘息。


    公山府中的某一處,忽然騰起兩道人影,瞬間沒入雲霄。


    其實不止公山府,城西趙家,城東劉家,各自都有一道人影第一時間騰空而起,去往肉眼難及的高空,去看那場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的大戰。


    整座越門城,又是轟然一震。


    雲澤徹底清醒過來,體內血氣氣韻漫出氣府,攀上命橋,火龍走道一般瞬間貫通,腳下猛地一踏,磚瓦粉碎,身形便就立刻化作一道雷光,如同箭矢一般激射而出,往城北殷家那火光衝天之處而去。


    公山複衣衫不整,落後不知一步兩步,趕路途中,不忘整理衣衫。


    短短片刻過後,雲澤就出現在殷家府邸附近的一條街道圍牆上,周身雷光一散,沒有繼續上前,隻因一位大能修士的一次出手,席卷而出的餘波已將城北殷家府邸所在之處徹底摧毀,牽連到周遭幾十裏方圓,甚至就連城北的那條不夜街,也被一並牽扯在內,一瞬間就死傷無數,哀鴻遍野。


    放眼望去,滿目狼藉。


    真個是戰火硝煙彌漫。


    遠處仍有許多人影糾纏不休,主要還是數位強者共同出手,圍殺其中一位已經身負重傷的老者,索性聯手之人當中,僅有兩位大能,與那身負重傷的老者境界相仿,而其餘眾人則是隻敢掠陣,不能上前,也便給了那位老者些許喘息的機會,並且屢屢憑借豁出性命不要的狂性,能夠逼得兩位大能束手束腳,不敢硬戰,而其則是另覓時機,撲殺一旁掠陣之人,不消片刻,就已經打碎了三顆頭顱。


    然而老者畢竟勢單力薄,幾番碰撞之下,便受創更甚,同時掀起餘波陣陣,席卷出可怕的風嵐。


    廢墟中,有人僥幸留得一條命在,努力許久方才終於爬出廢墟,卻不想罡風一吹,磚石瓦片也都化作齏粉,更枉論這些尚未擺脫“凡人”二字的常人,便不免落到一個蕩然無存的慘淡境地。


    亦有許多修為境界不弱的,亡命飛逃,以求盡快遠離這片是非之地。


    雲澤立身於小巷圍牆上,距離極遠,目力所及之處,依稀可以見到幾條人影之中,有著一位風韻極佳的婦人,僅憑一雙大袖,便忽的一大一小兩個陰柔男子不斷退往城北更北,以免會被那如瘋如狂的老人盯上,盡管過程之中頗多坎坷,畢竟這位美貌婦人也是導致殷家落敗至此的罪魁禍首,那身負重傷的老人,自然不肯輕易放過,卻每番撲殺上前,總會被另外兩位大能出手阻攔,也便導致這位美貌婦人可以很快脫離戰場中心,領著一大一小兩位陰柔男子,在極遠處作壁上觀。


    穆紅妝身形隨後出現,再之後,便是公山複與趙大娘,三人不過前後腳,來的途中就已經瞧見了站在這裏的雲澤,便盡數趕來。


    公山複衣衫淩亂,方才落定,褲子就險些掉了下來,所幸是反應極快,伸手拉住,這才沒有出醜。不過公山複也是個臉皮極厚的,尤其此間其餘三人也未曾注意,便偷偷摸摸係好了腰帶,這才走到雲澤身旁,目光緩緩掃過麵前煙塵四起的廣闊廢墟,咂舌道:


    “這般場麵,少爺我還真是頭一回見到,難怪老爹早便與我說過多次,日後一旦突破煉精化炁境,來到半山腰,與人打鬥之時一定要避開城池村鎮,雖然隻是不成文的規矩而已,但太過傷天害理,難保能有好下場。”


    公山複手臂一伸,手中便多了把折扇,收手在胸前快速扇了幾下,還是咂舌。


    “這一下,死了少說上萬人吧?”


    趙大娘眉關緊蹙,沉聲道:


    “可能不止。”


    公山複更加咂舌連連。


    “真是無妄之災。”


    隨後抬頭看向天上那座烏光流溢的巨大山印,越是直視過去,就越是覺得心頭壓抑,喘息困難。然而即便如此,公山複依然咬牙堅持,隻可惜那場天上的神人大戰,太高,太遠,根本看不到,隻能聽見一聲聲有如雷霆一般振聾發聵的巨大聲響接連傳來,隻能瞧見一道道規模宏大的漣漪,不斷由自那座巨大山印上擴散出去,幾千裏雲海翻湧,都被席卷而出的可怕餘波輕易吹散,仿佛湮滅一般,不知怎的,就沒了蹤影。


    一道道漆黑裂縫,憑空撕裂,猙獰可怖,猶似鬼獄深淵橫於天穹之上,正待擇肥而噬。


    轟鳴聲絡繹不絕間,天上地下,陡然大亮,猶似白晝一般。


    原來是有人再施手段,打在了那座懸於高空中的巨大山印,迸發出璀璨神光照耀人間,如同一輪烈日攀上山頂,迫使長夜變作白晝,經久不散。


    公山複見到的最後一眼,是那座山嶽大印,從天而降,隨後瞳孔一縮,立刻慘叫一聲,如遭重擊,從圍牆上摔了下去,肥碩寬大的身軀砸在地上,捂著眼睛一陣哀嚎打滾,指縫間有鮮血流淌。而在此後,高天之上方才落下哢嚓一聲,包括雲澤在內,穆紅妝、趙大娘都是臉色一變,隻覺得頭頂上方傳來的壓力陡然一增,原來是那座化出本體的巨大山印,被人生生從高天之上打壓下來,按下長風一瀉千裏,灌入越門城中。


    龐大壓力之下,整座越門城都隨之轟鳴下沉。


    地麵開裂,崩現溝穀,葬生無數。


    隻有鮮少的幾處有人出手將之庇護下來,城南公山府,城西趙家府邸,城東劉家府邸,便在其中。除此之外,亦有幾處僥幸逃出一劫,卻也依然改變不了越門城死傷慘重的現實。


    雲澤幾人,已經被那龐大壓力壓得趴在地上,動彈不得。


    腳下原本還能堅持聳立的圍牆,更是早便已經轟然倒塌。


    煙塵陣陣之中,雲澤麵容猙獰,體內血氣氣韻火龍走道一般瘋狂湧動,周身陡然被一道雷光包裹,咬緊牙關,脖頸額頭青筋暴起,嘶吼連連,終於還是硬扛著壓力站起身來,目光死死盯著遠處仰仗一件法寶抵抗住巨大山印餘威的美婦,身形緩緩一矮,隨後腳下一踏,地麵立刻陷下一座巨大深坑,而其身形則是立刻消失在原地。


    趙大娘周身靈光氤氳,千絲萬縷匯聚成繭,幫助她對抗山印餘威,眼見於此,隻短暫遲疑,便立刻伸手一點,分出絲絲縷縷的靈光幫助已經隻憑肉身蠻橫艱難起身的穆紅妝,以及哀嚎不止的公山複抵抗山印餘威。


    “殷夫人賈銀乃是煉精化炁境修士,手中又不知有著多少靈兵法寶,雲公子未必是那女人的對手。你二人若是還有手段,就盡快施展出來,抵抗那座山印逸散出來的威壓,咱們需要速速趕去,再遲片刻,恐會有變!”


    聞言之後,穆紅妝緊了緊牙關,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一句話不說,立刻飛奔出去。


    公山複渾身肥肉顫顫巍巍,緩緩放下雙手,原來是因為直視了天上那座大山山頂升起的烈日,就被灼傷了雙眼,如今正滿布血絲,眼淚混雜著鮮血,長流不止。


    “幹他娘的,也不知道哪個龜孫子狗畜生,鬧出這般動靜,可千萬別讓少爺我給逮著了,否則...”


    公山複不斷擠著眼睛,嘴裏罵罵咧咧,手中的動作卻是極快,隻將體內靈韻一震,將衣袍鼓蕩起來,便立刻脫身離開那絲絲縷縷的靈光覆護之處,與趙大娘一起動身追向穆紅妝之前離開的方向,速度相當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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