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澤帶著柳瀅回去樓閣之後。


    “太平長安”四個複文大字,字間比劃流淌著秦九州的心頭血,晃著腥光嫣紅懾人,看似沒有半點兒太平長安的樣子,可卻死死護住了那座樓閣,保它太平長安。


    裏麵的聲響,半點兒傳不出來。


    但他究竟想做什麽,在場之人全都心知肚明,甚至他還暗中聯合了秦九州,想用自己的命,換回所有人的命。


    隻可惜,這場交易還沒開始,就已經被宣告停止。


    姚宇有些遺憾,原本可以兵不血刃,或許這句話說得有些不對,肯定不會兵不血刃,因為他還要斬草除根,所以兵刃染血是無法避免的,但卻可以省去很多過程和麻煩,用一個人的鮮血和生命,來結束這場已經拖延了很久並且還牽扯到了兩代人的恩怨情仇。


    有人問過,冤冤相報何時了。


    現在有答案了。


    斬草除根,煙消雲散。


    隻是相較於姚宇的遺憾萬般,姚建和姬無月的行動顯然更加果斷,在這場交易未始即終的一瞬間,這兩人就已經各自出手殺了過去,前者是因為姚家老族主帶走楊丘夕和尉遲夫人之前說的那句“速戰速決”,後者則是想要趕在姚宇幾人之前提早得手,將雲澤活捉,但他具體的目的是什麽,為什麽非得要活的,沒人清楚。


    火氏妖城的代城主依然站在原地,不曾著急。


    他的目的並不僅僅隻是雲家孽子的那條賤命,還有如今正被鎖龍陣困在原地動彈不得的一尺雪光。


    “咱們提前說好的,”


    火氏代城主伸手指了指一尺雪光。


    “事成之後這玩意兒得歸我,這是城主大人親自下的命令,你也已經答應了。”


    姚宇不置可否點了點頭。


    火氏代城主扯起嘴角冷冷一笑,看得出來這位瑤光聖主雖然答應得輕鬆,但其實有些不太舍得,不過這沒關係,如今的瑤光可不比以前的瑤光,沒有大聖坐鎮的情況下,便是再給他幾個膽子,也不敢食言而肥。


    天下皆知,火氏妖城那位遲遲不肯放權的老城主,是個徹頭徹尾的暴君。


    不是酒池肉林,昏庸無道的那種,而是凶殘且暴戾。


    神光驚天。


    身為姚家族主的姚建甫一出手,便是成千上萬道細如發絲的靈紋顯現出來,湧向那座覆護著整座府邸的大陣。秦九州這個偶然間得到了古老傳承的符籙派修士,盡管在於靈紋一道的造詣頗深,但靈紋畢竟不是那麽簡單的東西,它像尋常修士的修行一樣,分有各種不同的流派,而符籙一道與法陣一道雖然有著頗多相似甚至共通之處,甚至就連本質也有著一定程度的相仿,但終歸還是兩條截然不同的路。


    所以這座陣法,就隻堅持了短短片刻,便被那無數細如發絲的靈紋絞斷了陣法的部分紋絡,憑空撕出了一個巨大的缺口出來。


    但在姚建闖入其中之前,一股浩渺青煙,夾雜著恍如星塵一般的點點明亮,種種奇幻景象朦朦朧朧顯化於其中,從另一個方向翻湧而來,將那巨大的缺口死死攔住。緊隨其後,徐老道手中那隻青玉葫蘆便迎風見漲,變作常有一丈,其上原本肉眼難見的許多繁複紋絡便隨之清晰起來,遍布整隻青玉葫蘆。


    徐老道坐在上麵,大袖飄搖,花白發絲與胡須隨風而蕩,像個風流神仙。


    他擋在那座缺口前方,滿臉凝重之色,青玉葫蘆駕馭青煙,像是浮於水麵的一隻帆船,搖搖晃晃,晃晃搖搖,青玉葫蘆之下的青煙隨之蕩漾出層層漣漪擴散出去,更下方,青煙卷動,在徐老道的道法推演之下,隱約可見有著一朵天罡地煞青蓮花,花開一百單八瓣,徐徐綻放,朦朧飄渺,並不真切,卻到花開一百單八瓣,片片殺機,陣陣偉力,便引來大道合鳴之聲,錚錚作響,將天地洞穿,將星河斬斷。


    隨後朦朧景象逐漸變得清晰可辨,盡管各種線條依然不會顯得特別明朗,卻也依稀能夠見到千川浩渺,遠山凝翠,萬河奔騰,九曲黃沙,隨後千株老柏點綴千川,萬節修篁紮根遠山。更有奇花布錦開遍大河兩岸,瑤草噴香落定黃沙之畔,仙鶴唳,鳳凰翔,虎嘯鹿鳴麒麟吼,駿馬長嘶蛟龍吟。


    徐老道將手抽出大袖,右手虛握拳印,重重砸在攤開在下的左手手心。


    咚!


    天地之間有回響。


    麵前便是包括姚家族主在內的統共三位聖人,聞聲之後,心頭便猛然一跳,哪怕姚建也依然不能避免。


    卻見徐老道神色肅穆,嘴角忽然溢出一點血跡。


    隨後右手虛空拳印輕輕抬起,再一次重重砸下左手手心。


    咚!


    歲月長河的一段河水,忽然浮現在徐老道周遭,青玉葫蘆丈許來長,飄蕩在滾滾流淌的河水之上,起起伏伏,搖搖晃晃。


    大道之鳴,錚錚有聲,等到徐老道第三次右手捏拳砸在左手手心,那聽似一般無二的沉悶重響,便陡然響徹三千裏山河,長風浩蕩,漫卷而來,一瞬間,臨山城內飛沙走石,兵兵噗噗亂鬼神,風嘯唳急,猶似稚童哭喊吵鬧之聲,呶呶不休。


    那許多小門小派之人,被罡風一一吹入六髒六腑之中,凜冽罡風殺機洶湧,吹入體內,走正經,過命橋,毀氣府,穿九竅。方才不過短短片刻,除卻那些出自瑤光四家的年輕一輩有人庇護,尚且無妨之外,其餘眾人,但凡手段稍顯不足,修為境界稍有不夠,便無法抵擋,盡都骨肉消疏,其身自解,身死道消。


    神仙打架,殃及池魚。


    姚建自然不會多管這些人死活,任憑罡風吹襲,忽然垂下雙臂,大袖一抖,便有無數細如發絲的靈紋蔓延而出,將虛空斬出一道道肉眼可見的漆黑痕跡,或粗或細,或淺或深,或左或右,或高或低,隨後靈光仿佛粘稠水流一般將其緩緩充斥,便使陣法勾勒愈發顯得真實起來,環繞著這位姚家族主,逐漸勾勒形成一座占地方才不過三丈之內繁複陣法。


    浩渺煙霧徐徐浮現,也似是以靈紋作為輪廓,填充其中,短短片刻,便有十萬裏錦繡山河於其腳下迅速成型。姚建抬腳輕輕一跺,陣法立刻搖晃不已,隨後迅速擴張出去,將徐老道連同那隻青玉葫蘆在內,一並納入其中。


    陣法邊緣,有雪白靈光衝天而起。


    徐老道目光左右看過,麵上神情愈發凝重起來。


    “錦繡山河陣?閣下還真是看得起我。”


    姚建神情陰冷,沒什麽心情與之多說這些無關緊要的蠅頭小事。


    緊隨其後的三位姚家太上,同樣冷著臉不曾開口,其中兩位聖人分列姚建左右,最後一位入聖則是身居後方,統共四人,共同主持這座錦繡山河陣。


    茫茫無邊的巨大壓力,從四麵八方洶湧而來。


    徐老道豎起拇指,抹了一下嘴角血跡,被他三次扣拳擊掌喚來的長風,依然能夠毫無阻礙地吹入大陣之中。風聲獵獵,呶呶不休,飛沙走石之間,徐老道座下那隻丈許大小的青玉葫蘆,陡然噴出一陣浩渺青光。轉瞬之間,長風有形,浩浩蕩蕩吹襲著這座錦繡山河陣的十萬裏山河廣闊,虛空嘩啦啦一陣抖動。


    他一雙眼眸精光湛湛,顯然是已經打定了主意想要憑借一己之力,攔住麵前的四位聖道修士。


    相比於需要獨自應對更多聖道修士的烏瑤夫人和秦九州,其實壓力已經不算太大。


    但徐老道依然滿臉凝重。


    自家人當然知曉自家事,所以徐老道究竟有著幾斤幾兩的本事,徐老道自己相當清楚,哪怕隻是四位聖道修士,三位聖人一位入聖,也於其而言,有著萬般凶險,勉強自保已是極限,拚盡全力也不過堪堪攔住這些人而已,卻要將其盡數斬於馬下,幾乎沒有半點兒可能。


    徐老道深深一歎。


    然後雙手扶住青玉葫蘆,在上麵站起身來,那原本看似用於托起青玉葫蘆的浩渺青煙,就立刻搖搖晃晃翻卷而上,在這座錦繡山河陣中,強行撐起另一片天地,千川浩渺,遠山凝翠,萬河奔騰東流去,九曲蜿蜒萬裏沙。


    徐老道雙掌陡然一合。


    千川晃動,大河搖晃,那朦朧青煙之中,原本尚且朦朦朧朧並的仙域景象,就瞬間變得真實起來,九曲黃河烙印其中,忽然煥發渾厚光彩,嘩啦啦的水流聲,悄然而至,不過短短一息時間,便立刻縈繞耳畔。


    恍惚一瞬,九曲黃河便自那座虛影之中奔騰而出,由下而上繞過徐老道身軀所在,大袖飄搖之間,那渾黃河水便洶湧而去,橫在徐老道與那姚家四人之間,悍然撞擊這座錦繡山河陣。水花飛濺,轟鳴不已,那錦繡山河十萬裏,就好像一瞬間迎來了一場渾濁無比的洪水,淹沒了一切山川草木。


    姚家族主姚建忽然冷哼一聲。


    便聽鏗鏘聲起。


    錦繡山河十萬裏,一草一木棲神明。


    但見大陣之中,點點靈光有如天上星辰一般,在渾濁蔓延的黃水之下,忽然熠熠生輝,緊隨其後,便有一道道璀璨光芒照穿了渾濁水流,衝天而起,化作一道道堪比“山嶽”一般粗壯的神光,上衝鬥府,下通地戶。


    大道之鳴,錚錚作響。


    姚建整個人忽然變得虛幻起來,陣法上空,忽然凝聚了一片晴朗夜空,點點星辰呼應錦繡山河一草一木,星光璀璨,反哺神輝落在姚建身上。


    他像踏過曆史長河而來的遠古神明,掌握山河十萬裏。


    盤繞在徐老道周身的九曲黃河,洶湧在陣法中的渾濁河水,忽然凝滯,動彈不得,龐大壓力由自四麵八方席卷而來。但見那姚家族主忽然抬腳重重一踏,便有一座歲月長河在其腳下浮現,時刻不停,滾滾長流,大道神音錚錚不止,河水翻湧,使得整座錦繡山河陣動蕩不安,大地長河作棋盤,印在其中的一座座山峰有如棋子,綻放熠熠神輝,陡然間激射而去。


    十萬八千座山峰,十萬八千道劍氣。


    徐老道已經滿臉漲紅,額頭脖頸青筋暴起,嘴角再次溢出血跡。


    隨後拍在一起的雙手手掌十指相扣,徐老道站在青玉葫蘆上,緩緩壓下腰胯,重重一哼,另外一段歲月長河便出現在青玉葫蘆周遭,河水翻湧,有如星光流淌,晃動這件品秩極低的王道聖兵起起伏伏,一條條陰陽二色的大道鎖鏈憑空出現,射穿了青煙浩渺,射穿了人間與虛空之間的壁壘,也射穿了那座歲月長河,將徐老道所在的這片空間不斷洞穿,幾乎七零八碎,滿目瘡痍。


    劍氣激射其上,鏗鏘作響。


    徐老道將雙手緩緩展開。


    細風繞指柔。


    青煙浩渺之間,仙鶴唳,鳳凰翔,虎嘯鹿鳴麒麟吼,駿馬長嘶蛟龍吟,一瞬間聲聲如雷。


    細風繞過指尖,吹入青煙之中,帶出一片青氣茫茫,大道堪造化,推演仙鶴展翅,神鳳翱翔,猛虎撲山鹿呦呦,駿馬長嘶,麒麟怒吼,蛟龍布雨金象踏天樓,栩栩如生,浩浩蕩蕩,踏著九曲黃河撲殺而去。


    十萬裏錦繡山河,晃動不安。


    姚家的其中一位聖人輕咦一聲。


    “王道聖兵的品秩雖然不高,但終歸還是王道聖兵。”


    姚建眼神漠然,強行忍耐心中煩躁,冷聲言道:


    “殺了他,賞你了。”


    聞言如此,那姚家聖人當即笑了一聲,手指拂過腰間那枚雙魚爭珠的綠佩,隨後屈指一彈,那枚雙魚爭珠珮就立刻掙斷了綁縛綠珠的絲線,墜入腳下山河。


    短短瞬息,山河之中便忽然傳出一陣怒吼之聲。


    但見雙魚遊弋山河之間,各自長達十丈左右,一雙鯉魚,一玄一金,各自口銜翡翠綠珠,闖過山河萬座,瞬間撞碎了仙鶴神鳳,撞碎了猛虎白鹿,一雙鯉魚各自裹挾著玄黃之氣,氣勢越發顯得浩浩蕩蕩,隨口口吐綠珠,翠光兩線,各自斬了布雨蛟龍與怒吼麒麟,隨後撞入那尊踏住天樓的金象體內,一左一右,嵌入其中,陡然間綻放神光萬丈,便將其碾成飛灰。


    徐老道神情猙獰起來,雙掌虛按,青玉葫蘆輕輕一震,那朵天罡地煞青蓮花便在歲月長河中徐徐浮起,花瓣縫隙之間,流淌著仿佛星光的水月長河水,細風一吹,就片片凋零飄落下來,連同歲月長河水也被細風拖起,統共一百單八瓣盡數斬向兩隻玄黃鯉魚。


    那姚家聖人臉色微微一變,抬手虛握,立刻收回了這件本命物。


    但青蓮花瓣仍是不依不饒,一路斬斷了這座錦繡山河陣的許多靈紋,所過之處,錦繡山河慘被割開一道道龜裂痕跡,像是柳絮散亂一般支離破碎,盡數湧向那位姚家聖人。


    殺機畢露!


    姚建雙眼虛眯,腳下重重一跺,那座歲月長河立刻翻起層層大浪,帶動這座十萬裏錦繡山河中的無數大瀆,一同翻湧而起,化作一條條細如小指的水龍撞向花瓣。


    鏗鏘之聲,錚錚相伴。


    這座錦繡山河陣轟然晃動起來,大陣一角,轟然炸碎,虛空都被撕出一座巨大的缺口,水煙青霧、黃土飛揚,一片混亂迷蒙,跟著便是一聲慘嚎,就見到那位姚家聖人由自其中倒飛出去,渾身上下破破爛爛,遍體鱗傷,滿是鮮血。


    死不了。


    姚建隻匆匆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看向那個頹然坐在青玉葫蘆上,就連歲月長河都已經維持不住的徐老道,他又嘔出一口鮮血,落在那隻青玉葫蘆上,瞳孔渙散,眼神空洞,顯然已經沒有餘力。


    道法之爭,從來都不像是拳法劍法那般一眼就能看出激烈與否,更不會像是近身肉搏那般有來有回,你挨一拳,我挨一腳,但其中的凶險程度,卻猶有勝之,稍有不慎便會導致原本看似僵持不下的局麵向著某一邊徹底傾覆而去,好像洪水決堤一般,沒有半點兒可以挽回的餘地。


    徐老道與自家那位聖人的道法之爭,哪怕有著自己等人的從旁相助,也已然是徐老道技高一籌。


    但其實在有錦繡山河陣的幫助下,自家那位聖人跟這有著一件王道聖兵相助的徐老道,本應是在伯仲之間,卻偏偏是個這種結果,這跟自家那位聖人的輕敵有關,跟他舍不得損壞自己那件本命物有關,也跟徐老道已經不遺餘力想要拚個你死我活有關,但關鍵還是在於兩人的心氣有著明顯差別。


    一個膽小怕事,捉襟見肘。


    一個視死如歸,不遺餘力。


    姚建略作沉默,不去理會自家那位聖人的死活,雖然已經身受重傷,今日之後,難免需要休養許久,但卻大體無礙,不會傷及性命,更不會傷及本源,反而對其日後修行有著莫大裨益。


    姚建眼神漠然。


    “徐清風,到此為止了。”


    話音方落,這位姚家族主便緩緩抬起手掌,這整座錦繡山河陣立刻洶湧震動起來,山川大河盡數翻湧而起。


    卻不待落下,姚建麵上神色就陡然一變。


    那如泣如訴的女子嗓音,忽然從心湖消失,然後悄然出現在耳畔,像是情人的呢喃,正在傾訴愛慕之意,溫柔甜膩,吐氣如蘭,甚至能夠感受到一股暖風撲打在耳邊,帶起了幾縷發絲飄揚,但卻伴隨著嘻嘻哈哈的詭譎笑聲,伴隨著稚童嬉笑打鬧的聲響,女子愁腸百轉的低聲啜泣,遲暮老人的沙啞歎息。


    一聲又一聲,一遍又一遍。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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