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水澤,沼氣成障。


    鍾乞遊隨手扯下一條攔路藤蔓,足有常人小臂粗細,自黑顏色,藤蔓斷裂之時,隱約傳出一陣淒厲嘶嚎,斷裂之處,粘稠毒液滴滴答答,灑得滿地都是,立刻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響,冒出白煙滾滾,腥臭刺鼻。


    身材高大的鍾乞遊,揮手打開那片毒煙,抬頭望去,入目之間,滿是猙獰。


    湖水粘稠無比,一個又一個氣泡緩緩由自深處升騰上來,浮出水麵,隨後啵的一聲炸開一陣黑紫煙氣,飄散之後,融入空中,以至於所見之處,百裏之內,都是一片黑紫蒙蒙的模樣。左邊枯樹形狀扭曲,粗壯樹幹上黑洞幽幽,倘若換做夜間來此,眼角瞥見,或還以為是頭修出靈智的惡毒之物;右邊百花齊放,姹紫嫣紅,無風吹拂也能搖搖晃晃,噴薄花粉煙氣,形成毒瘴。


    一路南下,並無轉折,卻不想,竟是誤入此地。


    鍾乞遊眉關緊蹙,連著啐了三口腥臭唾沫,方才覺得口中味道好了一些,隨後抬起衣袖,遮掩口鼻,強忍空中飄蕩而來的腥臭味道,將胸膛高高隆起,深吸一口濁氣,當即臉色一變,卻也強行忍住,順便丟了一顆丹藥在口中,一方麵能夠借助丹藥藥香平複惡心作嘔的感覺,一方麵則是丹藥本身乃是解毒丹之一,可以不必懼怕方才吸入體內的毒障毒煙。


    隨後邁開腳步,踩在鬆軟泥土上,盡量加快腳步,避免會一個位置多做逗留,不多時便就來到毒湖岸邊,左右迅速看了一眼之後,就立刻轉身向著左邊那片枯樹走去。


    方才靠近,林中忽然傳來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響。


    鍾乞遊不敢停留,生怕一時不慎就要陷入腳下這片鬆軟泥濘之中,卻也沒有腳步太快,畢竟不知這片毒障怪林究竟覆蓋了多少範圍,一旦體力耗盡,就難免出現許多意外。


    頭頂忽然傳來一陣刺耳破空聲。


    鍾乞遊頭也不抬,隨手一撈,就抓住一條紫藤模樣的怪蛇,身上稀稀落落地生長著紫藤葉片,倘若掛在一個地方動也不動,就著實難以分清究竟是蛇,還是那些劇毒藤蔓。


    鍾乞遊手掌發力,輕易便將那條毒蛇握成兩段。


    卻在隨後,鍾乞遊臉色忽的一沉。


    原來是早先分明見到前方有路,如今再看,卻是已經被那粗壯枯樹全部堵住,枯枝搖晃,咯吱咯吱一陣作響,連同其上黑黝黝不見半點兒真容的樹洞,也隨之不斷扭曲,像極了活著的樹妖現出本體,正在張牙舞爪。


    鍾乞遊腳步忽然加快幾分,最初的幾步,每一次踏下都會將這鬆軟泥濘踩得下陷些許,而到後來,就每一步落下都會帶起一陣沉悶重響,淤泥四濺,身形也就隨之越發迅疾,最終整個人都隨之化作一道虛影,橫衝直撞而去,並且手中不知何時便就多出一杆長槍,槍芒斬過,陡然間響起一陣淒厲哀嚎,枯枝折斷,四處飛濺,斷裂之處有著粘稠之物遇風則化,形成煙浪滾滾,一瞬間就將這片枯林充斥。


    煙瘴更濃。


    鍾乞遊早已殺出阻攔。


    隻是手中那杆隻能勉強評得上靈兵的長槍,已經沾染了許多粘稠毒液,滋滋啦啦一陣作響,白煙滾滾,不消片刻就已滿是焦痕,徹底失去了原本的靈性,淪作凡兵利器也有所不如的報廢之物。


    鍾乞遊扯起嘴角,嘁了一聲,含恨抬起手中長槍,腳步不停,反而加快幾步,猛地擲出。


    那已報廢的靈兵,立刻激射而出,帶起一陣刺耳破空聲,撞入前方攔路的枯林之中,所過之處,罡風怒卷,生生是在不知具體多少枯樹阻攔之中,撕出一條寬大缺口出來。


    也似是終於知曉,今日闖入此間的這人,絕非他們這些山野精怪能夠得罪,一顆顆焦黑枯樹,樹洞扭曲,看似竟是麵露驚恐一般,樹根迅速蠕動,帶起泥濘鼓起一條又一條隆起的“山包”,隨後緩緩沉下,恢複平整,而那攔路的精怪枯樹,也已遠遠讓開了道路,任憑鍾乞遊腳步匆匆迅速離去,再也不敢阻攔分毫。


    ...


    一路北行。


    青雨棠的這段路,走得並不算順暢,但也沒有遇見太大阻礙,可一旦論起這條路的凶險程度,其實未必要比項威與鍾乞遊兩人差上半點兒。


    卻也依然走得閑庭信步。


    入夜之後,明月高懸。


    青雨棠緩步而行,周身上下青光飄渺,天罡地煞青蓮花虛影花環浮動。青蓮花開一百零八瓣,其中一瓣之上,靈光一震,悄然轉過一道玄妙痕跡,沒入青雨棠體內,隨後嗬氣成風,一瞬間飛沙走石,徑將麵前那座城池遺址化作廢墟,暴露出其中一頭形狀如雕而有角的古怪異獸,饒是青雨棠見多識廣,眼見於此,也不免麵露些許疑惑之色,遲疑許久,方才輕聲開口,緩緩問道:


    “異獸蠱雕?”


    那古怪異獸立刻張嘴發出一陣嬰兒啼鳴,展翼騰空三百丈,大如房屋,徑從高空撲殺下來,尖喙宛如金鐵鍛造,寒光凜凜。


    眼見於此,青雨棠黛眉輕蹙,青蓮花開一百零八瓣,再度落下一瓣神光於其體內,緊隨其後,青雨棠素手一探,竟是摘了一抹月光而來,進而手腕一轉,月光便如飛劍一般激射而出。


    再一瓣青蓮神光落下。


    青雨棠素手招來,濃霧陣陣,於憑空之中化出一座巨大蓮台,隻待月光激射,與那異獸蠱雕甫一相撞,使之凝滯一瞬,白霧蓮台立刻衝宵而起,滴溜溜旋轉綻放白霧皚皚,將那異獸蠱雕瞬間籠入其中。


    嬰啼之聲,立刻消失不見。


    再過片刻,白霧蓮台悄然一散,於憑空之中,僅剩一座骨架跌落下來,無力墜地,立刻摔得七零八碎,再也不複往常作威作福的凶悍模樣。


    青雨棠周身玄妙悄然內斂於氣府之中。


    隨後來到一座城內高台,舉目四望,愁眉不展。


    直至許久之後,方才幽幽一歎,轉而舉目望向北邊那座劍峰筆直,上入雲霄的高山。


    哪怕距離尚且遙遠,卻也依然清晰可見。


    望山跑死馬,總是如此。


    所以青雨棠走至今日,始終沒有覺得近了半分。


    “秦川以南曾有一山,名喚跑馬,便是取了‘望山跑死馬’之意,卻在後來,被人以通天手段收了山頭,連同其上那座早已覆滅許久的金剛寺,也一並消失不見,據說是被收在了這座古界小洞天中,卻也不知具體是被誰人收走,又放在何處。”


    青雨棠放鬆眉關,緩步下行,一路沿街而行。


    深夜之時,方才來到內城城門,青山黛眉忽然一挑,周身立刻再次浮現天罡地煞青蓮花虛影,緊隨其後,便有鐺的一聲忽然傳來,青蓮虛影隨之劇烈震動,蕩起層層波光,隻是即便如此,最終也依然穩穩將那青蓮聖女庇護在內。


    青蓮花開一百零八瓣,卻在如今,也就隻有最外圍的十三瓣真正落下,其中一般綻放明光璀璨,漫湧而出,與其身後,立刻傳來一聲驚呼,隻聽風聲一震,待到回頭再看之時,就已再無半點兒人影。


    青雨棠雙手交疊於小腹之處,右手在上,食指輕輕敲打左手手背,忽的唇角一勾,莞爾一笑。


    “一擊不成,遠遁千裏,卻有膽敢對奴家出手的,也就隻有皇朝了。”


    青雨棠眸光平靜,掃過周遭,再無半點兒停留,亦是不曾有過半點兒擔憂,徑直轉身北行,大袖一拂,那座高有三丈的老舊城門,立刻吱吱呀呀緩緩打開,顯出其中氣派模樣。


    也不知是哪裏遺留的王朝古城,竟也被人挪至此間。


    青雨棠眸光閃爍,徑入其中,唇角帶笑,雖然早便知曉其中必然已經不留一物,卻也依然興趣濃厚。


    外城一座風後廢墟中,一襲黑衣的莊穆蘭,身形由虛化實,甫一出現,臉色便就陡然一白,無力癱坐下去,背靠牆壁,持刀手臂顫抖不止,終於還是拿不住短刀,任其掉落在地,發出一陣叮當脆響,血跡悄然滲出,由自肩膀緩緩而下,最終匯聚於袖口,流淌在地。


    莊穆蘭呼吸粗重,胸膛忽然猛地起伏一次,終於恢複些許氣力,狠狠咬牙,虛弱抬手挽起袖口,方才見到,原來握刀的整條手臂,都已經被那青蓮虛影震得滿布裂痕。


    氣府異象,可怖至此?


    或也是因人而異?


    莊穆蘭唇瓣顫抖,許久方才終於苦笑一聲,勉強撐起身體,坐直身形,由自氣府之中取了常備的藥散丹藥,敷在手臂傷口上,也知接下來的一段路,恐怕已經不能再如之前一般隨意亂闖亂殺。


    卻至今日,也才隻是殺了六位學員,並且所得之物雖然不少,卻無多少可堪大用,隻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前不久方才被她斬去頭顱的一位北域學員,在其氣府之中尋到了一件堪入下品法寶之列的飛鳳金釵,鋒芒畢露,凝為實質,最善以點破麵,殺力極大。卻在方才,還沒來得及取出這件飛鳳金釵,那天罡地煞青蓮花異象中的一片花瓣,就已經綻放明光萬道。


    好在躲閃及時,若非如此,隻怕就要折戟其下。


    天罡地煞青蓮花,天生一百零八種神通秘法,盡管時至今日,那青蓮聖女青雨棠也才掌握其中一十三種神通秘法,卻也已經絕非尋常可敵。


    莊穆蘭咬緊了牙關,灑下藥散,任憑疼痛鑽入骨髓,已經唇無血色,滿臉慘白,也仍是沒有發出半點兒聲響。


    隨後扯下衣袖,簡單包紮了一下傷勢極重之處,便再也沒有半點兒力氣,就連精氣神也都隨之耗盡,隻能背靠牆壁,大口喘息。


    全身上下都已被冷汗完全浸濕。


    抬頭望,月與星輝共皎潔。


    可憐形單影隻,孤苦無依。


    莊穆蘭左手捂著右手手臂包紮之處,出神許久,忽的扯起嘴角,慘然一笑。


    “世人皆知,老皇主已死...”


    ...


    有關修行路上的天之驕子,諸如“不出世”、“百年一遇”、“千年難尋”之類的說法,不算很多,卻也不少,當然其中最為常見的,還是“百年一遇”,幾乎已經到了爛大街的地步,卻想來也是,但凡修士,一旦開辟氣府,便會增壽百年,倘若沒有什麽意外,能夠壽終正寢,便可活過三甲子還多二十年,那所謂的百年一遇,自然也就沒有什麽稀奇之處。


    隨後則是“千年難尋”,要比百年一遇少見一些,卻也不少。


    再之後才是“不出世”,已經如同鳳毛麟角那般罕見。


    鍾氏麟女鍾婉遊,便被人說做“不出世之才”,當然意味濃厚,需要細品才行,可若能夠與之交情極深,知根知底,就會意外發現,這所謂的“不出世之才”,其實是小覷了這位隻靠靈株寶藥才能勉強踏足命橋境的鍾氏麟女。


    若非如此,這一路走來,又怎會纖塵不染,衣淨如雪?


    陳子南無精打采坐在一塊山腳下的頑石上,雙臂環過滿是泥巴血跡的雙腿,褲管已經不知是被什麽異獸撕去,留下並排四道深可露骨的傷痕之餘,那寬鬆褲管也已少去犬牙參差的一截,勉強能夠蓋住半條小腿。她將下巴擱在膝蓋上,難得打起一些精神,抬起眼皮,細細打量麵前這位隻被少數人暗中稱作“遊龍”的女子。


    翩若驚鴻,婉若遊龍。


    原來婉遊二字,竟是出自這句話。


    陳子南忽然有些殺機難掩。


    不巧於東行之際,恰好在此撞見了陳子南的鍾婉遊,神情凝重,目光瞥向一旁那具無頭屍體,頭顱恰好就在鍾婉遊麵前不遠處,當然也是鍾婉遊自知已經躲不過去,便索性走上前來,方才“恰好”止步於此。


    狀如虎而牛尾的彘獸,生前究竟何種境界,鍾婉遊遠遠瞧見陳子南時,這彘獸就已丟了頭顱,便無法知曉,卻其一身煞氣死而不散,隻需稍稍靠近,就會立刻感到一震心驚膽顫,即可知曉這頭彘獸生前絕非尋常。


    鍾婉遊有些頭疼地伸手揉了揉眉心,隨後徐徐吐出一口濁氣,麵露微笑,望向麵前這位看似人畜無害,甚至有些呆呆傻傻,實際上卻是南城皇朝新任皇主的嬌小少女。


    人不可貌相。


    旋即側身施了個萬福。


    “奴家鍾氏妖城鍾婉遊,見過皇主閣下。”


    陳子南秀眉輕輕一蹙,一身幾乎就要滿溢而出的殺機,隻在悄然之間,就盡數內斂下來。


    隨後輕輕回了一個“嗯”字。


    就像對待其他人一樣,不是惜字如金,而是懶得理會。


    但陳子南確實已經不想再與這個女人再待下去了,主要還是討厭她那好像足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一般的運籌帷幄,而也正是因此,這個女人的手,就總是伸得太長,甚至就在不久之前,陳子南方才得到消息,那個早在去年老皇主“身死”之時,就已經被她特意遣往海外的中年男子,在親自指點那些由自各處收羅而來的孤兒應該如何成為一個殺手的時候,忽然就在最新一批送往那座孤島的幼苗當中,抓出了一個不是孤兒的孤兒,並且很快就已確切查明,來自鍾氏妖城。


    準確來講,事情就發生在學府考核開始前的第三天。


    如果鍾婉遊這種做法的目的不是為了想要幫助雲澤查清圍殺之局的情況,那麽這位隻被少數人在暗中敬稱為“遊龍”的鍾氏麟女,此時此刻,就已經人頭落地。


    簡直膽大包天!


    所以陳子南再也不去理會小腿上的嚴重傷勢,手掌一撐腳下頑石,便身形一轉,落在大石後方,徑直抬腳走上山去,繼續東行。


    鍾婉遊愣在原地,滿臉狐疑。


    卻也大概知曉這位新任皇主沒有好臉色的緣由所在。


    鍾婉遊確實膽大包天,但也不會自己找死,隻在臨走之前,忍不住多看一眼那顆彘獸頭顱。


    死不瞑目。


    並且一旦順著頭顱滾來的方向看去,便可見到,那具無頭屍體身上並無多餘傷痕,隻脖頸斷處的傷口格外平整,分明就是被人一刀斬下,並且沒有半點兒滯澀遲疑,所以地上這條腥臭血跡,才會蔓延三丈遠。


    那麽這位新任皇主,如今已是命橋境修為?


    甚至還要更高一些?


    鍾婉遊眸光閃爍,麵色凝重,已經不再如同往常一般十分肯定體魄非凡的鍾乞遊,能在同齡修士之中做到無人能敵。


    至少是在麵對陳子南的時候,究竟誰勝誰負,誰生誰死,實在難下定論。


    鍾婉遊抿了抿唇瓣,抬頭望向陳子南上山的背影,小腿處傷勢雖然嚴重,卻對陳子南而言,好像沒有半點兒影響,就這麽閑庭信步一般,一邊打著瞌睡,一邊緩緩上山,腳步雖然看似不快,卻也隻在鍾婉遊低頭抬頭的短短片刻,就已經幾乎消失在視野之中。


    再一晃神,就已經消失不見。


    鍾婉遊胸脯忽然深深起伏,不知是從何時開始,已經滿身冷汗。


    陳子南方才殺氣外溢,鍾婉遊雖然修行天賦並不如何,並且修為境界也才勉強隻是命橋境,卻也依然能夠感受清晰。


    幾乎是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


    皇朝前些年對外頒布的那份殺生榜,似乎並無誇大之處。


    至少是在陳子南這個人身上,沒有什麽誇大之處。


    鍾婉遊伸手揉了揉眉頭,沒有著急離開,而是轉身走向一旁,在一棵倒塌在地的粗壯古樹樹幹上靠坐下來,已經沒有心情理會端莊與否,隻一邊平複慌亂如麻的心跳,一邊扭頭看向旁邊樹幹斷裂之處,能夠輕易看出,這棵至少需要三人環抱的粗壯古樹,幾乎是被一爪撕斷,所以斷口格外平整,並且還在地上散落著三塊木餅。


    是那彘獸幹的。


    鍾婉遊忽然曲起兩根手指作扣門狀,輕輕敲了敲屁股底下這棵古樹樹幹,立刻發出一陣沉悶無比的鏗鏘之聲。


    好似金鐵一般。


    既是如此,倘若陳子南打定主意要出手,又有何種手段能夠逃過一劫?


    鍾婉遊想不到如何才能留得一命,更想不通陳子南沒有出手的理由,卻也依然不免感到一陣慶幸。


    總算是,逃過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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