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州滿臉諂媚,模樣狗腿,真是做得出來這種事,說得出來這些話,便連稱呼都換成了黑衣小童那般。須知哥兒這個稱呼,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套近乎和抬高對方的的意思,黑衣小童被烏瑤夫人收服,如今就隻是個看門打雜的下人身份,盡管烏瑤夫人從未將他當作下人,但實際上就是如此,黑衣小童自己心裏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所以稱呼雲澤為哥兒,沒什麽問題,但秦九州忽然換了這個稱呼,就實在是顯得格外下賤。


    所以黑衣小童立刻嗤之以鼻,連著哼哼好幾聲。


    木河鎮少女謝安兒神情古怪。


    就連師父都要稱呼人家為哥兒,那麽自己豈不就是丫鬟婢女還不如?


    自從踏入修行一道,心氣逐漸有些拔高的木河鎮少女,忽然有些泄氣,神情懨懨趴在桌子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麵前碟子裏的小菜,有些喪氣。


    小丫頭柳瀅已經小口小口喝完了一碗稀粥,加上之前吃過幾塊糕點,此間就已經肚皮鼓鼓,將桌子上的空碗一推,仰著身子靠近雲澤懷裏,捧著肚子輕輕吐氣,許是太久沒有吃過飽飯了,很快就小臉緊繃,有些不太舒服。


    雲澤有些為難,將目光轉向一旁的木河鎮少女。


    秦九州立刻賠笑。


    “這是謝安兒,小生前不久剛收的弟子。”


    雲澤翻了個白眼,原本還想叫謝安兒幫忙給這小丫頭揉一揉肚子,隻是小丫頭不肯,抱著雲澤無論如何也不撒手,就隻能無奈作罷,親自動手為她揉一揉鼓鼓的肚皮。小丫頭雙眼眯起,臉頰紅紅,偷偷摸摸抬頭瞧一眼雲澤,甜膩膩一笑,一雙眼睛都眯著了月牙兒一般。


    雲澤伸出另一隻手,端來酒杯,一飲而盡。


    “二娘和三娘她們現居何處,我一直都在學府修煉,每天下山也就隻去磨刀崖,所以今天之前,我甚至不知道她們已經來了臨山城。如果你想找我三娘,應該問他。”


    雲澤衝著黑衣小童抬了抬下巴。


    後者立刻抱著膀子,擺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


    秦九州神情驚愕,瞥了一眼黑衣小童,神情變幻,原本還以為烏瑤夫人與孟萱然到了臨山城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眼前這位澤哥兒,讓他知道自己背後有人,可以在做任何事的時候都能放心大膽,卻不想,明明做著護道人的事,卻偏偏不以護道人自居,甚至沒有告知身邊這位澤哥兒自己已經到了臨山城。如此一來,之前那般低聲下氣的模樣,豈不就是無異於媚眼拋給了瞎子看?


    秦九州眼角一跳,忽然胸膛深深起伏,沒有理會黑衣小童,轉而神情嚴肅看向雲澤,大義凜然。


    “讓我去求這頭黑毛畜生?那不可能!讀書人都是有風骨的,說得再明白一些,就是要有骨氣,古有聖賢不為五鬥米折腰,今日我秦九州也斷然不會因為一介女子,就像這頭黑毛畜生低眉彎腰!”


    雲澤扯起嘴角,伸手揉了揉懷裏小丫頭的腦袋。


    “咱們以後可不能學他這麽不要臉。”


    黑衣小童立刻拍桌大笑,木河鎮少女謝安兒也被鬧了一個大紅臉,怎麽也沒想到自己這位聖人修為的師父,竟是這麽一個沒有正經的模樣。


    秦九州神色尷尬,悻悻然重新落座,瞥了一眼旁邊大笑不止的黑衣小童,有些煩悶,開始自己喝悶酒,才不多時,就偷偷摸摸挪了挪屁股,來到黑衣小童一旁,一邊扭臉看著別處,一邊提起酒壺為他倒酒。


    黑衣小童立刻拿走酒杯。


    “可別,喝不起你這有骨氣的讀書人給咱倒的酒,畢竟小子我就隻是一頭黑毛畜生罷了。隻可惜,小子我已經好些日子不曾回去看望兩位夫人了,原本還想著澤哥兒回了學府之後,就這兩天,買些東西回去看一看兩位夫人,但現在心情著實不好,萬一見了兩位夫人,提不起精氣神來,沒個好臉,豈不就是自己送上門去挨打挨罵?不去了,不去了!還是得等什麽時候心情好了再回去看望兩位夫人的好。”


    秦九州臉膛一黑,連續做了好幾次深呼吸,這才終於壓下情緒,臉上滿是諂媚之色,死皮賴臉伸手抓過了黑衣小童的酒杯,絮絮叨叨說著好話,連連道歉。


    順便叫了客棧夥計,再添兩個好菜,上了兩壺好酒。


    雲澤不去理會這兩人,低頭問了一聲“好些了沒”,見到小丫頭輕輕點頭,便與席間幾人說了一聲,又與黑衣小童吩咐一句,讓他明早之前想辦法給小丫頭弄兩件新衣裳送去武山,而自己則是回去之後就與老人姒庸提一嘴,讓他之後可以順利上山。


    等到黑衣小童拍著胸膛答應下來之後,雲澤就不再繼續多做停留,徑直起身離開。


    方才走出客棧,木河鎮少女謝安兒就從後麵追了出來。


    “等等,澤...澤哥兒。”


    雲澤聞聲止步。


    對於眼前這位木河鎮少女,雲澤所知不多,包括景博文曾經送了一部“不太入流”的靈決古經給眼前這位木河鎮少女的事,也從不知曉。至於謝安兒怎麽忽然成了秦九州新收的弟子,又有什麽出彩之處,就更是一無所知,所以如今忽然見到謝安兒追了出來,將他叫住,雲澤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奇怪的。


    少女臉頰紅紅,垂著腦袋,手指用力絞著衣角,扭捏許久方才終於鼓起勇氣開口道:


    “澤,哥兒,景公子,如今還好嗎?”


    “景公子?”


    “以前在木河鎮的時候,我聽哥兒和景公子的朋友,都是這麽叫他的,還是,應該叫他景大公子?”


    少女聲若蠅蚊。


    好在雲澤耳力不錯,勉強能夠聽得清楚,聞言之後忍不住搖頭一笑,心裏已經有了個大概的猜測,忍不住暗自嘖嘖稱奇,但其實也不必覺得太過奇怪,畢竟景博文景大公子也是一個風流倜儻的,尤其一身公子氣,對於謝安兒這種出身卑賤的泥腿子少女,自然殺力極大。隻是沒曾想到,這位曾在木河鎮本應隻是萍水相逢的少女,竟然能夠一路追到這種地方。


    秦九州忽然以心聲告知,少女如今所修古經,便是被景家冠以一姓之稱的《禦雷真訣》。


    雲澤立刻麵露異色,略作思索之後,就已經大概明白過來,畢竟景博文與謝安兒見過的次數,甚至還沒有他與謝安兒見過的次數多,而眼前這位木河鎮少女又是個妥妥的泥腿子無疑,除非那部被景家冠以一姓之稱的《禦雷真訣》已經泄露出去,從十分頂級的靈決古經淪落成了隨處可見的大街貨,否則謝安兒就斷然沒有可能平白得到這部靈決古經。


    也便是說,還是景博文親手將這《禦雷真訣》給了謝安兒的可能性更大,除此之外,便隻有謝安兒撞了大運,被景家某位身份地位極高的本姓族人相中,所以才會留下《禦雷真訣》供其修行。


    但後者的可能性卻是微乎其微。


    雲澤收斂心緒,略作遲疑,還是開口道:


    “景大公子現在過得...不能說差,但也不好,主要是那個地方太高了,以你現在的本事根本上不去,自然也就不太可能見得到他。你就先在山下再等一段時間吧,約莫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等景大公子什麽時候出來了,我自會與他說上一聲,但他願不願意下山來找你,我可不敢保證。”


    謝安兒連忙擺手搖頭。


    “沒關係沒關係,澤哥兒能幫忙帶話,安兒已經很感激了...”


    少女忽然瞧見雲澤略帶揶揄的眼神,臉頰驀地一紅,猛地一躬到底。


    “多謝哥兒!”


    說完之後,少女立刻逃也似地回去客棧。


    望著少女背影,雲澤忍不住搖頭哂笑一聲,將懷裏的小丫頭往上拖了拖,讓她可以趴地更加舒服一些,這回是真的不再繼續停留,轉身離開。


    至於木河鎮少女謝安兒與景博文景大公子之間的事,雲澤並不覺得有什麽太大的可能,畢竟兩人之間的身份地位差距太大,尤其越是勢力龐大、地位極高的家族,就越是講究一個門當戶對,這與山上常說的“虎父無犬子”有著莫大的關聯,所以景大公子尋找道侶一事,包括其他家族世家子弟,往往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包括這些家族世家子弟本身,在尋找道侶的時候,也往往都是考慮子嗣以及家族延續傳承的方麵更多一些。


    就像當初的雲溫書與烏瑤。


    至少在當時的鴉族看來,雲溫書雖然天賦出彩,能夠憑借一人之力壓下同輩當中許多出身來頭極大的鳳毛麟角,可終歸還是孤家寡人一個,雖然子嗣方麵不必擔憂,但卻對於族群的延續傳承並不能起到很大的幫助,才會極力阻止,最終導致烏瑤夫人叛出鴉族,而與雲溫書遠走高飛。


    可一旦說得直白一些,這兩個人就是私奔。


    不太好聽。


    如今這事兒放在了景博文與謝安兒身上,結局如何,不好言說,畢竟謝安兒已經不再隻是木河鎮陋巷中的泥腿子,多了一個秦九州親傳弟子的身份。秦九州是誰?天下家族之首的秦家少爺,聖人修為,倘若不是因為貪戀孟萱然,如今就已成為秦家族主,身份地位比起景家中的任何一人都要高出許多。


    那麽最終的結果,又會如何?


    雲澤扯起嘴角,忽然意識到,秦九州這般做法,惹是生非的可能性不大,反而是同病相憐、見不得他人再受這般苦的感覺更深,所以才會破例收下謝安兒這個修行天賦並不如何的弟子,甚至言之親傳弟子。


    弟子、入門弟子、親傳弟子之間的差別,就像扈從、義子、親生子嗣一般。


    所以謝安兒的身份地位水漲船高,倘若景博文當日慷慨相贈《禦雷真訣》不是信手而為,那麽兩人最終結成道侶的事,就很有可能會是水到渠成的情況。


    一路返回北中學府,上武山。


    老人姒庸一如往常坐在懸崖邊上,雙腿懸空,遠望雲海,聽到腳步聲在身後響起,老人忽然仰麵躺在地上。今晚的夜空並不晴朗,所以能夠瞧見的景色並不如何,遠遠無法相比往日萬裏無雲的星河壯闊。


    老人抬眼,瞧見了雲澤懷裏的小丫頭柳瀅,當即輕咦一聲。


    “先天武道胚子?從哪兒撿來的?”


    雲澤無奈,這些早已涉足聖道的修士,幾乎人人都能一眼看出小丫頭的先天鼎爐體質。


    之前來的路上,雲澤就已經想到了這個問題,問過懷裏的柳瀅之後,才知道這個早先有姓沒名的小丫頭,其實活動範圍極其有限,隻在雲澤救了她的那條街道來來往往,很少離開,平日裏就靠為人打柴以及進山采藥為生,一捆比她還大的幹柴,能夠換來兩顆銅子兒,很多人都愛要,不愁賣不出去,而草藥的價格則是更高一些,一籮筐就能換回四顆銅子兒,但重量卻比幹柴輕了很多,隻是不太好找。


    說起這些的時候,小丫頭笑彎了眼睛,獻寶似得從懷裏掏出那些銅子兒,一個一個數過去,然後就說“已經六個啦”,還說隻要再攢一段時間,就肯定可以吃上一碗熱騰騰的餛飩了。


    但其實幹柴的價格還應翻上一番,草藥的價格更是差了十倍不止,盡管雲澤對於幹柴草藥的具體價格並不知曉,但也大概能夠猜得出來,所以心知肚明,小丫頭被人騙了,並且騙了很多年,再加上山路難走,雲澤過山過水的經曆不少,深知山野之間的坎坷起伏,對於一個十歲骨齡,卻隻有六七歲大小的小丫頭會有多難。


    所以雲澤手掌下滑,想要瞧一瞧小丫頭的腿腳時,卻被怯生生的躲了過去,然後笑嗬嗬伸手摟住的他的脖頸,埋首在他的肩膀上,分明是不想被人瞧見自己的小腿和腳掌。


    雲澤沒有繼續堅持,也沒有說出小丫頭被騙的真相,隻詳細問了收藥的藥鋪是哪家,又問了都有哪些人收過她從山裏帶出來的幹柴。


    小丫頭如數家珍。


    然後就是從城北最北邊的那座山,到那座餛飩攤子,前後約莫六氣裏左右,倘若不算山裏的範圍,就僅限於此。


    也正因此,小丫頭柳瀅雖然已在臨山城艱難生活了許多年,修士確實遇見過不少,但卻從未見過聖道修士,也就從來沒有誰能看出她是先天鼎爐體質,隻當是個咬著牙自食其力的小乞丐而已。


    其實雲澤也沒認出來,出手相救,隻是因為那顆蜜糖。


    至於當時已經重傷垂死的柳瀅,究竟是不想浪費了那顆人家看她可憐施舍下來的蜜糖,還是因為自己身負武道天眼雛形,所以身上的氣息就讓小丫頭倍感親切,雲澤並不在意,反正這場善緣已經結下了,至於日後是否會有善果,雲澤就更不在意。


    “山下城裏撿來的。”


    雲澤伸手抹了抹小丫頭臉上的血汙。


    “她叫柳瀅,父母是北邊逃荒來的,才來不久就雙雙去世,將她自己留在了臨山城裏。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你還欠我個天大的人情,將她收入武山,不是姒家,也不是北中學府,就隻是武山,我就當你還清了這個人情,對你而言,應該不算很難?”


    老人姒庸翻身而起,走上前來。


    柳瀅有些好奇,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老人咧嘴一笑。


    “小丫頭眼睛長得好看。”


    然後扭頭瞥了雲澤一眼,神情古怪。


    “你小子,什麽時候也會大發慈悲了?倘若我沒看錯,這丫頭體內的藥力殘留,應該是吊命丹吧。上個月才剛給你一顆,今兒個就直接用了,你要說是自己看出了這丫頭先天武道胚子的體質,我可不信。下山的時候,吃錯東西了?”


    雲澤臉膛一黑。


    “姒老頭兒,你就說行不行,哪來的這麽些廢話!”


    老人姒庸搖頭一笑,有些無奈於雲澤的不敬,但也不太介意,畢竟最近半年以來總是如此,哪怕最早的時候有些不太習慣,如今也已經聽得順耳了,略作思忖之後,還是點頭答應下來。


    “隻入武山,倒是可以,至少在我這裏沒什麽太大的問題,不過我也知道你的目的是在磨刀崖,所以山下的那個姒家太上,還是有些麻煩的。我勸你最好去跟烏瑤夫人打個招呼,席秋陽也行,或者如今就在靈山上的徐老道,他們跟你關係匪淺,應該不會介意出麵為你留住這個小丫頭。不過在那之前你得先說清楚,這小丫頭,到底是先天武道胚子,還是先天鼎爐?”


    雲澤托了托懷裏的柳瀅,理所當然道:


    “先天武道胚子。”


    老人姒庸重新笑了起來。


    “那就沒什麽問題了。”


    雲澤翻了個白眼,與老人姒庸閑聊片刻,確定了小丫頭能夠得到一部分的修煉資源之後,就不再多留,很快就在半山腰的弟子房中找見了正在盤腿修行的鴉兒姑娘,與其簡單說明了柳瀅的來曆,又將小丫頭暫且留在她這裏,拜托鴉兒姑娘幫忙洗澡。好在小丫頭雖然有些認生,不太願意離開雲澤身邊,但更多還是對於不苟言笑的鴉兒姑娘有些害怕,好在小丫頭生性乖巧,雲澤隻是稍加安撫,就立刻乖乖聽話,跟著鴉兒姑娘去了武山背麵專門作為沐浴之用的兩座池潭中的一座。


    直到兩人的背影消失不見,雲澤這才終於放下了高舉搖晃的手,轉身離開,重新下山。


    殺氣騰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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