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武山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


    尉遲夫人隨同雲澤一道而來,之後便在武山停留了約莫能有兩個時辰,如雲澤所願,親自指點了一番小丫頭柳瀅的練劍一事,具體過程如何,雲澤不在旁邊,便不知曉,但尉遲夫人好歹也是被人冠以絕世劍修之名的無敵聖人,哪怕平日裏性情說話有些不太靠譜,但做事卻是讓人一百個放心,所以雲澤也就沒有太過關注這件事,直到正午時分,指點一事暫且告一段落,雲澤原本還想下山走一趟仙宴閣擺下宴席,聊表謝意,卻被尉遲夫人揮手拒絕,言之柳瀅畢竟也是先天武道胚子,很多東西都是一點即透,甚至比起先天劍胚的衛洺也不遑多讓,並沒有耗費多少心力。


    再之後,尉遲夫人就不再多做逗留,可能是憂心穆紅妝如今的境況,也可能是洞明聖地的老秀才不放心讓她在外惹是生非,所以尉遲夫人此番也能算得上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順便帶走了那個不太算得上是學府弟子的唐醴。


    一場雖然不大,但也不小的風波,就此平息。


    如同拳頭大的一塊石頭落入千頃湖中,雖有漣漪翻卷,卻也十分有限。


    少女鹿鳴這才迷迷糊糊揉著眼睛走出弟子房。


    然後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順便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瞧見正在練劍的柳瀅之後,立刻雙眼一亮,再左右瞧了一圈,沒見到此間正在山下與尉遲夫人和唐醴告別的雲澤,眼珠子一轉,便返回弟子房中,抓了一把自己在阮瓶兒那裏“求來”的瓜子塞進衣兜,拎上阮瓶兒經不住軟磨硬泡專門給她做出來的一條小板凳,就一溜煙小跑來到弟子房前的空地上。


    柳瀅也是雲澤的徒弟,和她一樣,沒有經過什麽步驟繁瑣的拜師禮,平日裏也從來不以師徒相稱,所以這兩人就是“沒有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


    但具體是不是這樣,鹿鳴並不在意,她隻知道這個又黑又瘦的小丫頭也是跟著那個姓雲的練拳,跟她比起來也沒差多少。所以按照規矩,鹿鳴和這又黑又瘦的小丫頭,理應是以師姐妹相稱,隻是按照兩人入門的先後順序來講,那個又黑又瘦的小丫頭才是大師姐,而她鹿鳴則是小師妹。


    至少阮瓶兒那個整天躲在房間裏鼓搗一些古怪玩意兒的傻娘們兒就是這麽說的。


    鹿鳴當時用力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眼珠子都差點兒回不過來。


    說你傻娘們兒,你還真是個傻娘們兒,那姓雲的都沒說過這件事,你還故意當麵跟我提,存了心的找麻煩是不是?


    然後就想到了那個翻白眼很厲害的秦姓讀書人,暗自奇怪,那家夥是怎麽做到可以將眼珠子全部翻白之後,還能那麽輕鬆就把眼珠子翻回來的?


    有關這件事,鹿鳴冥思苦想了好幾天時間,直到後來方才終於明白過來,肯定是那家夥的黑眼珠太小,所以輕輕一翻,就能全部翻白,再輕輕一翻,就能重新翻回來,哪像自己,黑眼珠跟顆黑葡萄似得,又大又亮,那麽好看,所以才會沒辦法將白眼翻成他那樣。


    肯定是這個原因了!


    所以最近一段時間,除了練拳的時候很不開心之外,鹿鳴一直心情不錯。


    今兒個心情更好。


    少女將小板凳擱在地上,盡可能距離沒有練拳,反而是正在練劍的柳瀅遠一些,這小丫頭一副黑黑瘦瘦的模樣,胳膊上沒有二兩肉,那把劍又是黝黑黝黑的模樣,看著還挺沉,萬一被她練劍的時候脫了手,傷到了自己,可就倒了大黴了。


    但也不能太遠,說話的時候還得扯著嗓子大聲喊,太累。


    少女瞥一眼柳瀅練劍的位置,想了想,重新拎起小板凳往前走了兩步,確認那個黑黑瘦瘦的小丫頭哪怕練劍的時候脫了手,應該也沒力氣將劍甩到自己這邊,少女才終於放下心來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然後從衣兜裏掏出一把瓜子,笑嗬嗬地嗑了起來。


    “哎,小丫頭,知不知道我昨天晚上去哪兒了?仙宴閣聽說過沒有?那可是山下那座城裏最大的酒樓了,姓雲的帶我去那兒吃飯來著。嘖嘖,那酒樓,可真是氣派,光是進門就能難死個人,得先走上一萬級階梯,就跟在天上一樣,高得嚇人,而且上了階梯還不算,酒樓門口立著兩座可大可大的石獅子了,雕得跟真的一樣,光是看一眼,就能嚇死人。這也得虧那姓雲的帶的是我,換了你,肯定得被嚇得尿褲子才行!”


    “你是不知道那座酒樓到底多厲害,那燈籠,就跟不要錢似得,滿滿當當掛得到處都是,又紅又亮,明明已經到了大晚上,裏麵還亮得跟白天似得,就連地上的一隻螞蟻都能看得清楚幾條腿。而且吃飯的時候旁邊還有漂亮姑娘跳舞唱曲兒,那身段兒,那嗓子,膩得要死,一個個的胸脯都有這麽大,屁股也有這麽翹,就在旁邊給你跳舞唱曲兒,還給你倒酒喂菜來著。當時我旁邊就有那麽一個漂亮姑娘專門負責伺候我,那臉蛋兒,嫩得都能滴出水來,不像你,又黑又瘦,一點兒也不好看,人家可是漂亮極了,那姓雲的跟他朋友還跟我說過,這些姑娘,都是山上修士,開了氣府的,厲害吧?那可是山上修士,開了氣府的,就跪在我旁邊,又是倒酒,就是喂菜,我還伸手在她胸脯上用力抓了兩下來著,她都不敢說話!”


    “還有一大桌子的菜,你是不知道,那條魚做得有多好吃,上麵的紅油真是又紅又亮,吃到嘴裏又嫩又酸又辣,連根魚刺都沒有,直接抱著啃都行!還有那隻大肘子,比我半個人都大了,聽說是什麽異獸肘子,燉得真爛糊,剛剛吃進嘴裏就變成了肉湯一樣,都不用咽,自己就能滑下去!還有...”


    鹿鳴嘴裏嘮嘮叨叨,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說起來沒完。


    少女故意嗓門兒極大,隔了老遠都能聽到,就連遠處同樣正在練劍的項威與鴉兒姑娘,都忍不住暫且停下練劍的動作,兩人下意識對視一眼,前者沒什麽表示,後者無奈搖頭,然後憂心忡忡看向正在練劍的柳瀅。


    鴉兒姑娘還真怕鹿鳴這番嘮嘮叨叨止不住的炫耀,會在無形之中影響小丫頭。


    尉遲夫人是個相當大方的,之前她在這裏指點柳瀅練劍的時候,哪怕項威與鴉兒姑娘就在旁邊豎直了耳朵偷聽,發現之後也沒有予以理會,反而是在指點了柳瀅之後,刻意留出一些時間,順便指點了他們兩人劍法中的一些疏漏之處,隻用三言兩語,就讓走了劍法之中不同路數的項威與鴉兒姑娘全都醍醐灌頂。


    而在尉遲夫人指點柳瀅練劍的時候,也曾提及,柳瀅畢竟也是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爐體質,修煉一事,肯定不是常人能夠輕易比及,不必太過操心,所以此後無論練拳還是練劍,最重要的就是心境一事。


    尉遲夫人還簡單翻閱了一遍擱在雲澤那間弟子房的一十二部小說話本,嘖嘖稱奇,從鴉兒姑娘與項威那裏知道了這些小說話本的具體來曆之後,就已經言明,一十二部小說話本確實層層遞進,倘若涉世不深的柳瀅能夠全部讀懂書中故事背後的深意,對於磨練心境一事,就會帶來巨大裨益。


    有關磨煉心境,山上修士之間有句話叫“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前者是前提,等同於打底子、築根基,後者則是更進一步的修煉砥礪,小丫頭柳瀅有了這一十二部小說話本,雖然數量少了一些,卻一旦全部讀懂,就與“讀萬卷書”無異,並且以此打下的心境底子,還會十分牢固。


    這就像是雕刻一個精巧物件,修士本身就是材料本身,讀萬卷書是問料、選題、設計,以及粗胚雕刻,而行萬裏路則是在最終的粗胚形成之後,加以細節雕琢,使之更加圓滿如意,栩栩如生,任何一個步驟都是關鍵所在。


    項威因為出身來曆的關係,對於這件事可能不太明白,但鴉兒姑娘卻很清楚這個道理。


    柳瀅如今方才踏足修行之道沒多久,雖然已經讀了一些書,懂了一些事,可終歸說來也才隻是剛剛起步罷了,心境磨礪具體到了哪一步,不好說,但無論具體到了哪一步,一旦被鹿鳴影響,都會給她造成很大的麻煩。


    除此之外,還有柳瀅與雲澤之間的關係。


    看她此間一言一行,以及眉宇間的洋洋得意,除了炫耀之外,分明是存在著極為明顯的挑撥之意。


    那姓雲的有這“天大”的好事兒,偏偏隻帶我去,不帶你去,肯定就是不喜歡你了!別說平日裏看他對你怎麽好怎麽好,都是假的!騙人的!其實他更喜歡我,其實他不喜歡你!


    那個同樣出身卑賤,但各個方麵都跟柳瀅截然相反的少女,已經隻差將這番話當麵說出來了。


    鴉兒姑娘麵沉如水,尤其心頭沉重,卻也始終沒有開口阻攔。


    修行一事,自古以來就是道阻且長,表麵看似簡簡單單,雖然牽扯眾多,卻也不算複雜,無非就是天賦、機緣,以及努力之類的幾個方麵,可一旦走上這條路,就會隨著漸行漸遠逐漸發現,原來這條路根本不像表麵上看起來那樣的風平浪靜,凶險、殺機,隨處可見,隻是絕大多數人身在其中而不自知罷了,這與見識、閱曆、以及眼界之類的幾個方麵息息相關,所以才會出現很多當局者迷,而旁觀者也未必清楚的情況。


    鴉兒姑娘在鴉族備受重視,因而曾經聽人提起這些,各種說法,五花八門,但其中提及最多的,無疑還是時時刻刻都會出現的有關心境方麵的凶險。


    便如此間。


    少女鹿鳴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仙宴閣的那些事。


    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少女心血來潮的杜撰,目的也很簡單,就是為了炫耀自己昨天晚上見到了多大的世麵,享受了怎樣的待遇,幾乎就是將那仙宴閣誇得天上僅有,地上絕無。


    鹿鳴還不算修行中人,所以並不知道她的這番炫耀,對於同樣出身貧賤的柳瀅而言,多麽惡毒。


    當然也跟鹿鳴本身的性子有關。


    果不其然,隨著少女越說越多,越說越誇張,柳瀅練劍的動作逐漸變得不再如同之前那般順暢,再到後來,幹脆就保持著遞出一劍的動作不再繼續下去,秀眉輕蹙,破天荒地露出些許厭煩之色,但更多還是因為早年間混跡街頭巷尾與食不果腹導致的小心謹慎與怯懦,所以小丫頭很快就將眼神中的厭煩與黯然藏了起來,然後胸脯深深起伏,再徐徐吐出一口濁氣,就將遞劍姿勢緩緩收回,繼而手腕一轉,舞了個劍花出來。


    鴉兒姑娘眼神微沉。


    柳瀅如今練劍的動作,盡管變化不大,卻也已經隱隱多出了一些懾人的鋒芒。


    山上有兩句話,看似毫無關聯,其實千絲萬縷。


    一個是麵由心生,一個是以武會友。


    一個人心性與為人究竟如何,其實很大程度上可以在交手的過程中感受出來,就像性情火爆之人,往往出手之間全是大開大合的招數,而性情陰險之人,則往往都是陰招毒招,性情凶戾之人,戾氣十足,性情柔和之人,光明正大,這便是山上所謂的“麵由心生”,之後才是以武會友。


    當然這種說法並不是完全準確,但也從來都是十有八九可以判斷準確。


    所以柳瀅練劍之時,由心而發出現的細微變化,就已經足夠證明,小丫頭的心性心境已經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響,不再是如之前那般圓滿如意,神靜心清。


    出身桃源村的項威不懂這個,但也在見到柳瀅練劍之時氣勢出現變化之後,忍不住皺起眉頭。


    略作思索之後,項威忽然將大劍鎮獄收回劍鞘,舉步上前。


    正誇誇其談說得唾沫橫飛的鹿鳴,剛剛吐了一片粘在嘴唇上的瓜子皮在地上,抬頭就瞧見了站在麵前的項威,神情冷漠,眼神不善,原本正要脫口而出的那句“你知道我們昨天晚上那頓飯花了多少錢不”,就立刻咽了下去。


    對於項威,鹿鳴不太懼怕,將手中剩下為數不多的瓜子隨便丟掉,站起身來,仰起頭來衝著項威瞪眼。


    “有屁要放?”


    項威皺了皺眉頭,對於鹿鳴越發不喜,隻是考慮到乖巧聽話又勤勉認真的柳瀅,就終究還是咽下了一口怨氣,然後將手舉到肩膀後麵,抓住大劍鎮獄的劍柄,噌的一聲,拔劍出鞘,然後手腕一擰,就將鎮獄方方正正的劍尖插入地麵,發出轟隆一聲。


    “之前你說我裝神弄鬼,是覺得這把劍虛有其表,其實一點兒不重?”


    鹿鳴瞥了眼大如門板的鎮獄,扯起嘴角,不說話,隻嗤笑一聲。


    項威輕輕點頭,已經了然。


    “你可以試試能不能拿得起來。”


    少女聞言,立刻擰緊了眉頭看向項威,有些狐疑,搞不清這家夥的目的是什麽。但一想到這人平日裏是跟那個姓雲的關係極好,而自己又是那個姓雲的門下的兩位弟子之一,並且備受寵愛,就立刻放鬆下來。


    你敢對我心懷不軌?


    那姓雲的要是知道真有此事,繞得了你?


    鹿鳴扯起嘴角,冷笑一聲,嘴裏嘟噥了一句“又在裝神弄鬼”,之後便提了提腰帶,滿臉認真道:


    “咱們得先說好了昂,被我揭穿之後,不帶生氣發火的,你年紀這麽大,又是男的,我這小姑娘比你年紀小了那麽多,肯定打不過你。你要敢對我動手,不對不對不對,你要敢對我多說一句不好聽的話,我都要告訴師父的,他要知道你敢對我罵罵咧咧,他肯定饒不了你!”


    項威神色平靜,淡然點頭。


    眼見於此,鹿鳴這才重新笑了起來,然後“呸呸”兩聲,吐了兩口唾沫星子在手上搓了搓,看得項威臉色一沉,身子一緊,好險最終還是忍了下來。


    鹿鳴可不管這個,也懶得提醒項威最好還是後退一些,免得自己將劍拔出來的時候,用力太大,一個不小心就會傷到他,直接上手握住鎮獄劍柄。


    “看好了!”


    話音一落,少女雙臂陡然發力,同時悶哼一聲。


    大劍鎮獄依然插在地上,動也不動。


    少女愣了片刻,滿臉狐疑,有些不敢置信,鬆開劍柄之後,又一次提了提腰帶,小臉上滿是認真之色,然後深呼吸兩次,重新伸手握住了劍柄,按照姓雲的之前教她的那樣,雙腳左右分立,沉腰落胯,然後一邊想著“腳下生根,力起於心”的發力之法,一邊幾次調整握劍雙手。


    架子倒是有模有樣。


    少女眼神認真,再次調整了雙腳距離之後,猛一瞪眼,開聲吐氣,口中喝出一個氣勢十足的“起”字,猛然發力,但大劍鎮獄仍是一動不動,反而少女憋得滿臉通紅,脖頸上也逐漸青筋暴起,真真是臉紅脖子粗,可無論少女如何用力,也依然無法撼動那把大劍分毫,反而是用力太久,已經有些不堪重負,跟著就手指一軟,鬆開劍柄,整個人直接仰麵栽倒過去,後腦勺磕在地麵上,發出咚的一聲。


    鹿鳴躺在地上,愣了愣,忽然嘴巴一咧,眼圈兒一紅,就抱著腦袋嗷嗷大叫,差點兒還哭了出來,淚珠子在眼眶裏直打轉,好險最終還是強行咬牙忍了下來,死也不肯在那裝神弄鬼的混蛋家夥跟前丟了麵子。


    項威神情漠然,低頭看著躺在地上咬牙瞪眼再也不肯出聲的鹿鳴,挑起眉頭,然後幅度極小地向著大劍鎮獄抬了抬下巴,示意繼續。


    少女氣得呼哧喘氣,不肯服輸,猛地爬了起來,重新伸手握住劍柄,一邊嗷嗷大叫,一邊努力拔劍,但最終的結果仍是因為不堪重負,手指一鬆,就摔了個四仰八叉。


    柳瀅也早就已經停下練劍動作,睜大了眼睛好奇看向那把大劍,歪著頭,有些疑惑。


    這把劍,真有那麽重?


    鴉兒姑娘眼神當中閃過一抹笑意,幹脆也不再練劍,走上前去,伸手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示意她可以繼續看下去,不用擔心鹿鳴會把氣撒在她的身上。


    少女滿身灰塵,躺在地上,已經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如牛。


    後腦勺還給磕了一個大包出來,疼死了。


    鹿鳴抽了抽鼻子,再次爬起身來,抬起袖子用力抹了一下溢出眼角的眼淚,氣勢洶洶盯著項威。


    “你是故意的,我拔不出來這把劍,是因為你把劍插在了地裏,根本不是這把劍很重!你玩我!”


    聞言如此,項威略作沉吟,然後伸手握住劍柄,就在少女略顯呆滯的眼神當中,輕而易舉就將大劍鎮獄拔了出來,然後將劍尖抵在旁邊完整的地麵上,略微傾斜,手指一鬆,大如門板的鎮獄就由緩而急重重落地,發出砰的一聲沉悶重響,將地麵都給砸得凹陷下去,滿是裂痕。


    鹿鳴與柳瀅都是一陣目瞪口呆。


    項威語氣不急不緩。


    “你可以試試抬起來。”


    鹿鳴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看了眼項威的臉色,然後猛地一咬牙關,就走上前去,蹲在地上雙手手指相扣抓住劍柄,再狠狠喘了兩口粗氣,跟著就撅起屁股拚命用力,咬牙切齒,嘶吼連連。


    可即便如此,那把足以堪稱重逾萬鈞的大劍鎮獄,也依然分毫不動。


    直到少女又一次手指脫力,鬆了劍柄,一屁股摔在地上,眼神呆滯,滿頭大汗,望著麵前那把大如門板的重劍愣了許久,這才終於嘴巴一撇,直接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大罵項威欺負人,肯定是在劍上做了什麽手腳才會抬不起來,一邊滿地打滾,弄得灰塵四起,滿身狼藉。


    項威張嘴“嗬”地笑了一聲,臉上卻沒能見到半點兒笑意,彎腰拎起大劍鎮獄,重新收入劍鞘。


    “信口雌黃不是什麽好習慣,盡早改了吧,否則以後有你吃虧的地方。”


    項威不愛說話,也不擅長說話,所以說到這裏之後,停頓片刻,之後才繼續言道:


    “仙宴閣我去過,確實是大興土木而成的建築,但也隻是為了好看罷了,沒有什麽大不了的,而且在仙宴閣吃飯,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少女修士在旁邊伺候,她們的價格很貴,你師父肯定不會在這方麵浪費錢財,而且仙宴閣的菜確實味道不錯,但也沒有你說的那麽厲害,隻有需要提前至少半年時間預定的真仙宴,才跟你說的差不多。”


    項威搖了搖頭,並不理會鹿鳴的哭喊聲越來越大,最終蓋棺定論道:


    “以後不要騙人了。”


    說完,他便重新轉身回去繼續練劍,途中深深看了柳瀅一眼,難得笑了一笑,輕輕點頭。


    小丫頭愣了愣,忽然身子一緊,麵紅耳赤,猛地轉身抱住了鴉兒姑娘,將臉埋在她的身上,就連脖頸也是一片通紅。


    鴉兒姑娘一陣好笑,抬手按在小丫頭的腦袋上輕輕揉了揉,隨後蹲下身來,輕聲安慰著羞愧難當的柳瀅,好半天之後,小丫頭這才終於平複心情。


    隻是依然難免會覺得有些懊惱後悔。


    所以等到鴉兒姑娘回去繼續練劍之後,柳瀅就忽然神情繃緊,像是做出了什麽重要決定一樣,捏著拳頭,一邊偷偷摸摸給自己鼓勁加油,一邊絞盡腦汁地打著腹稿,生怕自己會在之後見到雲澤的時候說得不好。


    這件事很重要,非常重要。


    一顆石子忽然飛了過來,砸在猝不及防的柳瀅身上,所幸天冷,衣裳頗為厚實,所以石子砸在身上的時候其實不算很疼。


    柳瀅恍然回神,皺著眉頭看向石子飛來的方向。


    原來是之前還在哭喊打滾的鹿鳴,見到沒人理會自己,就幹脆收斂了哭聲,模樣確實慘兮兮的,弄得滿身是灰,就連那張笑臉也跟著變得髒兮兮的,這邊方才止住了哭聲,抬頭看去,就見到鴉兒姑娘柔聲安慰那個又黑又瘦的小丫頭,那聲音,那語氣,真是膩死個人,簡直難以想象,這麽一個看似清清冷冷的女子,竟然也會用這種狐媚子一樣的嗓音說話。


    姓雲的不喜歡自己,喜歡那個又黑又瘦的小丫頭。


    那個裝神弄鬼的家夥也是。


    這個同樣喜歡裝神弄鬼的女人,還是。


    憑什麽?就因為她沒爹沒娘,乖巧聽話,就所有人全都喜歡她?自己平時也挺聽話呀,怎麽就沒見到有人喜歡自己?


    市井坊間有句話叫: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少女鹿鳴越是細想下去,越是不忿,忽然瞧見了旁邊不遠處的一顆石子,有點兒太小了,才剛一根拇指那麽大,可除了這顆石子之外,周圍也沒有其他東西。


    少女咬牙切齒,忽然感覺到後腦勺磕出來的那個大包又在隱隱作痛,眼圈兒再次一紅,然後抬起袖子用力抹了一下眼角淚痕,就轉身跑了過去,抓起那顆石子便砸向那個又黑又瘦的小丫頭,恨不得直接砸在她臉上,直接砸死了最好!


    隻可惜,少女每個準頭,砸在了胸前的厚實衣裳上麵。


    鹿鳴滿臉陰沉,眼神陰鷙,死死盯著神情驚愕的柳瀅,然後惡狠狠地啐了口唾沫,嚇得小丫頭縮了縮腦袋。


    因為之前好多年都在臨山城那條街道上苟且偷生的經曆,所以小丫頭的性情之中,就被深深刻上了一些軟弱怯懦,這不是短時間內就能改變過來了,哪怕已經練了拳,練了劍,也是如此。生性純良之輩,天性就好遠離人心鬼蜮,軟弱怯懦之輩,更是懼怕心腸惡毒之人,這仿佛就是大道運行訂立的規矩之一,如同雞兔遇虎熊,魚蝦見蛟龍,自來如此。


    小丫頭瞧見鹿鳴的眼神神情竟是這般凶惡,有些膽怯。


    實際上一隻手就能拍死那個眼神神情格外凶惡的少女,但柳瀅不敢,甚至就連話都不敢多說,隻能悶不吭聲轉身走得遠一些,她知道這個年紀比她更長一歲的少女,一旦罵起人來就會很厲害,非常厲害,各種粗鄙之言幾乎張嘴就來。


    書上說,出口成章。


    鹿鳴是出口成髒。


    柳瀅沒膽量跟少女硬碰硬,就隻能盡量離她遠一些。


    鹿鳴瞧見小丫頭的舉動,扯起嘴角冷笑一聲,然後眼神陰鷙掃過項威與鴉兒,冷哼一聲,轉身回去拎起自己那條小板凳,不願意在這兒多待,轉身回去自己那間弟子房門前,將板凳擱在地麵上,重新坐下,繼續曬太陽,嗑瓜子。


    其實本來是想衝著那個又黑又瘦的小丫頭臭罵一頓的,隻是想到剛剛那個裝神弄鬼的家夥,肯定不會視而不見,雖然不至於一巴掌拍死自己,但如果吃了什麽虧,就很難再把場子找回來。


    自己拔也拔不出,抬也抬不動的那把大劍,被那裝神弄鬼的家夥一隻手就給拎了起來,這得多大的力氣?就是那把大如門板的劍,就那麽立在地上,再一鬆手,劍身砰的一聲砸了下去,連地麵都給砸裂了,簡直嚇死個人,這要是被他一劍砸在自己身上,不得直接變成一灘肉泥?難怪那家夥平日裏練劍的時候,動靜總是那麽大,之前還以為是因為劍身太大,所以才有呼呼風聲,現在才知道,原來竟是因為劍身太重,力氣太大,才會如此。


    鹿鳴吐了一下瓜子皮,起身往前走,隔著老遠一段距離看向那個裝神弄鬼的家夥。


    不算太高,也算不上胖,根本就不是什麽虎背熊腰的模樣,怎麽就有這麽大的力氣呢?


    少女有些煩躁,丟掉手裏的瓜子,摸了摸還在隱隱作痛的後腦勺,能夠明顯摸見一個鼓起的大包,之前後腦勺偏下一點兒的地方,因為一塊骨頭比較突出的緣故,所以腦袋還不算太圓,也就是因為發絲濃密且長,所以看不出來,這下好了,因為鼓了那麽一個大包出來,腦袋就徹底圓了。


    “嘶...”


    少女忽然倒吸了一口涼氣。


    摸的時候下手重了,真他娘的疼啊...


    鹿鳴沒好氣地遠遠瞪了一眼那個裝神弄鬼的家夥,忽然記起什麽,臉色一變,連忙回去弟子房裏拿了掃帚簸箕,將之前自己丟在下麵的那些瓜子皮全部打掃幹淨,然後一如既往地來到山崖邊緣,將簸箕一揚,就全部灑了下去。


    她才不管這些灰土泥石瓜子皮會落在什麽地方,又是不是會在落下雲海之後砸死人。


    少女扯了扯嘴角,笑了起來。


    最好還是砸死幾個,跟我無關,是你們自己倒黴!


    鹿鳴伸長了脖子往下麵去看,已經瞧不見那些灰土泥石瓜子皮的去向,隻有漫卷翻湧的雲海,有些掃興,撇了撇嘴巴,拿著東西返回弟子房,然後重新來到門外,坐在小板凳上一邊曬著太陽嗑瓜子,一邊斜著眼睛瞄向那個坐在一處山崖下麵怔怔出神的小丫頭。


    長得是真不怎麽樣,又黑又瘦,就是那雙眼睛挺好看的。


    少女忽然皺起眉頭。


    姓雲的,那個裝神弄鬼的,還有那個看著清清冷冷的,這麽喜歡這麽小丫頭,就是因為那雙眼睛格外好看吧?


    鹿鳴慢慢眯起雙眼,下意識就要將手裏的瓜子丟在地上,想了想,還是重新揣回兜裏,然後一路小跑著下山,來到阮瓶兒所在的那座弟子房前,抬手砰砰砸門。


    整天呆在房間裏擺弄那些稀奇玩意兒的阮瓶兒,很快就將房門打開,才剛剛隻有一條縫隙,鹿鳴就一溜煙鑽了進去,然後不由分說回頭關上門,又順著門縫敲了敲前麵空地上正在練劍的兩個家夥,見到他們沒有注意這邊,這才鬆了口氣。


    阮瓶兒已經恢複女子裝束,穿著一件鵝黃色的棉布裙,瞧見鹿鳴的舉動,滿臉狐疑。


    “你做什麽?”


    少女白她一眼,大落落走到床鋪上,雙手一撐,嘿咻一聲,就爬了上去,也不拖鞋,就那麽盤腿坐在阮瓶兒的床鋪上,滿身灰塵,立刻弄得原本幹淨的床鋪多了一片土灰痕跡。


    鹿鳴才不管這個,斜著眼睛看了一眼桌上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還真是什麽都有,好幾張像是人皮一樣的東西,人臉大小,其中一張已經被阮瓶兒掏了幾個窟窿出來,真就跟人臉一樣,除此之外,還有許多針線、刻刀、布料,以及其他稀奇古怪沒有見過的東西,甚至桌子那邊還擺了許多花花綠綠的瓶子,大小顏色各不相同,也不知道裏麵裝的都是什麽玩意兒。


    少女知道這個傻娘們兒喜歡扮成其他人的模樣,惟妙惟肖,真是看不出一點兒破綻,手藝還是很厲害的,而且清一清嗓子,再咳嗽兩聲,就連聲音都能模仿得一模一樣。


    不過鹿鳴來找她不是為了這件事。


    正在阮瓶兒狐疑不解,又有些無奈自己床鋪上滿是土灰的時候,鹿鳴忽然翻身下床,來到桌子那邊,將上麵的刻刀拿了起來,在手中隨意揮舞兩下,然後反手握住,往下用力一插,立刻咧嘴笑了起來。


    “還挺順手。”


    阮瓶兒皺起眉頭,手指一牽一引,那把刻刀就從鹿鳴的手中脫手而出,落在阮瓶兒手中。


    “這東西你不能拿,太危險了,萬一傷到自己怎麽辦。”


    阮瓶兒手腕一翻,刻刀就消失在手中。


    “你想做什麽?”


    鹿鳴不耐煩地咂了下舌頭,滿臉厭煩。


    “給我!”


    阮瓶兒搖了搖頭。


    “不行。”


    然後再次問道:


    “你拿刀做什麽?”


    少女眼神冰冷瞪她一眼,知道自己搶是搶不過來的,這傻娘們兒人是傻了點兒,但本事確實不小,之前讓她下山去給自己買些瓜子的時候,隻用了那麽一會兒的功夫就回來了。


    連接武山的那座鐵索橫橋,在中央主峰那一頭,雖然位置不算很高,但也是在半山腰,上山下山的速度,都快趕上那個姓雲的了,少女心知肚明,直到這傻娘們兒的本事可能不太比得上姓雲的家夥,但也差不了多少,強搶硬奪,肯定不行。


    鹿鳴有些無奈,坐在凳子上,雙臂環胸,神情陰冷。


    “拿刀還能做什麽?挖了那個醜丫頭的眼睛唄!她不是眼睛好看麽,那我就給她直接挖出來,看看還有沒有喜歡她!”


    阮瓶兒瞪大眼睛,神情驚愕看著少女。


    才隻十一歲的年紀,心腸就能這麽惡毒?


    然後阮瓶兒的眼神就變得古怪起來,仔細審視著眼前這個一臉理所當然模樣的少女,略作遲疑之後,這才開口說道:


    “我勸你還是不要想著這麽做了,這種做法本身就不對,澤哥兒也不會允許你這麽做的,更何況他們喜歡柳瀅,也不是因為她的眼睛好看,隻是因為平日裏的她比較乖巧懂事而已,更何況,就算我真的將刀給你,你也挖不了她的眼睛。”


    阮瓶兒走上前來,在桌子另一邊坐下。


    “柳瀅雖然年紀比你小,但她是個是個實打實的純粹武夫,而且還是開了氣府的,不過柳瀅到現在應該也還沒有與人打鬥廝殺的經驗,所以你一旦對她動手,哪怕隻是下意識的反抗,也能輕易要了你的命,你根本沒可能挖出她的眼睛。而且這件事一旦暴露,哪怕沒有傷到柳瀅,澤哥兒也肯定饒不了你,還是盡早放棄這個想法吧,這麽做,真的很不對...”


    “囉裏囉嗦,沒完了是不是?!”


    柳瀅瞪著眼睛啪的一巴掌拍在桌麵上,當即嘴角一抽,按在桌麵上的手掌疼得直抽抽,卻也不得不咬牙忍了下來,小臉緊繃,不願意丟了自己的麵子。


    然後就沉著臉站起身來,悶不吭聲扭頭出門,阮瓶兒雖然憂心忡忡,卻也並未阻攔,隻是望著少女轉身離去。


    鹿鳴一路腳步匆匆回到自己那間弟子房,關上門後,這才用力甩手,疼得一陣倒吸冷氣。


    等到手掌疼痛稍緩之後,少女沉著臉想了片刻,這才氣哼哼重新出門,直奔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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