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


    說到底,鹿鳴也就隻是凡夫俗子的體魄,雖然早就已經開始接觸練拳,但受限於天賦以及性情憊懶,不肯好好用功,時至今日,一身血氣也就隻是比起往常稍強些許,便看似要比以往更有力氣,但也僅限於此,終歸還是沒能正式踏足修行一道,到了這會兒,就實在是扛不住困意如同潮水洶湧,已經睜不開眼睛,便幹脆躲在雲澤懷裏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觀景亭中,雲澤剛剛送走了前來報信的衛洺,目送他禦劍下山之後,便將鹿鳴橫抱在腿上。少女無意識伸手摟住他的脖頸,許是因為跑鬧了小半夜時間,真的已經累壞了,就睡得格外香甜。


    但雲澤卻是沒有半點兒困意,一邊輕輕拍打鹿鳴背部,一邊望著遠處出神。


    秦九州去找柏氏妖城出身的那位聖賢君子的事,雲澤並不知曉,更不知道他們也在因為同一件事而煩惱。


    其實這件事已經很明白了,而衛洺此番前來,也是得了尉遲夫人的授意,將那些雲澤因為提早離開便不知道的事情盡數告知,尤其瑤光聖主臨走之前,曾經撂下一句,短則三日,長則一旬,便會殺上紅香閣一問究竟。除此之外,便是與秦九州與柏石所言大致相仿的種種猜測。


    但凡能夠踏足聖道的人物,又有幾個腦子不夠靈光的?


    尤其瑤光聖主此番謀劃其實算不上陰險,畢竟這其中的很多問題都已經全部擺在明麵上了,像是小丫頭柳瀅那雙武道天眼無意中堪破的無形氣機,像是紅香閣關係網遍及天下,幾乎每一座龐然大物都與之有著或多或少的牽連,亦或是瑤光聖主此番便可直接殺去紅香閣一問究竟,卻偏偏還要再等幾日,就分明是給紅香閣做出應備的時間。


    卻又不得不稱讚一句實在高明。


    天時,地利,人和,全都盡在一手之中。


    畢竟也是大義所向。


    而如今再看,事情的關鍵似乎就在於紅香閣的態度究竟如何,是心照不宣地配合演戲,做那與虎謀皮的蠢人暫求一時之安,畢竟牽扯到紅香閣的這件事不會就此輕易了結,還是舍己為人,自己將那立閣之本昭然天下,再想辦法闖上一闖,看一看能否破而後立,卻不會牽連了其他無辜之人。


    似乎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雲澤眉關緊蹙,懷抱鹿鳴在涼亭枯坐許久,直到日上三竿也依然沒能想到什麽脫身之法,也終於覺得有些累了,便將少女抱起,送回她的那間弟子房去,然後獨自一人重新回到這座觀景涼亭,拿來之前剩下的那一壇半燒口烈酒,大口猛喝。


    老人姒庸忽然出現在觀景亭中。


    “武山附近有人潛伏,隻看他們那種行走虛無的秘法,應該是皇朝中人無疑了。”


    老人麵朝山外,背對雲澤,沉聲問道:


    “可有破解之計?”


    雲澤默然,搖了搖頭。


    “天時,地利,人和,全在姚宇那邊,至少目前看上去還是必死絕境,又哪有什麽破解之計。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


    老人聞言,轉過身來看向雲澤。


    他所說的破解之計,老人心中已經有所猜測,舍車保帥之法罷了,隻要足夠心狠,可以任憑瑤光對那孟萱然隨意發難,而始終保持無動於衷,甚至哪怕之後還要牽扯到烏瑤夫人,還要牽扯到黑衣小童,甚至就連徐老道跟楊丘夕都被牽扯其中,也依然不予理會,自始至終都狠心保持著一個置身事外的態度,甚至哪怕瑤光聖主找到借口,想要借來柳瀅一觀孟萱然身上那種無形氣機的真相,都予以十分的配合,就自然可以保證安然無恙。


    若是雲澤剛上武山那會兒,老人或許還會覺得這家夥不是做不出來這種事。


    人生不過一場虛空大夢,因我生而生,因我死而滅。


    既然他能說出這番話來,就將除我之外的一切全都舍棄,又能如何?


    但事實上並不完全是這樣。


    關鍵還是在於自私自利之外,這個看似足夠無情的家夥,身上還依然留有一些人情味兒。說來也是,畢竟人非草木,終歸會有喜怒哀樂,會有不舍,會有不甘,會有欽佩、崇拜、欣賞、焦慮、敬畏、尷尬、厭倦等等之類的各種情緒,哪怕是這看似足夠無情的雲小子,也無法真正做到鐵石心腸。


    所以哪怕他明知大夢一場轉頭空,卻依然醉心其中。


    老人姒庸咧咧嘴,笑了一下,正待開口,眼角處又忽而注意到遠處那座鐵索橫橋上,景博文與謝安兒正並肩而來。


    老人口中輕咦一聲。


    對於這兩人之間的那些恩恩怨怨,老人其實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皆因上一次景博文與薑北來找雲澤,席間也曾有所提及,雖然說的不多,但深知世家子弟不由己的老人姒庸,卻夜勉強可以猜出個大概。當然按照老人的性情,不會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畢竟時至今日已經活了這麽一大把年紀,見過的,聽過的,實在是太多太多,景博文與謝安兒之間的這件事也就隻是其中的滄海一粟,除了牽扯到中域景家與天下家族之首的秦家之外,就再也沒有什麽可堪一提的地方。


    至於看不看好這兩人,老人還真沒想過。


    “有人來找你了。”


    老人姒庸伸手指了指鐵索橫橋那邊,而後說了另一件事。


    “這次的事情除去這些已經顯而易見的地方之外,還有一點需要注意,就是東域姬家不知為何竟會忽然站在瑤光那邊,至少目前看來是這樣的。”


    雲澤點了點頭,這件事他之前就已經有所知曉。


    “姬家跟我爹有仇?”


    “沒仇。”


    “那就是跟我師父有仇?”


    “也沒有。”


    老人姒庸連連搖頭。


    “關於姬家為何忽然站隊瑤光的理由,你就不要多想了,這件事目前還沒個具體說法,就像你剛剛問到的那樣,其實姬家跟你,跟你爹,跟你師父,包括那些與你有關的人,最多最多也就隻是一些很小的摩擦罷了,上不得台麵,也不至於會讓姬家族主忽然表明態度,站隊瑤光,甚至還動用了他在北中學府的權力,已經明言禁止了包括楊丘夕和秦九州在內的幾人再上山。這件事有些古怪,真相如何,至少現在還理不清楚,你就隻需要知道這次的麻煩要比以往都更大。”


    雲澤啞然。


    “難不成是牆倒眾人推?都想從我這裏弄些好處?”


    老人姒庸翻了個白眼。


    “宰了你能給他什麽好處?”


    雲澤波瀾不驚道:


    “那可多了。一尺雪光知道吧,就是以前那位青丘老祖手裏的那把劍,斷了之後,如今劍尖就在我手裏,當然這件事已經不是什麽隱秘了,畢竟火氏妖城之所以跟我結仇,最開始的時候就是因為這半件王道聖兵。除此之外,我身上還有一本真品《白澤圖》,這也是不可多得的至寶之一,還有我六姑姑雲溫裳暫且放在我這裏的龍溪劍。”


    雲澤伸手指了指半山腰處。


    “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我房間裏那隻先天無垢道體的青丘狐,可都是難得一見的鼎爐體質。我死了,她們還能跑得了?”


    老人張了張嘴,半天沒能說出一句話。


    但雲澤方才所言的這些,其實根本算不上什麽隱秘,一尺雪光也好,真品《白澤圖》也罷,包括龍溪劍,柳瀅,和那無垢道體青丘狐,雖然談不上人盡皆知,但老人姒庸卻是全都知曉,畢竟武山上的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這位武山山主,再加上雲澤平日裏的修煉也常常會用一尺雪光的凜冽殺性砥礪體魄,還會偶爾拿出那本真品《白澤圖》反複翻閱,隻是老人姒庸一直沒有放在心上罷了。


    如今盡數言來,雖然看似不多,但每一樣都是不可多得。


    景博文與謝安兒已經來到觀景涼亭。


    老人姒庸這才回過神來,神情複雜盯著雲澤看了片刻,而後深深一歎。


    “你小子,還真是個惹禍根苗。”


    “非也。”


    雲澤皮笑肉不笑。


    “這可不是我惹禍,而是禍事自己來找我。”


    老人微微搖頭,不再多說,目光轉向景博文與謝安兒,忽然笑了起來。


    “姬家族主已經動用他在北中學府的權力,明言禁止楊丘夕、秦九州他們再上山,倒是忽略了你這小丫頭。我記得是叫...謝安兒?”


    木河鎮少女盈盈一拜。


    “晚輩謝安兒見過前輩。”


    姒庸擺了擺手。


    “不必如此多禮,你二人此番來我武山,可是楊丘夕他們已經有什麽破解之計?”


    景博文聞言一歎,輕輕搖頭,又微微點頭。


    “算不上什麽破解之計,隻是覺得可以嚐試一下,關鍵還是在於柳瀅能夠熟練掌控她的那雙武道天眼,所以我二人此番前來,就是為了要跟雲兄弟借走柳瀅,想要讓她看一看孟前輩身上的無形氣機,若是能夠努力看穿那種無形氣機的本質,就無論真相是否足夠駭人聽聞,都可迫使紅香閣的那位老閣主不能在心照不宣地陪著瑤光聖主配合演戲,而其此番謀劃,也便直接落空。”


    老人姒庸皺起眉頭。


    “希望不大,柳瀅畢竟年紀還小,而且接觸修煉的時間並非很長,能夠看到那種無形氣機並且心生感應,就已經殊為不易,若要讓她一旬之內便將那種無形氣機徹底看穿,難,難,難...”


    老人連連搖頭。


    “武道天眼所能堪破的無形氣機,乃是一個人的大道本質,此非草木之流,大道本質淺顯易懂,生而為草便是草,生而為花便是花,可人之大道,卻太過複雜,若是再給柳瀅十年百年,或可努努力也能看穿人行大道之本質,但短短一旬時間...”


    景博文麵露無奈之色。


    “所以才說這個法子算不上什麽破解之計,但僅在目前而言,似乎也就隻有這一點希望了,總要試一試才行。”


    雲澤皺眉問道:


    “是否會傷到柳瀅?”


    景博文轉頭看向謝安兒,卻見到這位木河鎮少女同樣看來。


    顯然,秦九州叫謝安兒來找景博文時,隻是說了這個法子希望渺茫,卻並未提到是否會與柳瀅有害。


    老人姒庸沉吟片刻,開口答道:


    “若是勉強為之,或許會有一定的損傷,但也隻是小傷罷了,休息一段時間即可恢複無恙,畢竟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爐體質,還遠沒有那麽嬌貴。”


    老人轉頭看向雲澤。


    “隻要你能舍得,柳瀅應該願意幫你一把,至於是否能夠看穿孟仙子身上那種無形氣機的本質...景家麟子說得不錯,試一試還是可以的,哪怕無用,也總要好過什麽都不做。”


    姒庸轉而言道:


    “有關紅香閣的這件事,方才那位先天劍胚來時,我就已經寫了一封書信去過山下,交給了磨刀崖的坐鎮之人,讓他將書信通過陣法送回了北域姒家,應該很快就會有回信,但我也要勸你最好別抱什麽希望,看在咱們兩個之前的私人交情上,我可以幫你這一把,可這也就隻是看在咱們兩個的私人交情上,你跟姒家,可沒什麽太大的交情。你爹也沒有。”


    雲澤默然。


    他能聽得出來老人姒庸這是在用自己舉例,讓他可以暫且放下顧慮,安心帶著柳瀅前去孟三娘那裏試一試,如其所言,哪怕隻是無用之功,也總要好過無動於衷。


    雲澤徐徐吐出一口濁氣。


    “柳瀅那邊我會去說,按照她的性子而言,應該不會拒絕。但是...如果實在不能看破孟三娘身上的氣機本質,就到此為止。再之後...老頭兒,柳瀅和小狐狸我肯定不能交給你,畢竟你現在的情況你也知道,而且背後還有一個北域姒家,我對你放心,但對姒家不放心,所以...”


    老人姒庸擺了擺手。


    “柳瀅和那青丘狐,你盡管交給楊丘夕即可,但還要想辦法說服他別去拚命才行。至於鹿鳴那丫頭,我自會替你照料。”


    說著,老人嗬嗬笑了起來。


    “其實那丫頭的本性也挺不錯的,隻是因為早年沒人教她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老頭子我雖然已經是個黃土埋到脖頸上的情況了,但要撫養一個小丫頭成人,讓她能夠自食其力,還是可以做到的。”


    雲澤無言,衝著老人抱了抱拳。


    眼見於此,老人姒庸忽然扯起嘴角,翻了個白眼。


    “你這小子,怎麽跟要死似得,就連遺言都給交代完了。天無絕人之路,尤其最近這十來年,說得可是很多的,畢竟就連天道崩塌都會留有一線生機在人間,瑤光他們再厲害,還能將天道都給轟塌了不成?會有生路的。”


    雲澤微微一笑。


    “那就借您吉言了。”


    言罷,雲澤便不再久留,轉而下山來到半山腰處。


    項威、鴉兒姑娘、鍾乞遊、阮瓶兒,甚至就連小狐狸在其中,除此之外還要包括盧取在內,都難得沒有將心思放在修行上。昨天夜裏臨走之前,這些年輕一輩確實還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麽,也沒有哪個聖人願意在這些小輩身上浪費時間,多做解釋,但天下畢竟沒有什麽不透風的牆,尤其臨山城中還有一座最靠販賣消息吃飯的神隱塔,便是因有鍾婉遊方才建成,自然消息靈通。


    故而瑤光聖主昨夜臨走之前,曾經撂下一句話,說是最短三日,最長一旬,便會親自殺上紅香閣一事,以及因而牽扯出的這場已經擺在明麵上的謀算,至少是在武山上已經人盡皆知,或許再有一兩日,就會整座北中學府都再無一人不知。


    見到雲澤下山之後,隻有盧取沒有靠近過來,卻也站在依然不遠處望向這邊,顯然還是很關心此事。


    小狐狸一如既往一躍來到雲澤肩膀上。


    柳瀅也很快跑了過來,一頭撞進雲澤懷裏,淚眼汪汪。


    雲澤摟住小丫頭,扯了扯嘴角,抬頭看去,正見到項威忽然上前一步。


    “你跟她說的?”


    “...嗯。”


    雲澤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卻也沒太責怪項威多此一舉,隻是伸手揉了揉柳瀅的腦袋,然後深深歎了口氣,將要帶她下山去找孟三娘一事,以及其中利害,全都說得清清楚楚。


    柳瀅一直等到雲澤說完,這才抬手抹了抹臉上的淚水,抿著唇瓣,眼神格外的堅決。


    卻是什麽都沒說。


    雲澤也已經明白了柳瀅的決定,苦笑著將她重新擁入懷中,然後抱在懷裏,站起身來,目光依次看向麵前幾人,略作沉默,方才言道:


    “最近幾天,我就不回來了,你們也順便幫我照看一下鹿鳴那丫頭,別跟她說具體怎麽回事兒,如果她一直追問不休,就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那孩子...其實本性不差,隻是小時候沒人跟她說過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樣。所以,如果那丫頭以後還是做了什麽惹到你們不開心的事,也希望你們能夠體諒一下。”


    說著,雲澤手中一抹氣府所在之處,便將昨天買來的那些書本取了出來,一眼掃過之後,便全部交給了旁邊滿臉憂色的阮瓶兒。


    雲澤咧嘴一笑。


    “讓她好好讀書,我也還是那句話,知大義不必,明事理即可。但如果你還有什麽不懂的地方,不知道應該怎麽教她...”


    雲澤頓了頓,忽而轉頭看向不遠處的盧取。


    “盧兄,可否幫上一幫?”


    聞言,盧取淡然一笑,輕輕點頭。


    雲澤點頭致謝。


    隨後目光看向鴉兒姑娘與項威,以及身材格外高大的鍾乞遊,想了想,還是搖頭沒再多說什麽,否則就真與遺言差不多了。


    這可不是什麽好彩頭。


    便退後兩步,抱著柳瀅深深看了幾人一眼,之後便灑然一笑。


    “走了!”


    ...


    下山路上。


    雲澤懷抱柳瀅,忽然駐足,回頭看向山頂方向。


    距離遙遠,肉眼難見。


    可即便如此,雲澤依然能夠感受到一股灼灼目光正在由高而下地俯瞰自己,就像潛藏在暗中的陰冷毒蛇。


    是姬家那位學府府主,還是姚家派來暗中盯著自己的皇朝殺手?


    雲澤雙眼虛眯,瞳孔中悄然浮現出鮮血雪白神光,緩緩飄逸而出,如同絲線一般,方才不過溢出寸許,就消散於無形之中。可即便如此,雲澤也也依然沒能瞧見那道目光的主人究竟是誰,像是山頂那邊有著一層無形的雲霧一般,將所有真相全部遮掩了去。


    景博文回頭問道:


    “有事?”


    雲澤搖了搖頭,轉身繼續下山。


    然後目光看向旁邊的謝安兒,又看向另一邊的景博文,笑問道:


    “你們兩個...”


    景博文沒好氣地看他一眼。


    雲澤隻能住口不提,倒是旁邊的謝安兒,已經注意到了景博文藏在雲澤另一邊的那些小動作,臉上微微露出些許失望之色,卻又很快掩藏起來,好像從沒注意到過任何事情。


    這對謝安兒來說,好像有些殘忍。


    哪怕雲澤,也很清楚這件事的真正起因在於景博文,如果不是當時的他忽然留了一部《禦雷真訣》給謝安兒,或許自從那天他們離開木河鎮後,這兩人就再也沒有任何交集可言。當然更大的可能還是謝安兒一家三口直接死在那場陰雨之中,淪為三具無人理會的枯骨,就像如今的木河鎮。


    自從離開之後,還沒再去過。


    可即便如此,無論雲澤也或景博文,甚至謝安兒,也大概能夠想象到那座曾經也是南來北往眾多要塞之一的木河鎮,已經徹底淪為一片廢墟,甚至還會淪為一處死地惡土。那場陰雨的來由如何,謝安兒並不知曉,甚至景博文也知之不多,但雲澤卻是大概能夠猜到是與那座古代妖城中的屍體有關。


    一念所及,雲澤又忽然想到自己丟在那條血河對過的金剛杵。


    倘若能夠將之取回,好歹也是一件原原本本的王道聖兵,或許就還有一戰之力?


    雲澤眉關緊鎖,卻也大概知道沒什麽機會。


    且不說這一去一回,哪怕聖人,也會需要好幾天時間,能否趕在瑤光聖主殺來臨山城之前返回且不說,僅僅隻是途中極有可能發生的種種意外,就已經不容忽視,極有可能會被瑤光聖主抓住機會,安排人手半路劫殺,甚至親自出手,力求十拿九穩。如此一來,這本就緊張的局麵就會徹底變成一邊倒,等到大勢已成,大義所向,他這邊就再也沒有任何反抗之能。


    看似死局。


    至少目前看來,是場近乎無解的死局。


    但老人姒庸方才所說卻也不差,都說天無絕人之路,就連天道崩塌都會給人留有一線生機,瑤光、姚家、火氏,如今就算再加一個東域姬家,也比不過天道崩塌來得凶險。


    理應還有一線生機。


    雲澤眉關緊蹙,苦思不已。


    柳瀅就在他的懷裏轉頭看著他,忽然伸出一隻手按在雲澤擰成一團的眉頭上,想要將之撫平。


    雲澤愣了一愣,回頭看向小臉兒上滿是擔憂的柳瀅,笑了笑,順著她的心意將眉頭放平。小丫頭眨眨眼睛,立刻笑了起來。


    行至山腳,有人攔路。


    一行足有八九人,在雲澤看來,或許能夠感到有些臉熟,但卻叫不出這些人具體的名字。毫無疑問的是,這些攔路之人皆屬北中學府四年老生,並且很大可能已被姬家麟子姬尚文收入麾下,因而這一撥人,哪怕隻是修為境界最低的一個,也已是十二橋境,修為境界最高的一個,更是已經煉精化炁。


    再往下,秦九州與徐老道正等在那裏。


    哪怕近在咫尺,這兩人也不能出手。


    徐老道隔著一群人衝著雲澤微微搖頭,伸手指了指他的身後。


    不知何時,那裏已經站著一位身段頎長的白發老人,麵無表情,眸光深沉,對於雲澤幾人轉頭看來的目光視而不見,隻是盯著山腳下的秦九州與徐老道,不言不語。


    雲澤這回認得了,這便是來自東域姬家的那位學府府主,上次也正是他惹惱了尉遲夫人,結果就被一劍轟在北中學府的靈紋大陣上,險些沒將陣法徹底轟穿,但也將那隻是用來裝模作樣的大殿屋頂掀了一個巨大的口子出來,暴露了裏麵的奇異古鍾。


    當時可是狼狽得很。


    現在又跑出來端架子來了?


    雲澤不懷好意地咧嘴笑了笑,倒也沒有開口多說什麽用來激怒這位姬家府主,同時大致猜到,剛才下山路上忽然察覺到的那束目光,應該也是來自此人,隻是因為那座擺在山頂大殿的古鍾影響,所以才沒憑借這雙武道天眼胚子瞧見此人真容。


    姬家確實有古怪。


    但此間最麻煩的卻還不是這位姬家府主,他的出現,也就隻是為了震懾秦九州與徐老道罷了,算是雙方之間的默契,誰也不能隨意插手此間,畢竟姬家府主雖然隻有一人,但在上麵,還有一位煉丹山山主同樣出身姬家,倘若秦九州與徐老道真不識趣,最終也不過是二對二的局麵,誰都未必能夠討到什麽好處。


    所以要想下山離開北中學府,還得自己想辦法才行。


    雲澤轉而回頭看向麵前攔路的眾人。


    景博文已經上前一步,神色漠然望著他們。


    “不想死的,全都滾蛋!”


    話音方落,人群之中便有一人走上前來,是個持刀的漢子,衝著景博文咧嘴獰笑道:


    “姓景的,老子知道你厲害,也承認打不過你,但今天這件事可不是你能插手的。老子勸你最好考慮清楚是不是得罪得起,尤其你身後的景家,是不是扛得住。”


    聞言如此,景博文臉色當即一沉,手中司雷扇輕輕一顫,就已經雷光乍起,激射出萬道雷弧。


    卻此間,兩道玄光忽然射過景博文頭頂,直奔那持刀漢子而去。


    後者麵色急變,舉刀格擋,玄光命中之後立刻響起鐺的一聲清脆重響,漢子不堪其力,跌跌撞撞退了幾步,被後麵的人抬手推住肩膀,這才終於堪堪停下。


    景博文麵露異色,回頭看去。


    但見陸家平與羅元明兩人一前一後聯袂而來,前者雙眸之中,幽光顫動,黑氣飄溢,正是方才出手之人,而後者則是抬手摸了摸鋥亮光頭,一臉還沒睡醒的模樣,順便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再隨其後,青雨棠亦是款款而來。


    薑北站在山路旁的一塊巨大山石上,俯瞰山腳。


    更高處,項威背負大劍鎮獄,周身劍氣重逾萬鈞,每一步落下,都會導致鋪築台階的長條青石崩壞裂開,力透三尺,帶起一陣沉悶轟鳴。


    羅元明回頭瞧了這位已經走至近前的青蓮聖女一眼,再回頭看一看其他人,嘿的咧嘴一笑。


    “這就到齊了?”


    陸家平隨之歎道:


    “畢竟這件事牽扯太多,可以沒有顧忌插手其中的,能有這些就已經很不錯了,其他像是鍾氏妖城的鍾氏兄妹,東湖書院出身的南山君,鴉族麟女鴉兒姑娘,就算有心幫忙,各自背後的勢力也不會輕易應允。”


    陸家平收起通幽眼,看向雲澤身旁景博文,開口笑道:


    “景大公子不也是如此?”


    羅元明口中嘖的一聲。


    “還是水太渾了...”


    青雨棠停下腳步,站在一旁,微笑言道:


    “算上已被摘去了聖地之名的瑤光,再加上南城北域的姚家,火氏妖城,如今就算北城東域的姬家都來摻和一腳,大抵可以說是三個半的龐然大物。除此之外,應該還會有一些小門小派跟著一起跳出來,又何止水渾?”


    羅元明轉頭看向這位青蓮聖女,好奇問道:


    “說句不好聽的,你青蓮妖族如今已是苟延殘喘,這也敢跑來摻和一腳?”


    青雨棠麵色不動,不予理會。


    可即便青雨棠不說,在場眾人,也終歸是有知曉真相之人的,徐老道便是其中之一,這青蓮妖族的聖女麟女,與烏瑤夫人好歹也是結拜母女,盡管與雲澤之間的關係並非很深,但有這層關係存在,青雨棠會現身在此,就不值得意外。


    倒是更高處的那兩人,才讓徐老道麵露意外之色。


    姬家府主滿臉鐵青,抬頭看向姍姍來遲的鍾氏兄妹。


    鍾乞遊滿臉無奈之色,鍾婉遊則是怡然不懼,與之坦然對視。


    隻是雙方誰都沒有多說什麽,很顯然,此番橫插一腳,乃是鍾婉遊有意為之,所以鍾乞遊才會被她臨時拉來,故此才會耽擱了一些時間,但這也並不意味著,他們兄妹二人的態度就代表了鍾氏妖城的態度,這件事本與鍾氏妖城無關,雖然同為龐然大物,倒也不會懼怕什麽,可這趟渾水明顯不太好蹚,鍾氏妖城實在是犯不著為了一個與之並無交情的雲澤,就與另外三個半龐然大物站在對立麵上。


    所以這就隻是鍾婉遊的個人態度,也是個人意願。


    雲澤回頭一一看過,扯起嘴角笑了起來,將柳瀅暫且擱在台階上,抬手抱拳。


    “雲澤,謝過諸位。”


    除了羅元明坦然受之,其餘幾人,好歹也是點頭還禮。


    因而羅元明便最先站了出來,身形一縱,就來到雲澤身後,麵對山腳下的一群攔路之人,懶洋洋道:


    “時間寶貴,該走就走,剩下的交給我了。”


    說著,羅元明便一步踏出,又忽然想起什麽,回頭笑道:


    “願意跟著一起下山的,就抓緊時間跟著一起走,當然我指的隻有咱們這位青蓮聖女,還有那個背劍的。除此之外的其他人,還是怎麽來的就怎麽回去吧,少蹚渾水,對你們有好處。”


    言罷,羅元明咧嘴一笑,抖了抖兩隻大袖,雙手立刻變得潔白如玉,腳下再輕輕一跺,周身立刻湧現一片混沌之色,萬埃星塵明暗閃爍,迅速蔓延出去,將麵前這一眾攔路之人盡數籠罩其中。


    羅元明眉頭忽而一挑,轉頭看向一側。


    “我記得是叫...陳,子南?是吧?還有一個好像姓莊?別藏著了,一起出來吧。”


    話音落地,那異象籠罩的虛空之中,就忽然水波一般晃了一晃。


    陳子南正坐在一塊山路旁的山石上昏昏欲睡,沒有絲毫想要動手的打算,跟前便是另外一位去了煉器山的皇朝殺手莊穆蘭,手中手持短刀,光豪延展三尺三,寒光凜冽,一身殺機悄然蔓延。


    羅元明眼神之中掠過一抹凝重之色。


    雲澤隨之轉頭看去。


    陳子南亦是抬頭看來,仍是如同往常那般,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然後軟糯糯地打了個哈欠,再之後,就抱住雙腿,將下巴擱在膝蓋上,腦袋意外,直接睡了過去。


    雲澤啞然,大抵能夠猜到陳子南也是領了姚家之命,前來阻他下山,違背不得卻又不願,就裝裝樣子到場便罷。至於回去之後又該怎麽說,理由倒也不是沒有,並且相當充足,畢竟都是同輩之人,再強又能強到哪兒去?更何況這裏除了雲澤與羅元明之外,再除去善文不善武的鍾婉遊之外,剩下的這些人,就幾乎全是鳳毛麟角一般的同輩人物。


    難不成還要指望下麵那群烏合之眾?


    攔不住的。


    因而莊穆蘭稍作遲疑,還是短刀入鞘,隨之退了一步。


    眼見於此,羅元明立刻笑了起來,然後轉而望向下方那撥人,周身異象顯化萬埃星塵,明暗閃爍,一雙手掌晶瑩如玉,已經緩緩抬起,帶動異象深空中的一陣亂星罡風。


    那為首的持刀漢子臉色急變。


    “陳子南,莊穆蘭,你們兩個可是受命前來,如此做法,就不怕姚家事後問責?!”


    陳子南迷迷糊糊睜了下眼睛,嘴裏吧唧兩下,之後就幹脆直接躺了下去。


    莊穆蘭瞥她一眼,簡明扼要道:


    “打不過,攔不住。”


    持刀漢子雙目圓瞠,咬牙切齒。


    卻不待這人再說話,異象所化浩瀚深空之中,萬埃星塵閃爍,已經洶湧而去,隻在轉瞬之間,便將那持刀漢子絞成血霧,隨著這陣亂星罡風猛烈吹拂,一同殺向後方那些所謂的烏合之眾。


    又豈是真正的烏合之眾?


    但凡能入北中學府者,至少也是天之驕子之類的人物,可要比之鳳毛麟角,仍是差了許多。


    因而等到星塵卷過,一片慘嚎聲後,就隻其中一人勉強脫身。


    羅元明目光看向此人,麵帶閑淡笑意。


    “邵湯,煉精化炁境,我記得好像還是上個月年級榜上的第十位,可惜了啊...”


    言罷,羅元明忽而咧嘴一笑,身形便陡然一散,化作三千星塵融入這片浩瀚深空之中,裹挾異象領域,隻在瞬間,便將那方才脫身之後落在地麵上的邵湯重新包裹進去,數以萬計的星塵明暗閃爍,於深邃之中,陡然卷起一場席卷八荒的風暴。


    那名喚邵湯的男子臉色急變,雙掌一合,便祭出一口精致古鍾,方才不過拳頭大小,鍾身一震,立刻傳出一道古樸大氣的渾厚鍾聲,卷出道道漣漪沿著這片浩瀚深空擴散出去,也震得那星塵風暴凝滯一瞬。但也就隻一瞬而已,緊隨其後,風暴洶湧,凶悍鋪上,任憑那邵湯如何再震古鍾,也無法阻攔,最終隻能是被無數星塵淹沒,在一片璀璨之中,身死道消。


    對待這些已經投誠姬家的同窗,羅元明沒有半點兒留情。


    那姬家府主咬牙切齒,瞠目欲裂,卻也不敢出手阻攔。


    原本還是為了震懾秦九州與徐老道而來,不曾想,如今竟會變成這般局麵。


    羅元明身化三千星塵,重新歸攏現身,隨後腳下輕輕一跺,便收回了氣府異象,眼神戲謔瞥向那位姬家府主,然後咧嘴一笑,說了一句“廢物”,似乎意有所指,之後就自顧自下山去。


    雲澤也笑了笑,一隻手牽住柳瀅,轉身看向上方眾人,眼見項威與青雨棠兩人還要下山,雲澤便搖了搖頭,實在是不想他們再插手此事,畢竟其中牽扯到的龐然大物實在太多,絕非多上那麽一兩個小輩就能有所改變。


    眼見於此,項威稍稍遲疑,最終無奈一歎,止住腳步。


    可青雨棠卻仍是閑庭信步而來。


    途徑雲澤身旁時,這位青蓮聖女微微駐足,輕聲笑道:


    “奴家此番隻為下山去找幹娘罷了,與你無關。”


    雲澤一愣,雖然早就知曉青雨棠與烏瑤夫人關係匪淺,卻還是第一次聽說兩人竟是這種關係。


    隻是等到雲澤回過神時,那青雨棠早就已經下了山。


    雲澤回頭看她一眼,無奈一歎,隨後重新轉過身來,目光一一掃過景博文、薑北、項威,與鍾氏兄妹,然後衝著已經緩步跟來的陸家平點了點頭,這才衝著山上眾人抬手抱拳。


    “雲澤,謝過各位。”


    言罷,轉身之後,雲澤卻又腳步一頓,頭也不回,聲若蠅蚊地說了句“多謝”,便再不停留,一隻手牽住柳瀅,肩上扛著小狐狸,與謝安兒一道下山而去。


    山路一旁,莊穆蘭忽然聽到睡得正香的陳子南“嗯”了一聲,轉頭看去時,就見到她嘴裏吧唧兩下,在石頭上翻了個身,之後就還是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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