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兩年,薑北今日走出秘境,鬧出的風波並非很大,在於小薑王的刻意壓製,所以直到薑北離開這座小洞天,返回現在的薑家,也就隻有那些路上遇見過薑北的一些人方才知曉,原來這位已經消失許久的薑家麟子,這兩年時間,竟然膽大包天闖了一遭薑家秘境,並且活著回來,盡管模樣不勝淒慘,卻也算得上是個大新聞了。


    消息不脛而走。


    薑家秘境,凶險程度更在洞明聖地的古戰場之上,據說是那古早年間遺留下來的古界小洞天,乃是一座古老文明覆滅之後的遺留之物,經過數十萬年甚至上百萬年的演變,古老文明存在過的痕跡已經不剩多少,就徹底變作另一片天地。


    看似山明水秀,實則步步殺機。


    隻看這位薑家麟子如今這幅滿身傷疤的模樣,尤其胸口靠近心口處的猙獰疤痕,便可略知一二。


    至於薑北具體有何收獲,便暫無人知。


    ...


    麟子府,薑府之中又一座府邸。


    薑北一隻手拿起一把明晃晃的短刃彎刀,另一隻手抓住長及胸前的雜亂黑發,一刀抹過,便將發絲盡數斬斷,隨後如法炮製,不多時,便重新回到精幹短發的模樣。


    侍女來告,已經燒好了熱水。


    薑北回應一聲,看了一眼銅鏡裏倒映出來的身影。


    比之兩年前的模樣,不可謂變化不大,不光是新添了滿身的傷疤,就連樣貌,也看似要比以前更加成熟了許多。就像之前還在那座小洞天時,走出群山之間,竟然意外見到了老薑王,對方目光上下挪轉,細細打量了自己片刻,隨後固定在這張臉上,忽然哈哈大笑,手掌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說了一句“二十出頭的年紀,長得跟個中年漢子似得,像老子”。


    薑北沒來得及糾正老薑王措詞不當,隻記得是被一巴掌拍得坐在了地上,等到回神之後,老薑王就已經轉身走遠,當然肩膀也已經又紅又腫,哪怕到了現在,也還是疼痛無比。


    薑北扯了扯嘴角,將肩膀活動一番,立刻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爺爺下手也太重了些...”


    輕歎一聲,起身走向浴堂。


    兩年時間,幾乎每天都在生死一線,所以沐浴洗澡這種小事,就根本沒有閑暇可以考慮。整整兩年時間,都是如此,就難免渾身腥臭,並且衣衫破爛,難以蔽體,麟子府上侍女不多,之前薑北回到府邸之時,眼見自家少爺竟然落得這幅模樣,早就與之十分熟稔的幾位侍女,不是心疼得眼眶紅紅,就是羞得臉蛋兒紅紅,薑北全部收入眼中,盡管無意於此,卻也著實無奈,畢竟當初進入薑家秘境之時,實在是太過匆忙,身上並無太多換洗衣物,再加上兩年時間出生入死,哪怕再怎麽珍稀衣物,也難免落到這幅模樣。


    身軀浸泡在浴池之中,薑北背靠浴池邊緣,很快就放鬆下來。


    鼾聲如雷。


    外麵正為自家少爺準備衣物的侍女聽到聲響,有個膽大的掀開簾子偷偷摸摸瞧了裏麵一眼,見著自家少爺方才入水,還沒來得及清洗身上許多血汙,就已經酣睡過去,立刻心疼地眼圈兒通紅,淚珠子打轉。


    府邸門外,忽然傳來喊聲,是小薑王遣人送來了一些靈株寶藥,說是將這些靈株寶藥的汁水榨出之後,可以混入浴池池水之中,用來浸泡身軀,能夠幫助薑北修複兩年生死一線之後留下的許多暗傷。除此之外,便是小薑王托其一並帶來的一則口信,說是讓薑北休息過後,就立刻動身去一趟薑王高閣,小薑王有事要說。


    麟子府幾位侍女喏聲應下。


    之後便開始忙活起來。


    搗藥的搗藥,煮飯的煮飯,麟子府的侍女本就不多,如今麟子歸來,雖然需要做的事情不算麻煩,但也沒有閑人,很快就演變成一派熱火朝天的模樣。隻是全都忙活完後,浴堂當中,薑北依然大半身子浸泡在水中,鼾聲如雷。


    直到那位膽大一些的侍女壯著膽子走了進去,將那些靈株寶藥的汁液倒入池水之中,想要幫薑北清洗一下身上血汙的時候,本該酣睡不醒的薑北,就忽然睜開了滿布血絲的雙眼,一身凶煞戾氣,陡然間席卷而出,攪動浴堂當中罡風怒嘯,浴池當中水浪翻滾,險些就要直接壓死那位修為境界尚且沒有脫離“凡人”二字的侍女,也好在薑北反應極快,及時收斂了一身凶煞戾氣,這才留其一命,問過了侍女靠近的緣由之後,當即苦笑不已。


    “你先出去吧。”


    薑北擺了擺手,忽而繼續說道:


    “剛才是我不對,嚇到你了,之後你很可能就會大病一場,這兩天就先休息一下吧,有什麽需要,盡管去找府上其他人,就說是我給你的權力。”


    侍女俏臉慘白,乖乖應喏。


    薑北徐徐吐出一口濁氣,滿布血絲的雙眼望著水麵怔怔出神,許久方才恍然驚醒,隨後搖頭一歎,自己動手搓洗身體。


    一池混雜了許多靈株寶藥汁液的熱水,很快就變了顏色。


    通體舒泰。


    卻也依然難免困倦。


    所以換了衣裳之後,吃飯途中,薑北一直有些睜不開眼,昏昏欲睡,直到在旁伺候的另一位侍女提到了方才之事,薑北這才終於精神一些,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已經知曉,隨便扒了幾口飯菜之後,便抬手啪的一聲拍在臉上,強提精神,之後便不再休息,徑去薑王高閣。


    見到小薑王時,這位薑家如今的族主,正站在環廊之中,遠眺山水。


    薑北穩了穩心神,以免一身凶煞戾氣不慎溢出,之後方才走上前去,在小薑王身後三步之外最終站定,拱手作揖。


    “父親。”


    小薑王緩緩收回目光,回頭見到薑北這幅模樣,當即手掌輕輕一抬,便有一陣無形之力將他拖起。


    “兩年生死一線的經曆之後,你這修心養性之法,仍是停滯不前,還有太多沒能看得明白。你我畢竟也是父子二人,在外時,循規蹈矩,理所應當,在於‘顏麵’、‘規矩’四個字,但此間並無旁人,無關顏麵,無關規矩,這些虛禮自然也就大可不必。”


    薑北微微低頭,神情複雜。


    小薑王望著他看了許久,忽然輕歎一聲。


    “薑星宇之事,還在心頭?”


    薑北依然悶不吭聲。


    薑星宇此人,於薑北而言,確如眼中釘,肉中刺。


    但其實更多還是感到不忿。


    因為薑家底蘊受損的關係,就對於一方世家這種存在而言,影響極大,且不說其他方麵,就隻是“後繼無人”這件事,就已經足夠讓人煩心,並非空話,畢竟薑家確確實實出現了一些青黃不接的苗頭,因為底蘊受損的關係,就導致整個年輕一輩除卻薑北之外,貌似再也沒有第二人擁有足夠強大的潛力和天賦。而也正是因此,薑北才會在努力修行之餘,還要過早地分心接觸各種人情世故,就是因他早便知曉薑家未來的擔子,已經等同是落在了自己身上。


    可卻莫名其妙冒出一個薑星宇來,可以不必身負重擔,可以心無旁騖全在修行之中,所以那個年紀比他更小一些的薑星宇,才會呈現出一種奮起直追,甚至很快就要後來者居上的苗頭。


    修行一事,從來沒有公平可言。


    但即便如此,薑北也依然難免感到心酸不忿,畢竟他不是真的不如薑星宇。


    隻是嘴上不說罷了。


    小薑王忽然開口道:


    “回去之後,先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之後就盡快準備一下,等薑星宇此番突破之後,你二人便一道去往北城中域。學府那邊,我也會盡快安排下來,但到了之後,你二人便是三年生而非四年生,可有異議?”


    薑北一愣,深深看了小薑王一眼,咧嘴笑道:


    “沒有。”


    小薑王麵露微笑,輕輕點頭。


    “既然如此,那便盡早回去休息吧,修心養性之法不要放下,可以幫你控製一下這身凶煞戾氣,但是否需要將之除盡,就全憑你自己心意。”


    薑北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微微搖頭,而後便不再多說,略微拱手,毫不遲疑,轉身就走。


    ...


    補天閣。


    冰天雪地,萬籟俱寂。


    但也並非補天閣弟子稀少的緣故才會如此,與天寒地凍的空曠環境有關,也跟尉遲夫人有關。


    冰崖之畔,看似風平浪靜,實則卻是一片混亂,就在前不久,尉遲夫人方才禦劍帶來一座巨大冰山,轟然砸在補天閣境內,壓垮了其中許多建築,雖然並未出現無辜死傷,卻也鬧出了極大的動靜,甚至導致整座冰崖都隨之變得顫顫巍巍,裂痕滿布,無數溝壑蔓延出去,倘若不是補天閣中有著一座極大陣法藏於冰崖之下,能夠牢牢穩固冰崖不會輕易坍塌,可能這座建成至今,已經曆史格外悠久的補天閣,就會徹底灰飛煙滅。


    而那身為始作俑者的尉遲夫人,則是腳下踏住飛劍星火,立於高空之上。


    但在下方,廢墟之中,除去一些補天閣弟子忙忙碌碌的身影之外,就再也見不到其他人。


    諸如此類的事,半年以來,已經發生過不知多少次。


    可無論尉遲夫人如何大鬧補天閣,包括副閣主在內的一眾長老,誰都不曾現身出麵,甚至就連他們具體躲在了各處,都找尋不出,就好像整座補天閣中,除了這些弟子之外,就再也沒有其他任何人。


    尉遲夫人扯起嘴角,“嘁”了一聲。


    之後便收起飛劍星火,身形落在廢墟環攏當中的藏經閣上,腳下重重一踏,這整座冰崖,便轟然一震,連同其下那座源自古早年間靈神之手的陣法,都隨之劇烈一晃,有著一道道雪白劍氣無聲無息出現在陣法上方,不斷撞擊陣法薄弱之處,雖然想要將之毀去無異於癡人說夢,畢竟尉遲夫人本身就隻聖人修為,哪怕再有百年千年時間,也未必能夠真正打破陣法,但今時畢竟不同於往日,這般做法,已經足夠打磨掉很多陣法本身已經所剩無多的靈氣,一旦靈氣慘被打磨殆盡,這看似來頭極大的陣法,自然也就再無任何用處。


    除非補天閣是真的錢多,看不上這些毫無意義的損失。


    雪白劍氣如同大雨垂簾,砸在陣法之上,靈光四溢,鏗鏘作響。


    整座冰崖震了又震,晃了又晃。


    立身於藏經閣上,尉遲夫人摘下腰間那隻冰藍色黑雲紋的劍氣葫蘆,仰頭喝下一口劍酒,隨後張口一吐,便是一道澎湃劍氣漫卷而過,將下方無數補天閣弟子吹得立不住腳跟,跌跌撞撞後退出去,更有甚者,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之後就再也無法起身,被這一口澎湃劍氣吹得翻滾不停,不是撞在廢墟落石之上,撞得頭昏腦脹,就是幹脆一路滾出補天閣,脫離陣法庇護,被那寒風刺骨而入。


    尉遲夫人打了個酒嗝,望著下方滿目狼藉,心滿意足。


    至於那唯一一個可以勉強堅持不動如山的姒家麟子,尉遲夫人則是看也不看,一雙眸子四下掃過,確定了這些補天閣弟子的大致所在之後,便伸出一隻手來,並攏食指中指,猛地一抬,這座巨大冰崖便立刻裂開無數深邃溝壑,一道道雪白劍氣衝天而起,威勢迫人,也將下方眾多補天閣弟子嚇得不敢亂動,生怕一個不甚,就會被那擦肩而過的雪白劍氣卷入其中。


    半刻鍾後,這一道道雪白劍氣方才逐漸收斂下來,再看去,溝壑縱橫之間,甚至已經暴露出深埋冰層之下的那座補天閣舊址,然後地麵繼續開裂,暴露陣法所在。


    源自古早年間治世靈神親手構建而成的巨大陣法,靈光飄渺,滿溢而出,不斷修繕地麵與冰崖。


    但尉遲夫人仍是不肯善罷甘休,腰間懸掛飛劍星火陡然出鞘,化作一點星芒衝上肉眼難及的高空,片刻之後,便見一點星辰熠爍,隨後迅速下落,尉遲夫人身形一晃就來到遠處,任憑飛劍星火從天而降,筆直露在藏經閣上,兩者相撞,整座天地都隨之變得一片死寂,隨後補天閣所在之處,轟然下沉,整座冰崖,也轟然坍塌,無數碎冰落入崖下海水之中,掀起滔天大浪,砸向冰崖兩岸。


    白霧滾滾,冰雨刺人。


    盡管因有陣法存在,能夠護住補天閣所在之處屹立不倒,形同冰柱,但在陣法之外,卻是一副毀天滅地般的可怖場景。


    一眾補天閣弟子站立不穩,跌落在地,有些早先便被吹出補天閣之外的弟子,更是淒慘,幹脆就被活活埋在碎冰之中,若非遠在極北之地最深處的白先生總是暗中出手,護住了這些後輩子弟的性命,最近半年之內,這些人就已經不知需要慘死多少次才行。


    至於補天閣的那座藏經閣,倒是半點兒無恙。


    尉遲夫人重新返回藏經閣屋脊,隨手收回飛劍星火,瞧了一眼劍尖落定之處,就連痕跡都沒能順利留下,也是出奇。


    隨後抬頭環顧四周。


    依然不見包括副閣主在內的那些老王八冒頭。


    尉遲夫人皺了皺眉頭,口中嘖的一聲,倒是有些低估了這些人捍衛補天閣立閣規矩的決心,已經鬧了這麽多次,也依然可以藏在暗中隻作觀望,卻不現身。


    規矩這東西,真有那麽重要?


    反正尉遲夫人是對規矩一事嗤之以鼻的。


    然後身形一縱,尉遲夫人便以縮地成寸之法,遠行極北之地最深處,身形落在那位絕世大妖白先生身後,繼而解下腰間那隻劍氣葫蘆,抬頭望向那座兩界壁壘,及其所在的天淵。


    像是整個天穹都被一劍劈開,不見日月生光,不見星河浩瀚,唯有無窮無盡的深邃,又自其中垂下千絲萬縷幻彩紛呈的光芒,落入一望無垠的冰川山脈之中。


    其中一座山的山頂上,白先生盤腿而坐,麵容冷峻,仰頭望向那浩瀚天淵的最深處,聽著由自其中傳來的,猶如雷鳴一般的轟響,對於尉遲夫人的到來也沒有任何表示,心頭沉重。


    轟響聲要比之前更加巨大,像是有人正在背後以無窮手段大肆轟砸一般,正在試圖鑿穿這座存在於莽荒死地與陽世人間之間的兩界壁壘,然後降臨此間,既是為了離開壁壘後方的那片虛無禁地,也是為了奪回這片“原本屬於他們”的土地。


    至少在他們看來,這是原本屬於他們的土地。


    白先生眯起眼睛,任憑罡風吹拂,衣袍獵獵,發絲飛揚。


    長風呼嚎卷玉龍,碎絮暴雪染寒冬。


    尉遲夫人不言不語,學著白先生的模樣盤坐下來,百無聊賴一隻手撐著臉頰,一隻手舉起酒葫蘆一口氣喝下好大一口酒,然後遞向白先生。


    “嗯?”


    白先生回頭看她一眼,微微搖頭,然後略作遲疑,正欲開口說話,卻被尉遲夫人搶了先。


    “喝一口吧,這冰天雪地的,喝口酒也能暖和暖和。補天閣的那群縮頭烏龜,無論如何都不肯出來,我也是實在沒法子,就隻能自己趁早滾蛋了,所以今兒個你要還是不喝,以後再想喝,也未必有的喝。”


    聞言如此,白先生麵上露出些許訝異之色,略作沉吟,還是伸手接過那隻劍氣葫蘆,卻隻喝了一小口。


    之後便神情平淡將葫蘆還給尉遲夫人。


    白先生繼續抬頭望向那座浩瀚天淵,沉默許久,忽然問道:


    “他們,是不是也想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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