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下下停停的細碎小雪,打濕了街道,打濕了行人,天不幹,物不燥,伴著愁雲慘淡,始終不散,最近幾日以來,總是如此。


    山下的景天明,因為滿臉青腫傷勢的緣故,就沒在解決了那位木河鎮少女的事情之後立刻動身返回景家,而是將家中大大小小各種瑣事全部拋在腦後,一直留在紅香樓裏,臉上的傷勢經過幾天溫養,已經恢複了許多,按照這種速度推算下去,大概再有兩三天時間,就會重新變回那位樣貌英俊的景家族主。


    秦九州在昨天才好不容易找到了正在街上閑逛的黑衣小童,半點兒沒有聖人修士該有的模樣,一隻跟在黑衣小童這頭黑毛畜生的身後點頭哈腰,滿臉諂媚,幾乎用盡了各種手段,想要從黑衣小童那裏得到孟萱然如今的落腳之處,美其名曰要趕在大年夜的當天,將自己那位關門弟子好生裝扮一番,再將她送上北中學府去找那位景大公子,以便能夠成人之美。


    俗話說得好,寧毀一座廟,不毀一樁婚嘛。


    隻是無奈黑衣小童油鹽不進,從昨天秦九州找到他的時候開始,到今天的這個時候,黑衣小童已經吃得肚皮鼓鼓,什麽冰糖葫蘆桃花糕,糯米團子杏仁酥,大大小小的點心鋪子,已經全都在秦九州的安排下吃了一遍,也依然守口如瓶,總是顧左右而言他,說什麽也不肯泄露半點兒消息。


    秦九州滿心無奈,暗地裏罵罵咧咧,臉上又滿是諂媚討好。


    匆匆幾日。


    武山上。


    打從前兩天開始,少女鹿鳴的腳傷就已經恢複了許多,可以下地行走,隻是還沒完全恢複,這也跟少女最開始的那兩天有些待不住有關,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自己一個人躲在房間裏麵不出來,閑著沒事兒就喜歡走走看看,這才導致她那原本隻需兩三天即可恢複無恙的傷勢,時至今日,也依然沒能好個利索。


    至於那根已經有了明顯磕碰痕跡的拐杖,則是用起來有些不太順手。


    鹿鳴終究還是將它撿了回來。


    但這玩意兒說白了也就是根樹枝而已,又是雲澤三下五除二隨隨便便製作出來的,與其說是一根拐杖,其實就是一根等人高的棍子而已,長不算長,短又不短,用來當作拐杖的話,一隻手不好用力,兩隻手又不太方便。


    對於雲澤的這種手藝,少女心裏其實一直都在腹誹不已,隻是不敢說出口來,畢竟最近幾日的夥食確實不錯,每天除了米飯醃菜之外,又多了一道肉菜和一道小吃,但吃過那麽多東西之後,少女還是更加喜歡熏肉和臭幹的味道,便在前兩天鼓起勇氣跟雲澤說過之後,就幾乎每天都會固定有著那麽一頓飯是熏肉和臭幹的搭配。少女也說不上來自己為什麽會喜歡這些東西的味道,但喜歡就是喜歡,沒必要非得探究緣由。


    今兒個便是大年夜了。


    少女鹿鳴,與小丫頭柳瀅,都很喜歡過年間的這段時間,究其緣由,其實也就隻是每逢喜慶日子,就總能吃到一些平日裏吃不到的好東西,尤其大年夜裏,入夜之後,家家戶戶各種飯菜滿街飄香,無論是在臨山城,還是洮兒鎮,都是如此,少女鹿鳴與小丫頭柳瀅也就跟著沾了光,隻是兩人各自的手段有著極大的不同,柳瀅是靠一些好心人的施舍相助,而鹿鳴則是靠著自己還算矯健的身手小偷小摸。


    再者就是放爆竹,放煙花,以及再過一段時間的放花燈。


    兩個喜慶日子前後相連,也就隻差半個月而已,所以這段時間的大街小巷之間,總是充斥著各種琳琅滿目的吃食與玩具,哪怕隻在旁邊看一看,對於兩人而言,那也是極好極好的。


    隻可惜武山上沒有那些花裏胡哨的東西。


    但雲澤也早就已經看得出來,無論小丫頭柳瀅,還是少女鹿鳴,都會隨著年關越來越近,走神的次數就越來越多。


    不止雲澤,項威與鴉兒姑娘,也能看得出來。


    畢竟柳瀅確實是個藏不住心事的,最近幾日總是會在練拳過程中忽然走神,維持著一個拳架或是遞劍動作一動不動,眼神渙散,每次都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回過神來,然後神情怯怯偷偷瞥一眼旁邊不遠處的雲澤幾人,見到他們沒有注意到自己走神之後,這才能夠鬆一口氣,繼續練拳練劍。


    至於少女鹿鳴,就幹脆直接搬著那張小板凳,坐在她那間弟子房前的低矮懸崖上,目光死死盯著下方空地上練拳的雲澤,就差沒把“我想下山”四個字刻在臉上。但少女偶爾也會偷偷摸摸看向柳瀅,眼神陰鷙,不懷好意,顯然是還沒有打消挖掉柳瀅雙眼的想法,隻是最近一段時間以來,腳傷未愈,再加上那根製作粗陋的拐杖實在是用不順手,就隻能暫且安分下來,沒有額外多生事端。


    雲澤全都看在眼裏,隻是考慮到少女如今腳傷未愈,確實做不了什麽,就暫且沒有挑明直說,想著等到鹿鳴腳傷恢複之後,再跟她好好談一談。


    但比較出乎意料的,則是今兒個早起之後,第一個找上雲澤提出要帶柳瀅和鹿鳴下山的,並非項威也或鴉兒姑娘,而是那個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隻知道每天躲在弟子房裏擺弄那些稀奇物件的阮瓶兒。


    雲澤沒有拒絕。


    吃罷了早膳之後,雲澤重新檢查了一下鹿鳴的腳傷,盡管還未完全愈合,但也已經恢複大半,哪怕丟掉那根製作粗陋的拐杖也可以放心行走,不會繼續導致傷勢惡化,隻是難免有些一瘸一拐。


    少女乖乖坐在床邊,低頭瞧了眼幾根腳趾烏黑的指甲,有些不太開心。


    雲澤重新給她換了藥。


    “過會兒給你包紮完之後,自己穿好鞋襪,再收拾一下,今天我可以帶你們下山一趟。”


    聞言之後,鹿鳴愣了一愣,隨後眼睛一亮,猛地抬腳舉手歡呼一聲,差點兒就要一腳踹在雲澤臉上,被他沒好氣地伸手拍了一下腳麵,少女這才笑嘻嘻地放下腳來,任由雲澤繼續塗藥,抬起一隻手來展開五指,另一隻手依次按下手指。


    “那我要吃糖葫蘆,還要桂花糕,還要杏仁酥,還要新衣裳和新靴子,還有還有,我要放炮仗,還要布老虎、兔兒爺,還要風車、竹馬、陶哨、千千、竹蜻蜓、撥浪鼓、手推響車...”


    少女興高采烈,喋喋不休。


    雲澤有些無奈,很快就給鹿鳴換好了藥,然後簡單包紮一下,就將她那幾根腳趾都是指甲烏黑的腳掌丟到一旁,然後手掌一抹氣府,取了兩枚銀錢出來,丟到鹿鳴懷裏。


    “就這些錢,你自己想好了再花。”


    說完,雲澤就直接起身離開。


    鹿鳴眨了眨眼睛,看一眼雲澤離開的方向,再低頭看一眼手裏捧著的兩枚銀錢,眨了眨眼睛,猛地攥緊了拳頭,神情格外激動,小臉通紅。


    “錢,好多錢...”


    少女大口呼吸,努力平複自己的情緒,然後小心翼翼攤開手掌,再次確認了手裏確實有著兩枚銀亮亮的圓形大錢,呼吸立刻變得急促起來,眼睛都幾乎瞪出眼眶。


    山上修士,果然都是個頂個的有錢人。


    這輩子還是頭一次摸到這種銀亮亮的大銀元哩,手感...真好!


    鹿鳴忽然回過神來,慌手慌腳將錢藏進懷裏,再三確認,這才忙不迭地穿好鞋襪,快步走出門去,真就是一點兒也不覺得疼了,敷一出門就見到下方弟子房前,雲澤正將兩枚一般無二的銀亮大錢擱在那個醜丫頭手裏。


    少女愣了一愣,忽然就有些不太開心,撅了撅嘴巴,一瘸一拐走下去。


    然後就見到那個醜丫頭不光長得又黑又瘦,模樣又醜,就連腦子也不太好用,竟然從手裏捏了一枚銀亮大錢出來,想要還給那個姓雲的,還裝模作樣地說是給她的壓歲錢有些太多了,用不到這些。


    這天底下還有嫌棄自己錢多的?


    再者說了,你用不到這些可以給我呀,還給那個姓雲的算是什麽事兒?!這醜丫頭的腦子讓驢給踢了?


    鹿鳴腳步匆匆,慌慌張張走下山去,還是沒能趕上,被那姓雲的將那銀亮大錢塞回了醜丫頭手裏,也不知道說了什麽,那黑黑瘦瘦的醜丫頭,臉頰紅紅,羞羞怯怯,還真就這麽收下了。


    少女身子一震,一下子癱坐在地,麵如死灰。


    老娘的錢啊,錢啊!那亮閃閃的銀製大錢,得多買多少東西?!那好幾十塊兒桃花糕,或者好幾十塊兒杏仁酥,或者那麽一大兜子的炮仗,還有布老虎、兔兒爺、風車、竹馬、陶哨、千千、竹蜻蜓、撥浪鼓、手推響車...就這麽沒了?


    鹿鳴抽了抽鼻子,一臉慘兮兮的模樣,然後爬起身來,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個醜丫頭,垂頭喪氣地一瘸一拐走了回去,之後拿了那根製作粗陋的拐杖,這才重新出門。


    要是不拿拐杖,鹿鳴覺得自己可能根本沒有那麽多力氣再去下山閑逛。


    來到雲澤兩人身旁的時候,鹿鳴又暗地裏狠狠瞪了一眼那個醜丫頭,嚇得柳瀅趕緊躲在雲澤身後,隻露出半張臉來,眼神怯怯望向鹿鳴。


    雲澤一手一個,分別按在小丫頭柳瀅和少女鹿鳴的腦袋上。


    “別鬧。”


    少女翻了個白眼,將腦袋掙脫出來,沒好氣地輕哼一聲,別過臉去。


    今兒個打算下山放鬆一下的,除了雲澤三人之外,阮瓶兒與鴉兒姑娘和項威也在其中,幾人收拾妥當匯合之後,比較出乎意料的,鍾乞遊竟也跟著湊了過來,問了雲澤幾人是否打算下山之後,就咧嘴一笑,說是自己今兒個也要下山閑逛,還說鍾婉遊已經在下山路上等著了,就幹脆一道而行。


    雲澤也沒拒絕。


    按照鍾乞遊所言,其實他這趟下山閑逛,並非本意,隻是本身修行天賦並不如何出彩的鍾婉遊,如今雖然已經進了北中學府,但其折身修為畢竟也是靠著靈株寶藥堆砌而成,已經很大程度上損壞了修行根基,就重心依然不在修行方麵,再加上最近大半年以來,一直都在與姬家麟子姬尚文明爭暗鬥地爭搶那些沒有太大來曆跟腳的學員弟子,實在是勞心勞力,就想要趁著大年夜這天下山逛逛,也是為了放鬆一回,這才找他陪同。


    雲澤不動聲色,笑著與他閑聊了幾句。


    鍾婉遊想要拉攏更多天賦極高的年輕一輩加入鍾氏妖城,這件事雲澤早就知曉,隻是不曾深究罷了,畢竟鍾婉遊的手段一直以來都很正常,足夠的好處與一定的責任,不是什麽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但對很多背景不是那麽深厚的學員弟子而言,這也已經足夠令他們感到心動。


    倒是姬家麟子姬尚文的手段,實在是值得懷疑。


    天底下哪有光拿好處不做事的說法?


    但雲澤自始至終都不曾關注這些,所以鍾婉遊與姬尚文的明爭暗鬥,究竟誰占上風,雲澤並不知曉,也沒有心情多管這些,之後走過鐵索橫橋,見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鍾婉遊,雲澤也依然沒有多問,點頭打過招呼之後,一行近十人,就一道下山而去。


    臨山城中,處處洋溢著喜樂氛圍。


    大大小小的各種街鋪,琳琅滿目的各種貨品,街道上人來人往,拜年聲絡繹不絕。


    都隻是為了隨便逛逛而已,就未曾分道而行。


    少女鹿鳴最是不肯安分,進了街道之後,雙眼明亮,挨個鋪子看了又看,就連腳傷未愈的事情都給拋之腦後,跑起來那叫一個飛快,不一會兒的功夫就已經買了大兜大兜的東西,從小吃糕點,到玩耍之物,很快就已經拿不住了,便幹脆跑回來,左右看過之後,沒敢丟給雲澤,而是一股腦地全部塞到阮瓶兒懷裏,隻在自己手裏留了一串糖葫蘆,一隻剛剛買到手的兔兒爺,胳膊上還另外掛著一袋杏仁酥,兩枚銀亮大錢,很快就被她給花了一枚出去,另一枚換成銅錢之後,還有不少,但看她這架勢,應該也留不多久,非得今兒個全部花光才能行。


    倒是小丫頭柳瀅,一隻手始終乖乖牽著雲澤,雖然也在左顧右盼,滿臉好奇喜色,卻也不曾到處亂跑,另一隻手裏唯一一串糖葫蘆,還是雲澤方才見到鹿鳴買了糖葫蘆之後,主動給她買來的。


    所以第一口糖葫蘆,就被小丫頭高高舉起送到了雲澤嘴邊。


    鴉兒姑娘忽然停下腳步,與雲澤幾人說了一聲之後,就轉身進了旁邊的一家兵器鋪子,她對於街上這些五花八門的東西不感興趣,反而更加偏向那些能夠用來熔入飛劍的天材地寶,就成了第一個主動離開隊伍的,隻是這間兵器鋪子顯然沒有什麽能讓鴉兒姑娘多做停留的東西,就很快重新出來,轉而走向另一條街道,直奔最以天材地寶而聞名的天寶殿方向。


    再之後,鍾乞遊去了最以拳法典籍而聞名的羊角房,阮瓶兒去了最以各種雜物五花八門而聞名的敬香樓。


    除去喜歡亂跑的鹿鳴之外,原本也能勉強算是浩浩蕩蕩的一行人,就隻剩下對於街上這些各種商鋪沒有太大興趣的雲澤,乖巧懂事的柳瀅,以及雖然興趣十足,但卻始終沉穩不言的項威,與本就隻是為了散心而來的鍾婉遊。


    至於鹿鳴買來的一大堆東西,自然也就全部都被雲澤暫且放在氣府之中。


    自從進入北中學府以來,鍾婉遊除了每天鞏固修為根基,就是操勞收攏人心一事,根本無暇分心其他,雖然之前就已通過鍾乞遊知曉柳瀅與鹿鳴的存在,但真正見到,今兒個還是頭一回,就時不時會將目光放在四處奔跑的鹿鳴身上,麵帶狐疑。


    少女最近一段時間腳上帶傷一事,鍾乞遊遠遠見過,鍾婉遊也就有所知曉,可她現在這幅東奔西跑的模樣,又哪裏像是腳上帶傷的模樣?


    鍾婉遊秀眉輕蹙,深深看了雲澤一眼。


    “雲公子倒是運氣極好,當然也是眼力獨到,前後收了兩位弟子,竟然都是這般驚才豔豔之輩。”


    雲澤微微挑眉。


    “鍾姑娘這話從何說起?”


    鍾婉遊淡然一笑,倒也並無隱瞞自己一直都在通過鍾乞遊關注武山之意,徑言道:


    “柳瀅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爐體質自然不必多說,天下修行之輩,評定一個人的天賦如何,往往無外乎天賦平平、天之驕子與鳳毛麟角三種說法。天賦平平自然不必過多贅述,天下人十之八九都是如此,我也並不例外,而天之驕子則是若非過早夭折,就有極大希望能夠成為煉虛合道大能境修士,鳳毛麟角,則被說做此生有望踏足聖道。可先天武道胚子這一類的鼎爐體質,世人對此評價卻還要更高一些,”


    鍾婉遊看了一眼被雲澤牽著一隻手的小丫頭柳瀅,輕聲歎道:


    “倘若不會過早夭折,就是板上釘釘的聖道修士。”


    聞言之後,雲澤皺了皺眉頭,眼神古怪。


    修行之道,道阻且長,一切都是不定之數,就連世人對於鳳毛麟角這類人物的評價,最多也就隻會說是有望踏足聖道之中,甚至一些比較保守的,還會更加收斂,將其評價與天之驕子一般,言之有望踏足煉虛合道大能境,卻從來不會有人敢說什麽板上釘釘。


    修行一事,哪有什麽板上釘釘。


    雲澤搖頭一笑,沒有回答,也不曾當真。


    鍾婉遊自然看出這些,淺淺一笑,不在先天武道胚子體質上過多爭辯,隨後目光望向那個剛剛掏錢買了一大兜爆竹的少女,眸光閃爍,有些狐疑不決。


    鍾乞遊的天賦、手段、本事、眼力,全在她這個妹妹之上,自然能夠通過鹿鳴往日裏練拳的動作看出些許苗頭,知道這位出身卑賤的少女,其實天賦並不怎麽出彩,可偏偏眼前所見,卻是任憑一隻腳掌傷勢未愈,也依然能夠來回奔跑,並且健步如飛。這種事情對於山上修士而言或許算不上什麽太大的問題,但若換成一個還沒正式走上修行之路的凡人,就或多或少顯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是不怕疼?還是真的忘在了腦後?


    鍾婉遊雙眼虛眯片刻,有些想不通問題的關鍵,卻也沒有太過在意這件事,並且雲澤顯然也不打算繼續再在這件事上繼續多說,就幹脆閉口不言,將目光放在街道兩旁林立的商鋪上。


    今兒個可是大年夜。


    所以街道上人來人往也比以前更加熱鬧許多,但也並不僅限於今日,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直到半個月後的正月十五鬧花燈,都會格外熱鬧。


    大大小小的稚童,穿梭在人群之中,要比那個停不下來的鹿鳴更加吵鬧,一群大小孩子,手中持拿木劍,胯下騎著竹馬,一邊大聲嚷嚷,一邊快速奔跑,穿街走巷。為首那個年紀最大的孩子,使勁揮舞手中木劍,帶起陣陣風聲,忽然跑去街道一旁,騎著竹馬來到台階上方,高高舉起木劍,卯足了力氣大喊一聲。


    跟他一起跑了過來的那些孩子,隨之大聲應和。


    氣勢非凡。


    另一邊的一座胭脂鋪子跟前,年輕女子與中年婦人各在一邊,低聲討論著哪種胭脂的顏色最好看,哪種水粉最好用,其中一位看似不過二八年紀的女子身邊還跟著一位書生模樣的男子,後者目光掃過周遭,忽而眼眸一亮,走上前去,在一堆琳琅滿目的各色物件之中,尋到了一隻飛鳳珍珠釵,然後小心翼翼躲過女子視線,暗地裏找到了店家詢問價格。


    聞言之後,男子麵上露出些許遲疑之色,該是那隻飛鳳珍珠釵的價格並不便宜,但在略微遲疑之後,男子還是咬了咬牙,打從懷中摸出了一把碎金碎銀和銅子兒,全部遞到店家跟前,可憐巴巴地賠著諂媚笑臉,一陣低頭哈腰,這才終於跟店家講好了價格,買下了那支顯然不止這個價格的飛鳳珍珠釵。


    畢竟那些個碎金子就算全部加起來,也未必能夠熔成這麽一支飛鳳釵,更何況上麵還綴了一顆這邊並不常見的珍珠。


    鍾婉遊眨了眨眼睛,忽然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


    男子家境顯然並不殷實,店家開門做生意,又怎會做這賠本買賣?還不是那出身更加富貴一些的女子瞧見了男子窘境,就從他的視線死角偷偷經過,暗中塞給了店家一把碎金子,又走到遠處衝著店家眨了眨眼睛,這才促成了這場“賠本買賣”。


    但是真要說起來,店家也是個會演戲的,就之前答應男子賠本賣他這支飛鳳珍珠釵時那種滿臉肉痛到幾乎咬牙切齒的表情,真也是不怪男子看不出絲毫破綻,甚至還在得手之後,頗為得意,然後偷偷藏起了那支飛鳳珍珠釵,顯然是想給那二八女子一個天大的驚喜。


    就是不知那女子屆時是否也能裝得煞有其事?


    鍾婉遊收回目光,忽然有些莫名感慨。


    天底下最大的幸事,也就莫過於此了吧?


    柳瀅忽然有些緊張,兩隻手緊緊握住雲澤的手掌,將身子藏在他的身後,隻露出半張臉來,睜大了眼睛看向人群中“並不存在”的那兩人。


    更準確地說,應是兩隻模樣與人幾乎沒有絲毫不同的小鬼才對,看起來就跟那些揮舞木劍,騎著竹馬的小孩兒差不多,也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更不知是從哪兒弄來了木劍竹馬,很快就混入一群年紀不大的孩子群裏,跟著他們一起到處亂跑,大聲嚷嚷。


    雲澤與項威和鍾婉遊自然也能看得出來,更準確來說,但凡開了氣府的修士,都能看得到那兩個孩子身上縈繞的淡淡鬼氣。


    臨山城中並不缺少山上修士,有些是正統家族也或門派出身,有些就是散修野修,街道上人來人往之間,他們就混在其中,有些人神色平淡,信步走過,與周圍熱鬧氛圍格格不入,有些人滿臉喜氣,偶然碰見了相互熟識的朋友,就會停下腳步,拱一拱手道上一聲“新年如意”。


    同樣有人發現了那兩隻混在孩子群裏吵吵鬧鬧的小鬼。


    有些修士就幹脆裝作不知道,但也有人神色微沉,腳步一晃就跟了上去。


    是個符籙派的中年修士。


    這人眼神冰冷,悄無聲息出現在那兩隻小鬼麵前,雙手一伸,就各自捏住了一張寶塔鎮妖符,無論符紙也或朱砂,品秩都不會很高,甫一站定,就要以此鎮殺麵前兩隻被他嚇得戰戰兢兢的小鬼。


    青天白日,兩隻就連氣府都還沒能開辟的小小鬼祟,也敢跑出來撒野?


    但在這人正要動手之時,卻又忽然身體僵硬,動彈不得。


    兩隻小鬼的身後,忽然多出一個人來,正是芝蘭室的那位正人君子,溫潤如玉,唇角含笑,腰間懸掛玉佩輕輕一晃,這位符籙派的中年修士,手中兩張寶塔鎮妖符就立刻寸寸成灰。而後柏石便將雙手分別按在兩隻小鬼的頭上。


    小小鬼祟,哪裏認得出柏石這位聖人君子,滿臉茫然。


    君子嗓音醇厚,輕聲說道:


    “夜裏也一樣熱鬧。”


    兩隻小鬼茫然對視,卻也大抵能夠知曉這位不知何時忽然出現的讀書人心懷善意,並且救下了它們的性命,就立刻放鬆下來,咧開嘴巴衝著這位讀書人燦爛一笑,退後一步,學著讀書人那般做了個略顯不倫不類的稽首。


    柏石被這滑稽模樣逗笑了,倒也不曾糾正它們兩個的動作不對,揮了揮手,讓它們自行離去。


    隨後抬頭看向那位符籙派的中年修士,輕聲問道:


    “為鬼者皆惡?”


    符籙派修士神情一滯,訕訕低頭,沒有回答。


    卻也與已經給出回答無異。


    柏石有些無可奈何,世人大多心懷偏見,登山做修士又能如何?仙之一字,尚且是人依山而成,也便本質比起山下凡人並無不同,因而山上修士難以免俗,也是理所應當。殊不知,人有善惡,鬼亦如此,就好像方才那兩隻小鬼,臨山城尚未建立之前,就已經生存在此,臨山城建立以後,也從未離開,更未作惡,如何能夠甫一見之,就要將其打殺?


    但任何一種道理,都不會適用於任何一人。


    誰讓這座天下自古以來便是氣象萬千。


    柏石擺了擺手,示意這位符籙派修士可以離去,臨到末了,又以心聲告知,日後再要見了那兩隻小鬼,萬不可如此。聞言之後,那符籙派修士腳步一滯,回頭看了一眼這位正人君子,也是聖人君子,皺了皺眉頭,不予回答,扭頭便走。


    讀書人大多迂腐,但這位似乎有些不同。


    但也依然是個講道理的。


    所以這位符籙派修士才不會特別懼怕,畢竟混跡江湖,萍水相逢,最不怕的就是遇見這些真正意義上的讀書人,莫說對方修為境界是搞是低,隻要不是自己做了什麽特別過分的事,最多最多,也就隻是一番唇槍舌劍而已,說不過那就說不過,別主動找死,因為說不過便惱羞成怒直接動手,就不會輕易丟了自己的性命。


    這些混跡江湖並且謂之行俠仗義的門派弟子,尤其熟稔這條路上的種種說法與規矩。


    那位符籙派的中年修士,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之中。


    柏石依然站在原地,沉默良久,然後抬頭看向另一邊暫且止步的雲澤幾人,麵露微笑,拱手作揖,隨後一腳踏出,身形便消失不見。


    鍾婉遊麵露異色。


    “是方寸天地的秘術。”


    雲澤與項威麵麵相覷。


    鍾婉遊輕聲解釋,原來是這些以作趕路之用的秘法,其實並不罕見,但相互之間總會或多或少存在一些差別,也便品秩高低有所不同,依次劃分之後,便總結出了縮地成寸、咫尺天涯、方寸天地,以及禦風遠遊統共四個說法,而並非秘術本名縮地成寸、咫尺天涯,畢竟天下秘術萬萬千千,沒有誰會願意過多計較這其中的些許不同。


    雲澤這才恍然大悟。


    但這也就隻是閑逛途中的一個小小插曲而已。


    一行幾人,閑逛了一整天時間。


    從城西,到城東,除去刻意避過了瑤光門下禦法堂所在地盤之外,大大小小的街道,確也走了許多。


    入夜之後,街頭巷尾,逐漸飯菜飄香,街道上人來人往少了一些,但也隻是暫時的,人間畢竟不比俗世,大年夜的晚膳過後,才是真正的熱鬧時候,尤其一些比較主要的街道,更是已經高高懸掛了許多大紅燈籠,將整條街道都給映得紅紅火火,一些早早吃飽了肚皮的孩子,更是已經按捺不住愛玩兒的性子。


    爆竹聲中辭舊歲。


    仙宴閣中。


    之前還是分道而行的鴉兒姑娘、阮瓶兒,以及鍾乞遊,全都趕來此間,其實雲澤也曾想過是否要將景博文與薑北他們一起叫來,但最終還是考慮到這些人相互之間並不熟識,就打消了原本的想法,又跟仙宴閣的大掌櫃打了招呼,要了幾壇好酒暫存櫃台,臨走之時才會一並帶走,而後就不再過多考慮這些。


    一場大年夜裏的團圓飯,性情豪爽的鍾乞遊大聲吆喝著拿下了東家身份,要了一大桌的好酒好菜,讓少女鹿鳴一陣歡呼,就連小丫頭柳瀅也是一雙眸子格外明亮,望著滿桌酒菜直吞口水。


    一個時辰之後,賓主盡歡。


    鹿鳴是個坐不住的性子,之前就已經買了許多爆竹,怎奈何街上人來人往,就被雲澤暫且扣了下來,以免誤傷旁人,惹來一些沒有必要的爭端,到了這個時候才重新還給鹿鳴,少女立刻歡呼起來,也不理會與之年紀相差不大的柳瀅,直接離開仙宴閣,跑去附近放炮仗,很快就跟一群孩子打成一片。


    雲澤幾人之後走出仙宴閣時,還意外見到,白天時候方才見過的那兩隻小鬼,此間竟也跟他們混在一起,吵吵鬧鬧,玩兒得不亦樂乎。


    柳瀅仍是一隻手牽在雲澤手裏,睜大了眼睛去看撅著屁股趴在那裏準備點燃炮撚子的鹿鳴,但也就隻是看看罷了,以她的性子,根本沒可能跟這群吵吵嚷嚷的孩子玩兒得起來,尤其鹿鳴那家夥,一直都會柳瀅有著極深的偏見,倘若真要放任她們兩個一起放炮仗,大概隻需片刻,鹿鳴就會將點燃的爆竹丟到柳瀅腳邊,將她嚇得哭哭啼啼跑回來。


    畢竟按照鹿鳴的性子而言,不是幹不出來這種混蛋事。


    阮瓶兒興致勃勃也去買了許多爆竹,回來之後就跑去一群孩子那邊跟著一起玩兒了起來。


    雲澤幾人就幹脆不再走遠,隻在附近就找了個一個可以坐的地方,喝酒閑聊,鴉兒姑娘還去買了一些下酒菜和點心果脯回來,又帶了一些五花八門的小玩意兒送給柳瀅,再之後,項威就忽然悶不吭聲起身離去,也不知是去了哪裏,過了許久才帶著一大堆的煙花回來,然後一聲不吭全部堆在柳瀅麵前,之後就拎了一壇酒坐在旁邊,悶聲喝酒,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麽,神情低落。


    雲澤大概猜得出來,忍不住苦笑搖頭,然後低頭沉默下來,喝了口悶酒。


    常望西。


    小丫頭有些措手不及,看了看項威,又看了看雲澤,麵露詢問之色。等到雲澤回過神來點頭之後,柳瀅這才靦腆笑著拿了一支鐵簽模樣的煙花在手裏,卻又不太清楚這種東西應該怎麽玩兒,然後左右看看,沒有再問雲澤,也沒去找鴉兒姑娘,反而抱起一大堆各種煙花去了項威那邊。


    一個不愛說話的悶葫蘆,一個不善言辭的靦腆丫頭,除了練劍識字之外,頭一回為了玩樂這件事湊到一起。


    夜色漸濃。


    臨山城中,忽然傳來轟的一聲巨響,一朵碩大的煙花,五光十色,陡然點綴了漆黑夜幕。


    這才隻是剛剛開始。


    緊隨其後,一聲又一聲轟鳴響起,一朵又一朵煙花綻放,這個黑夜,瞬間就被那些五光十色映得恍如白晝,從東到西,從南到北。


    滿城煙花開遍。


    鹿鳴那邊一大群孩子放下了手裏的爆竹,一個接一個抬起稚嫩小臉,驚歎出聲,然後一個接一個追逐出去,吵吵嚷嚷,哪怕已經到了深夜,也依然精力十足。


    柳瀅立刻抬頭望去,手裏還拿著一根正在呲呲噴火的煙花,卻被小丫頭徹底忘在腦後,隻顧著呆呆看向夜幕黑布上的漫天絢爛,一雙眸子格外的清澈明亮,映出五光十色,好似另外一塊夜幕黑布上,同樣有著燦爛綻放。


    ...


    紅香樓中。


    除去景博文父子二人與那景家太上之外,席間要比往年少了許多人,但又多了個薑北,聽到窗外轟鳴之聲,原本正是熱鬧時候的閑談話音,便隨之稍稍一頓。


    景博文回頭向著窗外看了片刻,忽然回過頭來,舉起酒杯,笑嗬嗬道:


    “爹,新年可還雄風依在?”


    “...”


    ...


    北中學府,弟子房。


    陸家平好歹是終於拉起了躺在床上不肯動彈的羅元明,後者伸手摸了摸鋥亮光頭,打了個哈欠,嘴裏忍不住嘟嘟囔囔,念叨著“大半夜的不睡覺,腦子裏怕不是有什麽毛病”,卻也依然還是跟著坐了起來,不情不願地接過陸家平遞來的酒杯,跟笑嗬嗬的徐老道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然後便丟下酒杯,倒頭就睡。


    ...


    武山上。


    老人姒庸一如既往坐在懸崖邊緣,雙腿懸空,隻是身邊要比往日裏多出一隻小小的酒壇,麵前也比往日裏多出了一些五光十色的燦爛,隻可惜,總是匆匆而逝。


    老人笑嗬嗬輕聲呢喃:


    “要留燦爛在人間...”


    ...


    客棧中。


    黑衣小童還是被秦九州硬生生地拽了過來。


    至於上山“看望”雲澤一事,到底還是被這黑毛畜生拖了又拖,沒能趕上大年夜,可你既然不讓我這徒弟如願好過,那你也就別想如願回去跟那烏瑤夫人討要壓歲錢了,大不了咱們幾個一起過年,當然壓歲錢肯定沒有,不過“紅包”肯定管夠!


    黑衣小童瞧著秦九州擼起袖子之後擺在自己麵前的拳頭,沉默良久,忽然就悶不吭聲舉起酒杯,主動跟秦九州另一隻手裏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後一飲而盡。


    秦九州笑嗬嗬地衝著謝安兒挑了挑眉頭,用力擠了擠眼睛。


    為師之前就說了,這玩意兒肯定要比磚頭好用,今兒個咱們師徒二人就輪番上陣,非得灌醉了這頭黑毛畜生不可。酒後吐真言懂不?隻要將他灌醉了,還愁找不見你師娘?還愁拿不下那個景博文?


    謝安兒抿緊了嘴巴扭過頭去,抬手掩麵,實在是羞於見人...


    ...


    東海,度朔山。


    木靈兒苦著一張小臉,看著身旁眼巴巴盯著自己的雲溫裳,幾次試圖開口拒絕,但話到嘴邊,終究還是咽了回去,然後低頭看向麵前那碗已經濾了好些次渣滓之後的湯藥,臉色更苦。


    這該死的安胎藥,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是個頭啊...


    木靈兒淚眼汪汪,終於還是捏著鼻子一口喝幹,苦得她一張小臉都跟著皺成了一團,激靈靈打了好幾個寒顫。


    然後可憐巴巴地望向窗外,抽了抽鼻子。


    “澤哥兒,你快回來吧,你不在這兒,六姑姑恢複太慢了,木靈兒,真的快要扛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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