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有俊回到弟子房時,已經午時過半,正巧趕上午膳的時間,按照以往的習慣,那隻小狐狸這個時間就應該已經醒了過來,正等著他將吃食帶回來,然後吃飽喝足,繼續睡覺。


    仙人一般的清閑日子。


    這輩子怎麽就投胎當了個人呢?


    懷有俊一邊唉聲歎氣,一邊推開房門,忽然愣在原地。


    弟子房裏,一切如舊,不同的隻是忽然多出一人,正坐在對麵的那座床榻上,肩膀上趴著一團雪白無雜色,不是那隻小狐狸,還能是誰?但這一直以來都在過著清閑日子的狐狸,從來不會允許任何人輕易靠近,哪怕相互之間已經相處了許久的懷有俊,也不敢說自己有膽能夠伸手摸一摸它。不知為何,就隻是瞧見小狐狸那雙不與尋常相同的眼睛,便會覺得一陣心驚膽顫,所以懷有俊雖然早便已經有過伸手的想法,卻每次靠近,無論小狐狸是否在睡覺,總能十分警覺的發現,睜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而每次被那小狐狸這般盯著,懷有俊都會莫名覺得遍體生寒。


    所以時至今日,懷有俊也從來沒有真正碰到過它。


    但這人...


    膚色如蜜,豐神俊逸,倒是長了一副好皮囊,尤其一雙頗為狹長的狐狸眼,便使這人平白多出了一些男身女相的感覺。


    若是能夠膚色再白一些,應該就會更好看。


    懷有俊有些拿捏不清,越看越覺得熟悉,等到坐在床榻上的那人忽然輕輕一笑,便不自覺地瞪大了眼睛,緊緊盯著他,試探性問道:


    “澤哥?”


    雲澤輕輕點頭。


    “認不出來了?”


    雲澤一隻手輕輕拍了拍肩膀上的小狐狸,後者會意,立刻就從他的肩膀上一躍而下,十分乖巧地蹲坐在一旁。雲澤隨後伸手揉了揉臉頰,起身來到盥洗之處,對著掛在牆上的鏡子左右看了看,最終點頭道:


    “比起一年半前,確實變化不小,認不出來也正常。”


    懷有俊臉上的疲態一掃而空,將手中酒菜匆匆擱下之後,就快步來到雲澤一旁,也是左看看,再右看看,隨後才開口笑道:


    “怎麽說呢,最大的變化還是眼睛長開了,不比以前的時候,又細又長,膚色也比以前黑了許多,少了些陰柔的感覺,多了些男人該有的樣兒。”


    一邊說著,懷有俊一邊退後兩步,將雲澤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還比以前壯了不少。”


    雲澤扯起嘴角。


    “除了吃飽喝足,就是趕路打架,不壯才怪。”


    雲澤深深看了懷有俊一眼。


    “倒是你,一年半沒見,變了不少。”


    後者一愣,旋即恍然,隻咧嘴一笑便罷,確實已經沒了當初的那副諂媚模樣。當然,性情這種東西,倘若沒有什麽太大的意外,就不太容易發生什麽太大的改變,所以懷有俊依然還是懷有俊,隻是相較於以往,待人接物、說話做事,都顯得內斂了許多。


    或也是跟曾經熾手可熱,如今卻泯然於眾有些關係。


    懷有俊沒在這個話題上繼續多說,回頭瞥了一眼自己之前匆匆擱在桌上的那些酒菜,忽然覺得沒了太大的意思,便索性開口問道:


    “仙宴閣?”


    雲澤稍稍沉吟,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我請客。”


    ...


    仙宴閣的青竹姑娘,不同於其他的少女修士,如今已是命橋境,盡管築成命橋所用的外物,算不上出奇,但在仙宴閣這種地方,這種身份,已經算得上是十分罕見,或許數百年都未必能有一人得到如此機緣,尤其這位總是深居淺出的青竹姑娘,因為備受冷落的關係,便往往能夠心無旁騖,所以如今已經不僅僅隻是命橋境,或許再過一段時間,最多不出一個月,就可以開始著手準備突破十二橋境。


    修行速度其實不算很快,甚至可以說是相當緩慢。


    將近兩年時間,方才有望能夠著手準備突破十二橋境,根本上不得台麵,一些小地方不名一文的小修士,也就差不多這種修行速度。


    仙宴閣中如同青竹一般的少女修士,之所以能夠小小年紀便就開辟氣府,看似修為境界極高,其實大多都是靠著各種丹藥堆砌起來的修為境界。當然丹藥本身並非什麽好貨色,所以哪怕薑家給予她們的靈決古經本身並無殘缺,這些少女修士,也已經因為那些以作拔苗助長之用的丹藥,就注定未來不會擁有很高的成就。


    因而青竹姑娘如今能夠擁有這般修為境界,對於這種身份,這種情況而言,已經算得上是難得一見。


    畢竟這些往往出身孤苦的少女修士,之所以會出現在仙宴閣中,就是因為其本身的修行天賦並不出彩,入不了薑家的門檻,便隻能淪為貨物一般,先行交由仙宴閣專司此事的老媽媽負責教化,以確保這些少女修士不會做出有損仙宴閣與薑家名聲的事,之後就會根據容貌、身段、床笫之術的熟稔程度,以及開辟氣府的年紀定好價格,等到有客來是,便要供人挑選。


    而其他那些修為天賦相對較高的,則是全部留在薑家做婢女,最差最差,也不會太過輕易就孤獨終老。


    甚至一些修行天賦極為出彩的,還會被薑家當作客卿長老一般特殊對待。


    似乎是從降生的那一刻開始,人與人之間,就已經分出了所謂的三六九等,而這所謂的三六九等,在山上而言,更是尤為明顯。


    所以這些少女修士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裏其實相當悲涼。


    貨物罷了,換錢而已,雖然免了年幼早夭的下場,但這仙宴閣中,偌大的後院,又有多少被人遺忘在此的少女修士不是日日以淚洗麵?而如這般的少女修士,便往往還沒活過多少年,就因相思成疾,最終早早撒手人寰。


    多活那麽二三十年罷了。


    哪怕那許多的少女修士早早便就立下重誓,絕不允許自己落到那般下場,但最終的結果,卻往往不如人意。


    緣由為何?


    這些黃鳥一般的少女修士,又哪裏能夠猜到事情真相,其實在於那部貌似殘缺不全,隻能幫助她們順利開辟氣府的靈決古經。


    而那如今已經改修另外一部靈決古經的青竹姑娘,或可免去那般淒涼下場。


    但其他那些與之相仿卻又不太相仿的少女修士,依然沒有誰會覺得羨慕也或如何。


    畢竟青竹姑娘的主家,已經許久沒來了。


    旁人當然不會清楚記得究竟多久,但青竹姑娘的床頭上,擺有一本她從那位老媽媽手裏討要過來的小冊子。冊子不過巴掌大小,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小的“正”字,青竹姑娘每晚入睡之前,都要板板正正添上一筆,一行隻有十個字,一張紙也隻有十行,如今已經寫了整整五頁,還要額外多出七行正字,以及第八行額外多出來的一個半正字,也就意味著,那人已經整整五百七十七天沒有來過仙宴閣。


    上一次來,他順便帶來了那部靈決古經。


    之後就再也沒來過。


    青竹姑娘當然滿心淒然,卻也從未以淚洗麵,沒到思念難過之事,便強行靜下心來按照那部靈決古經中的記載之法,潛心修行,便往往能夠輕易扛過那些忽如潮水一般洶湧而來的思念之苦,並且已經隱隱察覺,那些思念之苦的症結所在,似乎是與薑家給予的那部靈決古經有著極大關聯。


    也正因此,之後的青竹姑娘,在修行方麵就逐漸變得越發勤勉,所以時至今日,就不僅沒有相思成疾,反而越發神采奕奕。


    偶爾有空,還會出門一趟,去找仙宴閣的大掌櫃,想要打聽一下那人的具體去向。


    方才知曉,原來不是課業繁忙,而是上次臨近年關時回了趟家,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隻知這些。


    仙宴閣的大掌櫃,也是薑家的一位供奉長老,當然知曉雲澤境遇堪憂,隻是難得發了回善心,便沒有將事情起因經過盡數相告,所幸青竹姑娘也是一位知書達禮的,或者該說,仙宴閣後院的這些少女修士,全部都是知書達禮的,就從來不會過多糾纏,最多不過問一句,那人今日有沒有回來,得到答案之後,便立刻乖乖離去。


    很不湊巧的,這一年學院中有位格外驕狂的新生,碰巧撞見了一次青竹姑娘出來詢問那人去向,便跟一位嘴上沒毛的夥計,問明了事情經過和青竹姑娘的身份以及主家所屬,從那之後就開始糾纏不休。


    這位驕狂新生,最初時來自瑤光聖地,後來就變成了來自瑤光。


    雖然已經沒了聖地之名,但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就依然沒有誰敢小覷瑤光。


    自然也就沒有誰敢小覷了這位驕狂新生。


    至於此人目的如何,其實已經顯而易見。


    因為需要顧及到這位驕狂新生的身份來曆,以及此人在學院中的極大仰仗,再者便是仙宴閣本身又乃生意之地,就實在不好當眾攆人,也便每每撞見這人大肆胡鬧,仙宴閣的大掌櫃,都隻能派人去與青竹姑娘說一說,是否要去接待這位驕狂新生。青竹姑娘當然不願意,也正因此,仙宴閣的大掌櫃,就有了足夠的理由可以婉拒那位驕狂新生的無理要求,倘若還是糾纏不休,便隨意找個夥計過來,將此人帶去後院,任其隨意施展嘴上功夫,若是能夠說服青竹姑娘出來接待,那是他自己的本事,仙宴閣不會插手,可若不能,仙宴閣當然更不會插手,除非這位驕狂新生實在膽大包天打算用強,徹底無視了仙宴閣極其背後的薑家,這位一手算盤打得劈裏啪啦響的大掌櫃,才會出手阻止,除此之外,便任其施為。


    如此做法,最大的好處就是不會輕易得罪了此人,不會使之將一切罪過推在仙宴閣身上,進而回到學院,仗著身後仰仗,一呼百應,從此不再照顧仙宴閣生意。


    但也有著極大的壞處,便是青竹姑娘的主家一旦回來,得知此事,難保不會有些麻煩。


    所幸與之關係匪淺的景博文景大公子,如今已經去了北城中域的學府,薑家麟子薑北,也已經很長時間不知去向,倘若這兩人不再回來,就算真有麻煩,也不會很大。


    可就算這兩人全都回來了又能怎樣?


    不過就是將此事捅上薑家,最多也就隻是罰去他幾個月或者半年一年的俸祿而已,肯定不會傷筋動骨,更不會輕易剝奪他這仙宴閣大掌櫃以及供奉長老的身份。


    至於青竹姑娘的主家?


    找麻煩之前,還是先想辦法顧及自己吧。


    ...


    臨出門之前,雲澤忽然記起一個人,便問過了懷有俊此人的具體所在,如其所言,絕大多數情況下,這人都是安安靜靜呆在自己的弟子房中,頗有些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在修行中的意思,所以最多就是因為弟子房空間太小,施展不開,便跑去卷雲台那處無人之地,放開手腳,隨意練劍。


    雲澤問過了他的弟子房號,便讓懷有俊先行一步,之後便就獨自去了那間弟子房,沒見到人,之後就又轉向卷雲台,確在這裏無疑,還沒瞧見人模樣,就已經聽到呼嘯風聲。


    雲澤緩步踏上台階,走上卷雲台。


    如今年已十七的項威,比起當初之時,顯然已經少了幾分稚色,並且要比印象中的那個黝黑少年更高,更壯,膚色也跟著變得白了許多,第一眼見到時,雲澤甚至有些懷疑懷有俊的說辭,畢竟眼前這位俊俏少年,怎麽看也與當初的那個少年項威,差了雖然沒有十萬八千裏,卻也足有一千八百裏。


    所幸那柄大如門板的重劍,騙不了人。


    項威同樣瞧見了雲澤,正在舞劍的動作當即一頓,隨後眉頭一皺,與懷有俊之前的時候一般,嚐試問道:


    “澤哥?”


    語氣,稱呼,一模一樣。


    雲澤笑著點了點頭。


    “先把練劍的事情放一放?”


    項威果斷收劍,仍是背負於身後,隻是相較於當初,如今的項威,腰上已經不見另一把仿製而成的鎮獄。


    也仍是不太喜歡多說話,隻是眼神顯得格外明亮。


    兩人並肩而行,沒太刻意躲避學院中的其他學員,也便多了不少藏在暗中的指指點點,其中當然有些不堪入耳的侮辱之言,但真正敢於上前的,卻是一個沒有。雲澤有些奇怪,還以為這一路走過去,肯定要有不少麻煩,問過了身邊的項威,這才知曉,竟然是與如今已經不在學院中的景博文,以及如今還在學院中的陳子南有關。


    景博文還在學院時,便從不允許有人暗中編排雲澤,並且早在最初時,還曾盡可能挽回雲澤的聲譽,隻是隨著時間推移,因為暗中有人推波助瀾的緣故,這件事便愈演愈烈,被迫無奈,景博文就隻好出手殺了幾個罪魁禍首,這才終於震懾了整座學院,所以去年上半年,整座學院都沒有幾個人敢放肆胡言。


    直到下半年,景博文升入學府,被迫離開學院,那些聲音才終於又一次大了起來。


    其實項威也曾想過效仿景博文,卻不想,消失了整整半年的陳子南,方才現身於學院,當天晚上,就又死了幾個暗中推波助瀾的罪魁禍首。盡管沒有足夠的證據能夠證明出手之人就是陳子南,但兩件事畢竟一前一後,也就幾乎坐實了陳子南暗中出手的嫌疑。


    那可是皇朝麟女,殺生榜上位列第一的劊子手屠夫,要比景博文更加嚇人。


    所以時至今日,哪怕學院中那些打從瑤光而來的學員,無論二年老生還是一年新生,甚至包括瑤光欲仙子趙飛璿在內,隻要還在學院,便會三緘其口,不敢隨意胡言。


    在此之外,項威又說了一件事,便是如今的陳子南,已經不再隻是皇朝麟女,而是皇朝皇主。


    雲澤雙手揣袖而行,聞言之後,立刻麵露意外之色。


    卻也隨後就明白過來,許是看在兩人最初相遇時的那番交集上,自從去年夏天過後,也便陳子南接任皇朝皇主之位,重新回到學院時開始,來自皇朝的暗殺,才會變得那般不堪入目,而至後來,尤其到了越門城之後,更是便連一次暗殺都沒有,原來竟是已為皇主的陳子南在暗中相助。


    想來也是承受了許多來自姚家的壓力。


    所以當初的那個人情,就算已經還上了?


    那她又是為何還要這般肆意行事,就不怕姚家一怒之下,將她這所謂的皇主拉下馬來,換個人重新執掌皇朝?


    雲澤忽然扭頭看向趴在自己肩膀上的小狐狸,壓低了聲音笑著問道:


    “該不會是你殺的吧?還故意栽贓到陳子南身上?”


    小狐狸睜了睜眼睛,鼻腔中發出略顯嬌媚的一聲,隨後就重新閉上眼睛,不管其他。


    雲澤嘴角一抽,深呼吸一次,吐氣時用力挑眉,舒展麵部五官。


    “竟然,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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