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除了一些心氣高傲的好事兒主喜歡沒事找事之外,平平淡淡。


    雲澤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將雙臂微微一提,隨後緩緩放下,做了個收勢,結束了修煉整整一晚的混元樁功,再瞥一眼床上蜷縮成一團的小狐狸,與另一邊床上還在呼哈大睡的懷有俊,雲澤微微搖頭,轉身洗了把臉,隨後徑出門去,一邊雙手揣袖緩步行走,一邊目光掃過道路周遭。


    時候還早,隻有極少數還算勤奮的學員已經起床,站在弟子房外堅持練拳。


    確實隻有橫練體魄的武夫才需要如此刻苦。


    雲澤忽然記起,其實無論山下人還是山腳附近的人,都在很大程度上看不起橫練體魄的武夫,尤其純粹武夫,認為那是沒有練氣士天賦的人,為了強行走上修行之路,被迫無奈方才選擇的道路,所以都是一群蠢笨之人,並且這樣的念頭似乎已經根深蒂固,至少在雲澤走入這座學院之前,見過的那些練氣士,幾乎全部都或多或少有著類似的想法。


    所以武夫早起練拳,也被他們認為是“笨鳥先飛”。


    殊不知,道無高下。


    因而一旦走出山下,走過山腳,便很少見到這樣的情況,至少自從雲澤進入這座學院以來,還真沒見過會有哪位練氣士,在所走之道的方麵將人區別對待。


    反而是山下的人,在這種方麵的認知已經根深蒂固,並且俗世中人尤為明顯。


    或也與“無知”有關?


    雲澤哂然一笑,沒有再在這件是上繼續多想,一路來到卷雲台。


    一切如舊。


    隻是要比往日多出一人。


    項威所走的路子,其實也是劍修的一種,與寧十一大致相同,是以橫練體魄、修煉劍術為主的劍修,與人廝殺之時,往往以近身纏鬥為主,不會十分在意劍氣如何。在此之外,像是尉遲夫人與衛洺那種劍修,就反而是以體魄為輔、劍氣為主,自然也就十分在意劍氣的強弱,故而與人廝殺之時,往往一指點出,也或一劍飛來,就會劍氣橫生,如臂使指,殺力極大,於千裏之外斬人首級,不在話下。


    兩者之間的區別,就像武夫與練氣士之間的區別,不可謂不大。


    其實雲澤真正見過的劍修,為數不多。


    項威是一個,衛洺是一個,尉遲夫人是一個,除此之外,就隻有寧十一與劍氣小鎮的老人衛熵,甚至是在進入劍氣小鎮之前,雲澤從不知曉這世上竟然還有如此一說。


    但劍修一道沒落至今,也是無可厚非的事。


    畢竟單單隻是一個本命飛劍的溫養與修繕,就足以嚇退不知多少修士。


    雲澤目光望向項威手中那件大如門板的飛劍鎮獄,知曉這把劍其實比之穆紅妝的那杆鋼槍要差出不少,重逾五千鈞左右,所以相較之下,飛劍鎮獄就不免落了極大的下風,畢竟兩者之間的塊頭差別顯而易見,再加上飛劍鎮獄本身重量又比那杆鋼槍輕了不少,就不消多說也能知曉,至少兩者之間的材質有著近乎於天壤雲泥一般的差別。


    項威的劍法,大開大合,雖然沒有什麽花哨可言,但也或多或少有了一些“重劍無鋒,大巧不工”的韻味。


    比之當初化龍湖相遇之時的蠻力嚇人,顯然是要強出不少。


    雲澤隻看片刻,便不再機會,點個頭便算打過了招呼,獨自去往一旁,練拳練刀。


    卷雲台上空間不小,項威獨自一人占去了大半,當然主要還是因為飛劍鎮獄的威勢太大,一旦施展起來,便往往風暴回旋,倘若不是在這卷雲台上,就還要掀起一片飛沙走石的光景,隻是雲澤對於這些並不在意,剩下的空間也已經足夠施展,兩人各自修煉,便涇渭分明,不犯秋毫。


    雲澤一直待到了黃昏日落之時。


    這還是自從回到學院以來的第一次,之前幾日,往往都是連過半日拳法,再隨便練一練著實有些不成體統的刀法,之後就返回弟子房,修煉混元樁功,隻因孰輕孰重,雲澤心裏清楚。畢竟那把寒光映月刀的刀式著實古怪,與雲鴻仁的玄玉長劍相仿,所以雲澤之前修煉的刀法,也是從雲鴻仁的劍法之中推演而來,如今忽然換了一把製式尋常可見的骨刀,之前的刀法也就不再適用。


    尤其雲澤一直以來也並不是那麽注重刀法,自然也就沒有“一法通,萬法通”的說道可言。


    項威早已滿頭大汗,練練聽聽,如今已經是第三次盤坐恢複,呼吸吐納時,於口鼻之間有著肉眼可見的白龍之象來往出沒,一身血氣滾滾震震,轟鳴有聲,顯然所修之法並非尋常。


    雲澤從未探究這些,而項威體內傳出的巨大聲響,也對他沒有太大影響,仍是緩慢出拳,一身氣機盡數內斂,正如遲暮之年的老人一般,也似一日將近,黃昏落幕,便往往一套拳法練下來,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然而個中道理,雲澤自己知道,便哪怕項威偶爾投來好奇不解的目光,雲澤也沒有開口解釋的打算,就像那日還在仙宴閣時所講一般,你是你,我是我。


    所以人間才有氣象萬千。


    黃昏日落,雲蒸霞蔚。


    雲澤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做了個收勢,忽然開口道:


    “偷看別人練拳,很不禮貌,這可不是什麽江湖上不成文的小規矩。”


    盤龍立柱頂端,忽然傳來一道細膩嗓音。


    “奴家才隻看了半套拳法,項威卻是在這兒看了一整天,怎麽雲公子不去說他,反而要來與奴家說明這些道理?”


    雲澤抬頭看向那位青蓮妖族所謂的聖女,時隔多日未見,沒曾想,竟然還是如同往常一般,喜歡趕在黃昏日落之時,獨自跑來這邊喝酒。


    前幾日與懷有俊閑聊時,聽他提起過,這位青蓮妖族所謂的聖女,似乎是被好事之人評為學院中的第一美女。


    倒也所言屬實。


    雲澤最近幾日待在學院,偶爾隨便走走,倒也見過了學院中的不少女子,或是清麗出塵、或是婀娜多姿、或是風華正茂、或是嫵媚妖嬈,畢竟都是修行中人,並且還是走的修行正道,而血氣氣韻又最是養人,自然也就沒有多少不堪入目的,可真正能與青雨棠一較高下的女子,卻著實不多。


    哪怕如同顧緋衣、青竹這般的女子,也要較之稍差些許。


    當然是在沒有任何偏袒的情況下,方才如此。


    所以隻在雲澤看來,無論顧緋衣也或青竹,比之青雨棠就該說是各有千秋。


    畢竟兩人關係雖然淺薄,卻也不算太遠,著實沒有必要惡意詆毀,言說青雨棠的模樣哪裏不好,身段哪裏不妙。


    雲澤笑了笑,沒有再在這件事上繼續多說,忽然記起一件事,便手掌一拍氣府,取出了當初青雨棠在這卷雲台上送給雲澤的那壺蓮花寶釀,至今也還未曾喝幹,畢竟這所謂的蓮花寶釀,滋味兒甘甜,還是更加適合女子飲用,所以雲澤不太喜歡,但這蓮花寶釀畢竟也是青雨棠的一番好意,所以雲澤就始終未曾將其隨手丟掉,可若換成另外一個更加準確的說法,就是忘在了腦後。


    如今又見青雨棠,方才記起,氣府中還有半壺蓮花寶釀。


    青雨棠麵露意外之色,旋即恍然一笑。


    “蓮花寶釀這般酒水,確實不太適合男兒飲用,尤其不太適合雲公子這般的男兒。”


    雲澤微微挑眉,在最習慣的那根盤龍立柱旁靠坐下來,舉起酒壺,喝了一口,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滋味兒甘甜,唇齒留香,卻相對於“酒”之一字而言,略顯寡淡了一些。


    所以雲澤就連酒氣都懶得再吐。


    “你知道的事,不少。”


    青雨棠微笑道:


    “近兩年以來,天下風雲幾乎都在雲公子身上,便是奴家不想知曉,也難免要從他人口中聽說一些。”


    雲澤又喝一口蓮花寶釀,果然還是覺得滋味兒寡淡,便索性重新收回氣府,取了兩壇燒口烈酒出來,隨手一抬,便將其中一壇燒口烈酒丟向還在一心盤坐恢複的項威,後者無動於衷,像是並不知曉青雨棠的到來,也並不知曉雲澤丟了一壇酒過來,所以酒壇落地之後,隻輕輕一晃就穩穩當當立在那裏。


    當然不是項威對此一無所知,隻是每日在此練劍,對於青雨棠每逢黃昏日落之時,都要來此喝酒一事,早已熟知於心,以前不曾理會過,如今自然也就同樣不予理會。


    至於那壇燒口烈酒,雲澤當然自有分寸。


    掀開酒封之後,雲澤仰頭看向就在這根盤龍立柱頂端的青雨棠,笑問道:


    “嚐嚐?”


    後者輕輕搖頭。


    “多謝雲公子美意,隻是奴家已經嗅到酒味了,太烈,實在喝不來。”


    雲澤不曾強求,仰頭灌下一大口,被那烈酒酒氣嗆得麵紅耳赤,隨後胸膛高高隆起,張嘴徐徐吐出一口濃烈酒氣,滿臉爽快。


    青雨棠苦笑不已。


    “常常聽人說起臭男人,奴家原本還道該是男子大多不拘小節,所以身上總是帶著汗臭甚至酸臭,卻不想,原來說的是酒臭。”


    雲澤挑起眉頭,隨後灑然一笑,也不辯駁。


    酒臭這東西,還是得分人。


    那尉遲夫人一口氣喝幹了一壇這種燒口烈酒,口吐酒氣之時,不也沒有半點兒酒臭?


    莫不成這也算是男女有別?


    雲澤沒再多說,一邊安靜喝酒,一邊望著遠處雲海翻湧。不多時,項威也已睜眼醒來,並不多說,也不動身,隨手抓來身旁的酒壇之後,便一把掀開其上酒封,仰頭灌下一大口。


    要比家鄉的土窯燒酒更有滋味兒。


    但還是家鄉的土窯燒酒更好喝一些。


    雲澤眯著雙眼,忽然輕聲哼唱起來。


    “人間幾度春與秋,雲起雲落江上明月流。


    功名利祿身後土,一帆一槳乘風泛中遊。


    ...


    草木枯盛,四時忙走,柳陌桃蹊,世事悠悠。物換星移過幾度,百尺高樓。手摘天上星鬥,二十八宿!


    風情張日,巍巍高嶽,處處不安,滄海橫流。文人舞墨不加點,一揮而就!章來萬般詩愁,盡逐水流。


    ...


    獨上高樓,獨上高樓,讚一聲天上星河轉月鉤。


    愛上高樓,愛上高樓,歎一聲人間悲歡春與秋...”


    以前不懂,後來懂了點兒皮毛,如今依然不敢言說全都懂,卻也是感觸頗深。


    青雨棠眸光明亮,低頭看向扶著酒壇靠坐在這根盤龍立柱下的雲澤,好奇問道:


    “雲公子的這首詞,可有名諱?”


    雲澤睜開眼睛,開口笑道:


    “這首詞的詞調,老家山上的老人都會唱,最初時沒有什麽名諱,隨意哼唱的小曲兒罷了,後來被大伯改了一些詞篇內容,就成了這首《人間詞》。”


    青雨棠輕輕點頭,沒再多問,隻是按照雲澤方才唱過的詞調,重新輕聲哼唱了一遍。


    嗓音細膩,輕柔婉轉,比之雲澤當然強出許多。


    青雨棠對於這首《人間詞》,似乎相當喜歡。


    所以日落之後,青雨棠離開之前,又給雲澤留下了一壺蓮花寶釀,言說身無長物,隻能以此聊表謝意,倘若雲澤不太喜歡,可以送給仙宴閣的那位青竹姑娘,但顧緋衣還是算了,畢竟無論是那女人的脾性,還是對她的看法,都注定了不會喜歡這種蓮花寶釀。


    雲澤沒再計較青雨棠竟還知曉青竹的事,隻坦然收下。


    兩人之間的相處,從最初的時候開始,就是這樣,如今雖然已是許久未見,卻也依然沒有什麽太大的改變。


    習以為常。


    更何況身邊多出的那人,並無影響。


    雲澤與項威一起離開卷雲台之後,先是一同去了飯堂,買了些酒菜,之後便各自打道回府。


    再有兩日,便是學府考核,項威還想再看幾遍雲澤已經仿製出來的輿圖,盡管已經熟記於心,卻也依然不免擔心會有什麽疏漏之處。得知此事之後,雲澤倒也未曾強求項威再去自己哪裏,三人一起閑聊放鬆,隻叮囑了一遍,不可輕信輿圖的內容,項威答應之後,兩人才各自離開。


    回到弟子房時,卻是意外發現,有人在此等候已久,甚至已經備好了酒菜,雖然還未動筷,卻也正與懷有俊聊得興起。


    懷有俊這人,可是一個正兒八經的八麵玲瓏,隻要鍾乞遊的目的並非惡意,就哪怕兩人之間的修為境界差距極大,卻要懷有俊應付鍾乞遊,也依然能夠算得上是手到擒來,也正因此,雲澤進門之前,途徑窗扇附近時,才會忽然聽到弟子房中傳出的爽朗笑聲,並且還與懷有俊兄弟相稱。


    雲澤徑直推門而入。


    笑聲隨之一頓。


    鍾乞遊扭頭看來,麵帶冷色,卻也很快就神色變換,最終滿臉無奈,隻得起身抱拳。


    “雲兄弟。”


    雲澤哂然一笑,原來要找自己的,竟會是那素昧謀麵的鍾婉遊,也難怪懷有俊能夠應付得來,畢竟鍾婉遊的目的並無惡意,所以這人雖然聽得出懷有俊心思如何,卻也沒有開口提醒鍾乞遊不要得意忘形。


    並且鍾乞遊這人,似乎很聽鍾婉遊的話。


    雲澤手中拎著酒菜,不太方便,就略作示意,微微點頭便罷。


    “有事?”


    鍾乞遊神色複雜,待到雲澤在旁落座,開始整理那些打包帶來的酒菜之後,方才開口道:


    “是我妹妹找你。”


    雲澤瞥了鍾乞遊一眼。


    “我知道。”


    後者神色一滯,似是覺得雲澤看輕了自己,當下就要拍案而起,隻是手掌還沒落下,就忽然一頓,隨後變作滿臉苦澀,將手掌收回,在鬢間發絲之中隨手一捋,手中便就多出一根青絲,遞向雲澤。


    “這是我妹妹的頭發,上麵有我家太上長老修改過的千裏傳音陣,掛在耳邊就能聽到。”


    雲澤麵露意外之色,難怪上次相見之時,沒能找到鍾乞遊身上的千裏傳音符也或同作此用的靈紋陣法,不曾想,竟是一根纖細青絲,便在隨手接過之後,擱在掌心眯眼細看,方才勉強見到,原來上麵當真有著些許刻畫痕跡,端的是巧奪天工了。


    鍾乞遊神色緊張。


    “你小心一些,這東西很容易壞的。”


    雲澤瞥他一眼,忽然笑了起來。


    “弄壞幾根了?”


    鍾乞遊一愣,忽然有些麵紅耳赤,目光轉向雲澤方才打包帶來的那些酒菜,幹笑兩聲開口道:


    “這菜,挺好,酒也香,懷兄弟,他們二人還要說話,不知需要耽擱多久,咱們兩個先喝幾杯?”


    懷有俊啞然,隻得苦笑點頭。


    雲澤也沒再繼續糾纏,看得出這人其實是個相當耿直的,就像當初雲澤第一次撞上鍾乞遊時,這人甫一開口,就是在問“打不打”,倘若換個不夠耿直的,又怎會如此直接。


    所以雲澤原本還想問一句,令妹綠雲尚且安好?但最終還是沒再開口,隻如鍾乞遊方才所言,將這鍾婉遊的一根青絲,按在耳邊鬢角處,忽然麵露古怪之色,總覺得這種情形似曾相識,卻又一時間想不起來究竟在哪兒見過。


    雲澤沉默良久之後,還是沒有把手拿開,隻試探性問道:


    “喂?喂?是我,雲澤。鍾婉遊對吧,聽得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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