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澤重新蘇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月落西山的深夜,整座富貴府邸萬籟俱寂,隻有旁邊的桌子上點了一隻燭台,旁邊坐著烏瑤夫人,一直守在這裏,寸步不離。


    腦子裏一團漿糊。


    雲澤睜開眼睛,神情呆滯地左右看過之後,就傻乎乎地盯著房梁,出神許久,這才終於勉強記起下午發生過的那件事。最初的時候,還有些奇怪自己怎麽會忽然失控,隻是逐漸冷靜了一些,前後梳理了大致脈絡,就隱隱之間已經有些些許察覺,可能是與這次正式麵見烏瑤二娘有關,但具體又是如何,就不太好說。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雲澤徐徐吐出一口濁氣,手臂支撐身體坐了起來,旁邊的烏瑤夫人立刻起身拿來枕頭,塞到他的背後。


    雲澤扭過頭來,衝著烏瑤夫人咧咧嘴,笑了一笑。


    烏瑤夫人嗓音輕柔地問道:


    “肚子餓不餓?徐老道的徒弟和尉遲夫人的徒弟給大家做了晚膳,當時你還沒醒,後來我聽那個先天武道胚子的小丫頭說,你們連午膳都沒來得及吃,就已經下山來了,我就請他們給你另外做了一些粥菜先放著,想著等你醒了之後,應該會餓。”


    雲澤下意識搖了搖頭。


    稍作遲疑,又點了點頭。


    烏瑤夫人輕輕一笑,立刻轉身出門,不多時便端了一碗米粥,兩碟小菜回來,仍舊帶著熱氣。


    這會兒的雲澤已經下了床,正站在窗邊看向外麵。


    這座院子其實不算很大,應該是與陣法有關,所以哪怕隻是春寒料峭的初春時節,院子裏依然生機勃勃,各種瓊花異草開遍,姹紫嫣紅,香霧迷離,一條潺潺溪流,四處點綴幾棵春樹,圍牆那邊也不知是刻意為之,還是本就如此,恰有一棵杏樹盛放,正是應了“一枝紅杏出牆來”的詩情畫意。


    烏瑤夫人其實不是溫柔嫻淑的性子,至少在絕大多數人眼中看來,絕不溫柔。


    所以這一院之景,該是出自孟三娘之手。


    雲澤還注意到窗外不遠處擺著一張桌子,上麵正疊放著幾本書,房間裏燭火搖曳,借著依稀火光,可以瞧見最上麵的那本叫做《誌怪搜奇錄》。


    與《白澤圖》大抵算是同類,但兩本書不可混為一談。


    烏瑤夫人將粥菜擺上了桌子。


    雲澤在桌邊坐下的時候,順嘴問了一句。


    “外邊桌子上的那些書,是給柳瀅看得?”


    烏瑤夫人在旁落座,聞言輕輕點頭。


    “按照楊丘夕的說法,應該循序漸進,畢竟柳瀅如今年紀還小,尤其接觸修行的時間不長,就對於那雙武道天眼的運用太過粗淺,便是直接讓她去看你三娘身上的氣機顯化,也肯定看不出來什麽東西,不僅勉強不來,而且還會對於她的修行有害無益,最好還是先從小事做起,倘若能夠磨刀不誤砍柴工,自然最好,倘若不能...”


    烏瑤夫人沒再繼續說下去。


    雲澤了然,夾了一筷子小菜擱在碗裏,就著米粥喝了一大口。


    “那本《誌怪搜奇錄》是誰的?”


    烏瑤夫人回頭看了一眼窗外,微微搖頭。


    “這我倒是沒問過。”


    雲澤默然,想了想,忽然擱下碗筷,手中一拍氣府所在之處,取了不少東西出來,盡數擺在桌麵上。


    “讓柳瀅堪破三娘身上那種無形氣機的法子,應該希望不大,還是早做準備得好。我這裏就這些東西。”


    雲澤伸手一一指過。


    “青丘老祖當年留給我的半件王道聖兵,劍名雪光,如今隻剩這一尺劍尖,剩餘的部分,據他所說應該是在青丘附近的另一座墳墓,現在去取,且不說能不能夠找得到,便是真能找到,也肯定已經來不及了。”


    “這是真品《白澤圖》,我聽人說,除去其中內容極為珍稀之外,本身材質也非同凡響,不僅水火不侵,而且可以拿來以作殺敵之用,乃是不可多得的頂級法寶。是不是當真如此,我沒試過,也不知道,但這部真品《白澤圖》還是秦九州給我的,所以他應該知道這本書具體怎麽用。”


    “還有這個,是我六姑姑暫且留在我這裏的龍溪劍,聽人說,這是天下法寶第一劍,本來六姑姑是想讓我將它轉送給我喜歡的那位姑娘的,隻是事急從權,想來日後被她知道這件事,應該也不會怪我。除此之外,還有這些龍膽石,都是六姑姑送給我的,說是得到龍氣蘊養而成的天材地寶,我也不知道對於這把龍溪劍有沒有用,或許可以問一問尉遲夫人?她是絕世劍修,又被人叫做大聖之下真無敵,應該會知道一些。”


    雲澤話音稍稍一頓,隨後歎了口氣。


    “我現在能拿出來的,就隻有這些了。”


    烏瑤夫人目光一一看過桌上這些物件,倒也不算特別驚訝,畢竟早就知曉。


    隻是這些東西說起來似乎不是很多,但每一樣的來曆都絕非尋常。與此同時,烏瑤夫人也忽然意識到,可能瑤光聖主真正的目的還真不在於孟萱然,畢竟早年間姚宇和雲溫書之間有關孟萱然的那些恩怨情仇,其實根本原因並不在於所謂處、子元陰的機緣造化,也不是在於誰想抱得美人歸,而是近似於爭風吃醋,卻又絕不完全這樣,更多還是另一種層麵上的一較高下。


    所以瑤光聖主對於能否得到孟萱然,並不是那麽在意,更何況經過了之前那件事後,就已經足夠證明這些紅香閣出身的女子,身上分明有著就連她們自己也不知道的不太對勁,瑤光聖主自然也就不會再把主意打到孟萱然身上。


    既是如此,那就隻能是雲澤。


    既為斬草除根,也為這些法寶機緣。


    烏瑤夫人的心情愈發沉重起來。


    窗戶外邊忽然出現一道人影。


    尉遲夫人趴在窗台上,笑眯眯地看著雲澤,晃了晃手裏的那隻劍氣葫蘆。


    “要不要喝酒?”


    雲澤愣了一愣,小心翼翼看一眼旁邊的烏瑤夫人,見到她黛眉輕蹙,分明是有些不太願意尉遲夫人這般舉動,就隻能偷偷摸摸吞了吞口水,微微搖頭。


    烏瑤夫人歎了口氣。


    “想喝就喝吧,但你才剛蘇醒過來,不能喝多。”


    尉遲夫人笑嘻嘻地將那劍氣葫蘆丟給雲澤。


    “禮尚往來嘛,這回我肯站在你們母子這邊,是為了報答...他當年指點我的那番恩情,跟你二人沒有什麽太大關係。不巧的是,我的那把本命飛劍,很早之前就已經送給衛洺了,唐醴那把金竹相當不錯,這把飛火用著也還行,但終歸都是不太順手。”


    尉遲夫人指了指一尺雪光。


    “這一尺劍尖,借我用用?”


    雲澤喝了口酒,點了點頭。


    尉遲夫人喜不自勝,手指一勾,那一尺雪光立刻激射而去,嚇得尉遲夫人當即驚呼一聲,卻也險而又險抬手抵住了激射而至的雪光,發出鏗鏘一聲,雪白劍氣流溢四濺。


    尉遲夫人眉眼微沉,咧嘴一笑。


    “倒是個桀驁不馴的。”


    隨後抬手一拍劍身,那一尺雪光立刻發出一聲悲鳴,被尉遲夫人按在窗台上動彈不得,掌下劍上劍氣繚繞,纏著尉遲夫人的手掌一路漫卷向上,徑直將她衣袖撕裂了去,隻是劍氣環繞之間,撞在尉遲夫人手臂肌膚上,卻發出陣陣鏗鏘之聲,簡直匪夷所思。


    尉遲夫人輕哼一聲,手掌輕輕一抬,忽而翻過手來,食指壓著中指,一指彈在剛剛騰起尚且不足一寸的雪光劍身上,立刻傳出一陣清亮長吟。


    一尺雪光忽然動彈不得。


    尉遲夫人笑道:


    “已經斷成兩半,靈性也隨之殘存無幾,還敢攪風攪雨。你家主子都已經說了暫且將你借給我,敢不聽話?”


    言罷,尉遲夫人徑直伸手去抓一尺雪光,看得烏瑤夫人都眼角一跳,雲澤更是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實在是膽大包天。


    但出乎意料的,尉遲夫人一把抓中一尺雪光,任其雪光繚繞朦朧如霧,一陣幻明幻暗,掙紮不已,尉遲夫人也依然無動於衷,反而愈發用力,直握得那劍身周遭如霧雪光不斷坍縮,發出一陣吱嘎吱嘎的刺耳聲響,最終還是無能力敵,被尉遲夫人抓住了劍身本體,拇指小指左右展開按在劍身上,用力一壓,劍身立刻彎曲起來,悲吟不止。


    直到一尺雪光已經彎曲到了一個幾乎隨時都有可能就此崩斷的弧度,尉遲夫人這才嘿的一笑,忽然放手。


    劍身猛地彈回原狀,再也不敢作妖,老老實實趴在窗台上,收斂了一身殺性,甚至要比呆在雲澤氣府中的時候還要更加乖巧。


    雲澤看得嘖嘖稱奇,將劍氣葫蘆丟還。


    “其實我也不是它的什麽主子,隻是這條劍尖聽了青丘老祖的臨別所言,所以才會勉強聽話。如果我真成了它的主人,之前好幾次用到它的時候,也就不會被它直接破開氣府而出,每次還沒來得及傷人,就已經先傷了自己。”


    尉遲夫人接過劍氣葫蘆,美滋滋地喝了一口酒,手指一勾,那一尺雪光立刻乖乖浮起,懸停在她的肩頭,其上明媚雪光幻明幻暗,雖然看似比之先前沒有什麽改變,但早已與血光十分熟悉的雲澤,卻分明能夠察覺,這會兒的一尺雪光,真的是格外乖巧。


    尉遲夫人開口笑道:


    “有些人是記吃不記打,但也有些人是記打不記吃,對吧?”


    尉遲夫人斜瞥了一眼旁邊的一尺雪光。


    那一尺劍尖上環繞著幻明幻暗的朦朧雪光,陡然一滯,隨後悄然內斂了許多。


    雲澤啞然失笑。


    卻也不免有些好奇,倘若這把飛劍雪光能夠恢複完整,恢複靈性,是否當真如人一般,也會擁有喜怒哀樂,也會知道審時度勢。倘若當真如此,那是否所有王道聖兵的內蘊靈性,都能做到這種程度,徐老道手裏那隻被他當作酒葫蘆來用的青玉葫蘆,是不是同樣具備幾乎不弱於人的靈性?


    許是看出了雲澤的心中所思,烏瑤夫人開口笑道:


    “不是所有王道聖兵的靈性都能與這飛劍雪光相比。青丘老祖這人我也曾在一部古籍上見過,在當時被人冠以‘風華絕代’四個字,謂之絕世大妖,而在當世,能夠被人稱作風華絕代的,也就隻有白先生而已,所以他的本命飛劍,自然非同尋常。徐老道的那隻青玉葫蘆同為王道聖兵,但他本身的煉製手法相當粗淺,隻是因為造化青氣根源這種天材地寶太過匪夷所思,才會是他那隻青玉葫蘆成為王道聖兵,但其靈性,恐怕就連這把已經斷掉的一尺劍尖也比之不及。”


    尉遲夫人點頭道:


    “所以火氏的那個老妖婆,才會一直追著你想要殺人越貨,畢竟這種王道聖兵晉升王道帝器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所以對於能夠將其煉成本命物的修士而言,裨益也就更大一些。”


    尉遲夫人擺了擺手。


    “行了,你們母子二人在這裏說話,我就不多摻和了。不過還有一件事我得跟你說一下,那把飛劍龍溪,和那些龍膽石,如果你不想就此毀去這把龍溪劍,就還是暫且收起來吧。龍膽石的內蘊龍氣雖然可以彌補龍溪的損耗,但也要看具體是個什麽級別的廝殺,聖人出手,隻憑這些龍膽石,最多三劍,就會導致龍溪的靈性徹底損毀,再也無法修複補足。這把劍若是能夠順利晉升王道聖兵,可是一把不會弱於飛劍雪光的好劍,可別這麽糟蹋了。”


    尉遲夫人嘿嘿笑道:


    “但如果真要見到再無生路可言,用掉也好,至少不會便宜了別人。”


    說完,尉遲夫人就轉身離開,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當中。


    雲澤默然,低頭看向手腕上的飛劍龍溪,眉頭已經擰成一團,良久,幽幽一歎,最終還是將衣袖拉了下去,將飛劍龍溪徹底蓋住,隻是收回那些龍膽石的時候,雲澤卻又刻意挑選了一顆相對而言更小一些的那顆龍膽石,塞進衣袖。


    隻短短瞬間,龍膽石就化成齏粉,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雀躍情緒,連同龍溪這條纏繞在雲澤手腕上的金色水流,也隨之貼近了他的手腕皮膚,能夠清晰察覺水流緩緩流淌而過的柔潤觸感。


    雲澤沒再多說,將麵前的粥菜很快吃幹淨,之後就與烏瑤夫人說了幾句,拿了那本真品《白澤圖》便出門去。


    ...


    秦嶺群山之中,有一條遼闊淮水在極西方向分流出來的旁枝末節,單名一個湘字,謂之湘水,環繞群山,水流平緩,漸行漸廣,卻也極其有限,最終東流入海,而其沿途所過之處,著實是養育了不知多少村莊小鎮。


    湘水最上遊,距離淮水分支之處往東約莫百裏左右,有一座終年都是雲遮霧繞的高山,常有紅粉飛花影影綽綽,看似翩然而落,卻又不知最終落於何處,隻會偶有香風由自山上吹來,也就導致山下這條繞行山腳而過的湘水總是隱隱之間流有馥鬱芬芳。


    山名紅香,卻也不知是先又紅花香風,再有此名,還是先有此名,再有紅花香風。


    從來無人計較於此。


    深夜。


    一封飛劍傳信驟然而來,於夜幕之中陡然撕出一條雪白細線,也似將這夜幕一分為二,裹挾風雷之勢,熠熠爍爍,徑直撞穿了那座山霧大陣,最終撞入山頂一座香閣之中,其實飛劍走到這裏,已經餘威無多,卻也依然撞得那座香閣一陣搖搖晃晃。


    紅紗香榻上,一位豐腴婦人,鬢間早已花白,除去肩上一條欲露還羞的輕紗之外,便再也不著寸縷,赤足下榻,蜂腰如柳輕輕擺,一步一生花,一步一婀娜,款款而來,一雙春眸輕輕轉過,目光落在那柄斜插床尾的飛劍上,能夠見到其上依然有著一抹白金之色如同流火一般緩緩搖曳,劍尖所在,插著一封背麵留了一座靈紋陣法的書信。


    豐腴婦人春眸虛眯,並不急於理會,緩步來到這座香閣二層的美人靠處,望向下方受驚而來的一眾弟子。


    除去個別年老珠黃的長老太上之外,就幾乎都是二八妙齡的少女,哪怕夜色正濃,匆促而來,仍是個兒頂個兒的人比花嬌,其中一些山上弟子,更是臉頰酡紅,遍體香汗,便連衣著都沒來得及穿戴整齊,這邊不慎露了大腿出來,那邊不小心坦蕩胸懷,也好在山上並無男子,一群鶯鶯燕燕聚在一起,哪怕尚未出閣,也不會露出什麽羞赧模樣。而在如今,瞧見了這位豐腴婦人安然無恙之後,便各自鬆了一口氣,有些性格天生就要活潑一些的,便這裏抓一把,那裏捏一下,與身邊師姐妹調笑起來。


    其中一位白發老嫗,哪怕已經看似黃土埋到了脖頸的年紀,人老珠黃,也仍是穿著豔麗,一舉一動之間,更是萬般妖嬈,扭著腰肢緩緩上前,怎麽看怎麽古怪,開口間,卻又嗓音極為嬌媚細膩,半點兒不帶沙啞之意。


    “敢問閣主,方才那道光,是何來曆?”


    豐腴婦人春眸轉過,淺淺一笑,真也是風情萬種。


    “別處來的飛劍傳信,隻是傳信之人有些粗魯罷了,一切無妨。”


    聞言如此,白發老嫗這才終於鬆了口氣。


    隻是身後卻陡然傳來一陣少女嗓音尖銳的驚叫。


    回頭再看,尤其那些尚且年幼的閣中弟子,哪怕方才並未練功,到了這會兒,竟也是臉頰酡紅,露出一副魂消骨溶的模樣,更有甚者,幹脆直接癱軟在地,說得直白一些,就是已經意亂情迷。


    幾位長老太上一陣麵麵相覷,無聲輕歎。


    閣主如今雖已算是山上修士的“不惑之年”,可一身媚功,卻也已經爐火純青,一行一止,一顰一笑,盡顯妖嬈。她們這些隻能算是老不死的,對此自然是早已司空見慣,隻要不是這位老閣主盡力而為,就可以做到處之泰然,但這些修煉還未到家的山上弟子,就是在是有些不堪重負,若非如此,這位已是“不惑之年”,卻也依然保養得當的老閣主,又何必整日躲在這座香閣之中,除去她們這些老家夥之外,就再不敢“見人”。


    其中一位早已發絲雪白,麵如雞皮的閣中太上,無奈抬手大袖一揮,立刻卷起一陣香風伴隨紅花卷過,這一群意亂情迷的閣中弟子怔了一怔,立刻驚醒回神。


    “此間無事,各自回去休息修煉。”


    “是,謹遵太上之命。”


    鶯鶯燕燕之間,有些少女含羞帶怯,轉身之前,不忘偷偷再看那位鬢間早已花白的美婦人一眼,有些少女依依不舍,手捧心口抬頭望去,麵露癡迷。


    有位生性便就愛好風雅的山上弟子,幽幽一歎。


    “鳳髻蟠空,嫋娜腰肢溫更柔。漢宮飛燕就風流,使我十步十回頭...”


    麵如雞皮的閣中太上啞然失笑,沒好氣地催促一聲,這才終於打發了這些難得見到一回老閣主的山上弟子,隨後再打發了那些雖有年老珠黃之意,卻也依然風流俊俏的山上長老,僅剩的幾位太上,便一同來到香閣之中。


    豐腴婦人名喚幼狸,自然不是本名,隻是曾經出閣之時,被一位風流俊才歎之“幼狐出林,妖魅揚威”,故而豐腴婦人最初被人喚作“幼狐”用以取代本名,後來覺得不慎好聽,便換了幼狸之名。時至今日,實在是幼狸二字被人叫得多了,似乎就連豐腴婦人自己也已經想不起來本名如何,便一直以來都以幼狸之名示於人前,常被叫做幼狸仙子。


    隻是放在如今,已經略顯不妥,畢竟已非幼狸,卻也從來無人在意這些,這才一直未曾有過改變。


    趕在幾位太上入閣之前,這幼狸仙子就已經重新返回房中。


    那斜插床尾的飛劍,其上白金流火一般的聖光已經徹底散去,豐腴婦人心知肚明,哪怕不必取下書信,也能大概猜到送信之人身份如何,心中所書又是如何。


    卻也總要看一看。


    便拔了那把飛劍,隨手丟在一旁。


    飛劍本身不過品秩最為下成的靈兵而已,並且還是堪堪觸摸到靈兵門檻,實在是看不上眼。


    幼狸仙子將書信展開,大致掃過其上內容。


    幾位太上已經來至此間,正見到這位老閣主將那書信隨手丟在一旁。那位麵如雞皮的閣中太上,立刻上前拾起書信,大致掃過一眼,當即麵露異色。


    “閣主,此事...或有不妥?”


    “當然不妥。”


    幼狸仙子腰肢輕擺,施施然斜臥榻上,白皙如玉的手指撚來床頭一張小桌上造型誇張,鑲滿了珠紅玉翠的銀酒杯,輕輕抿了一口其中色澤碧綠,清澈通透的酒水。


    “既已被人發現了不妥之處,雖然還未徹底暴露,可瑤光此番之後,勢必還會轉過頭來將矛頭真正指向紅香閣,隻是主要目的,卻並非想要一探究竟,而是想要殺我紅香閣,用以填補他瑤光門中的底蘊,至於此事背後的真相又是如何...”


    幼狸仙子搖了搖頭,隨即悵然一歎。


    “福禍無門,唯人自招。”


    幾位太上啞然無言。


    另一外太上沉默良久,忽然開口歎道:


    “隻是著實不曾料到,紅鯉此番梳攏問紅塵,竟會撞見一位先天武道胚子,還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小丫頭,雖然沒被看穿真相,卻也隨之掀起了這般大浪。這還真是...”


    幼狸仙子輕抿酒水,旋即微微一笑。


    “天道不穩,世道不平,本該極為少見的鼎爐體質出了一個又一個,美人骨與先天無垢道體也就不再說了,早便現世,為人所知,而如今卻又忽然多了先天劍胚,先天龍丹,先天武道胚子,就連隻在亂古年間才出現過一次的蠻荒聖體都跟著一並現世,若在往年,自是不同尋常,但在如今看來,卻是再正常不過。”


    這位豐腴婦人坐起身來,背靠床頭,輕輕一攏身上那件遮不住什麽的薄紗,搖晃銀酒杯略作沉吟,忽然笑道:


    “姚宇想要咱們陪他演一場戲,那就陪他演一回。”


    “閣主,這...”


    “他想借機斬草除根,咱們又何必多摻一腳?莫說萱然那妮子早已心不在紅香閣,便是還在,又能如何?畢竟姚宇的目的也不是她,而是那個名叫雲澤的小家夥,非親非故的,幹嘛要幫他?死道友不死貧道嘛。”


    幼狸仙子嗓音嬌媚。


    “更何況,倘若姚宇當真能夠斬了雲澤,也不失為一番良機。大道偏頗自來有限,別人占去一點,咱們就要少一點,倘若雲澤當真死在姚宇手中,這餘出來的大道偏頗,可就不止一點兒半點兒了。隻論這一點,那雲家的父子二人還真是如出一轍,果然是虎父無犬子,倘若不是那雲澤身上的大道偏頗極為龐大,咱們的紅鯉姑娘,又怎會為他一見鍾情,甚至就連本閣主再三囑咐要她好生保管的本命物,都給丟掉不要了?”


    那麵如雞皮的太上長老略作沉吟,隨後皺眉問道:


    “正如閣主方才所言,那瑤光已經丟了聖地之名,如今正是急於填補門中底蘊的時候,此番紅鯉已經因為那先天武道胚子露了馬腳出來,雖然還未被人發現真相,卻也足夠瑤光斬草除根之後,假借名頭轉過身來對付咱們紅香閣,又該如何?”


    那幼狸仙子癡癡一笑,紅唇如火,將那杯中酒水一飲而盡,隨手一丟,銀杯落地,鐺啷亂響。


    幼狸仙子春眸如水,慵懶伸展嬌軀如玉,薄紗滑落,惹人意亂情迷。


    “咱們紅香閣可全部都是上不得台麵的風塵女子,能夠立閣至今,靠的都是假借他人威風,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夠敵得過那些色、欲熏心的臭男人?”


    那豐腴婦人緩緩起身離榻,腰肢款款擺動,落落大方將身子展示於人,緩緩來到那位麵如雞皮的太上麵前,後者身軀微微顫抖,自是敵不過這位老閣主早已爐火純青的一身媚功,哪怕同為女子,又是滄桑之軀,卻也依然按捺不住心中悸動,便實在是不敢抬頭去看,隻能低垂頭顱。


    連同在其身旁的其他幾位太上,同樣忍得辛苦。


    幼狸仙子抬手緩緩拂過她的臉頰側麵,隨後手指一勾,挑起這位太上的下巴,使之可與自己對視。


    蒼老太上激靈靈一顫。


    那幼狸仙子真可謂萬般妖嬈,一雙春眸,火熱襲人。


    “既是幼狸,又豈能不知...狐假虎威?”


    ...


    離開房間之後,雲澤便去了秦九州那裏。


    其實按照心意,雲澤還是更加偏向席秋陽一些,畢竟兩人之間有著師徒關係在,而且之後一旦見到事有不可為,雲澤也有打算要將柳瀅和小狐狸交給席秋陽和烏瑤二娘看護,畢竟死一個總比死兩個三個甚至更多強一些,所以如果席秋陽和烏瑤二娘手中能夠多一些資本,對於柳瀅和小狐狸的安危,以及他們本身的安危而言,或多或少都是要好一些的。


    但雲澤還不想死。


    所以之前這段很像臨終遺言的話,雲澤沒跟烏瑤夫人說,略作遲疑之後,也不打算去跟席秋陽說,一方麵是這番話頗有些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的意味,寓意很不好,盡管雲澤也知道這所謂的寓意沒什麽鳥用,可終歸是會讓心裏覺得不太舒服,另一方麵,則是雲澤很清楚席秋陽為什麽會收自己為徒,也很清楚自己在烏瑤夫人心中大概能夠占到一個怎樣的位置,所以這番話如果真要當麵說了,最終的結果,要麽是被嗬斥一頓,要麽就是不歡而散,總之肯定不會如他所願。


    因而雲澤才會來找秦九州,並且還以“借”書的名義,瞞過了烏瑤夫人。


    盡管雲澤與秦九州之前談不上什麽關係匪淺,之所以會走在一起,更大的原因也是在於孟萱然,所以最多也就隻能算得上是有些交情,僅此而已。可也正是因此,有些事,有些想法,雲澤才能更好開口明說,才能不必擔心是否無法將他說服。


    便在約莫一炷香後,雲澤就從秦九州的房間裏出來,那本真品《白澤圖》,自然也是留在了秦九州那裏,然後回去的路上,雲澤又順便去了一趟尉遲夫人的暫住之處。


    出乎意料的,雲澤敲了好幾遍房門,屋裏也依然沒有傳來任何回應。雲澤有些想不通這大半夜的,尉遲夫人還能去哪兒,就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道頗為戲謔的聲音。


    “夜敲寡婦門?跟誰學的。”


    雲澤聞言,一轉頭,就見到尉遲夫人頭下腳上出現在麵前,雙腳踩在屋簷下麵,哪怕沒有絲毫借力之處,竟也如此穩當。


    雲澤愣了半晌這才終於回過神來,當即啞然。


    尉遲夫人伸手拽住他的衣領,身形一轉,就將雲澤一並帶上了屋頂。聖道修士,哪怕隻是入聖也好,且不說可以辟穀不食,沒有屎尿,隻要不是身受重傷,亦或精氣神衰弱,就哪怕合眼而臥也大可不必,一切吃喝拉撒睡,不過順心順欲。尉遲夫人堂堂聖人,自然也是如此,大半夜的不想睡覺,便在屋頂喝酒賞月。


    身旁懸著一尺雪光。


    按照尉遲夫人的性子,自然是不喜風花雪月這些附庸風雅的東西,但也不是真不喜歡,隻是有些按不住性子罷了,所以這回夜半賞月落,更多還是為了借以月光溫養一尺雪光,至於目的何在,尉遲夫人隻是嗬嗬一笑,沒有回答。


    雲澤也就不再追問,轉而說起了自己此番前來的目的。


    聽過之後,尉遲夫人躺在屋頂上喝了口酒,已經大致了然。


    “就知道你這趟找我會有這麽一說。”


    尉遲夫人歎了口氣,忽又笑了起來。


    “問你句話,知不知道路的盡頭是什麽?”


    雲澤一愣,旋即沉吟下來,想了許久仍是微微搖頭。


    尉遲夫人瞥他一眼,還沒說話,臉上就已經滿是按捺不住的洋洋得意。


    “我跟你說啊,路的盡頭,其實不是什麽萬丈高山,也不是什麽無底深淵,而是橋。山中有路,深淵難渡,橫橋其上,人人可行。”


    雲澤沉默片刻,忽然問道:


    “這句話,你從誰那兒聽來的?”


    尉遲夫人正要喝酒的動作當即一滯,旋即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你管我從誰那兒聽來的,反正老娘的話已經撂在這兒了,天無絕人之路,可不隻是說說而已,更何況老娘手邊現在還多了這半件王道聖兵,大不了到時候就帶著你們一起殺出去,除非姚家火氏請出了各自家中坐鎮的大聖,否則誰也攔不住,我說的!”


    尉遲夫人冷哼一聲。


    “最多就是逃出去之後躲躲藏藏過日子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雲澤扯了扯嘴角,勉強一笑。


    事情如果真有這麽簡單就好了。


    但事實卻是,哪怕聖人修為,也依然擺脫不了一個“人”字,所以人力終有窮盡之時。尉遲夫人確實極強,被人稱作絕世劍修,又被叫做大聖之下真無敵,如今有了一尺雪光作為臂助,一身殺力,隻會更大。可無論瑤光,還是姚家、火氏,都絕不僅僅隻是簡簡單單的一個人,而是兩個半的龐然大物,如今更是還要多出一個東域姬家,全部算在一起,就是三個半的龐然大物。


    二十多年前,僅僅隻是瑤光與姚家,亦或該說瑤光與皇朝,就能將當時如日中天的雲溫書逼得險些喪命,最終隻能拚著氣府破碎,命橋崩壞的下場這才終於逃出生天,盡管瑤光也是為此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但就連那個被人說做一身光芒照耀整座歲月長河的雲溫書,都險些死在那般圍攻之下,如今局麵,雖然未必能與當初相比,畢竟這次不過斬草除根罷了,瑤光、姚家之流,斷然不會再傾全部之力,可即便比之當初差了一些,卻也絕對不會差到哪兒去。


    隻憑一個尉遲夫人,便是手中有著一尺雪光又如何?怎麽可能殺得出這條血路?


    屋頂兩人,其實全都對此心知肚明。


    雲澤忽然笑了笑。


    “我一直以為夫人是個豪爽性子,這次來找前輩之前,我還去找了秦九州那家夥,他可是聽完之後,幾乎沒怎麽猶豫就一口答應下來,反而到了夫人這裏,一直都在顧左右而言他。”


    尉遲夫人氣極反笑,抬腿踹了一腳坐在旁邊的雲澤。


    “老娘說話你當放屁是不是?都說了天無絕人之路,還有那什麽車到山前必有路,什麽船到橋頭自然直,這些可都是古代先賢的經驗之談,肯定會有一定道理在其中的。而且就算真把路給走絕了,走到頭兒了,不也還有橋呢麽,別當那種沒有卵、蛋的慫貨!”


    雲澤苦笑著拍了拍身上的腳印,沒再說話,抬頭望著明月西垂,出神半晌。


    這種季節的夜月,總會落得很快,往往天還沒來得及亮,就已經見不到月光。


    直到月落西山。


    雲澤徐徐吐出一口濁氣,跟正在小口喝酒的尉遲夫人說了一聲,就身形一縱跳下屋頂。


    尉遲夫人忽然開口道:


    “倘若當真事不可為...我盡量。”


    雲澤腳步一頓,頭也不回。


    “多謝。”


    再之後,雲澤便不再停留,很快就離開了這座獨棟小院。出門之後,來到岔路,雲澤抬頭望向其中一條小路的盡頭,在那座小院裏,徐老道與羅元明、陸家平,甚至還要包括唐醴和衛洺,正一起暫住在那兒。隻是雲澤稍作遲疑之後,還是沒去徐老道那裏,有些不好確定自己一旦找了徐老道,是否能夠將他說服,而一旦無法說服,又是否還能將這件事瞞得過去。


    至於暫跟尉遲夫人住在同一棟小樓裏的寧十一,雲澤知道她應該已經聽到了那番話,但也不會太過擔心她會將此事泄露出去,畢竟寧十一這人,其實身上並沒有太多女兒家的多愁善感,反而對待任何事情都能保持足夠的理智,泄露與否的輕重緩急,雲澤相信她能拎得清楚。


    重新回到後院,雲澤沒去屋裏,而是來到那座擺了一架古琴的涼亭,亭子旁邊便是一條娟秀水流緩緩流淌經過,水底鋪滿了鵝卵石。


    涓涓細流,倒映月光。


    雲澤拿了一壇酒,坐在美人靠上,望著那條溪流怔怔出神。


    鹿鳴如今應該還在武山上,卻也不知道阮瓶兒他們究竟找了怎樣的理由,用來解釋他這段時間都不會回去,而若自己真就死在了之後的那場禍事之中,阮瓶兒他們,又該怎麽才能瞞過鹿鳴?


    或者說,瞞不過去...


    那麽鹿鳴那個記吃不記打的小混蛋,又是不是會為他傷心難過?


    雲澤忽然皺起眉頭,有些後悔不該將阮瓶兒留在山上,而是應該讓她趕緊滾蛋,該去哪兒就去哪兒,畢竟那家夥是個什麽性子,雲澤還是有些了解的,倘若自己真要死在了這場突如其來的禍事當中,那麽最有可能第一個捱不住鹿鳴喋喋不休的追問,又找不到理由隱瞞隻能說出事實真相的,就很有可能會是阮瓶兒。


    雲澤抬手用力搓了搓臉頰。


    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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