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秦九州如約啟程。


    無人相送,也不必相送。


    當然不能還在臨山城時就直接撞破壁壘,橫渡虛空,一方麵是動靜太大,容易引來一些沒有必要的風波,另一方麵則是山上修士之間有著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其中包含到的東西很多很多,簡而言之,便是“勿擾人間”四個字。


    所以秦九州還是需要離開臨山城後,才行以手段撞破壁壘,行走虛無。


    山上修士的淩虛蹈空,煉精化炁之後,便可輕易為之,甚至就連許多還未正式踏足煉精化炁境的小修士,也能憑借其他手段做到短暫滯空,不算秘法,不是手段,簡簡單單,隻是不同修士之間的淩虛蹈空,快慢有別,其中又以劍修的禦劍而行速度最快,各種妙法層出不窮的練氣士最為無聲無息,橫練體魄的純粹武夫,則是聲勢最大,幾乎如同風雷橫過,所以尋常凡人一旦離得近了,甚至還有可能撕裂耳膜。


    因而勿擾人間四個字,就將一定程度上的淩虛蹈空一事,也給包含在內。


    畢竟修士本質為人。


    所以秦九州循規守矩的離開,可謂無聲無息,知曉之人寥寥無幾,但並不包括瑤光三家。臨山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出自瑤光三家的密探眼線,說不上遍布臨山城,卻若有人離開,哪怕隻是一隻普通蚊蠅,也會被記錄在內。如此手筆,不可謂不大,幾乎動用了包含姚家、火氏在內三家所有擅於隱匿之法的密探眼線,就是為了能夠找到機會,一擊必殺,斬草除根。當然瑤光姚家心意在此,而火氏卻是為了殺人越貨,隻是僅就目前而言,三家目標還算一致,所以才能聯手施為,布下這座無形中的天羅地網,等待雲澤露出破綻。


    而臨山城中來自各座龐然大物的坐鎮修士,則是絕大多數都對此事視如不見。


    唯有薑家仙宴閣,不在其中。


    因而秦九州離開臨山城時,便選了這條路。


    其實他並不知曉究竟哪裏才有疏漏,畢竟瑤光三家布下的這座天羅地網,人數眾多,秦九州也沒有多餘的心思一個一個將他們全部揪出,隻是因為薑家與雲澤,更準確來說應該是與楊丘夕的關係,所以才會理所當然選了這條路。


    但這並不代表秦九州的離開,不在瑤光三家的視線當中。


    隻是與此同時,幾乎就是前後腳,臨山城中忽然來了一位秦家聖人,是個風塵仆仆、須發皆白的老者,甫一入城,就立刻開始四處打探秦九州的具體下落,方才半日,就已經找到了謝安兒還在的那間客棧,但此時的秦九州,卻早就已經離開臨山城,身入虛無直接,向著東海之畔橫渡而去。


    ...


    書香齋。


    南山君肩上坐著文小娘,站在書架跟前挑挑選選了一個上午,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幾乎找遍了所有書架,方才最終找見了那本《了凡四訓》。這是一部記載了古之聖賢所言所欲的勸善書,也是真正意義上的聖賢書,主講立命之學、改過之法、積善之方、謙德之效,隻是距離今日已經太過久遠,所以這本也曾盛極一時的勸善書,如今就已變成了孤本,哪怕南山君也未曾料想,竟然真能在這書香齋中尋到此書,便果斷將其抽出,簡單翻看幾頁之後,手指落在“益人為善,益己為惡”八個字上輕輕點了幾下,然後扭頭看向肩上那隻文小娘,微微一笑。


    後者鼓起腮幫,賭氣一般輕哼一聲,扭過頭去。


    南山君搖頭一笑,將書本合起,付了足足百枚靈光玉錢,這才終於心滿意足將其揣入懷中。


    其實本不該浪費這些時間,隻是找書途中,南山君忽然心有所感,便將找書一事暫且放下,動身離開此間,去了一趟某條街道上的一間客棧,駐足於客棧大門一側的窗戶,目光緊盯大堂角落,看了許久,之後才不聲不響轉身離開,重新返回此間繼續找書。


    緣由為何,文小娘已經問了好幾次,但每次南山君都是微笑搖頭,不予解答,文小娘索性也就不再多問,這次終於找見了想要買的勸善孤本,再次離開書香齋後,個子小小的書香精魅,就忽然縱身一躍,鑽進南山君的衣襟懷中,抱著那部遺世孤本上一陣猛吸,卻又很快興致缺缺的爬了出來,滿臉沮喪。


    原來是這部孤本的書香之氣,已經所剩不多。


    汲取書香之氣所成精魅,文小娘也好,翻書小人也罷,都有這種吞吃書香之氣的奇怪癖好,當然並不僅僅隻是書本本身的味道,而是另外一種哪怕山上修士也無法親眼見到的氣機,並且越是孤本善本,書香之氣也就越是濃厚。


    隻可惜這部孤本的書香之氣,早就已經被那翻書小人吃得不剩多少,所以文小娘才會乘興而去,敗興而回。


    同時也是因為此事,那隻翻書小人,才沒敢出現在文小娘麵前。


    怕被打嘛。


    南山君早有察覺,搖頭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滿臉沮喪的文小娘。


    “回去之後,我的那些藏書,你可以隨便吃,但要記得每本書留下一些書香之氣,否則一旦書香全散,出不幾日,那些書本就要腐朽損壞了。”


    文小娘抱著南山君的手指,聞言之後,立刻乖乖點頭。


    然後文小娘神情一凜,猛地丟開手指,扭頭將臉藏在南山君的耳朵後麵,不忘伸手一陣亂抓,將南山君原本梳理整齊的發絲弄得一團糟,蓋在自己身上,好像隻要這麽做了,就不會被人瞧見一樣。


    出現在南山君對麵的雲澤將這一切全部收入眼中,立刻有些忍俊不禁。


    見到雲澤之後,南山君麵帶微笑,一身浩然之氣自然而然凝為實質,白霧蒙蒙,而後便如一條又一條纖細水流縈繞四周,一旦細細看去,就會發現,這些看似纖細水流一般的雪白氣機,竟是一個又一個蠅頭小字,所以每一條纖細水流其實都是一篇聖賢文章。但在此外,又有一條最為粗壯的“水流”壓在其他水流上方,已經不是蠅頭小字,而是明明白白八個大字。


    撥開雲霧,追本溯源。


    因為學問相近,所以自發而生。


    南山君壓了壓波瀾起伏的心境,周身異象頓時消失。


    “雲兄是在刻意等候在下?”


    雲澤輕輕搖頭。


    “偶遇罷了。”


    略作沉默之後,再次開口道:


    “之前你去了那間客棧?”


    南山君神秘一笑,未曾開口回答,隻是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兩人便結伴而行。


    文小娘至今也不敢靠近雲澤,似乎天生犯衝,但其實就隻是文小娘有些害怕雲澤身上那些扭曲汙濁的書香氣罷了。讀書人讀書,身上總會無形之中沾染一些書香氣,也正因此,南山君才能輕易收複這隻文小娘,靠的就是身上格外濃厚的書香之氣,但這所謂的書香之氣,本就是一種氣機,會隨著讀書人的明事理、曉是非,越發純粹,但同時也會隨著讀書人的道理偏頗,心性改變,從而出現扭曲汙濁,這是隻有文小娘才能看得到氣機改變,甚至就連同樣喜食書香之氣的翻書小人,都無法窺探。


    但南山君從不在意這些。


    因為書中有言,否極泰來。


    更何況南山君也曾親自走過這麽一遭,甚至當時縈繞在他周身的書香之氣,以及儒道修士的浩然正氣,已經不僅僅隻是扭曲汙濁和氣機紊亂這種情況,而是破碎如同柳絮一般,七零八落,並且帶動心湖翻湧,四分五裂,幾乎就要走火入魔。


    畢竟他這有且隻有八個大字的學問,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由內而外徹底成型。


    所以自當南山君第一次將自己的這門學問用在其他學問上的時候,不斷撥開一層又一層表象,追本溯源,隨後自然而然提出質疑,之後就幾乎是在一夜之間,便心湖破碎,心旌動搖,一身修為更是一夜散盡,半點兒不留,直到後來確定了世道人道並不是非黑即白,善惡對錯也絕不是一成不變,這才終於整理心湖,破鏡重圓,修為境界迅猛攀升,從一介天賦平平,悟性無奇的年輕讀書人,一躍而起,變成了足以堪比鳳毛麟角的君子。


    不是正人君子,隻是君子。


    因為南山君不屑於所謂的“正人”二字。


    甚至有些不屑“君子”。


    因而自當雲澤在於秦九州爭辯善惡之時,說出“不是君子,勝似君子”之時,南山君才會忽然心有所感。


    同時雲澤也有察覺,隻是不如南山君來得清晰明朗,甚至能夠短暫看破聖人修為的秦九州,親手布下用以掩人耳目的靈紋陣法。


    在於“同道中人”四個字。


    但南山君顯然要在這條道路上走得更遠一些。


    並且兩人接下來的方向,未必一致。


    就像南山君眼中所見,纏繞在雲澤身上的那些書香之氣,扭曲、汙濁,但卻並不混亂,並且周身上下內外,沒有半點兒浩然正氣,所以文小娘才會如此懼怕與雲澤相見,或許在它看來,此時的雲澤,可能要比之前還在古界小洞天時見到的雲澤,還要更加青麵獠牙,猙獰可怕。


    南山君忽然笑了一笑,沒頭沒腦說了句:


    “接下來就要‘分道揚鑣’了。”


    雲澤麵露狐疑,看了南山君一眼,但後者就隻是微微搖頭,然後恍然想起什麽,開口解釋道:


    “不是說你我二人分道揚鑣,而是另外一件事的分道揚鑣。”


    雲澤依然沒懂。


    文小娘也不懂。


    可南山君卻並不打算詳細解釋,隻是緊了緊衣裳,抽了抽鼻子。


    “今兒個這場風雪,真大...”


    ...


    “修行之人,最忌諱的就是心性不定,隨波逐流,這些人呐,今兒個還在行善,明兒個就能作惡,幹脆就不要修行了,否則一旦下了山,行走人間,還是一切隻為蠅營狗苟,除了耀武揚威仗勢淩人,能做什麽好事?到頭來,還不是要沉淪在私欲之中,淪為人人喊打喊殺的魔頭?”


    山野水澤之間,秦九州落地休憩,嘴裏止不住地念念叨叨。


    既是在抱怨雲澤的一番話已經有些動搖到他的道心,也是為了穩固自己的道心。


    盡管隻是微不足道的道心一隅,畢竟秦九州讀了許多聖賢書,卻並不是完全按照那些聖賢道理在做,所以雲澤一口氣否定了那些聖賢道理的本質,對於秦九州的影響不算很大,但千裏之堤畢竟毀於蟻穴,所以不能不防,也不得不防。


    隻是這番話念念叨叨說完之後,秦九州又忽然沉默下來。


    因為修行中人,絕大多數都是如此。


    就像早已被人曲解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一樣,盡管這句話本身的道理其實相當正直,但卻因為世道艱難,就被曲解成了另外一種大相徑庭的意思,反而更受歡迎,也更加貼切現實。


    秦九州神情複雜,忽然抬手用力搓了搓臉頰,苦歎道:


    “長恨人心不如水啊...”


    然後抬頭看向這片格外靜謐的山林。


    恰逢日落西山,天色漸暗。


    到了這個時節,天黑就會很快,剛剛才見日頭落下,一個恍神的功夫,就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再一眨眼,就已經星河滿天。


    夜深人不靜。


    一陣踩踏沙石的腳步聲忽然響起,突如其來。


    秦九州緩緩收回望向天邊的目光,轉而看向出現在麵前這位身材高大的儒雅老人,當即咧嘴笑道:


    “瑤光的人都死絕了?怎麽換成姚家人了?”


    儒雅老人輕輕搖頭,不予理會,隨後便在左右兩側,又有兩人接連出現,左手邊那位,身著瑤光太上服侍,臉頰凹陷,骨瘦嶙峋,嘴唇纖薄,眼神陰鷙。右手邊那位,是個身段豐腴的婦人,鶴發童顏,身著一襲廣袖流火裙,夜色之中,熠熠生輝,果真有著火焰流淌一般,極為紮眼。


    秦九州左右看過之後,目光落在那位火氏婦人的身上,起身笑道:


    “這件法袍著實不錯,好看,”


    火氏婦人掩唇嬌笑。


    秦九州繼續言道:


    “孟姑娘應該會喜歡的。”


    聞言如此,那鶴發童顏的火氏婦人,神情當即一滯,隨後深深看了秦九州一眼,仍是麵帶微笑,媚眼如絲。


    “秦少爺眼中就隻有孟姑娘,奴家難道不好看嗎?”


    瑤光太上,姚家老者,各自瞥了一眼這位火氏婦人,倘若不是白發蒼蒼,其實婦人無論身段還是樣貌,都是極為不錯的,隻可惜比起那位曾經的孟姑娘,現在的雲孟氏,或者該說孟仙子,還是差了太多太多。


    因而秦九州很是直接地搖了搖頭。


    “不好看,不如孟姑娘好看,不光是臉蛋兒差了太多,就連屁股、腰肢、胸脯,也都沒有哪裏能夠比得上孟姑娘。”


    那鶴發童顏的火氏婦人,立刻銀牙緊咬,皮笑肉不笑地望著滿臉真誠的秦九州。


    “秦少爺還真是個實在人...”


    秦九州立刻憨憨一笑。


    “過獎。”


    骨瘦嶙峋的瑤光太上忽然上前一步,陰鷙眸子瞥了一眼火氏婦人,冷哼一聲。


    “姓火的,別在這裏發、騷了,速速將此人拿下,等到問出了他此行的目的之後,再交給你隨意處置就是。”


    聞言之後,那火氏婦人隻得聳了聳肩,美眸瑩瑩流轉在秦九州身上,忽而癡癡一笑,眸光湛湛,似是腦海之中已經有了足夠繪聲繪色的場景,所以火氏婦人很快臉頰緋紅,醉眼迷離,雙臂交叉拖起鼓囊囊的胸脯,口中嗬氣如蘭,同時發出陣陣詭譎笑聲。


    身材高大的姚家老者,瞥了火氏婦人一眼,微微皺眉,大概知曉火氏妖城這些本姓長老太上,在火氏老嫗的壓製之下,幾乎沒有幾個正常人,所以很快收起了眼底的厭惡,微微張開嘴巴,輕輕一吸,立刻就有道道白虹憑空浮現,乃是包括腳下這座大山在內,以及周遭山野水澤之間遊離不定、不成氣候的山水氣運具象顯化,如同一條條絲線一般灌入老者口中。緊隨其後,老人周身上下立刻綻放璀璨神光,身形緩緩升空,如同人間一輪明月高懸。


    瑤光太上手掌一拍氣府,便已取出一把劍氣繚繞的雪白長劍。


    隻有這些?


    秦九州左右看過,輕輕一歎,原本還以為會是一場不會輸於二十多年前那場圍殺的局麵,卻不想,竟是僅此三人,實在是枉費了自己的一番苦心。


    但在片刻之後,秦九州就忽然臉色一沉。


    “他娘的狗眼看人低!老子到底哪裏比那姓雲的差了?!憑什麽圍殺那個姓雲的就是一堆聖人,還有大聖掠陣,到了老子這裏,就這麽點兒人?!”


    秦九州罵罵咧咧,嘴上不停,越罵越氣,但卻並不妨礙這一腳重重踏下之後,方圓千裏之內,天翻地覆。


    一座巨大陣法,憑空顯現,以山下纖細不成氣候的龍脈為紋絡,以大山水澤為棋子,對應天上星辰,與月爭輝,隨後便有點點雪白呈現,短短瞬間便相互接連,化作一條條白瀑匹練由自“棋子”之中洶湧而起,漫湧高天。


    萬裏之內,恍如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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