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九寒天,又是一場鵝毛大雪,隻是今年的冬天似乎要比以往時候都更冷一些,能夠注意到這件事的人不多,所以人間仍是那座人間,並且距離年關已經沒有多少日子,滿打滿算,一月有餘,所以哪怕臨山城的街道上,也已經多了一些喜樂洋洋的氛圍。


    山上修士住在山下,逢年過節,往往很早就開始四處走動,尤其臨近年關的這一月,街巷中的碰巧偶遇,低聲下氣的登門拜訪,甫一見麵,總要拱手道一聲“拜個早年”。


    臨山城中,市井坊間的煙火氣極重,卻又略有不同。


    大清早。


    天還未亮的時候,小丫頭柳瀅就已經推開房門,迎著今年又一場大雪口吐熱氣白霧,身旁跟著同樣早起的鴉兒姑娘,兩人一個練拳,一個練劍。


    距離那一日撕壞書本,已經過去了相當一段時間,而武山弟子的人數也已經從九變八。孫正浩的去向具體如何,山上弟子,無一人知曉,隻知道打從那日之後,這人便沒了蹤影,究竟是離開學府回了那個所謂的“小地方”,還是離開武山轉投煉器山,沒人在乎,隻在那日之後,雲澤又一次跟老人姒庸閑聊之時,提起這件事,老人並未直說,但話裏話外的意思,竟是那位道心崩壞的武山弟子,既沒有回家,也不曾投奔武山,而是去了北域姒家,是否還有機會能夠回來不一定,畢竟破而後立這種事,難。


    雲澤沒太放在心上,而是正在考慮是否需要請假回一趟東海。


    畢竟今年還沒回去過。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有些擔心六姑姑雲溫裳。


    弟子房中,雲澤徐徐吐出一口濁氣,結束了已經維持一整夜的混元樁功,不同於其他季節,尤其雲澤不愛關窗,所以一身大汗,熱氣騰騰,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真就是一副七竅生煙連同頭頂都在冒煙的奇怪模樣。


    但也仍是這一身衣裳,不必更換,結束了混元樁功的修煉之後,就將雙手揣袖,開始繞著桌子散步,步伐有急有緩,有大有小,其實整體的速度並不是很快,畢竟統共也就隻有八步而已,不多不少,正是來自八卦訣中的八卦走樁。隻是隨著雲澤一步步走過,桌上點燃的燈燭,竟是打從最開始的寒風入窗而搖曳,逐漸變得穩定下來,火苗筆直向上,偶爾微微跳動,也隻是因為燭芯蠟油的關係才會如此,卻沒有哪怕一縷寒風能夠吹上桌麵。


    桌子四周,前後左右統共八個腳印,一次次走過,一次次踩下,已經變得格外分明,尤其燭火輝映,隱隱反光,顯然是半年以來,已經走過不知多少次。


    所以每天早起練拳這種事,雲澤總是看似最晚。


    並且總是要比每天都是最早出門的鴉兒姑娘、柳瀅與項威,晚了約莫一個時辰左右。


    站樁一夜,走樁百遍。


    日複一日,盡管每隔一段時間也會放鬆下來,睡上一覺,但早起之後,走樁百遍仍是不會輕易放下,所以幾乎每天都是同樣的情形,哪怕如今已是隆冬之際,天亮極晚,雲澤也總會等到天亮才出門。每逢此間,更高一些的那座平地上,幾乎不比鴉兒姑娘幾人晚了多久出門練拳的吳麟子,總會將目光放在弟子房門前伸懶腰的雲澤身上,眼神複雜,轉瞬即逝。


    或許這件事打從很早之前就已經有了,但無論項威還是盧取,都是自從孫正浩離開武山之後,方才有所察覺。


    後者一如既往遊山玩水一般的刷槍散步,隻比雲澤出門早了不到半盞茶時間,遠遠看過那位已經遞拳百萬的少年一眼之後,微微一笑,就不再理會,從半山腰走到臨近山頂的涼亭,再從涼亭走到靠近山腳的位置,行跡路線並不固定,偶爾還會離開武山,走過懸空鐵索橋,去往主峰,或是通過主峰走一走其他幾座山,但無論去哪兒,這位幾乎從來沒有認真修煉過的武山弟子,都從來不會走上山頂最高處,也很少走到任何一座山的山腳下,似乎有著什麽奇怪的避諱,就連偶爾離開學府去往磨刀崖,到了下山時的最後一級台階,也總會大跨步直接邁過去。


    除此之外,像是走上鐵索橫橋的第一步,走出鐵索橫橋的最後一步,以及登上主峰山頂的最後一步,都是如此,好像總在忌憚所謂的“首尾”一般,讓人莫名其妙。


    從未認真修行,但偏偏此人的修為卻一直沒有被落下,既不是武山上修為境界最高的那個,同時也不是最低的那個,偶爾還會一步不動留在原地很長一段時間,等到修為境界更低一些的吳麟子逐漸追上之後,又忽然連破兩個小境界,並且還是水到渠成一般,沒有絲毫勉強,重新將其落在身後。


    當然這些事隻有老人姒庸能夠看得出來。


    奇也怪也。


    但這裏畢竟也是北中學府,任何奇怪,都不算奇怪。


    就像那個名叫吳麟子的大山少年,最開始的時候,就連老人姒庸也被騙了過去,還以為這真是一個為人憨厚又勤勤懇懇的泥腿子少年,直到後來才隱約察覺,好像不是這麽一回事,又過一段時間才發覺,原來山上這些年輕一輩,真正算得上是直爽性子的,竟然隻有鍾乞遊。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世道滄桑,無怪如斯。


    ...


    出門之後,雲澤照舊伸了個懶腰,畢竟不同於山上的其他幾人,各自擁有靈決古經當中記載的修行之法可以代替休憩睡眠,隻是冷風一吹,一個懶腰過後,哪怕雲澤已經修煉了整整一夜的混元樁功,也依然可以精神抖擻。


    項威忽然停下練劍動作,看了這邊一眼。


    雲澤微微一笑,心中了然。


    吳麟子欲取鎮獄一事,雲澤很早就已經暗中告知項威,要他小心提防,以免糟了黑手,除此之外,小丫頭的《武道正經》,鴉兒姑娘的飛劍鴉羽,同樣需要時刻注意,畢竟那位看似性情憨厚的同窗學員,既然有膽將主意打到鎮獄上麵,就肯定有著不為人知的手段,有著足夠的把握不會懼怕能夠隻憑勁力體魄就將孫正浩死死壓製的項威,鴉兒姑娘比起項威,大概是在半斤八兩,倘若換做生死之戰,最終結果又會如何,尚且難說,所以吳麟子倘若當真不會懼怕項威,自然也就不會弱於鴉兒姑娘,甚至不會弱於武山上除去老人姒庸之外的任何一人。


    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洶湧。


    項威練劍動作短暫一停之後,就繼續練劍。


    雲澤擰了擰肩膀,再次吐出一口濁氣,化作熱氣白霧飄散,遠遠看了一會兒小丫頭練拳,打過招呼之後,就以八卦訣走樁步伐,直奔山頂而去。


    老人姒庸一如既往坐在山崖邊緣,雙腿懸空,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又一如既往仰麵躺在地上,恰好從雲澤止步之處到山崖邊緣是個明顯的斜坡,所以老人隻需微微抬眼,就能瞧見站在那裏的雲澤。


    因為盧取的修行路數一事,老人這段時間對雲澤始終沒有什麽好臉色。


    “又有屁要放?”


    雲澤咧嘴一笑,倒也不會介意這些,畢竟武山就隻一畝三分地,人數不多,雖然總是有著那麽一兩個讓人不太喜歡的,但整體而言,要比其他地方強出不少,所以自從來到武山之後,雲澤就頗為難得的放鬆了許多,包括在與老人姒庸的相交過程中也是如此,很少再去算計什麽,擔心什麽,既沒必要,也不需要。


    要比以往輕鬆了太多太多。


    “我想暫時離開一段時間,一個月,也可能兩個月,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明年二月應該可以回來。”


    聞言之後,老人姒庸麵露意外之色,雙手翻過肩頭輕輕一撐,再腰杆一擰,就穩穩當當踩在地上,身子輕輕一抖,那些粘在身上的積雪,就全都嘩啦啦落地。


    老人皺了皺眉頭。


    “回東海?”


    雲澤輕輕點頭,對此倒也不會覺得太過意外。


    雲家跟腳所在,既是隱秘,但也不算隱秘,很多人都已知曉就在東海,但具體又在東海何處,卻很少有人能夠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就連每年都要回去一趟的雲澤,也依然不知那所謂的度朔山,以天下人說的度朔山,是否是在同一個位置,又是否就是同一座山。


    雲澤抖了抖手腕,露出纏繞其上的飛劍龍溪。


    老人姒庸早已知曉龍溪的存在,目光轉向雲澤。


    “跟雲溫裳有關?”


    雲澤再次點頭。


    “你就說行不行吧。”


    “可以是可以...”


    老人姒庸皺起眉頭,暗自思忖片刻,轉身來到山崖邊緣,低頭俯瞰人間景色。雲海浩渺,無法阻擋老人的目光,山上大雪,人間大雪,銀裝素裹,四野茫茫,但老人真正關注的卻並非這片雪景,而是俯瞰山腳下的整座臨山城,然後伸手點了其中幾處。


    “這些地方,一為瑤光之人,二為姚家之人,三為火氏之人,幾乎堵住了離開臨山城的所有路線。當然他們的目的並非不想讓你離開臨山城,而是你一旦離開,消息就會立刻傳回各處。嵇陽之事,我也或多或少有些聽聞,經此一役,無論最早對你出手的瑤光,還是不惜大動幹戈的火氏,包括迄今為止也還沒有與你徹底撕破臉皮的姚家,都絕不會再給你任何機會,力求一擊必殺,斬草除根,再加上你最大的仰仗,楊丘夕、徐老道、烏瑤夫人,也已經全部暴露出來,瑤光三家肯定是要考慮在內,而越是如此,也就越是意味著此一去凶險重重。”


    老人轉回身來,神情嚴肅盯著雲澤。


    “明知如此,你還要去?”


    雲澤聞言,立刻有些愁眉不展。


    老人繼續開口問道:


    “你若離開,那個先天武道胚子的小丫頭又該如何?”


    雲澤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出聲,隻是眉頭皺得更緊了一些。


    小丫頭柳瀅確實乖巧懂事,倘若要她繼續留在山上,哪怕再不舍得,柳瀅也肯定會乖乖應下,當然有些事需要瞞著她才行,就像老人之前說的,此一去,一旦被人知曉了自己的行程,就必然會在路上布下天羅地網,畢竟瑤光與姚家斬草除根之心相當堅決,而那火氏老嫗更是心狠手辣,甚至可以為了一尺雪光親自出手,所以此一去,甚至要比之前那次還要更加凶險,當然不能被小丫頭知曉,且不說會讓她擔心也或如何,僅僅隻是能否讓她繼續乖乖留在山上,都會成為一個相當棘手的問題。


    更何況就算留在山上,因為泥腿子少年吳麟子的存在,雲澤也依然無法放心。


    畢竟此一去就是兩月有餘。


    那就帶在身邊?


    這顯然更不合適。


    雲澤忽然抬手用力搓了搓臉頰,然後用力舒展五官,始終想不出有什麽合適的法子,站在原地沉默良久,之後又幹脆盤腿坐下,眉關緊蹙,滿布愁雲。


    老人同樣盤腿坐下,望著雲澤看了許久,開口問道:


    “非得回去不可?”


    雲澤抿了抿嘴角,輕輕點頭,略作遲疑,又微微搖頭。


    “其實,就是因為不知道具體情況如何,是不是需要我親自回去一趟,才最麻煩。如果不需要,當然最好,但如果需要...”


    雲澤忽然有些心情複雜。


    其實無論需不需要,雲澤都是不想這麽冒險的,一方麵是此一去前路難料,殺機重重,另一方麵則是一十八隻寶藥血桃已經全部吞食,就少了一個回山的理由,至於父親臨終之前的囑咐,要他記得經常回去陪伴老人,不可無孝一事,哪怕暫且拋之腦後也無妨,隻是一旦想起雲溫裳那副行屍走肉的淒涼模樣,雲澤就實在放心不下。


    所以無論回不回山,僅在雲澤而言,都是有違本心,但也順心從意。


    左右兩難。


    老人忽然開口提醒道:


    “人生大夢一場,隨心而為,順欲而行,最多不過一死了之,能有何妨?反正人間太多不如意,不如不來,但既然來了,就總要對得起這場大夢。所以委屈別人可以,但不能委屈了自己,否則就還不如一死了之,畢竟生死事小,所欲所求才是事大。”


    雲澤翻了個白眼。


    “年紀不小,記性不錯。”


    老人當即咧嘴一笑。


    “這番話可是你自己說的,所以你現在最應該考慮的,其實是自己究竟是不是真想回去這件事,若是決定不回去,自然也就沒有後續的煩惱,但若決定回去一趟,才需要考慮怎麽回去,小丫頭是帶在身邊還是留在山上,亦或交予旁人照看這些事。”


    雲澤扯起嘴角,口中發出嘖的一聲,頗為煩躁地伸手撓了撓頭。


    果然是人間太多不如意。


    許久之後,雲澤逐漸冷靜下來,雙手揣袖,坐在雪地裏,身上已經蓋了一層厚厚的積雪,這才終於回過神來,長長一歎。


    “算了,這件事等我回去再想想。”


    老人抬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雲澤不再作聲,起身離開,隻是走路的時候依然難免有些走神,所以下山途中,其中一段比較陡峭的山路,蓋滿了積雪,一個不慎,就忽然一腳踩空,一下子摔在雪地上,還沒回神,就已經順著陡峭山路不斷向下翻滾,很快就滿身是雪。


    最終一頭撞進山路盡頭的那座涼亭裏,摔了個四仰八叉,迷迷糊糊。


    老人站在山頂邊緣,親眼目睹,有些想笑,卻又笑不出來,總覺得這幅場景好像在哪兒見過,直到涼亭裏的雲澤重新爬起身來,一邊抖掉身上的積雪,一邊罵罵咧咧,老人這才恍然,原來是跟自己當初修行剛剛出現岔子之後的那段時間一模一樣,不知自己到底應該留在姒家,還是幹脆就此消失,左右為難,失魂落魄。


    所以老人一時間表情複雜,相當滑稽。


    涼亭裏的雲澤已經抖幹淨了身上的積雪,沒再繼續下山,就留在涼亭裏麵,遠望雲海。


    然後扭頭看一眼大雪紛飛之下,正緊緊繃著一張小臉兒努力練拳的小丫頭柳瀅。自從開始練拳到現在,其實攏共也沒過去太多時間,但小丫頭的修為境界卻是一路高歌猛進,如今已經來到凡人三品境,並且還是穩紮穩打的底子,簡直匪夷所思。


    倒也難怪諸如此類的先天鼎爐體質竟會如此稀少。


    雲澤搖頭失笑,卻不知何時開始,就又開始愁眉不展,眼神也逐漸變得恍惚起來,怔怔出神。


    還是回不回去的問題。


    也是能不能放下六姑姑雲溫裳的問題。


    更是以自身安危為重,還是以六姑姑雲溫裳為重的問題。


    正在練拳的小丫頭,忽然瞧見了站在臨近山頂那座涼亭裏的雲澤,瞧見他正看著自己,小丫頭立刻笑逐顏開,停下練拳的動作,舉起雙手用力揮了揮。


    雲澤無動於衷。


    小丫頭滿臉疑惑,歪著腦袋想了想,忽然轉身繞過旁邊正在練劍的鴉兒姑娘,沿著山路,跑得飛快。


    隻不多時,就已經來到了涼亭這邊。


    小丫頭臉頰被這風雪凍得通紅。


    不同於當初方才上山時,也不同於後來讀書時,如今的小丫頭個子已經比起之前躥高了一些,盡管並不明顯,但在山上修士的眼中,哪怕隻是極其細微的一點點差別,也可以大如磨盤,所以小丫頭練拳之後的改變,在雲澤眼中看來,極為明顯,不光個子高了,皮膚白了,就連身子骨都比以前更加強韌,而這些變化一旦放在老人姒庸的眼中,那就更是由內而外的天壤之別。


    但小丫頭畢竟修行時間還短,非常短,也才凡人三品境,仍是需要裹著厚厚的棉襖用來抵禦風寒,也仍是那間衣領袖口裝飾白絨的紅棉襖,看似一直沒有變過,但如今要比當初好看許多。


    小丫頭相當敏銳地察覺到了雲澤的情緒變化,所以走入涼亭的時候,腳步格外輕緩,一直來到他的身側,雲澤也還沒有絲毫察覺,神情怔怔望著下方空地,眉關始終緊緊擰在一起,放鬆不下來,獨自思考著究竟應該如何選擇。


    小丫頭仰起臉來看了片刻,然後轉身爬上涼亭邊緣的長椅。


    正在考慮孰輕孰重的雲澤,忽然瞧見一隻小手從眼前一閃而過,緊隨其後,就有一個冰冰涼涼的感覺按在了自己的眉心處,動作輕緩,向著兩邊輕輕按壓,想要將他緊皺的眉頭撫平。


    雲澤瞥見了旁邊站在長椅上滿臉認真的小丫頭,立刻有些忍俊不禁,輕輕一笑,順勢放鬆的緊蹙的眉關,手臂一圈,就將小丫頭抱了起來。


    許是瞧見自己的動作有了成效,小丫頭立刻笑容滿麵,眉眼彎彎,雙手環住雲澤脖頸,好奇問道:


    “哥哥有不開心的事?”


    雲澤下意識想要搖頭,忽然瞧見了柳瀅眼神中的關切之色,略作沉默,重新笑了一笑。


    “也不算不開心吧,隻是有件事不知道應該怎麽做。”


    小丫頭眨了眨眼睛,見到雲澤不想繼續說下去,也就不再追根問底,空出一隻手來,輕輕撥弄雲澤頭上沾到的積雪,動作輕柔,小心翼翼,全部弄幹淨之後就繼續雙手環住脖頸,安安靜靜待在他的懷裏。


    女子大多心細,哪怕隻是小丫頭,也同樣如此。


    所以雲澤開不開心,隻遠遠瞧了一眼,柳瀅心裏就已經大概有了一個模糊的輪廓,也正因此,小丫頭才會暫且放下練拳一事,獨自跑上山來,想要為這個救了自己的大哥哥排憂解難,隻是小丫頭畢竟年紀還小,閱曆不多,能夠講出口的話,能夠說出嘴的道理,很少很少,唯一能夠做到的就是安安靜靜陪在一旁,盡管她也不懂這樣做有什麽意義,但也知道兩個人相依相伴,遠比一個人獨自麵對強出很多。


    雲澤又在走神。


    然後忽然回過神來,將小丫頭重新放在地上,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


    “你去找鴉兒姐姐繼續練拳,我有點事,需要下山一趟,乖乖在這兒等我。”


    小丫頭眨了眨眼睛,有些遲疑,但還是輕輕點頭。


    “知道了。”


    雲澤笑了笑,牽著小丫頭的手一起下山,將她留在弟子房前的空地之後,與鴉兒姑娘和項威打過招呼,這才轉身離開。


    但在下山之前,雲澤去了一趟靈山,本意是想找南山君為自己出謀劃策一番,畢竟這位不是君子的君子,其實遠比絕大多數的儒道修士都更加君子,盡管雲澤尚且與之相交甚淺,卻也知曉此人可以信得過,就不必擔心自己出不出門,遠不遠行這件事會從南山君口中泄露出去,隻可惜雲澤來到靈山之後,問了一些靈山弟子,這才知曉南山君今日一早,天還沒亮的時候就已經動身下山,具體去了何處,並不知曉,卻想也知無外乎書香齋與芝蘭室兩處。


    雲澤有些無奈,告謝之後,這才下山。


    途中遇到了正在緩步上山的盧取。


    兩人麵對麵相遇,後者微笑點頭示意,而後就停下腳步,側身讓出了狹窄山路,雲澤也並未逗留,同樣點頭打過了招呼,就直奔山下而去。


    生死事小,欲求不得才事大。


    雲澤腳步緩慢,這次下山,既不是為了散心,也不是為了磨刀,而是想要碰碰運氣,看一看能否遇見那個黑衣小童模樣的叱雷魔猿。之所以生出這個念頭,其實也是想到了上一次暗中跟著自己一起去了東海之畔的徐老道,便忽然順水推舟想到了一個曲中求直的法子,想要委托一人代替自己先走一趟,所以曾經去過一次東海岸邊的徐老道,也就自然而然成了最佳選擇,若是能夠遇見那位乘船老人,當然最好,可以跟他問一問雲溫裳如今的情況具體如何,倘若又是那副瘋瘋癲癲、行屍走肉一般的模樣,就肯定要親自回去一趟了,可若不是,那麽所有問題也就迎刃而解。


    但在雲澤看來,還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雖然不是板上釘釘,但也是十有八九。


    關鍵在於“理由”二字。


    既然回與不回都是心中所願,那就需要一個足夠起到決定性作用的理由。很顯然,雲溫裳的瘋與不瘋,就是那個理由的關鍵所在,也就成了雲澤做出最後決定的重中之重。


    選擇徐老道,還是有些不妥。


    既與同在靈山,並且還是靈山山主的薑慈有關,也與北中學府的四位聖人府主有關,畢竟徐老道這人再怎麽說破大天,那也就隻是聖人修為,雖然要比身為山主的薑慈更高一些,卻也不比四位府主更強,倘若真在靈山說起這件事,就難保不會隔牆有耳,被人加以利用。


    凡事小心為上。


    席秋陽又不在學府,老人姒庸雖然同樣信得過,但其畢竟身負重傷,命橋一直以來都是搖搖欲墜,哪怕一身修為通天,一去一回,也要耽擱太長時間。


    所以挑挑選選到最後,也就隻剩黑衣小童、烏瑤夫人、孟萱然,以及如今理應還在臨山城的秦九州。


    但前麵三個,其實同樣不在雲澤的考慮當中,一來是不太希望這些明確站在自己這邊的這些人以身犯險,二來也是還沒想好究竟應該怎麽麵對那所謂的二娘三娘。


    這與年少時那些不堪回首的經曆有著莫大關聯。


    所幸烏瑤二娘與孟三娘似乎是知曉這些,所以一直以來都未強求,這也讓雲澤無形之中鬆了口氣。但在下山途中,雲澤忽然想到了身上的一樣東西,已經被他丟在氣府角落遺忘了許久,便是徐老道當初送給他的那件鏤空螭龍紋珮,重新取出之後,仍是那副模樣,方才不過半個巴掌大小,盡管玉的質地算是極好,瑩潤珠滑,翠色溫碧,但也不是什麽稀罕物件,更沒有任何奇妙之處。


    君子無故,玉不去身。


    南山君便有一塊玉佩,整日掛在腰間,幾乎從未摘下,秦九州同樣腰懸玉佩。


    其實這件事更大的意義還是在於“君子如玉”四個字,隻有玉不去身,才能時刻警醒自己,道德修養與品德應該像是玉石一樣,具備五德,謂之仁、義、智、勇、潔。


    雲澤也曾讀過一些聖賢書,知曉一些雙腳離地十萬八千裏的聖賢道理,但卻從來不會放在心上,做人做事,更與君子相去甚遠,所以從不講究什麽“玉不去身”,也就將這鏤空螭龍紋珮忘在腦後,隻是如今回想起來,徐老道當初將這玉佩交給自己的時候,並未明說玉佩有何具體用處,隻說將其係於腰間,注意妥善保管即可,若是有朝一日能夠用上,到時也就自然明白這玉佩背後的含義與來曆。


    雲澤腳步不停,手指輕輕摩挲手中玉佩,心中狐疑。


    如今修為境界已經不比當初,卻也依然看不出玉佩本身有何不同,翻來覆去把玩片刻之後,雲澤就還是將其收入氣府,不再理會。


    ...


    今兒個這場大雪,要比之前更加持久,已經下了整整一夜,到天亮之後,依然不停,也便整座臨山城都被籠罩在風雪之中,甚至比起山上還要更加勢大,幾乎已經算是雪虐風饕的惡劣境況。


    所以臨山城的街道上,鮮少能夠見到有人走動,即便能夠見到一些,也是腳步匆匆,不願多做停留。


    北中學府本身有著手筆極大的靈紋陣法將其籠罩,所以任憑外界罡風凜冽,也絲毫影響不到學府內部,反而是雪霧茫茫,風景獨好。


    哪曾想,山上大雪,山下大風,差別竟是如此巨大。


    修士開辟氣府,底蘊顯化,無論修行路數大體走向是為武夫也或練氣士,都可借由氣機運轉,抵禦風寒,道理就跟修士將體內氣機外放,用以驅散頭頂雨水一樣,所以最終的結果、最大的弊端也是如出一轍。


    這裏是山下臨山城,不是山上北中學府。


    所以雲澤很自覺地取了那把油紙傘出來,然後裹緊了衣裳,腳下邁著八卦訣的八步走樁,要比每日留在弟子房裏繞著桌子走樁的速度更快許多,所過之處,腳印清晰,步伐大小有別,但這些腳印卻也很快就被風雪掩埋。


    雲澤口吐熱氣,從下山之後,到走進秦九州之前下榻的那間客棧之時,就已經重新變成了一副“七竅生煙”的模樣,幾乎整個人都被籠罩在一片白茫茫中,看得客棧大堂當中許多正在喝酒取暖的酒客一愣一愣。但雲澤可不理會這些,很快就在角落裏麵找到了正在對坐喝酒的秦九州與謝安兒,前者臉頰酡紅,醉眼迷離,歪著腦袋枕著一條手臂,另一隻手就負責倒酒端酒,一杯接一杯。


    另一邊謝安兒,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麵前竟也有著一隻歪倒的酒杯。


    但卻沒有見到黑衣小童。


    雲澤皺了皺眉頭,有些無奈,將客棧大門關上之後,輕輕擺手,不去理會湊上前來的客棧夥計,徑直走向秦九州兩人。


    謝安兒毫無察覺,倒是秦九州,瞧見雲澤之後,用力瞪大了眼睛,許久才終於認清來人,然後咧嘴憨憨一笑,跟著就聽嘩啦一聲,原來是想要伸手拿酒,卻沒拿住,結果酒壺就直接倒了下去,酒水灑得到處都是,也弄得秦九州一條衣袖完全濕透。


    雲澤輕輕咂舌,嘖的一聲。


    秦九州好歹也是堂堂聖人,竟也會為情所困,落得這麽一副狼狽模樣,實在是世間罕見。


    雲澤對於滿桌狼藉視而不見,兀自伸手將桌上一堆酒壺挨個拿起放下,許久才終於找到一隻還沒喝完的酒壺,然後拎起條凳往後退了退,讓自己可以靠在牆壁木板上,一邊喝酒,一邊等著秦九州醒酒。


    至於之前見過幾次都不喝酒的謝安兒,怎麽也忽然開始喝酒了,雲澤大概能夠猜得到是與景博文有關。


    哪個少年不多情,哪個少女不懷春?


    隻可惜,一片癡心,付之東流。


    所以這兩人才會在這裏借酒澆愁?


    雲澤看了眼酣睡不醒的謝安兒,又瞧了瞧還在嘟嘟囔囔喊著“酒...酒...”的秦九州,前者也就罷了,但秦九州的這幅模樣,卻著實有些惹人發笑。


    然後雲澤注意到了秦九州腰間的玉佩。


    水潤碧透,華光內斂,似乎有些不同尋常。


    雲澤小口喝酒,忽然眯了眯眼睛,然後起身上前,彎腰就要捧起那枚玉佩瞧一瞧。但就在雲澤彎腰的時候,原本醉生夢死一般的秦九州,就忽然坐直了身子,一巴掌拍掉了雲澤伸出的那隻手,然後用力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雲澤還是第一次瞧見有人能將眼珠全部翻成白的。


    有些厲害。


    隨後開口笑道:


    “不裝了?堂堂聖人,能被這種酒給灌成這幅模樣?糊弄鬼呢?!”


    秦九州抬手揉了揉臉頰,原本的酒醉酡紅,立刻消失不見,變回原本模樣,然後皺眉看了一眼確實已經醉得不省人事的木河鎮少女謝安兒,長長一歎,這才一邊伸手撫過被酒打濕的衣袖,一邊開口問道:


    “有事?”


    手掌撫過之後,水霧彌漫,聚而不散。


    秦九州手掌輕輕一扇,手腕一轉,再並攏雙指輕輕一引,那些彌漫而起的水霧,就忽然翻湧起來,盡數湧向桌上其中一隻已經空掉的酒壺,緊跟著酒壺當中便就傳來一陣嘩啦啦的水流聲響,等到水霧全部進入其中,秦九州便伸手將那酒壺拿來,壺身傾斜,就倒出一條酒水進入那隻酒杯當中。


    恰好倒滿一整杯。


    雲澤笑了起來。


    “你倒是一點兒不浪費。”


    秦九州又翻白眼。


    “有屁快放!”


    雲澤喝了口酒,開門見山道:


    “我想找那叱雷魔猿替我去一趟東海,但我不知道他現在具體在哪兒。”


    聞言之後,秦九州立刻搖頭。


    “那頭黑毛畜生?好幾天沒見過了,不知道。”


    話音方落,他就猛地一愣,然後皺起眉頭略作思索,又深深看了雲澤一眼,忽然咧嘴一笑。


    “你是想給自己找個可以幫忙跑腿兒的?讓聖道修士幫你去做這種跑腿的小事,也就你能想得出來。不過這事兒你找誰都不好辦,瑤光、姚家、火氏,可都有人在臨山城盯著你的具體行蹤來著,當然還有徐老道、那頭黑毛畜生、烏瑤夫人以及孟姑娘,這些人也不會輕易放過,雖然還不至於一言一行都被別人看在眼裏,但隻要你們當中有人無緣無故忽然動身離開臨山城,哪怕烏瑤夫人和徐老道兩位聖人,也絕對躲不過瑤光三家安排的眼線,就難保之後回來的那個,還是不是之前出去的那個。修行之路,道阻且長嘛,入聖如何,聖人又如何?就連你爹雲溫書都能被人打爛氣府,打碎命橋,所以你真正需要找的,不應該是那黑毛畜生,而是另外一個看似與你沒有太大交情,甚至還有不少父輩恩怨的人來幫你走這一趟。”


    雲澤看了秦九州一眼,當然聽得出話外之意。其實不必多想,隻看秦九州那副目光炯炯,舍我其誰的模樣,就也能夠猜出他的具體打算,所以雲澤並未直接開口,而是略作沉吟之後,就同樣咧嘴笑了起來。


    “你想幫我,然後借著這個人情從我這裏知道二娘三娘她們現在的落腳之處。巧了,我找那頭叱雷魔猿,也是為了這事兒,畢竟我也不知道她們現在究竟身在何處。不過你剛才說的那些,其實我早就已經考慮過了,確實誰都不好無緣無故直接出城,像是瑤光姚家火氏那些心狠手辣之輩,還真沒有什麽是他們做不出來的。不過這也沒辦法,因為此次東海之行,非去不可。”


    雲澤話音一頓,喝了口酒,目光直視已經隱隱察覺不對的秦九州,嘴角笑意更盛許多。


    “所以我才想找三娘問一問,看她願不願意幫我走這一遭。這還是我第一次求三娘幫忙辦事,所以她應該會很願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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