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皎潔,明河在天。


    瑤光聖主死不瞑目的屍身被大水卷走,連同已經四分五裂的那件本命珠子,也被渾濁大水一並卷入其中。再近處,還有一具火氏妖城代城主的屍體,等到這場翻滾著黃土泥沙的茫茫大水一卷而過,便了無蹤影。


    萬裏之外,姚家老族主死無全屍,便連靈魄都沒能逃過那位因為天地秩序崩潰引起的歲月混亂,從而橫跨遙遠歲月來到此間的古代皇主之手,被一把捏碎。


    一場天賜良機,卻莫名其妙變成了這樣的結局。


    該死的人一個沒死,不該死的人反而死了一大堆。


    姚家族主臉色鐵青,親眼見到那位蓬頭老人從半空跌落,栽入滾滾渾濁的茫茫大水之中,再也沒有半點兒氣機留於人間。其實打從最開始的時候,從他還是魚紅鯉的時候,就不曾顯露半點兒氣機,包括言出法隨,燒了火氏代城主的靈魄之時,以及後來追殺瑤光聖主,他的一身氣機都是完全內斂的狀態,哪怕在場諸多聖人,也看不出這蓬頭老人修為境界的半點兒苗頭。


    大聖亦或圓滿?


    最多最多也就如此了。


    至於為何召來大道降罰,甚至是以秩序化作鎖鏈將其手腳鎖骨全部貫穿,姚建自然想不明白,但也能從那位蓬頭老人與那古代皇主的對話略知一二。


    “天道臣子”、“本分之責”、“插手人間恩怨”、“忤逆天道行事”...


    蓬頭老人的來曆極大,這點已經毋庸置疑,甚至是大到哪怕聖人修士也難以想象,並且從未有過分毫觸及。當然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諸如此類的隱秘雖然不多,但也絕對不少,哪怕強如人間大聖,也不敢言說能夠窺盡這一整座人間的所有隱秘。


    所以姚建不太在意這件事的真相究竟如何。


    他隻在意那位蓬頭老人是否已經真的再無一戰之力。


    姬家族主姬無月,雙眸燦燦,淩空蹈虛立於天上,低頭俯瞰這座臨山城舊址深坑中的大水滾滾,同樣也在試圖找尋那位蓬頭老人的去向。


    短短片刻之後,遙遠之處,忽有一道水花衝天而起。


    烏瑤夫人一手拎著那位氣若遊絲的蓬頭老人,手腕腳腕鎖骨以及氣府所在之處,全都有著明顯焦黑的痕跡,像是慘遭烈火灼燒一般,手腳無力低垂,晃晃悠悠,哪裏還有半點兒可堪一戰的模樣。而在烏瑤夫人的另一隻手裏,則是軟塌塌早便隻是屍首一具的魚紅鯉,也被烏瑤夫人瞧見之後,順便拎了出來。


    甫一衝出水麵,就立刻施展了縮地成寸的秘法神通,回到那座富貴府邸的門前。


    老人擺了擺手,神情萎靡,從烏瑤夫人手中離開,站立虛空,身形搖晃了一下,卻也很快就穩住腳跟,然後一身氣機立刻迅速攀升,方才短短片刻,就從氣若遊絲變得如日中天,一身鬼氣滾滾激蕩而出,宛如一場野火燎原,轉瞬之間就已經鋪蓋了整座大地,陰氣如火,熊熊沸騰。


    轉瞬即逝。


    蓬頭老人衝著淩虛蹈空立於天上的那些聖道修士眨了眨眼睛,麵上露出一抹尷尬之色,伸手抓了抓滿是油光的頭發,忽然一下子癱軟在地,使勁打滾,哎呦哎呦叫個不停。


    “疼疼疼,疼死爺嘍,哎呦...沒力氣,不行不行,爬都不怕不起來了,直娘賊的狗屁天道不當人,將爺的一身修為都給斬幹淨啦,命苦啊,太苦啦,這會兒就是個三歲娃娃拿了把刀,都能要了爺的老命呦...”


    烏瑤夫人與身旁眾人一陣麵麵相覷。


    姚建和姬無月卻是臉色陡然一黑。


    三歲娃娃拿了把刀都能要了你的老命?糊弄瞎子呐?方才您老人家那一身鬼氣真如野火燎原一般的模樣,當咱們都是瞎了雙眼看不見還是怎的?這會兒怎麽好意思嚷嚷這些話的?


    兩位龐然大物之主沉默無言。


    姬家族主姬無月最先歎了口氣,苦笑一聲,撂下一句“是他命不該絕”之後,就一步邁出,來到姬家那些後生晚輩的身旁,腳下一跺,便有一道靈紋陣法匆促成型,帶著姬家眾人徑直撞破了人間與虛無之間的壁壘,迅速離開。


    姚建自是有些不太甘心的。


    隻是緊隨姬無月之後,瑤光僅剩的兩位太上,以及火氏僅剩的三位聖人,也已經迅速離開,各自帶了自家晚輩匆匆而去,生怕那位蓬頭老人忽然出手,將他們全部阻攔下來。


    但更多還是擔心楊丘夕他們會不依不饒。


    蓬頭老人想要出手,必然有著極大的限製,可能是與這位蓬頭老人那所謂“天道臣子”的身份有關,所以才會在先前主動出手抹殺了兩位聖人之後,慘遭大道降罰,以秩序凝聚鎖鏈將其手腳鎖骨甚至氣府都給前後貫穿,按照那位意外橫跨曆史長河而來的古代皇主所言,就是“隨意插手人間恩怨”,而這也就從旁說明了這位蓬頭老人不能主動出手,可一旦被迫牽扯在其中,亦或這位蓬頭老人恰好路過,一時不慎便“慘遭波及”,應該就再也沒有太多限製。


    關鍵還是在於道理二字。


    你打了我,或者跟人打架波及到我,我再出手打你,於情於理,都沒毛病。


    所以一群人才會黑著臉迅速離開,爭先恐後。


    姚家族主動作最慢,更多還是因為不甘,畢竟這趟瞬息萬變的聖道渾水,真要論起損失,還是姚家最大,畢竟也是死了一位坐鎮家中底蘊的大聖,而這也就意味著在未來的一段時間,姚家能夠享有的大道偏頗,將會迅速流失,並且數量相當龐大,直到徹底丟了世家之名,淪為一流之列,大道偏頗的流失才會逐漸止住。


    至於看似更慘的瑤光,也就隻是看似而已,隻要瑤光聖山還有聖人坐鎮,隻要那個總是喜歡故弄玄虛的瑤光麟子還未夭折,瑤光就不會輕易跌出一流之列,最多最多,也就隻是從瘦死的駱駝變成一匹矮腳馬罷了,雖然是雪上加霜,但終歸還是留住了相當程度的大道偏頗,有那身為鳳毛麟角的瑤光麟子在,隻要可以給他足夠的時間,瑤光就終有一天能夠重新崛起,甚至恢複聖地之名。


    但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落井下石之人。


    那麽姚家也需要安分一段時間了。


    卻當姚建終於回過味來,想要離開的時候,席秋陽已經主動現身,攔住了他的去路。


    不止於此,烏瑤夫人,尉遲夫人和秦九州,也都已經踏空而起,攔住了姚家另外的三位太上。徐老道拍了拍那隻青玉葫蘆,身形立刻禦風而過,殺向早便已經退出城外的姚家眾人,殺機凜凜,青氣如霧,一路推演著聖域景象而去,瞬間壓住了半個夜幕。


    瑤光、火氏、姬家,實在是退走太快,相當果決,沒能來得及將他們留住,窮寇莫追,容易生變,席秋陽幾人自然沒有趕盡殺絕的打算,至少現在沒有,但既然有人沒能來得及離開,自然也就沒有放過的道理,尤其新仇舊恨全部加在一起,就算是徐老道沒有半點兒聖人氣度地對著那些晚輩出手,大殺四方,也沒有誰能說得了什麽。


    ...


    蓬頭老人已經不聲不響闖進了陣法之中。


    推門而入,他很快就找到了後院那座樓閣門前的雲澤,老人咧嘴一笑,招了招手,不去理會外邊的天驚地動,帶著雲澤去了那座觀景亭。


    衛洺、唐醴、寧十一、青雨棠、陸家平、羅元明幾人,很是識趣地離遠了一些,就連孟萱然與黑衣小童,遠遠見到這幅情景,也沒敢生出絲毫一窺真相的打算。


    觀景亭中。


    兩人坐下之後,那蓬頭老人右手便往左邊袖口中一模,就變戲法兒似得掏出一根老煙杆塞進嘴裏。


    雲澤就坐在老人對過,瞧著老人弓著腰趴在那架瑤琴上,美滋滋地咂吧著嘴吸了幾口,然後口鼻之中一起吐出一大片白煙,又將老煙杆倒扣過來,在桌角上磕了一磕,抖出許多帶著火星的煙灰,仍是沒有開口說話的打算,繼續將老煙杆塞進嘴裏,美滋滋地吸了一口。


    雲澤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是爺爺知道了今天的事,讓你來幫我的?二娘他們之前說的那個打更鬼是你?我剛才聽那古代皇主說你是什麽天道臣子,你到底是誰?”


    蓬頭老人挑起眉頭,聞言嘿的搖頭一笑,一邊吐煙一邊說道:


    “小家夥問題還挺多,不著急,一個個來。”


    老人擰了擰肩膀,麵上露出一抹掩飾不住地頹態,起身走到美人靠那邊坐下,背倚欄杆,皺著眉頭出神片刻,又抽了兩口老煙杆,這才言道:


    “你是雲家人,所以這件事就算跟你說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當然我跟你說過之後,你得保證不會再與外人提起,否則就是泄密之人,哪怕隻是被迫泄密,也已經違逆了天道訂立的規矩,難免要被我親手肅清。”


    蓬頭老人笑眯眯地看了雲澤一眼,啞著嗓子問道:


    “你確定還要知道?”


    雲澤略作遲疑,還是點了點頭。


    眼見於此,老人長長歎了口氣,將老煙杆塞進嘴裏,吧唧吧唧連著抽了好幾口,白蒙蒙的煙霧很快就將他那張滿是頹態的滄桑老臉給蓋住。


    “天道臣子,就是字麵上的意思,為天道做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雲溫裳之前給過你一本《百鬼圖錄》,上麵記載了雲家府邸中所有鬼仆的具體來曆,但很不湊巧的,我不在那本書上麵,因為我既是雲家鬼仆,但又不是你所知道的那種鬼仆,雲凡那家夥就隻是個守門人而已,同為天道臣子,他管不了我。”


    蓬頭老人抽了口老煙杆,一般口吐白霧,一邊開口笑道:


    “所以你的第一個問題,答案就已經很明顯了。當然雲凡也有想過讓後院那個負責看守經塔的駝背老鬼下山幫你,或者那個在你而言肯定更加熟悉一些的擺渡鬼來幫你,有他們兩個中的任何一個,都足夠幫你化解這場危局,畢竟對你而言最麻煩的,也就隻有那個坐鎮姚家的大聖罷了,有那駝背老鬼或者擺渡鬼幫你牽製住他,雖然沒辦法將占據徹底扭轉,但最起碼也是個伯仲之間的局麵。隻是那家夥知道我已經下山之後,就直接打消了這些心思。”


    雲澤有些恍然,心情複雜。


    蓬頭老人深深看他一眼,磕了磕手中那支老煙杆,不等雲澤去問,便冷笑一聲主動言道:


    “你對雲凡而言,還有大用,他可不會讓你死得這麽早。當然你也不用指望雲凡真的喜歡你,指望他這個,倒不如指望你那早死的老爹忽然活過來。”


    雲澤聞言一愣,旋即苦笑搖頭。


    “怎麽可能活得過來,都已經死了這麽久了...”


    話音方落,雲澤就一陣啞然。


    蓬頭老人嘿嘿冷笑。


    “所以你也別想著雲凡能跟你顧念什麽爺孫之情,那家夥,生性就不是什麽好玩意兒,就連生他養他的親爹都敢暗中加害...”


    老人忽然擺了擺手。


    “不說這個了,你就隻需要知道雲凡不是個好東西就行了,如果不是你的存在對他而言還有作用,他才懶得管你是死是活。當然你也別問我雲凡那家夥需要你來做什麽,自己小心點兒就得了,這事兒我可不能說,否則雲凡那老東西得跟我拚命。身為天道臣子,真要到了別無選擇的時候,我確實可以跟天道借力,手刃道王,但雲凡那家夥既然同為天道臣子,就也可以做到這種程度,所以我們兩個更多還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守他的鬼門關,我做我的肅清者,真要打起來,對我們兩個都沒好處。而且說實話,如果不是需要一個落腳的地方,我才懶得住在度朔山。”


    蓬頭老人抽了口老煙杆,不給雲澤緩神的機會,繼續言道:


    “至於那個打更鬼,確實是我。還有什麽要問的?”


    雲澤張了張嘴,然後抬起雙手用力揉了揉臉頰。


    腦袋裏麵有些亂。


    不是有些,是很亂。


    這些從未聽說過的隱秘之事,已經遠遠超出了雲澤的想象,盡管蓬頭老人已經足夠言簡意賅,隻挑重點來說,但雲澤依然能夠聽得出來,其中牽扯到的問題很多很多,除了雲老爺子究竟需要他來做什麽這件事之外,還有老人既然身為天道臣子,並不受到雲老爺子的掌管,那麽他又為何冒著會被天道降罰的風險來幫自己,以及其他一些並不重要的小問題。


    雲澤沉默良久,逐漸理清了孰輕孰重,重新抬頭看向坐在對麵正在吞雲吐霧的蓬頭老人,隻是問題到嘴邊,卻又忽然一變:


    “你的傷...”


    蓬頭老人微微挑眉,啞然失笑,空出來的那隻手摸了摸小腹。


    “沒什麽太大的問題,隻是幾十萬年以來收集起來的鬼奴沒了而已,畢竟我還要為天道做事,所以傷勢並不影響,就是疼得厲害罷了。”


    “鬼奴?”


    “白沙在涅,與之俱黑。”


    蓬頭老人搖頭晃腦念叨一句。


    “跟人打架,說實話,我是真的一點兒不行,甚至是在成為天道臣子之前,就隻是個遊蕩在大街小巷裏的老乞丐罷了,雖然談不上手無縛雞之力,但也沒差多少,現在也是。但我既然身為天道臣子,又是肅清者的身份,需要幫助天道肅清那些泄密之人,自然不會沒有半點兒手段,全在這裏了。”


    蓬頭老人指了指氣府所在。


    “白沙在涅,與之俱黑,就是天道贈予的手段,你可以把它當成我的氣府異象,至於這種異象的能耐嘛...還真沒多少,也就隻是將活物的靈魄拘入其中變成鬼奴,或者像是之前你見過的一樣,抹殺靈魄,除此之外,就再無其他。”


    老人笑著伸手挽起右臂那隻破破爛爛的衣袖,然後捏了捏鬆弛褶皺的皮膚。


    “就這小身板,還真就連三歲大的娃娃都打不太過。”


    雲澤啞然失笑。


    身為天道臣子,又能跟天道借力,甚至真要到了別無選擇的時候,還能手刃道王,卻說自己就連一個三歲大的娃娃都打不太過。


    這還真是...難以想象。


    雲澤將雙手交叉揣入袖口之中,忽然聽聞頭頂傳來一陣風雷激蕩之聲,抬頭看去,原來是那姚家族主有著遁法在身,實在是管不了同乃姚家出身的另外三位太上,將之舍去,自己遁走,哪怕席秋陽已經悍然出手,一掌拍下陰陽二氣遮天蔽日,連同尉遲夫人也一劍斬出雲翻霧湧的劍氣磅礴,也還是沒能將他留下。


    另外的三位姚家太上,同樣也有自保逃命的手段,隻是沒能如願以償。


    血灑長空。


    蓬頭老人忽然在旁邊敲了敲手中那支老煙杆,立刻就有一道肉眼可見的虛無漣漪擴散出去,卻隨著漣漪逐漸消散,周遭沒有半點兒變化。


    雲澤正感疑惑之際,蓬頭老人已經笑到:


    “咱們兩個說的事,不是他們可以知道的,那個名叫楊丘夕的也不行,誰讓他自斬道行,重新修煉來著。倘若真要一個不慎,被他們幾個偷聽了去,天道臣子與天同在,自是沒那麽容易就會身死道消的,但他們幾個...”


    老人嗬嗬一笑,那張皮膚鬆弛褶皺堆積的老臉上,忽然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陰森。


    雲澤心頭一陣凜然。


    這絕不是什麽開玩笑的事,倘若今日兩日所言,真要被席秋陽他們無意間聽去了,哪怕隻是一鱗半爪,眼前這位天道臣子,雖然會因而變作泄密之人,但其畢竟也是肅清者,如此一來,就唯有將耳聞之人盡數斬去,才能保證隱秘不會對外泄露出去。


    這個貌似已經活了遠不止二十多萬年的醜陋老鬼,可不是什麽大善人。


    雲澤目光掃過周遭,眉關緊蹙,仍是有些不太放心。


    蓬頭老人抽了一口老煙杆,吞雲吐霧道:


    “放心吧,我雖然是個走路都有些費勁的,但好歹也是天道臣子,哪怕隻是隨手借來的天道偉力,也絕非尋常人能夠輕易破開。”


    雲澤將信將疑,但也不得不信。


    他可沒有隨手就能布下那麽一座靈紋陣法的本事。


    至於府邸門外的落幕一戰,雲澤自然已經不放心上,且不說人多打人少,局麵已經徹底扭轉過來,哪怕按照江湖道義,兩兩分立,捉對廝殺,那些雖然同為聖人,但最多也就隻能評得上天之驕子之流的姚家太上,也絕不會是席秋陽幾人的對手。


    雲澤問出了另一個問題。


    “你為何幫我?”


    蓬頭老人咂吧老煙杆的動作微微一頓,然後神神秘秘地衝著雲澤咧嘴一笑。


    “你猜?”


    雲澤一愣,旋即搖頭失笑。


    “又是我爹。”


    然而出乎意料的,蓬頭老人卻用力搖頭,油光打柳的花白頭發隨意披散著,跟隨老人動作左右搖晃,竟然甩下來好幾顆夾雜在發絲裏麵的黑泥。


    老人抓了抓頭發,從裏麵逮出來一隻虱子,手指一掐,就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又生虱子了...”


    蓬頭老人歎了口氣,仰麵躺在欄杆上,將那老煙杆塞進嘴裏,一陣吞雲吐霧,滿臉悵然。


    “是因為你那可憐的老娘。”


    一隻沉默不言的雲澤,這回才是真正呆在原地。


    老人斜著眼睛瞥他一眼,將老煙杆從嘴裏拿了出來,長長吐出一口煙霧,這才輕聲開口道:


    “你娘這人啊,其實本性不僅不壞,反而是個相當溫柔嫻淑的,要不然你爹又怎麽可能看得上你娘?是因為長得好看,狐狸眸子嫵媚動人?還是因為胸大屁股大,摸起來軟和舒服?當然不是。長得再怎麽好看,也不過聲色皮相罷了,你那早死的老爹,什麽沒見過?咱們且不說別的,就隻說你那該遭天譴的三娘,是什麽紅香閣的上一代麟女是吧?那胸脯,那屁股,那臉蛋,哪個不比你娘強?可據我所知,你老爹對她其實沒什麽太大的興趣,更多還是那該遭天譴的娘們兒對你爹糾纏不休。”


    老人歎了口氣,眉關緊蹙。


    “很奇怪是不是?因為按照你所知道的,你那可憐的老娘,根本不配為人妻,更不配為人母,整天對你父子二人不是暴打就是喝罵,從來沒有盡到半點兒為人妻母該盡的責任...但其實最開始的時候,你娘真的是個性子極好的,對人也從來沒有任何偏見,所以當時的雲府上下,都很喜歡你娘這位少主母。瞧瞧,”


    蓬頭老人站起身來,在雲澤跟前轉了一圈兒,嘿嘿笑道:


    “這件衣裳,就是你娘給我的。說起來也湊巧,我都已經好幾十年沒有回過度朔山了,就回去一次,恰好就撞見了你那可憐的老娘跟著你爹去了山上,讓他瞧見了我這副模樣之後,就說什麽都得給我換身幹淨衣裳。你娘可是個尋常凡人,卻偏偏隻用了兩天三夜就給我縫了這麽一件衣裳出來,還親自打了熱水讓我好生洗一洗。”


    老人重新坐下,磕了磕煙灰。


    “說實話,上上次洗澡,我都已經記不起來是多少年前了,但肯定沒有十萬,也得八萬。”


    老人一陣長籲短歎。


    “這輩子洗過的澡,一隻手可能數不過來,但兩隻手肯定夠了。不過親手為我縫製的衣裳,那可還是頭一遭。這不,都已經穿成這樣了,縫縫補補,補補縫縫,到現在縫也沒法兒縫,補也沒法兒補,還是沒能舍得換掉。”


    聞言之後,雲澤低頭沉默了良久,一直悶不吭聲。


    有些難以想象。


    更像是天方夜譚。


    畢竟在雲澤的記憶當中,且不說自己那位從來沒有盡過半點兒為母之責的親娘有沒有做過女紅,便是對他,也從來沒有打過熱水讓他洗澡,更多還是動不動就找理由苛責打罵,若非如此,在那心湖之中,也就不會有了雲開的出現。


    老人抽了一口老煙杆,看向低頭不言的雲澤。


    “我是記著你娘的情,才來幫你這一回,跟你那早死的老爹連個屁的關係都沒有。”


    稍稍一頓,老人又道:


    “至於你娘怎麽會變成後來的模樣,這事兒我知道,而且也一直記在心裏麵,門兒清。我也知道你肯定想要問一問,我說的和你見過的,怎麽完全不一樣...”


    老人搖了搖頭,長歎一聲。


    雲澤交叉揣入袖口的雙手,忽然揪緊了衣袖。


    然後抬起頭來,微笑著搖了搖頭。


    “既然你不能說,那我就不再多問。”


    雲澤忽然問道:


    “跟雲凡有關?”


    老人抽煙的動作猛地一僵,沒好氣地瞪了雲澤一眼,悶不吭聲,將雙腿盤了起來,故作悠哉地繼續吞雲吐霧。


    雲澤已經大致了然,閉上眼睛,板板整整坐在那裏,腰杆挺得筆直,隻是很快就變得鬆鬆垮垮,像是遲暮的老人一般,腰背佝僂,下巴幾乎都要碰到桌麵上的那架瑤琴,滿臉頹態。


    “原本,我還以為度朔山上的事,我已經知道得八九不離十了,沒想到,竟然差了這麽多...”


    雲澤微微抬頭,看向老人。


    “大伯他們知不知道這件事?”


    蓬頭老人嘴裏忽然發出吧唧一聲,深吸一口氣,抬起腦袋,張嘴吐出一個個煙圈,然後一陣左顧右盼,嘿嘿笑道:


    “這地方布置得還挺好看哩!”


    雲澤深深看了老人一眼,重新低下頭去,暗自揣摩。


    其實蓬頭老人之所以不肯多說的理由,雲澤已經大致能夠猜出一二,是與之前一般,一旦這件事的幕後真相暴露出來,就會導致雲老爺子的某種安排徹底崩盤,就像自己對於雲老爺子尚且有著某種用處一般,同樣也在這場安排當中,甚至可以說,這兩件事必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具體如何,蓬頭老人與雲老爺子一般,同為天道臣子,肯定心知肚明,隻是因為不想跟他撕破臉皮,所以才會點到為止,不肯多說。


    可如果沒有自己那位惡毒親娘的關係在,恐怕就連這所謂的“點到為止”,都不會存在。


    雲澤胸膛忽然深深起伏了一次,重新坐直了身子。


    “你之前說,雲...爺爺他在你下山過來幫我之前,已經有意想要安排人手過來幫我破局,但後來又說,無論是那整天呆在後院負責看守經塔的駝背老鬼,還是那個與我更加熟悉的擺渡鬼,都足夠挽回一定的局麵...意思是,他們不能隨意下山?那我爺爺他老人家,也不能隨意下山?”


    蓬頭老人驀地咧嘴一笑,一臉賤兮兮的滑稽模樣,也不知是覺得哪裏好笑。


    “當然不是隨意下山。雲凡那家夥可是天道臣子,鬼門守門人,說白了就是個看門的,你見過誰家看門的可以到處亂跑了?所以不光雲凡不能隨便下山,那些受製於他的鬼仆,也不能隨便下山,否則萬一被那鬼門後麵的許多陰鬼邪祟從鬼獄裏麵跑了出來,那還得了?需知陰陽有別,萬一真的沒了守門人,被鬼獄裏的那些陰鬼邪祟闖了出來,那麽這座陽世人間,就是板上釘釘的陰陽失衡,然後生靈塗炭,天下大亂。”


    蓬頭老人拿著那支老煙杆點了點雲澤。


    “鬼獄鬼獄,陰鬼牢獄,能被關在那地方的,能有幾個好東西?它們連鬼都能下的去嘴,更枉論活人身上的生機陽氣?那對它們而言,可是大補之物,哪怕隻是凡夫俗子身上的陽氣生機,也幾乎無異於沒有絲毫弊端的靈株寶藥。那可是凡夫俗子,能有多少反抗之力?換成是你,你能忍得住?”


    雲澤相當坦然。


    “不能。”


    老人微微聳肩。


    “這不就得了。所以雲凡那家夥,肯定是不能隨隨便便離開度朔山的,包括那些受製於他的鬼仆。當然那些鬼仆不能隨便下山的理由,跟雲凡那家夥有些不太一樣。你也別問,我不能說。”


    雲澤忍不住嘴角抽了一抽。


    這也不能說,那也不能說,雲凡那個老東西究竟是在安排什麽,怎麽牽扯到的方方麵麵竟然如此之多?


    雲澤再次深呼吸一回,強行平複心境波瀾,略作沉吟之後,嚐試著問道:


    “我爹當年逃出圍殺之後,為什麽回去俗世,而不是去找烏瑤二娘?”


    “問得好!”


    老人哈哈一笑,然後用力搖頭。


    “不能說。”


    雲澤略作沉默,再次問道:


    “我爹當年慘遭瑤光姚家兩方聯手圍殺一事,是不是跟他有關係?”


    “不能說。”


    “...那我爹後來娶了我娘這件事...”


    “不能說。”


    看著連連搖頭的老人,雲澤頗為頭疼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這可不是一問三不知,而是一問三不說,也便意味著老人明明對這一切全都心知肚明,卻偏偏因為雲老爺子的這場謀劃牽扯太多,全部都得隱瞞下來,否則一旦開了這個口子,就會隨之牽扯出更多問題,也便是真正意義上的牽一發而動全身。


    隻是雲澤萬萬沒想到,自己隻是嚐試性的兩個問題,竟也全部都跟雲老爺子的這場謀劃扯上了關係。


    那也就是意味著,雲溫書這個曾經一身光芒照穿了歲月長河的人物,之所以會在瑤光皇朝的聯手圍殺之下身負重傷,甚至從此一蹶不振,其實是跟雲老爺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甚至很有可能就是雲老爺子的一手安排。


    雲澤沉默良久,再次開口詢問。


    “肅清泄密之人,那所謂的泄密,具體指的是什麽?”


    蓬頭老人理所當然道:


    “鬼門。”


    他磕了磕手中那支老煙杆,和盤托出這個其實本該第一個就被問出來的問題答案。


    “未有天地之間,太清之外,不可稱計。虛無之裏,寂寞無表。無天無地,無陰無陽;無日無月,無晶無光;無東無西,無青無黃;無南無北,無柔無剛...唯吾道哉,猶處空玄寂寥之外,玄虛之中。視之不見,聽之不聞。若言有,不見其形;若言無,萬物從之而生。”


    蓬頭老人話音戛然而止,旋即訕訕而笑。


    “後麵的有些記不住了,但大概意思就是,混沌一氣是為道,道生萬物,所以才有天地陰陽之分。這裏的陰陽,涵蓋極廣,並不僅僅隻是陰陽二氣,還能代指陰陽兩界。所謂陰陽交感,往複循環,此消彼長,變遷有序,涇渭分明本是應該,但也不能太過分明,畢竟一切萬物都逃不出一個‘過猶不及’,也正因此,在陰陽兩界的生死之間,才會有著鬼門的存在,但鬼門存在的本意就隻是用來幫助陰陽兩界氣機交互,從而保證鬼門兩邊都能維持足夠的穩定,不會輕易坍塌,但這同時導致了生人陰鬼可以通過鬼門來往兩界。陰陽有分,生死有別,鬼門的存在不可避免,但又不能任人通行,也正因此,才會有了守門人存在,才會有了肅清者存在,就是為了保證鬼門的存在不會鬧得人盡皆知,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導致陰陽混亂。”


    老人忽然搖頭晃腦了起來。


    “陽間如此,陰間亦如是。”


    雲澤了然,點了點頭。


    “那就是一座鬼門,同時有著兩位守門人?”


    蓬頭老人咧嘴一笑,晃了晃老煙杆微微搖頭。


    “非也,隻是有的守門人住在陽間,有的守門人住在陰間罷了。更何況度朔山上的那座鬼門背後,究竟是個什麽模樣,你小時候也曾掉進去過,雖然現在已經記不起來了,更準確地說,是被那隻桃樹鬼施展手段壓了下去,但有過那次的經曆之後,也難免讓你留下不少毛病,恐高,怕黑,還怕鬼,所以鬼門那邊究竟是個什麽模樣,何必再說?哪裏適合坐鎮住人了?那度朔山的地方雖然小了一些,但也肯定要比鬼門那邊強得多不是?”


    這件事,雲澤早便已經有所聽聞,小狐狸曾經跟他提過一次,隻是沒有這麽詳細罷了。


    包括鬼門一事,雲澤也曾在大伯雲溫書那裏聽說過,隻是兩人口中所言,重點不同,大伯雲溫書當時所講,主要還是解答鬼門的存在,而蓬頭老人,則更側重鬼門的由來與本質,以及隨之牽扯出的守門人與肅清者。


    事情有些複雜。


    但其實這件事本不該是雲澤能夠了解的,一方麵是如今的雲澤年紀還小,境界還低,並不適合知曉這件牽扯極大的隱秘;另一方麵,則是即便知曉了這些,也對雲澤而言並無益處,反而需要時刻小心避免泄露了鬼門存在,慘遭肅清。


    哪怕雲澤早就心有所感,已經試圖盡力規避,將本該之後才問的問題放在前麵,可到頭來,仍是難以避免。


    因為這件事牽扯到了雲老爺子的身份與存在,甚至極有可能會與雲老爺子那件牽扯極多的暗中安排有著一定的關聯。


    隻是得到這個答案以及隨之牽扯出來的那些問題的答案以後,雲澤並不滿意,仍是沒能從中尋到有關雲老爺子暗中安排的蛛絲馬跡。但在同時,雲澤也很清楚坐在對麵抽煙的那個蓬頭老人,肯定猜得出他的心思,所以看在那件親手縫製的衣裳的份兒上,就應該已經給出了雲澤真正想要的東西。


    可具體又是那句話,什麽內容,雲澤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短短片刻,自己問的東西雖然不算很多,但蓬頭老人說的東西卻是極為繁複,就像一張四通八達的蛛網,任何一條纖細蛛絲,無一幸免,都在這張網上相互牽扯,想要從中抽絲剝繭地找到那根纖細蛛絲,簡直難如登天。


    雲澤強行壓下繁雜心緒,屁股底下坐著石凳,身體後仰,腦袋砰的一聲砸在美人靠的座板上,半個身子都已經完全懸空,雙臂放鬆,自然下垂,手指已經足夠觸碰到地麵。


    但事情脈絡的繁雜,遠遠超乎想象,哪怕一直以來都自以為十分擅長斤斤計較的雲澤,也著實有些摸不清頭腦。


    蓬頭老人已經很夠意思了,說了很多本不該說的內容,所以等他回去度朔山後,一旦被雲凡知曉今日之事,及其口中所言,就難保不會對其發難。


    可這不是雲澤應該擔心的事,既然老人敢說,就不怕雲凡鬧事,甚至老人之所以會在這個時候跑來找他,根本目的,或許就是為了給他點醒這件事,哪怕真正能說的東西不是很多,甚至極少,卻也已經足夠幫助雲澤敲響警鍾。


    隻是事情的真相,卻如草蛇灰線,馬跡蛛絲,隱於不言,細入無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淞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淞南並收藏不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