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一旬之後,湘水上遊的那座紅香山,入夜時,終於迎來了這場風雨的開端。


    臨山城的連綿細雨還在下,可紅香山這裏,卻是晴空萬裏的好天氣。


    瑤光、姚家、姬家、火氏四方之外,跟隨瑤光聖主一同前來的,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小門小派,放在一些十分偏僻的小地方,或許可以稱得上一方豪雄,但在這裏,卻隻能搖旗呐喊壯聲勢,門派宗主與家族族主都不過上不得台麵的小人物而已。


    但林林總總加起來,也著實為數眾多,所以放眼望去,湘水兩岸人頭攢簇,實在是數不過來,水麵上飄蕩著一艘艘小船,浮於安謐流淌的湘水之上,有些船隻搖搖晃晃,禁不住順水流淌,也有船隻巋然不動,宛如山崗。


    聲勢極大。


    已經丟了聖地之名的瑤光,除去瑤光聖主姚宇這位聖人之外,門中統共來了三位太上,六位長老,甚至還要包含那位效仿姚宇一般,整日不已真容示人的瑤光麟子姚鴻飛,與姚宇同時淩虛蹈空,立於高天之上,隻是相較於瑤光聖主姚宇的一身聖光璀璨,如日中天,照耀長夜如晝,瑤光麟子姚鴻飛的一身聖光,就好像大日之下被迫隱沒的星辰,雖然同樣也在綻放璀璨神光,卻終歸還是被人壓製下來。


    有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在瑤光這座已經丟了聖地之名的門派陣營當中,除去那些淩虛蹈空立於高天之上的聖主麟子,長老太上之外,又有許多門中弟子一道而來,強壯聲勢。領軍人物按道理來講,本應是那位瑤光麟子姚鴻飛才對,可這領軍人物卻偏偏待在一個不屬於他的位置上,而在他本應該在的位置,則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雲澤見過他,是那位一身儒雅氣質的俊秀男子,負手立於湘水水麵之上,在方丈之內閑庭信步,任憑水流翻滾,依然如履平地。


    這很不合道理。


    不是說這位已經煉精化炁的俊秀男子能夠淩波微步,羅襪生塵,而是不合常理地占據了瑤光門中年輕一輩的領軍之位。


    瑤光麟子姚鴻飛,是個心氣極高的,單從此人整日效仿瑤光聖主,以聖光遮蔽真容的行徑之中便可看出。其實對於此事,天下人也是褒貶不一,有些人說瑤光麟子姚鴻飛隻是單純在效仿瑤光聖主以聖光遮掩真容,保持神秘,就已經足夠證明此人心氣其實並非很高,一切都在向著瑤光聖主看齊,等到姚鴻飛有朝一日繼承了聖主之位,想要讓他做出超過姚宇的成就,已經斷無半點兒希望,隻需能夠維持瑤光不會在他手中墮了名聲,就已經值得瑤光山下磕頭燒香。


    但也有人評價此子天賦卓然,年紀輕輕便將《破軍星經》修至化境,能夠輕鬆維持聖光護體如火如荼也沒有絲毫勉強,隻在如今便與瑤光聖主無二差別,心氣之高,著實可驚可歎,當是瑤光丟了聖地之名以後,重新振興的希望所在。


    若在之前,堅持第一種說法的人還要遠在第二種說法之上,但在今日,卻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偏向後一種說法。


    倘若不是心氣極高,又怎麽有膽能夠淩虛蹈空,與瑤光聖主並肩而立,一爭光輝?


    至於年輕一輩的那位領軍人物,沒太見過,應該隻是順手找來的聽話狗而已。


    再往旁邊,則是南城北域的姚家。


    姚家族主親自到場,是位溫潤如玉的讀書人模樣,身段頎長,卻又好似小說話本中描寫的山上仙人一般,氣質出塵,遺世而獨立,明明淩虛蹈空站在那裏,卻偏偏好像與世隔絕,令人眼中看來,身形幻明幻暗,所立之處周遭丈許之內,有著隱晦不能以肉眼見到的繁複靈紋悄然出沒,宛如遊蛇一般。


    姚家統共來了四位太上,五位長老,家中子弟來得倒也不是很多,卻有許多紮根南城北域的小門小派隨之而來,能夠叫得上名號的沒有太多,寥寥三五座勢力罷了,卻是個一呼百應的局麵。


    年輕一輩的領軍人物,自然便是這一代的姚家麟子,恭謹謙和,看似與人為善,此間正安安靜靜站在最前方的一艘扁舟船頭,不顯山,不露水,就連一身氣機都給完全內斂下來,故而此人究竟是個怎樣的修為境界,外人無從得知,隻有些許明眼人能夠隱約察覺,這位姚家麟子身上竟然沾染了一些墓穴中的陰氣死氣,故而腰間玉佩總是無風自動,搖搖晃晃,看似是在一旬前離開臨山城後,趁著這段時間進過一座不知位於何處的大墓,這才導致今日現身之時,身上那些陰氣死氣還未完全散盡。


    南方那座火氏妖城,最為惹人矚目。


    身為火氏妖城代城主的中年漢子,身寬體胖,胸懷敞開,周身纏繞赤紅火煉,肌膚燦燦已經如同熔爐中的鐵水一般,氣息凶戾,殺性蓬勃,熾盛熱浪將其所在之處下方的湘水都給燙的滾滾翻湧,蒸發成濃鬱霧氣,也就導致火氏妖城這一群人所立之處方圓裏許之內,再無他人。


    火氏妖城來了統共四位太上,六位長老,其中足有八人的臉頰兩側,都有妖族化身之後保留下來的火紅鱗片。


    年輕一輩的領軍人物,自是那位上不得台麵的火氏麟子,不同於那位姚家麟子不願賣弄,而是修為境界確實不高,沒有淩波而行的本事,就隻能乘船而行,這會兒正盤腿坐在船頭那邊低著頭顱,沉默不言,身後還跟著一位城中長老,正以自身氣機庇護這位火氏麟子,以免會被那位代城主身上示威一般刻意顯露出來的熾盛氣浪,將他當眾灼傷。


    除此之外,便是北城東域的姬家。


    姬家族主同樣親自到場,是個雙眸狹長,看似有些氣質刻薄的陰柔男子,周身玄光籠罩,紫氣萬道幌幌燦燦滾紅霓,似是對於紅香閣的這件事最為上心,一身殺機不曾內斂,直指紅香山上的大霧蒙蒙。


    姬家統共來了四位太上,三位長老,說起來好像數量最少,卻又無論長老還是太上,皆乃聖道中人,也似是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將紅香閣秘而不宣的立閣之本打破砂鍋問到底。


    年輕一輩,除了姬家子弟之外,還有許多北中學府的弟子學員,林林總總算下來,竟有三五十人,最差最差,隻論修行天賦,都能稱得上天之驕子,甚至其中兩人的修為境界,就算比起最當先的姬家麟子姬尚文也絲毫不弱,同為鳳毛麟角一般的人物,隻是因為出身卑賤,一個來自不為天下人知的邊角之地,一個來自俗世,方才需要一個能夠幫助他們站穩腳跟的靠山,恰好撞見姬尚文在北中學府大行其道,幾乎沒有太多遲疑,就立刻答應下來歸於姬家。


    是真不知姬家此舉暗藏古怪,還是膽大包天,自信過頭,方才無懼於此?


    外人自是無法得知此事。


    但毫無疑問的是,姬家麾下的這群年輕一輩,最是引人注目。


    可話又說了回來,正如那日尉遲夫人與雲澤所講的那般,如今的這座天下,畢竟不是這些年輕人的天下,因而再怎麽引人注目,包括四家麟子在內,都不是什麽值得太過注意的存在,而這些人之所以跟隨到場,目的也不過是為了露一露麵,漲一漲見識,壯一壯聲勢,說得好聽了,他們都是各家未來的中流砥柱,說得難聽了,就是一群烏合之眾。


    無論何時,天下都不會是年輕人的天下,而是那些已經在這世上摸爬滾打了許多年的人的天下,他們還遠沒有年老體衰,心氣不再,也已經丟掉了最初的青澀無知,不再稚嫩,所以他們才能運籌帷幄,意氣風發,甚至張牙舞爪,離經叛道。


    這是他們的天下。


    這也是他們的山河。


    ...


    臨山城最近兩天忽然多了一位打更人,誰都沒有見過他的真容,隻知道這家夥好像就隻會一句“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喊話時還會夾雜一陣極為古怪詭譎的嬉笑聲,並且從來不按規矩敲竹筒,一更天的時候敲著五更天的響,一慢四快,二更天的時候敲著四更天的響,一慢三快,最開始的時候,現住城裏的這些人還以為就是前後顛倒了過來,就以為三更天總得是個三更天的響,結果卻是一更天那般一慢一塊,再配上那夾雜嬉笑聲的“天幹物燥,小心火燭”,真是鬧得人心惶惶。


    其實本不該如此,畢竟如今還在臨山城的這些人,哪個單獨拎出來不能算是一方梟雄?就連修為境界最低的那個,都是煉虛合道大能境,又豈會如此輕易就被嚇到?


    但怪就怪在哪怕城裏住著那麽多的聖人修士,也從來沒有誰能將這前兩天夜裏忽然冒出來的打更人給逮出來。


    那夾雜著嬉笑聲的“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和不合時宜的敲竹筒聲,每次出現的時候,總能一瞬間就清晰響遍城中的每一條大街小巷,在細雨連綿中悠悠回蕩,然後就會出現一個又一個似實還虛的人影,在街頭巷尾蹦蹦跳跳,有頭戴圓帽的白臉男人,臉頰兩邊各自畫著一個胭紅的圓形,手裏提著一盞大紅燈籠,麵帶微笑,走街串巷;有全身上下不著寸縷的稚童,眼眶烏黑,光著屁股滿大街跑;有看似不過二八妙齡的少女現身一座又一座胭脂鋪中,描眉畫眼;有豐腴婦人用力扭著腰肢,擺動肥、臀,衝著無人之處搔首弄姿。


    看似真實存在,卻又皆為虛幻。


    白馬書院的那位教書先生,昨天夜裏還在喝茶的時候,就恰好碰見了那麽一早,被一個模樣不能說是模樣醜陋,隻能說是奇醜無比的婦人遠遠盯上,哪怕這位教書先生正坐在茶樓而成喝著自帶的茶水點燈看書,那婦人就這麽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這位教書先生旁邊的窗戶外麵,臉皮褶皺,又如蟾蜍一般全是大大小小的疙瘩,流淌膿水,胸脯碩大得嚇人,屁股也是,卻偏偏穿著如同風塵女子一般,隔著窗戶衝著這位教書先生搔首弄姿,差點兒沒將這位教書先生嚇出個好歹。


    再之後,一股浩然正氣衝天而起。


    隻是等到那位教書先生氣喘籲籲地收手之後,卻忽然發現,那婦人依然憑空懸在茶樓窗外,甚至已經故作妖嬈地拔下來肩頭的衣裳,將那滿布黑斑的碩大胸脯露出一半。


    那教書先生看得一陣惡心作嘔,臉色蒼白,好不容易強忍下來,扭頭就跑,強行闖上了北中學府,再一回頭,才見到那鬼影婦人竟然還在身後。


    據說,隻是據說,那位教書先生當場就兩眼一翻昏死過去,而當時在場的四位學府府主,也都陣陣頭皮發麻。


    自從那日之後,細雨連綿之下,那“天幹物燥,小心火燭”的聲響,就好像是撞爛了北中學府的護山大陣,同樣出現在幾座山上,隻是各種鬼影的數量明顯要比山下那座臨山城中少了許多。


    至於打更人的聲音,隻在每兩更天交替的時候,才會忽然消失那麽一盞茶左右的時間,之後就會再以嬉笑聲起,繼續敲著竹筒喊著“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有點兒說不出來的邪乎。


    所以最近兩天的臨山城,包括北中學府,總是人心惶惶。


    無論是真的鬧鬼,還是有人暗中作祟,敢在如此數量的聖人眼皮子底下做出這些事來,並非還能一直安然無恙,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但在如今,真正惹人猜疑的不是這背後之人究竟是個什麽來曆,什麽修為,而是那層出不窮的鬼影,究竟是個怎樣的手段。


    今兒個已經是那打更人來到林山城的第三天。


    站在高處往下看去,這座本應已經空掉的林山城,竟然好像已經恢複了往日的繁華,細雨連綿之中,滿城燈火,燦爛輝煌,並且隱隱約約能夠聽到“人聲鼎沸”。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明明聲音不大,甚至還是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地傳來,卻偏偏又能讓人感覺到人聲鼎沸。


    且看去,大街小巷滿是陰鬼邪祟,真叫一個萬人空巷。


    那邊正在胭脂鋪子上雀占鳩巢做生意的豐腴婦人,一隻眼睛黑洞洞的,爬滿了蛆蟲,十根手指斷了三根,少了兩根,尤其右手,隻有食指拇指還算完好,便捏著一張看起來就是腥臭無比的手絹招呼來往鬼祟,很快便有一個又一個妙齡少女一般的可怖陰鬼聚攏過來,拿了鋪子上被原本主家留下來沒能全部帶走的胭脂水粉描眉畫眼,不過短短片刻,就給弄得一片狼藉。


    那邊的布匹成衣鋪子裏,有位滿身汙血流淌不止的半張臉女子,大大方方褪去了身上那件已經滿是汙血的衣裙,然後拿了布匹胡亂纏在身上,很快又被汙血浸染,就被她再次脫下,重新拿了旁邊的一件新衣纏在身上。如此往複,原本好生生還待回來重新開門做生意的一間鋪子,就徹底沒法兒再看。


    大街小巷,到處都在上演著幾乎同樣的情景。


    北中學府,中央主峰的山道上,包括四位府主以及許多弟子學員家中長輩在內的一眾人,眼睜睜看著那位薑家聖人鼓起勇氣,上前幾步,迎麵走向一個沒了雙腿正在爬山的乞丐麵前。


    薑家聖人神情緊繃,臉色發白,上前之後便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任憑鬼影穿身而過。


    一瞬間,薑家聖人臉色急變,張嘴嘔出一口腥臭膿血,整個人立刻癱軟下來,麵容鐵青,呼吸顫抖不止,口鼻之間止不住地往外流淌黑霧,落地之後,立刻便結黑霜,順著黑霧流淌逐漸蔓延出去。但在薑家聖人的身後,那沒了雙腿的乞丐,還在靠著雙臂艱難爬山,從唯恐避之不及的眾人中間緩慢經過之後,一群人這才立刻上前,或是丹藥,或是符籙,足足半個時辰之後,才終於使那已經氣若遊絲的薑家聖人,逐漸穩定下來,好歹是不再如同先前那般,通體冰涼僵硬,宛如死人一般。


    有人將那薑家聖人送上山去,將其擱在那座姬家拿出的古鍾下方繼續調養生息。


    而在山道上,則是一群人默然無言,忽而見到山下又有一道搖搖晃晃的鬼影走了上來,立刻避之如虎,將山路讓開,隻能眼睜睜瞧著這搖搖晃晃遍體淋血的鬼影逐漸消失在高處,至於最終又會去往何方,就無一人能夠知曉。


    一道嘻嘻哈哈的聲音忽然出現在山路上,哪怕此間空曠,也依然有著莫名的回音出現在眾人耳邊。


    大能也好,入聖也罷,包括聖人,都在一瞬間神情緊繃。


    緊跟著。


    “天幹物燥...”


    “小心火燭...”


    “天幹物燥...”


    “小心火燭...”


    它帶著某種極為古怪的腔調重複唱著這句不合時宜的話,卻又極為清晰地回蕩在這條山路上,中間夾雜著某個人嘻嘻哈哈的聲音,同時伴有一陣孩童嬉笑打鬧的聲響,清晰無比地出現在每一個人耳邊。


    細雨連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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