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龍抬頭,和風化雨,陽氣生發。


    市井坊間關於這一天的習俗忌諱有很多,像是圍糧囤、引田龍、敲房梁、理頭發、煎燜子之類,又有忌動針線、忌擔水、忌諱蓋房打夯之類,天高地闊,各有不同。


    但山上修士不太講究這些細碎瑣事。


    畢竟山上一甲子,出山猶年少。


    許是因為經曆得多了,亦或深知這所謂的龍抬頭,不過是凡夫俗子的懵懂無知,所以很少會有山上修士在意今兒個會是什麽節日,明個兒又是什麽節氣,年年歲歲,歲歲年年,一年四季走過了一遭又一遭,總是如此。


    細雨連綿。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咚,咚咚!


    敲響竹筒的聲音,回蕩在大街小巷,從北中學府的那座山上,到臨山城這處山下,無一幸免。


    比起最早的時候稍有不同,擱在最近幾日,無論是那如泣如訴的女子嗓音唱出的“天幹物燥,小心火燭”,還是按照固定節奏敲打竹筒的聲音,已經不會在有任何停頓,其中夾雜著嘻嘻哈哈的詭譎笑聲,伴隨著稚童嬉笑打鬧的聲響,女子愁腸百轉的低聲啜泣,遲暮老人的沙啞歎息,一聲又一聲,一遍又一遍。


    無論年輕一輩的學院弟子也好,還是那些老一輩的聖道修士也罷,自從這打更聲出現到今天,尚且不足一旬時間,卻幾乎所有人都已經被它折磨得滿臉憔悴,所幸隻需小心避讓那些漫無目的四處遊蕩的鬼影,就不會再有任何危險,若非如此,隻怕如今的臨山城就已經徹底人去城空。


    兩天前,北中學府的那位姬家府主,已經動用了藏在那座主峰大殿中的滄桑古鍾,鍾聲渾厚,幽幽回蕩,卷起陣陣肉眼可見的漣漪擴散出去,將虛空都給震得憑空撕出一道道裂痕,繼而崩塌,恢複,再崩塌,恢宏聲響傳遍了整座臨山城。可即便如此,這漫無目的遊蕩在大街小巷甚至已經闖入北中學府的鬼影,也依然沒有絲毫減少,反而是吸引了不少鬼影爬上主峰,聚集在那座主峰大殿的周遭,任憑鍾聲回蕩,也一切如常。


    那位險死還生的薑家聖人,被迫轉去了靈山。


    姬家貢獻出來用以當作壓陣之物的巨大古鍾,依然停留在主峰大殿,已經徹底脫離了那位姬家府主的掌控,綻放出千奇百怪的各種異象,卻又並非是如先前那般龍鳳呈祥,霞光萬道,反而晦暗深沉,血光隱現,連同北中學府的這座護山大陣,也被徹底破去了其中一角,高山上的凜冽寒風止不住地灌入其中,又有細雨陰冷,連綿不斷。時至今日,那北中學府原本四季如春的主峰山頂,就已經變得積冰三尺,再無人煙。


    自從那位紅香閣麟女梳攏問紅塵之日到如今,方才多久?


    煉丹山的山頂上,那位姬家府主掰著手指算了算,然後皺緊眉頭深深歎了口氣。


    方才不過半月左右。


    可這原本也能算得上是極盡繁華的臨山城,卻不知怎的,就莫名其妙變成了這幅模樣,連同這座聯合了北城四大世家聯手建成的北中學府,也沒能幸免於難。而在其中,又數姬家最為損失慘重,並不僅僅隻是被人破去了姬家鎮守的陣法一腳,就連壓陣之物的那座古鍾,如今都已經落在了這場鬧鬼之事幕後主使的手中。


    古鍾的來曆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


    就像洞明聖地有著那麽一座古戰場,南域薑家有著那麽一座所謂的薑家秘境,其實東域姬家也同樣有著那麽一處與之相仿的古界小洞天,隻是不同於洞明聖地將那古戰場當作立身之本,姬家的那座古界小洞天,更大的作用還是在於曆練族中那些年輕子弟。


    這座看似碩大的古鍾,便是來源於那座姬家秘境,但要繼續探究這座古鍾更加具體的來曆,哪怕這位姬家府主也同樣說不出來,就像那座薑家秘境一樣,明知那座古界小洞天的最深處肯定有著某座古老文明的遺跡存在,卻偏偏因為各種異獸的盤踞,凶險萬般,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就隻能無奈放棄一探究竟的打算。


    至於這座古鍾,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古鍾本身是以天外隕鐵雜糅玄黃之氣煉製而成,算得上一件品秩極高的頂級法寶,隻是其上篆刻許多奇異紋絡,雖然能夠看出皆以靈紋之法刻就,最適合用來作為靈紋大陣的壓陣之物,但這些紋絡的具體含義卻又讓人不明不白,似乎整體就是一種作用獨特的陣法,可偏偏姬家上下許多見多識廣的老輩修士用盡了各種手段,也依然無法將其催動。


    似乎唯一可行的就隻有搖晃古鍾使其傳出聲響,殺力固然極大,卻也對於修士本身的各種損耗極其嚴重。除此之外,就隻有作為壓陣之物的時候,會有最早那種龍鳳呈祥,霞光萬道的異象呈現,但也僅僅隻是呈現罷了,雖然古鍾本身對於陣法的“鎮壓”之用效果非凡,但姬家畢竟不是什麽精於靈紋陣法的世家,便於其而言,古鍾的存在就形同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便給隨手丟在角落吃灰已久。


    直到後來北中學府建立,這負責坐鎮北城四域的四大世家需要各自拿出一件壓陣之物,用來保證北中學府的陣法足夠穩妥,這才終於是被姬家想到了這座古鍾,直接丟了出來。


    就連姬家曆史上包括如今那位大聖修為的老族主在內,都不能將這古鍾研究明白,亦或將其煉化,使之成為臂助之一,便是真的來頭極大,又有何用?


    可如此輕易就便宜了別人...


    哪怕這位姬家府主隻是一位姬家本姓的太上而已,也或多或少覺得有些不太甘心。


    雖然不是我的東西,可那也是我家的東西,哪怕再怎麽沒用,就隻能擺在那裏顯得好看也是我樂意,暴遣天物就暴遣天物,但憑什麽非得給你啊?


    姬家府主有些悶悶不樂。


    煉丹山山主,那位身段頎長的老人忽然來到山頂,在這位姬家府主的背後站定,目光遠遠望向主峰那邊。盡管周遭五座懸空山的山頂高度要比中央主峰矮了不少,可在此間,也依然能夠勉強見到一些來自那座古鍾的異象顯化。


    龍鳳呈祥仍是龍鳳,霞光萬道仍有萬道,但卻變得晦暗深沉,血光隱現,怎麽看都沒有呈祥之勢,怎麽看也沒有霞光之相,反而龍是死龍,鳳是鬼鳳,就連那滾滾萬道的神光,也隱隱之間浮動著凜凜猩紅,好似一片血海中沉浮著死龍鬼鳳相互纏綿。


    煉丹山山主忽然言道:


    “按照提前送來的消息,包括族主在內的那些人,倘若不出意外,今晚入夜之前,日落之時,理應就會趕到臨山城。”


    姬家府主嗓音低沉地“嗯”了一聲。


    煉丹山山主繼續言道:


    “族主信中問了臨山城如今的境況。傳信之人如今還在山上等著。”


    姬家府主並無意外之色,閉上眼睛,抬手揉了揉兩邊太陽穴。


    盡快回信倒是不必,畢竟與那姬家族主同行之人,還有瑤光聖主,姚家族主,以及火氏妖城那位代城主,盡管姚家火氏的重心並未放在北中學府,但在這包括中央主峰在內的六座山上,肯定也有姚家火氏出身的子弟,瑤光那邊就更不必多說,暫且拋開山下臨山城中那座禦法堂的坐鎮長老不提,僅在北中學府,就有不少瑤光出身的弟子,連同那位欲仙子趙飛璿,如今也還在靈山。


    所以他們不可能不提前詢問臨山城如今境況,同樣也必定有人早早回信,並且闡明了一切。


    至於來到臨山城附近之後,究竟入不入城,是否要對孟萱然直接發難,逼出雲家孽子,四人之間雖然難免相互推諉一番,但最終也難免有人要拍板做出最後決定。


    這件事不是他這位姬家出身的學府府主應該操心的事。


    “如實回應即可。”


    煉丹山山主聞言點頭,轉身離開。


    姬家府主在原地逗留片刻,稍作沉吟,忽而起身下山,一路淩虛蹈空,很快就來到林山城上方。頭頂鉛雲沉重,帶著某種莫名的壓力,讓這位已堪聖人之境的姬家太上不能再如往常一般站上雲端,就隻能淋雨站在鉛雲之下。


    低頭俯瞰。


    有人抬頭望來。


    緊隨其後,便有一道雪白劍氣拔地而起,比起北中學府的那座中央主峰還要更加粗壯許多,氣勢磅礴,恍若倒衝鬥牛的一條雪白瀑布,轉瞬即至。


    姬家府主一瞬間毛骨悚然,手掌一拍氣府,立刻取出了一尊圓肚三腳兩耳鼎,赤銅顏色,其上繪有山川草木三百三,皆以靈紋之法篆刻其上,雙掌往這丹爐圓肚的兩邊一拍,鼎爐立刻迎風見漲,變作三丈三尺三,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滴溜溜旋轉,圓肚前後左右各開一孔,人頭大小,噴吐熾盛焰光,夾雜著縷縷青翠之色。


    卻隻一瞬,這看似玄妙萬般的圓肚丹爐就立刻被那劍氣摧毀得半點兒不留,連同姬家府主本人,也劍氣衝刷之後身軀變得殘破不堪,一條命丟了能有大半條,這還是尉遲夫人手下留情,將那如山劍氣絕大部分的殺力集中在了那座丹爐的緣故,若非如此,這般粗壯的劍氣衝刷而過,這手段本事比起尉遲夫人差了何止一籌的姬家府主,又怎麽可能還有命在?


    但毀去了對方的本命法寶,就算不是本命之物,也是一件品秩極高的法寶丹爐,尉遲夫人已經煩悶了好些天的心情,立刻變得極其不錯。


    那姬家府主憤懣不已,卻又偏偏不敢多說,誰讓對方的腦袋上麵頂著一個絕世劍修的大帽來自,這可不是他能對付的狠碴子,隻是原本還想窺探一下這座富貴府邸中幾位聖道修士如今的狀態,是否已經因為那隻不明來曆的打更鬼,就被折磨得疲憊不堪,卻不想,才隻剛剛站定,就險些丟了性命。


    姬家府主來去匆匆。


    灰溜溜逃竄。


    至於那封送到姬家族主手中的回信之中,就肯定還會隨之添上相當濃墨重彩的一筆。


    而這邊劍氣衝宵的巨大動靜,自然也已經驚動了城中上下幾乎所有修士,畢竟如此粗壯的一條雪白劍氣,哪怕凡夫俗子,也肉眼可見,更枉論氣機翻湧之可怕,甚至將那已經壓抑了許久的鉛雲厚重都給捅出了一個碩大的窟窿,盡管很快就被旁邊的黑雲重新填補,掩去了天光,但也依然是被許多人見到。


    尉遲夫人果然還是那個尉遲夫人,隻憑劍氣,也能如此不講道理,輕易破去這層已經有過許多人嚐試,卻最終是以失敗告終的厚重鉛雲。


    府邸之中。


    雲澤感受外界氣機翻湧,走出門來,先是看了一眼涼亭那邊還在對著那些書本用力瞪眼的柳瀅,而後方才轉頭看向那位正在屋頂淋雨喝酒的尉遲夫人。


    後者擺了擺手。


    “一條自己找死跑來探路的小爬蟲罷了。”


    言罷,便舉起劍氣葫蘆灌下一大口酒。


    尉遲夫人依然眉關緊蹙。


    有人撞上門來讓她出手發泄了一通,心情自然是有所好轉,但卻並不意味著尉遲夫人真就心情大好,那如泣如訴的“天幹物燥,小心火燭”,依然時時刻刻響在心湖之中,實在是讓人煩躁不已,瞧瞧,就連那一向乖巧聽話又懂事的小丫頭柳瀅,都忍不住會有情緒失控的時候,猛地一巴掌拍在桌麵上,瞪著一雙滿布血絲的眼睛咬牙切齒盯著桌上那本《煉劍正經》,就連臉皮都在跟著一起用力,表情都變得猙獰了不少。


    這根往日裏的柳瀅比起來,還真是天壤雲泥。


    尉遲夫人幽幽一歎,抬頭揉了揉眉心。


    倘若不是心煩得厲害,她也不必每天跑出來淋雨喝酒了。


    尉遲夫人忽然坐起身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濕溻溻的頭發,轉過臉來看向雲澤,苦笑問道:


    “你小子的耐心倒是極好,以前還真低估你了,每天都被這鬼東西又吵又鬧,也真虧得你能這麽平心靜氣。”


    雲澤雙手揣袖,悶不吭聲搖了搖頭。


    之後便轉身回去屋裏,繼續修煉混元樁功。


    尉遲夫人撇了撇嘴,一仰頭,繼續躺在屋頂上淋雨喝酒,隨後眼珠子一轉,注意到了遠處某座高閣頂層的美人靠處,那位紅香閣麟女正背對這邊坐在那裏,發絲飛揚,紗裙獵獵,但無論是側臉時微微露出的臉頰膚色,還是脖頸手腕,全都一片慘白,不帶半點兒血色。


    她就坐在那裏,側著臉,看向這座臨山城。


    慘無人色的唇瓣輕輕開合,一遍又一遍地唱著同樣的一句話。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魚紅鯉”忽然擰過頭來,身體卻一動不動,就這麽直勾勾地看向尉遲夫人,唇瓣依然開合不止,然後一邊唱,一遍露出一個嫵媚動人的笑。


    四目相對。


    尉遲夫人撇嘴嗤笑一聲。


    “就這?”


    話音未落,尉遲夫人忽然手腕一轉,食指中指並攏伸出,往上一抬,那座高閣立刻就被一道雪白劍氣淹沒進去。


    做完了這些,尉遲夫人便不再多看。


    諸如此類的事情已經發生過不下十回,但每次看似劍氣都將“魚紅鯉”淹沒進去,卻每次都沒能如願斬了這隻打更鬼,隔不多久,它就會重新出現在另一個地方,仍是維持著那位紅香閣麟女的模樣。


    至於臨山城中另一位與她一般,同樣能夠憑借神識亦或感覺找見這隻打更鬼的楊丘夕,卻是對它置之不理。


    倘若兩人聯手,有沒有可能宰了這家夥?


    尉遲夫人一邊舉起劍氣葫蘆大口喝酒,一邊考慮著這個問題。


    隻憑如今的楊丘夕可能不太足夠,但如果那家夥能夠解開心結,重回大聖,而她也再無保留,或許還有一定的可能。畢竟其他人或許看不出來,但尉遲夫人卻是對此心知肚明,那強行占據了魚紅鯉這具身軀的打更鬼,分明就是一隻鬼族大聖,至於手段為何如此詭異,又為何特意在這臨山城布下這場化陽為陰的大局,尉遲夫人就有些想不通了。


    但更讓人在意的,還是這隻打更鬼的具體來曆。


    陽世人間,已經多少年沒有出過鬼族大聖了?


    甚至是入聖鬼修都沒有。


    自從人皇崛起,平定了上古之後群起爭鋒的那場大亂之後,人間少說也已經有了十萬年太平,在這期間,按照那些史書記載中提到的鬼修來看,似乎修為境界最高的一個,也才隻有煉虛合道大能境。


    而無論何種修士,修為境界都沒有一蹴而就的可能。


    再加上那位近古人皇不同於上古妖帝,更不同於亂古靈神,對於人間太平看得很重,絕不會容許這麽一個不僅不該屬於陽世人間,並且甫一現世就大肆作惡的鬼祟藏身人間。


    所以這隻忽然出現在臨山城的鬼族大聖,究竟從何而來?


    尉遲夫人實在是想不明白。


    ...


    不止尉遲夫人想不明白,姬家族主姬無月,瑤光聖主姚宇,姚家族主姚建,包括那位火氏妖城的代城主,以及跟隨其後的眾多年輕一輩以及小門小派,同樣有些想不明白這件事。


    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日落之時,這座被那慘淡黑雲死死壓住的臨山城,就已經變得如同黑夜一般。


    卻有萬家燈火。


    這很奇怪。


    城中大街小巷“人來人往”,就隻是一群沒有真實存在的鬼影罷了,至少看起來它們並不像是真實存在,更像海市蜃樓一般,不知是從什麽地方投影而來,但在不存在的同時卻又真實存在,它們可以輕易穿過一位聖人的身軀,並且隨之奪走活人生機,那位最早鼓起勇氣嚐試的薑家聖人就是最好的例子,隻是因為被“人來人往”中的某個鬼影穿過身體,就差點兒,隻差一點兒,便會慘死當場。


    天黑之後,鬼也點燈。


    臨山城外的一座山上,聖光耀眼,像是一輪大日升於山上,比起城內的萬家燈火還要璀璨輝煌。


    瑤光聖主依然不肯摘去聖主之名,而不肯以門主宗主之類的稱呼對外自稱,顯然是很在意這些浮於表麵的東西。但瑤光畢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哪怕已經沒有了大聖坐鎮,也依然不容小覷,所以沒有誰會在意這點小事。


    一個稱呼而已。


    姚宇將手中傳來的回信抖了一抖,任其化為灰燼。


    “入城。”


    預料之中的相互推搪沒有發生,也似是已經預料到了另外的三家並不願意承擔做出這個決定之後,就會隨之而來的各種後果。但其實姚宇也不太願意承擔那至少是在目前看來,因為那隻打更鬼的出現,就忽然變得不再明朗的後果,可總得有人站出來才行。


    姬家跟這些姓雲的之間,除了一些小摩小擦之外,沒有什麽太大的恩怨,至於姬家族主姬無月為何又會忽然站在自己這邊,姚宇至今也沒有猜出一個大概,但卻知道姬無月這人肯定不是為了將那紅香閣的立閣之本打破砂鍋問到底,這對姬家而言,沒有什麽太大的好處,尤其姬家如今正值鼎盛之時,紅香閣的那點兒底蘊,對於姬家而言,也就隻能勉強夠得著“微不足道”四個字。


    僅此而已。


    至於姚家和火氏。


    火氏那位代城主暫且不提,本身就不是什麽能夠拿定主意的存在,畢竟火氏妖城至今也還全在那位火氏老嫗的手中掌握,就連代城主一職,也隻是因為火氏老嫗需要坐鎮火氏妖城的底蘊,避免大道偏頗的流失,這才不好親自出馬與他們這些小輩一起攪風攪雨,才會臨時安在這人身上,想要讓他做出這個需要承擔後果的決定,幾乎沒有任何可能。


    而那姚家族主姚建,就隻會悶不吭聲,究其原因,還是在於姚家至少在表麵上還沒跟那些姓雲的撕破臉皮,再加上一個陳子南的存在,就切實處於一個進退有餘的地步,所以姚建這人絕不僅僅隻是拒絕做出這個需要承擔後果的決定,之後很大概率難以免去的一番唇槍舌戰,肯定也會作壁上觀,既是待時而動,也是待勢而動。


    狗雜碎!


    姚宇眼神陰鷙看向不遠處淩虛蹈空的姚家族主,後者也似有所察覺,回頭看來,麵上露出些許笑意,輕輕頷首。


    姚宇隻冷哼一聲,率先抬腳邁出一步,無視了無形之中已經籠罩了整座臨山城的晦暗陰氣,周身聖光籠罩恍如璀璨大日的身影,一瞬間便出現在那座富貴府邸的上方,整座臨山城隨之而亮。


    緊隨其後,姚家族主,姬家族主,火氏代城主,一一現身,包括聯手四家隨之而來的諸位太上,也隻落後半步就來到林山城上方。除此之外,另有許多年輕一輩隨同各家長老湧入城中,卻也未曾走過那些大街小巷,反而是一個接一個地兔起鶻落,在城中那許多建築之間起落跳躍,目的是與北中學府那些依然逗留在此的年輕一輩一般無二,都是為了一觀聖人之戰,想要借它山之石以攻玉。


    也正因此,聯手四家的各位長老,便比之四位聖道修士,慢了許多,卻也不過短短片刻便已帶領眾多年輕一輩湧入城中,未曾靠得太近,隻在十裏之外便停下腳步。


    一眼望去,那諸多亭台樓閣之上,滿滿當當全是人影。


    至於那些不僅愚昧無知,並且消息不夠靈通的小門小派,就難免遭了秧,甫一入城,就立刻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死了不知多少人,一個接一個地生機消逝,淪為行屍走肉一般,身軀僵硬搖搖晃晃,順著腳下已經踏上的街道湧入城中。


    這座已經死寂了足足半月有餘的臨山城,忽然就變得“熱鬧”了起來。


    一道道洶湧氣機忽然衝天而起。


    幾乎全在北中學府的六座山上,各自施展手段庇護自家後輩子弟,遠觀這場再有不久便會驚現城中的驚天風雨。


    烏雲翻卷,細雨連綿。


    咚,咚咚!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那如泣如訴的女子嗓音,依然在不停回響。


    來到臨山城上方之後,那身為瑤光聖主的姚宇就心頭猛然一跳,抬頭看向壓在頭頂的那片慘淡黑雲,聖光之下,眉頭緊鎖。再之後,姚宇一雙眼眸就立刻綻放出璀璨聖光,如火如荼,熠熠燃燒,可即便如此,黑雲依舊死死壓在臨山城上空,因為諸多氣機攪動,翻卷不止,甚至已經開始隱現雷光。


    無形中的壓抑感覺,讓人心頭沉重。


    隨後目光掃視全城,卻依然沒能找見這女子嗓音究竟從何而來,倒是瞧見了不少落在鱗次櫛比之間極為突兀的深坑,由何而來,之前的回信當中已經有所提及,乃是尉遲夫人不知如何竟然找見了那隻打更鬼,悍然出手之後,才會留下這些深坑。


    姚宇心頭一陣煩悶沉重。


    目光掃過周遭。


    瑤光共有三位太上,姚家四位,火氏四位,就連似乎誌不在此的東域姬家,也同樣來了四位太上。


    前前後後,就是統共十九位聖道修士。


    十二位聖人,七位入聖,羅列各方,無形之中就已經堵住了這座府邸中所有人的所有退路。


    但要比起二十多年前的那次來講,規模要稍小一些。


    但瑤光和姚家,實在是已經沒有更多聖道修士,心有餘而力不足,遠不及姬家與火氏的猶有餘力,畢竟二十多年前的那次圍殺之局,早已暗中聯合的瑤光姚家,實在是為之付出了太多太多,前前後後方才二十多年,遠不足夠他們休養生息。


    好在是這次的骨頭似乎沒那麽難啃。


    尉遲夫人最先現身在府邸中的一座高閣樓頂,抬著頭,仰著臉,一個一個伸手指著數了過去,然後嘴裏咂舌兩聲,忽然臉色一沉,就有統共一十九道雪白劍氣拔地而起,每一道劍氣都粗壯如同山峰一般,衝宵直上。


    統共一十九位聖道修士,臉色全都一沉。


    姚宇冷哼一聲,抬手虛壓,一身聖光陡然間爆湧四方,與之同時,姬家族主周身玄光大作,覆蓋蒼穹,紫氣萬道幌幌燦燦滾紅霓,火氏妖城代城主與那姚家族主同樣各施手段,相助旁人打散了那看似氣勢洶洶的雪白劍氣。


    劍修確實殺力極大,但如此分心,難免力有不逮。


    絕世劍修也不會例外。


    姚宇一身聖光如荼,淩空蹈虛,雙眸璀璨猶如兩顆璀璨星辰,猶比大日還要更加明亮,照耀這座已經入夜的臨山城恍如白晝一般。


    “尉遲夫人,話都不說就直接出手,是否有些不太合適?”


    府邸高閣之上,尉遲夫人隨手摘下了腰間劍氣葫蘆,喝酒之前,嗤笑一聲,而後方才將那劍氣葫蘆高高舉起,酒水流作一線,落入口中。


    府邸中的另一座高閣之上,席秋陽忽而現身,白發飛揚。


    “瑤光之心,路人皆知。”


    話音方落,尉遲夫人一大口酒飲罷,已經臉頰酡紅,隨後朱唇輕啟徐徐吐出一口酒氣,一股劍氣暗藏的凶猛罡風,就陡然間席卷出去,直撲距離最近的火氏妖城代城主。


    那周身纏繞火煉,肌膚璀璨如同爐中鐵水一般的漢子,臉色陡然一變,當即暴喝一聲,雙掌一拍,便取了一件品秩極高的法寶大刀出來,通體如火,杆纏蝰蛇,被這漢子雙手握住,擰腰力劈,吐氣開聲喝了一個振聾發聵的“破!”字出來,便見火刀之下,陡然間流溢出璀璨雪白。


    罡風席卷,那漢子悶哼一聲,手中法寶大刀陡然間脫手而出,整個人也都倒飛出去,遠遠退後足有百丈,方才勉強穩住身形,已經遍體鱗傷,灼燙鮮血流淌果真如同鐵水一般,由自高空滴落在地,立刻將那街巷中的滿地積水蒸發成白霧陣陣。


    大刀遠遠落地,砸穿了一座茶樓,燃起烈火熊熊。


    火氏代城主嘴角流淌鐵水一般明亮的血跡,雙目圓睜怒瞠,死死盯著尉遲夫人。


    後者哈哈大笑。


    “糞坑裏的臭蛆蟲也敢跑來耀武揚威,連老娘的一口酒氣都頂不住,哪兒來的膽子竟敢站在老娘頭頂上!”


    尉遲夫人麵上神情陡然一凝,目光掃過天上眾多聖道修士。


    “全都給老娘滾下來!”


    話音一落,獨屬於絕世劍修的凜冽氣機,便陡然間拔地而起,從天而降,但凡肉眼所見之處,萬物一切,輪廓與色彩立刻分離,連著整座臨山城也都隨之轟然一沉,城池四周,隨之湧現黃土飛煙,生生將這方圓足有百裏之遙的巨大城池,壓下十丈之深。


    眾多聖道修士臉色急變,聖人修為雖然如負萬鈞,無比艱難,卻也能夠勉強對抗,隻是需要咬緊牙關,才能勉強維持身形不會墜落。


    氣勢之爭,與修為境界的關係會有,但卻不大。


    可即便如此,包括姚宇在內的一眾聖人修士,依然抵抗得格外艱難,而其他那些入聖修士,就幾乎是在一息之間,便全都被迫落地。


    其中兩人最是時運不濟,身形砸在街巷之中,撞見了街巷之間來來往往的無數鬼影,便連慘嚎聲都沒能來得及發出,一身活人生機,立刻消逝一空,變成了行屍走肉,渾渾噩噩四處遊蕩起來。


    姚家族主的眼神陡然間陰冷下來。


    已死兩人,其中一位便是姚家的某位入聖太上。


    卻還不帶姚建發難,就忽而眼角一跳,分明見到一抹烏光一閃而逝,緊隨其後,遠處某個煙塵升起之地,就陡然間傳來一聲慘嚎,緊隨其後,烏瑤夫人便手拎頭顱由自煙浪滾滾之中緩步踏空而獻身,隨手抬手一丟,那死不瞑目的頭顱就立刻飛向姚建這邊。


    姚家四位太上,兩位入聖,皆已身死道消。


    姚建麵上神情愈顯陰冷。


    “一言不發,便出手殺人,烏瑤夫人,如此做法,是否缺了些妥當!”


    烏瑤夫人神情漠然,充耳不聞。


    秦九州與徐老道一聲不響,出現在府邸前後兩座高閣之上,前者神情平淡,悶不吭聲,目光掃過眼前局麵之後,微微皺眉。後者手持青玉葫蘆,一身殺機沸騰不已,死死盯著瑤光姚家,手中那件王道聖兵隨之嗡鳴作響,葫蘆口徐徐吐出一股青氣,將他身形緩緩拖起,離開樓頂三尺有餘。


    姚宇目光掃過那些已經各自找了落腳之處的入聖太上,頂著尉遲夫人絕世劍修的氣勢威壓,忽然笑道:


    “造化青氣根源煉製而成的王道聖兵,手法粗淺,若非造化青氣本乃不可多得的天成之物,莫說王道聖兵,就連是否能夠成型都得兩說。雲溫書將那造化青氣根源給了你,真也是暴遣天物。”


    徐老道神情陡然一沉。


    “狗孫子廢話連篇!”


    姚宇不惱,順勢緩緩降下身形,將一座酒樓樓頂當作立足之處,目光掃過那座府邸,已經見到孟萱然與那黑衣小童各自出現在不同位置,就連衛洺、唐醴、寧十一、青雨棠、陸家平、羅元明幾人也都隨後各自走出房間,如臨大敵。


    姚宇目光最終看向始終貌似波瀾不驚的席秋陽,不急不緩開口言道:


    “我等此番前來,隻為孟仙子的大道之本。在場諸位也都心中了然,紅香閣的魚紅鯉梳攏那日,有個先天武道胚子的小姑娘看穿了魚紅鯉身上的無形氣機顯化,言作一團黑氣,讓她感覺很不好。”


    姚宇忽然輕笑一聲。


    “世人皆知,知書達禮之善輩,往往天性避離鬼蜮之人,也便是說,紅香閣魚紅鯉的大道之本,絕非善類。我等前些日子方才去過紅香閣,本欲一探究竟,誰曾想,紅香閣拒不肯言,甚至請了兩位妖城城主、天璿聖主,以及南城東域的媯家族主為其爭證清白。數日對峙,實在是相持不下,別無選擇,隻能來此。卻不知,魚紅鯉此間身在何處,孟仙子又是否願意配合我等,給出一個足夠明白的交代?”


    席秋陽麵無波瀾,目光直視姚宇,也似能夠看穿他那護體聖光一般,一雙眼眸暗中演化開天辟地之象,無形中的氣勢殺機與戰意,正在節節攀升。


    姚宇沉默良久,卻也依然沒能得到回應,隻得繼續言道:


    “楊兄何必這般如臨大敵,你我二人也能算得上是舊相識,昔日雖有過節,卻也不算深仇大恨,反倒楊兄,二十多年前竟以大能修為,提劍殺上瑤光聖山,傷我門中長老十餘,弟子數千,就連太上長老都被你斬了兩人。”


    姚宇緩緩抬手,指了指自己的一邊額頭,然後順勢下滑,隻是有著聖光護體,鮮少有人能夠真正看穿。


    “就連本聖主,也被你在臉上留下了一道無法磨滅的疤痕。”


    話音落定,城中忽然一片死寂。


    北中學府那邊自是對於此事有些了解,聽聞姚宇舊事重提,不會覺得太過驚訝,畢竟這件事算不上什麽隱秘,但在另一邊,那些隨之而來的小門小派,卻在安靜了半晌之後,陡然響起一片嘩然。


    席秋陽不曾予以理會,終於淡然言道:


    “多一道不多,少一道不少。”


    姚宇輕輕一歎,收手而立。


    “確實多一道不多,少一道不少,所以本聖主從來沒將這件事給放在心上,反而是一直心懷愧疚,畢竟當年楊兄提劍殺上瑤光聖山,卻被師父他老人家親自出手打碎了飛劍冰魄,又將楊兄打下山去,身負重傷,嘔血不止。那日之後,本聖主一直想找機會送些丹藥給楊兄,生怕楊兄這般人傑,會因此事落下後患。卻不知,如今的楊兄,可還安好?”


    席秋陽漠然不言,忽而抬手在身前輕輕一劃,便有一道璀璨藍光,隨著席秋陽手指憑空抹過,一寸一寸展露真容。


    劍身如冰,藍光湛湛,卻已滿布龜裂。


    姚宇見之,長長一歎。


    “楊兄如今雖為橫練體魄的純粹武夫,卻在自斬之前,亦乃不世劍修。飛劍冰魄實乃好劍,卻不想,竟會落到這般地步,實在可惜,可惜了。”


    話音稍稍一頓,姚宇轉而又道:


    “但此時畢竟乃是家師所為,本聖主自然不會推諉責任,稍後便有薄禮送上。隻是在那之前,本聖主實在不好讓這諸多同盟白跑一趟,還望楊兄能夠體諒則個,指明那紅香閣麟女魚紅鯉的所在之處,順便說服孟仙子盡力配合,再將那先天武道胚子的小姑娘借來一用,待得一切水落石出,”


    姚宇忽然笑了一聲。


    “本聖主,自當親手奉上青丘老祖那把本命飛劍的一尺劍尖,以作...賠禮,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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