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聲響起,弟子房裏的鹿鳴驀然一驚,慌手慌腳將鞋襪重新穿好,還不忘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痕。當然這一切都被雲澤透過門縫看得清清楚楚,鹿鳴對此一無所知,走路一瘸一拐,跑來開門。


    見到雲澤之後,少女下意識地臉上閃過一抹驚慌之色,但也很快就冷靜下來,神情冰冷,眼神漠然。


    “有事?”


    雲澤輕輕點頭。


    “進去說。”


    少女神色一緊,兩隻手猛地用力,緊緊抓著兩邊門板,不肯撒手,像是故意展開手臂攔在雲澤麵前一樣,實際上也確實如此,生怕會因轉身走路的姿勢不對暴露了自己腳趾的傷勢,一旦被這姓雲的發現,就肯定要被這家夥追問不休,再繼而牽扯出更多問題,暴露了自己想要挖掉那個醜丫頭雙眼的事...但也可能,不是那麽肯定?


    鹿鳴緊抓門板的雙手忽然放鬆了許多,眼神中不易察覺地閃過一抹苦澀失落。


    武山上的這些人,包括這個姓雲的在內,有誰不是更喜歡那個又黑又瘦的醜丫頭?也是,人家畢竟是個讀過書的,說起話來也總是一套又一套,不光好聽,而且乖巧,相比之下,自己這個從沒讀過書也從來沒有機會讀書的,就肯定不討人喜。


    少女沉默寡言,鬆開抓著兩邊門板的手,冷冰冰瞥了一眼雲澤,轉身一瘸一拐回去床邊。


    眼見於此,雲澤挑起眉頭,有些意外。


    少女之前的神情變化,理所當然全部落在雲澤眼中,也能看得出她心裏正在想些什麽,至少可以猜個八九不離十。出身貧賤之人,年少之時便飽經風霜,體會過了許多人間疾苦,也就導致很多人都難免自以為卑賤不堪,包括柳瀅在內,同樣如此,這是絕大多數出身貧賤之人都難免需要經曆的一個過程,而在這種自卑之後,有些人就會變得膽怯懦弱,有些人就會變得死要麵子,當然也有一些人,就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除了一條貧賤命之外就再也一無所有,再也不怕失去什麽。


    但也絕對不是僅限於這些,人間氣象萬千,不勝枚舉。


    而毫無疑問的,鹿鳴便是最後者,柳瀅則是最前者。


    雲澤一言不發,將房門緊閉,轉身同時手掌抹過氣府所在之處,取了一隻白色瓷瓶出來,被他隨手丟給鹿鳴之後,就在桌旁落座,隨口說道:


    “把鞋襪脫了,自己塗藥。”


    雲澤目光看向周遭,微微皺眉。


    阮瓶兒幫她收拾好了這個房間之後,相當幹淨,雲澤之前來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沒來過,所以這才僅僅隻是第二次,前後相距沒有太多時間,如今再看,房間裏已經變得亂七八糟,之前穿過的衣裳就被隨意丟在床邊的地麵上,桌子附近和床邊,也到處都是瓜子皮,阮瓶兒給她買來的瓜子,就那麽隨意擱在床尾的位置,有不少瓜子都已經散落出來,弄得床鋪上到處都是。


    房門後邊明明擺著笤帚簸箕,就不知道收拾一下?能費多少工夫?


    雲澤默默歎了口氣,忽然注意到坐在床邊的鹿鳴正呆呆看著自己,便扭頭看了回去。後者神情一滯,忽然臉頰泛紅,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低下頭去不敢吭聲,一隻手死死攥著那隻白色瓷瓶,一言不發,沉默著脫掉鞋襪,將腳踩在床沿上,拔出了瓷瓶塞子,從裏麵倒出了一些格外粘稠的黑褐色藥汁。


    藥香濃鬱,甚至有些刺鼻,泛著苦味。


    鹿鳴聳了聳鼻子,臉頰酡紅盡褪,擱下手中瓷瓶之後,頗有些好奇地伸出一根手指攪了攪另一隻手手心裏的粘稠藥汁,然後就有些茫然了,小心翼翼抬起眼睛看向雲澤,這才發現那個姓雲的一直都在望著自己,當即訕訕一笑。


    “這個...怎麽用?”


    雲澤啞然,隻得走上前來,在床邊蹲下,伸手在鹿鳴手中用兩根手指刮了一些粘稠藥汁。


    “腳。”


    少女身子一緊,臉上立刻湧現一抹紅霞,迅速擴散,耳垂脖頸都跟著變得一片通紅,原本還想拒絕來著,卻又鬼使神差地將腳伸了過去,被雲澤抓在手裏。


    也不知道這家夥究竟怎麽弄得,五根腳趾,有足足四根都是又紅又腫,尤其拇趾,經過冷敷之後,還能清楚見到皮膚下麵有著很大一塊紅斑,內出血相當嚴重,也得虧是少女對於受傷一事顯然有著足夠的經驗,知道這種情況應該盡快冷敷止血,否則一旦拖延下去,就難免要多受不少罪。


    雲澤輕聲說了一句“忍著點兒”,之後便用兩根手指捏了捏鹿鳴腫脹的交織,少女立刻咬緊牙關,疼得直哆嗦,卻也意外沒有哭天搶地。


    “還行,骨頭沒事兒,塗了藥休息兩天就沒問題了。”


    雲澤語氣平淡。


    之後便將另一隻手上的粘稠藥汁全部抹在少女那幾根又紅又腫的腳趾上,原本還想到此為止,讓鹿鳴之後兩天注意一下不要蹭掉了腳上的藥汁,卻又覺得這般囑咐可能很快就會被她忘在腦後,就隻得取了一件十分單薄的衣裳出來,撕下一條袖子,再扯成布條,用來代替紗布,將她塗了藥的腳趾全部包紮起來。


    “這兩天盡量不要再下地走動,練拳的事情也可以先放一放。”


    雲澤說完這些之後,稍作停頓,又繼續問道:


    “中午,沒吃飯?”


    鹿鳴有些拘謹。


    “...沒吃。”


    雲澤輕輕點頭。


    “之後我會讓阮瓶兒...算了,過會兒我會給你送過來,你就先在床上躺著。”


    然後伸手指了指床上那些到處都是的瓜子。


    “收拾一下。”


    說完,雲澤就轉身離開。


    等到關門的聲音傳來之後,鹿鳴這才抬起臉來,偷偷摸摸地瞧了一眼門縫外邊,沒見到人影,這才終於鬆了口氣,然後扭頭看向床上灑得到處都是的瓜子,撇了撇嘴巴,有些心不甘情不願,但也還是轉身趴在床上收拾起來,破天荒的格外認真仔細,一個不落,全部裝回袋子裏。


    少女做完了這些,這才輕輕呼出一口氣,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然後伸長了脖子看向門縫外邊,見到那個姓雲的還沒回來,然後瞥了眼自己那隻受傷的腳,也不知是忽然想到了什麽,滿臉通紅,踢掉了另一隻腳上的鞋子,趴在床上一陣歡快撲騰,又猛地抬頭立即板起臉來,學著他的模樣說了一句“收拾一下”,忽然笑逐顏開,將臉埋在枕頭上避免自己笑出聲來。


    然後抱起枕頭,乖乖坐在床上,將兩隻腳懸在床邊,搖晃搖晃。


    阮瓶兒正躲在窗戶外邊,沒被鹿鳴發現。


    其實也是有些不太放心雲澤,擔心那個打從俗世活下來的家夥真會因為今天這件事就直接心狠手辣地肅清師門,所幸事情還沒變成那種情況,也讓阮瓶兒鬆了口氣。


    再之後,就“瞧見”了弟子房裏的鹿鳴乖乖做事,然後滿床打滾,將身上那些灰塵泥土弄得到處都是。


    果然還是沒心沒肺,注意不到這些小事。


    不過鹿鳴的變化阮瓶兒卻是全都“看在”眼裏,雖然有些想不通這個記吃不記打的惱人家夥怎麽忽然變得願意乖乖聽話,那個對待鹿鳴一向沒有什麽好臉色的家夥又怎麽難得溫柔了一回,但這終歸是件好事,所以阮瓶兒也是發自肺腑的有些開心。


    秦家大少爺的本事,相當不差嘛,不愧是個讀書人!


    阮瓶兒遠遠瞧見了已經買了飯菜回來的雲澤,除了一如既往的大米飯跟醃黃瓜之外,似乎還有一些其他東西。阮瓶兒不敢被雲澤發現自己一直都在附近偷偷窺探,就趕忙躲到了弟子房後邊。


    ...


    臨山城外約莫百裏之處。


    隆冬之際,山水蒼蒼,秦九州腳步丈量山水,往往一步邁出,就會走過十數丈距離,而其每一步落下,也都會在地麵留下一個淺顯腳印,滯留片刻之後,腳印便憑空消失,端的古怪神奇。


    少女謝安兒坐在山頂的一塊大石上,眼見師父身形飄忽如同鬼魅一般走下山去,然後繞著山腳走過一段距離,再重新上山下山,循環往複了數次之後,這才終於重新走上山來,在最高處站定,一隻手負於身後,一隻手隨意把玩著一支狼毫小錐。能夠清楚見到,小錐頂部的筆頭有著淺淺靈光悄然閃爍,等到秦九州四麵看過勘定之後,就忽然將那狼毫小錐抬手擲出,使其懸空浮於山頂上方約莫百丈高處,狼毫筆尖緩緩滴出一滴雪白珠子,綻放璀璨光輝。


    整座大山轟然一震,秦九州之前走過的那些腳印,就忽然湧現出一道道雪白光華,衝出千絲萬縷的雪白絲線相互交纏勾連。


    秦九州走下高處,衣袍獵獵,大袖鼓蕩,雙臂自然下垂,雙手食指指尖不斷滴出一滴又一滴精血,在其身形走過之後,血珠渾圓,懸於半空並不垂落,直到秦九州繞著山頂走過一圈統共八步之後,八顆渾圓血珠,方才緩緩落在那些淺顯腳印之中。


    一條條血紅絲線,陡然向著兩邊衝出,將地麵左右犁出一條血槽,最終形成一座規規矩矩的形狀。


    那支懸在半空的狼毫小錐,筆尖處那粒雪白珠子之中,忽然溢出八條雪白絲線,分別落在血槽交匯之處的尖角,而秦九州則是身形憑空消失,出現在那座陣法中的一個偏頗位置,腳下重重一踏之後,就如鬼魅一般一晃而過,出現在另外一個與之相對的位置,再次重重一踏,留下兩個極深的腳印,之後便身形一閃而逝,出現在兩隻腳印中間的位置,雙臂展開,左右一推,便有兩顆血珠分別落在腳印之中。


    血光流轉,一閃而逝。


    一直都在觀望秦九州動作的謝安兒,忽然眼前一晃,之後就莫名發現周遭忽然騰起一片大霧,極為濃鬱,可見距離隻在短短片刻就已經不足一丈。


    木河鎮少女瞪大了眼睛,一陣瞠目結舌。


    之後便見到一條條雪白流光打從秦九州之前所立的位置湧現過來,扭曲如同靈蛇一般,淩空蹈虛,遊弋而過,速度並非很快。


    謝安兒怔了一怔,下意識伸手想要觸碰那些雪白流光,卻又忽然發現,這些流光仿佛並不存在一般,輕而易舉穿過她的手掌,繼續沿著某種特定的軌跡遊弋而去,直到脫離了少女能夠見到的範圍,最終消失在這片濃鬱大霧之中。


    “師父?”


    謝安兒喊了一聲。


    卻並未得到半點兒回應。


    霧氣緩緩湧動,哪怕隻憑肉眼,也能輕易見到一粒粒雪白如同灰塵一般大小的水珠遊弋漂浮,木河鎮少女吞了口唾沫,盡管知曉自己師父不會輕易害了自己,卻也依然難免有些緊張,下意識左右看了兩眼,之後便按照記憶中秦九州的方向走了過去,想要盡快離開這片濃霧的範圍。


    然而走出一段距離之後,謝安兒就逐漸有些慌了神,一邊大聲喊著“師父”,一邊加快了速度想要盡快跑出去,卻直到許久之後,眼前所能見到的景色,也依然隻有濃鬱白霧而已。


    凡人二品境的修為,盡管修為境界還未摘下“凡人”二字,卻也絕非尋常凡夫俗子可以與之相比。


    這麽久的時間,能夠跑出多少距離?


    謝安兒沒有試過,也從不計較這些,但也知曉這些時間絕對足夠自己離開印象中的這座大山,然而如今再看,旁邊仍是自己之前坐在屁股下麵的那塊巨大山石,就好像自己這段時間一直都在原地繞圈一般,根本沒有離開山頂範圍。


    木河鎮少女有些心慌意亂,吞了口唾沫,被嚇得臉色發白。


    一道道靈紋還在緩緩遊弋而過,並且比之先前,還要變得更加密集許多。


    謝安兒不敢再繼續亂跑,左右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之後,便在那塊巨大山石上重新坐了下來,卻是如坐針氈,惴惴不安,神情驚慌左顧右盼,生怕這片濃鬱白霧之中,忽然衝出一些不知所謂的東西。


    直到那些緩慢遊弋途徑此間的靈紋越發稀少,最終消失。


    腳下的地麵轟然一震,發出巨大轟鳴。


    緊隨其後,山頂上的濃鬱白霧就憑空消散,也讓謝安兒能夠重見天日。


    秦九州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旁邊,麵帶微笑。


    “為師布下的這座一氣八卦萬象陣,你看如何?”


    “師父...”


    謝安兒鼓著嘴巴,有些哀怨。


    秦九州哈哈大笑,伸手一招,便將那支懸在半空的狼毫小錐收了回來,在手中繞了一圈,就憑空消失不見,已經收回氣府之中。


    這座荒山上的那座大陣,一條條印在地麵中的雪白絲線,已經盡染血光,不同於之前隻有一個大體的形狀,如今已經變得十分繁複,一條條扭曲起伏的靈紋或是烙印地麵,或是烙印虛空,簡單一些的就隻是一條扭曲弧線而已,複雜一些的卻仿佛古字一般,隨著秦九州的一個古怪手勢之後,便悄然隱沒,肉眼看去,竟是與之前沒有半點兒不同。


    秦九州輕聲言道:


    “這座大陣,可是費了為師的不少心血,其實與人廝殺之時,也能倉促布下,但肯定不會這麽輕易,所以還是提前布下更好一些,不過那個姓景的莽夫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肯定能夠看出為師已經提前動過手腳。”


    秦九州咧嘴一笑。


    “但是按照他的性子而言,哪怕知道為師已經動過手腳,提前布下了陣法,也肯定會一頭紮進來,倒是不必擔心。”


    謝安兒神情一滯。


    “姓...景?”


    秦九州淡然點頭。


    “景博文他爹,景家族主,那莽夫昨天就已經到了臨山城,為師也已經與他見過。至於具體說了什麽,哪怕為師不再贅述,想來你也應該能夠猜到一些。那頭蠢牛,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當著為師的麵竟然也敢大言不慚,為師若是不給他一點兒顏色看看,又怎麽對得起你喊過的那麽多聲師父?”


    但謝安兒仍是愁眉緊蹙。


    秦九州繼續言道:


    “放心好了,為師與那姓景的早便相識,也曾打過幾架,就憑那莽夫的本事,還傷不到為師,當然為師也會有所留手,不會將他傷得太重,畢竟從此往後,為師與他很有可能就會是親家關係,真要宰了那家夥,為師雖然不怕後續麻煩,但你的終身大事卻難免泡湯。”


    謝安兒眨了眨眼睛,忽然有些臉紅。


    “師父...”


    秦九州笑了一聲,對於謝安兒語氣中的嗔怪之意渾不上心,笑嗬嗬道:


    “你的終身大事,也就那個姓景的麻煩最大,為師這次幫你解決之後,景家那小子那裏,就還是要看你自己的本事才行。”


    秦九州抬起一隻手,另一隻手依次按下手指。


    “明個兒先解決了那個姓景的,後天休息一天,大後天,嗯...就帶你去一趟北中學府好了。至於理由嘛,多得是,就說是去看望雲小子和鹿鳴好了,當然為師這邊你也不必理會,到時候直接去找景家那小子就成,但要記得提前準備一下,先去買點兒東西帶在身上,方便投其所好,還要記得換身衣裳,再買點兒胭脂水粉頭釵什麽的,將自己好生打扮一番。放心,這方麵為師有著不少經驗,畢竟你師娘對於這方麵的事情可是相當精通的,實在不行,去北中學府那件事就再往後延一天,為師去找那頭黑毛畜生,讓他幫幫忙,帶你去找你師娘,請她給你裝扮裝扮,有你師娘出馬,景家那小子還能翻上天去不成?要不,咱們還是在山上多留兩天,幹脆直接生米煮成熟飯好了,為師幫你!”


    聞言如此,謝安兒立刻臉頰緋紅,俏生生地白了笑嗬嗬的秦九州一眼。


    “師父,你...你別胡說!”


    秦九州微微挑眉,瞧了眼滿臉羞惱的謝安兒,緩緩搖頭。


    “你也就是臉皮兒太薄了,這可不行,要為師說啊...”


    “不理你了!”


    謝安兒不等秦九州把話說完,就氣哼哼地瞪他一眼,跺了跺腳,轉身就跑,羞得耳朵脖頸一片緋紅。


    秦九州咧嘴一笑,倒也沒有在意這些,少女修為也就隻有那麽高,再跑又能跑到哪兒去?倒是這會兒才剛過了中午,回去臨山城等那姓景的上門是不可能的,並且之後兩天也不會回去,還是重新檢查一遍自己布下的這座一氣八卦萬象陣比較好,而且確認無誤之後,也還考慮一下,之後究竟是將那個姓景的揍成豬頭好呢,還是揍成豬頭好呢,還是揍成豬頭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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