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日的橫渡虛空,盡管中間也曾停下休息過半日,可席秋陽畢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聖道修士,隻是自身意境遠非修為境界可以相比,才能做到聖道修士的破碎虛空,所以僅在體力與精氣神方麵而言,難免麵露疲憊之色。


    選定山頭之後,便落了下去。


    占山為王。


    而後環顧四周。


    這一次的古代大墓,得到消息跑來橫插一腳的勢力,數量眾多,除去那些叫不上名的一流勢力之外,還有北方的侯氏妖城,孔氏妖城,天樞聖地,天璿聖地,以及南方的姚家,媯家,天權聖地,石氏妖城,火氏妖城,確已算得上是大場麵,比起上一次的古代妖城之行,還要更多一些,甚至可以比及上上次東海岸邊附近千林古界的崩潰坍塌。


    席秋陽著重看向姚家與火氏。


    兩座龐然大物,各自占據了一座互相為鄰的山頭,其實就在一座山脈,隻是各自落在不同的山頭,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已經不再避人。


    火氏妖城來了一位新任代城主,是個身材魁梧,樣貌奇醜的婦人,身著錚錚鐵衣,胸口覆護一塊火紅顏色的鏡片,生得真叫一個虎背熊腰,就連胸脯也是如同身材壯碩的男人一般,想也知,拳頭一敲就會砰砰作響,一晃不晃。臉頰兩側各自生有一塊多餘的贅肉,覆蓋火紅鱗片,鱗片細密,熠熠生輝,隨著這位新任代城主的一舉一動,搖搖晃晃,鏗鏘作響。


    姚家自是姚建親自到場,身邊跟著一個從未見過的少年,方才隻有初入十二橋境的修為,應該就是姚家這一代年輕一輩當中,唯一一個還能拿得出手的人物。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


    相鄰的兩座山頭,立刻就有無形氣機洶湧而起,矛頭鋒芒盡數指向席秋陽幾人所在的這邊,掀起一道肉眼可見的漣漪席卷而出,所過之處,空間宛如鏡麵崩壞,一道道龜裂痕跡迅速蔓延,無數碎片嘩啦啦抖動不止,天驚地動,罡風怒號,萬事萬物可以肉眼窺探的景象,立刻變得虛幻起來,色彩與輪廓相互錯落,晃動不安。


    隻是還未等到漣漪席卷至近前,天地之間,就有一道清風悄然吹過。


    那無形中的氣勢之爭,立刻就被吹成粉碎。


    洞明聖地的老秀才,極為突兀地現身在高空之中,孑然一身,兩袖清風。


    他淩空蹈虛,一言不發,麵無表情俯瞰相互毗鄰的兩座山頭。火氏妖城那位新任代城主,身材魁梧的貌醜婦人,當即冷哼一聲,原地盤坐下來,隻是一身鐵衣依舊錚錚不止,隨意披散的發絲,被無形中的自身氣勢吹拂起來,發梢末端,流淌著星火如豆。


    姚建更幹脆,直接閉目養神。


    經過上一次臨山城的廝殺之後,該死的人一個沒死,不該死的死了一大堆,南城北域的姚家,確實損失慘重,並不僅僅隻是家中坐鎮底蘊的大聖,竟然莫名其妙死在了那位因為天地秩序崩潰引起的歲月混亂,從而橫跨遙遠歲月來到此間的古代皇主手中,就連當時隨同前去作壁上觀,借它山之石以攻玉的年輕一輩,也是沒有一個能夠順利逃出徐老道之手,殺得真叫一個幹幹淨淨。


    尤其那位有著諸多自保手段的姚家麟子,雖然手段極多,可修為境界之間的差距畢竟擺在明麵上,饒是再怎麽掙紮,也不會改變既定的結果,隻是過程更加繁瑣一些,僅是護體玉佩,就被造化青氣先後吹過十二次,這才將那姚家麟子隨身攜帶的護身之物全部毀去,後又連續斬其頭顱四次,毀去靈兵法寶無數,這才使那姚家麟子真正身死魂消。


    野修散修中的土夫子,修行之道,步履維艱。


    可龐然大物中的土夫子,與之相比,卻堪稱天壤雲泥。


    但也正是從那以後,姚家就淪落到了一種青黃不接的尷尬境地,如今又一次撞見了古代大墓的出土問世,隨之前來的年輕一輩,才隻初入十二橋境。


    並且根基略顯虛浮。


    很顯然,這位名義上的姚家新任麟子,就隻是一個用來充場麵的棄子罷了,是在短時間內依靠靈株寶藥強行堆砌起來的修為境界,隻是手段更加溫和一些,所以根基氣息才不是特別虛浮,而是略顯虛浮。可即便如此,這所謂的新任麟子,無論自願還是被迫,都已經將自己的修行之路走成了一條斷頭路,未來的成就絕不會很高,至少在席秋陽眼中看來,倘若沒有極為獨到的機緣造化,那麽撐破大天,這輩子也就最多隻能止步於煉神反虛境。


    不值一提。


    席秋陽抬頭看向老秀才,微微點頭,就算打過了招呼,而後便原地盤坐下來,調養生息。


    老秀才目光看向在其身後的雲澤,眼神複雜。


    後者與之坦然對視。


    良久,老秀才悵然一歎,身形消失在高空之中,已經回去了那座最是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山頭,身邊除了名義上的麟女寧十一之外,還有先天龍丹的焦嶸。


    這位先天龍丹,對於麟子麟女的稱呼沒什麽興趣,畢竟隻是表麵功夫罷了,反正他是自從成為洞明弟子以來,得到的修行資源就比起寧十一也絲毫不差,著實沒有必要多此一舉,所以時至今日,這位曾經的大水府老爺,也依然隻是江湖上一個不名一文的小人物罷了,很少有人聽說過這位年輕一輩。


    至少之前一直如此。


    但先天鼎爐體質,先天龍丹也好,先天劍胚也罷,或者無垢道體,武道胚子,倘若沒有施以障眼法掩蓋真相,就在聖道修士的眼中,哪怕隻是匆匆一瞥,也已經暴露無遺。


    煉精化炁境的先天龍丹,雖然不曾摸過骨齡,隻看樣貌判斷不出具體年歲,但想來這貌似少年一般的惡蛟,年紀理應不會很大。


    否則也就不會與那洞明麟女寧十一一起站在洞明弟子的位置上。


    這一代的年輕一輩,確是“驚喜”連連。


    早在一旬之前,就已經因為距離不遠,趕至此間的天權聖地,那位一身書生氣的天權聖主,身邊也帶了一位江湖上不名一文的“小人物”,正是那位還未問世的天權麟女,也是先天鼎爐體質,隻是不同於先天龍丹,先天劍胚之類的說法,這位天權麟子的體質,被人叫做“文曲轉世”,關鍵在於氣府景象的與眾不同,是一座先天就有各種孤本善本典藏的書房,最是契合極為難得的“生而知之”的說法,除此之外,就是氣府書房當中先天伴生的許多字畫,每一件都是先天具備極大潛力的...法寶?


    或許可以說是法寶,因為這些懸掛在書房中的獨特字畫,全部擁有成長特製,在文曲轉世的修行之初,尚且不過凡兵利器的品秩,卻會隨著文曲轉世的修為境界逐漸攀升,逐漸提升本身的品秩,並且還能通過投入各種富於靈氣的天材地寶、靈株寶藥之類的物件,提升這些獨特法寶品秩提升的速度,盡管並非簡易之事,需要在花費大價錢的同時,消耗需要經曆煉化投入其中的天材地寶、靈株寶藥,可這些字畫畢竟也是文曲轉世的伴生之物,故而氣府中的每一件字畫,每一件法寶,都是本命之物。


    上一代的文曲轉世,便是天權聖地的開山老祖,氣府書房當中倒是沒有數量龐大的字畫懸掛,但卻有著許多筆墨紙硯之類的物件。


    可即便兩者之間有著極大的不同,如今這位尚且不過二八之年的天權麟女,以氣府境修為問世之後,就立刻有人將她說是天權老祖的轉世投胎,可能是僥幸,也可能是某種冥冥之中的因果,就被天權聖地收入門下,而其已經空閑了許久的麟子麟女之位,也就終於有了最佳人選。


    再者便是那位孔氏妖城的麟女,這一次竟然隨行前來,貌似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尚且年幼,就已經生得國色天香,實是一位還沒長成的美人胚子,可修為境界,卻顯得太低了一些,方才不過凡人三品境修為,就被孔氏妖城帶了過來,這會兒正在天權聖地的那座山頭上,與那位同樣都是方才問世的天權麟女說說笑笑。


    這兩座龐然大物之間的關係,與北城南域的薑家和開陽聖地之間的關係十分相仿,卻更緊密,乃是世交。


    兩個年紀相差不大的美人胚子站在一起,一個天生溫文爾雅,一身書卷氣,麵如傅粉,體如弱柳,一個天生眉眼含媚,身著霓裳彩衣,古靈精怪,調皮可愛。


    但皮相肉色,卻不為山上修士所重。


    也就隻有那些野修散修,才會望之露出垂涎三尺的惡心模樣。


    孔氏妖城的那位麟女也就罷了,不過這位文曲轉世的天權麟女,無論真正的目的究竟如何,是為了鼎爐體質能夠帶來的好處,為了虎父無犬子的天賦傳承,或者為了浮於表象的皮相肉色,都是山上修士作為道侶的不二之選。


    可天權聖地,又豈會如此輕易就將麟女拱手相送?


    那位侯氏妖城的麟子,生了個尖嘴猴腮的模樣,行為舉止也總是猴裏猴氣,一連幾日都在抓耳撓腮,想盡了各種辦法也依然沒能登山一敘,每次都被天權聖主拒之門外。


    天地之間,又有一陣清風吹來。


    老秀才的低沉嗓音,忽然響徹天際,再次重複了明日午時便可下墓的決定。


    這件事無需多說,席秋陽幾人也已有所預料。


    人間陽氣旺盛衰弱,自來都是宛如潮起潮落,有著一定的規律,所以但凡山上修士,或多或少都會知道如何推算陰陽時日,尤其席秋陽,早年間也曾闖過許多古代大墓、古界小洞天、戰場遺址之類的地方,自是對於陰陽時日的推算手拿把掐,也正因此,三日不眠不休的趕路之間,才能得出空閑休息半日,若非如此,非聖道修士卻以聖道之力橫渡虛無的席秋陽,就絕不僅僅隻是麵帶倦色這麽簡單,當然也不會如同之前的衛洺那般臉色蒼白,唇瓣幹裂,可也未必能夠好到哪兒去。


    落地之後沒過多久,衛洺就帶著雲澤一道去了尉遲夫人所在的山頭。


    雲澤本意是想要拜會一下尉遲夫人,卻不想,落地之後,立刻就瞧見了雙眼精光連閃,一副虎視眈眈模樣的穆紅妝,然後就見她咧嘴獰笑一聲,身形一縱便猛撲上來,一把就將反應不及的雲澤手腕擒住,擰至背後,力道大得簡直出奇,然後就將雲澤給按在了地上,還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腰背上,砸得雲澤險些沒有一口氣直接背過去。


    個子不高,身材不胖,胸前也沒見到多少肉,怎麽就能這麽重?


    “快點兒,叫聲小師叔聽聽!”


    雲澤這才終於回過神來,沒好氣地扭頭瞪他一眼,拚命掙紮。


    在姒家磨刀崖以利氣衝刷砥礪體魄,時至今日,也已經將近一年時間,便是同等修為的純粹武夫,肉身氣力,比起雲澤也會遠有不如,可即便如此,雲澤奮力掙紮了許久,穆紅妝仍是一隻手擒住了雲澤雙手手腕,動彈不得,簡直宛如凡夫俗子麵對鋼鉗一般,無論如何掙紮,竟都無法脫身。


    雲澤心中著實驚駭,但也很快認清了現實,不再掙紮,扭頭滿臉幽怨地看向站在一旁的衛洺。


    後者滿臉尷尬,一隻手半握拳擋住嘴巴幹咳一聲。


    “之前太過著急,忘了說,這次的這座古代大墓,其實是穆姑娘和她的兩個朋友最先發現。”


    雲澤歎了口氣,又嚐試著掙紮一下,仍是沒能輕易得逞。


    穆紅妝空出一隻手,一巴掌拍在雲澤腦袋上。


    “跟我比力氣?誰給你的勇氣?嗯?快點兒,乖乖叫我一聲小師叔,我就饒了你,要不咱們就比比誰更能耗,大不了這次我不下墓,反正我也不太需要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過某些人嘛...”


    穆紅妝滿臉得意,哼哼笑了兩聲。


    雲澤被迫無奈,隻得不情不願含糊不清地叫了一聲小師叔。


    穆紅妝眨眨眼睛,伸手擰住雲澤的臉頰。


    “你剛才說啥,我耳朵不太好用,沒聽清。”


    雲澤晃了晃腦袋,穆紅妝就立刻轉而伸手擰住他的耳朵,笑嘻嘻道:


    “再叫一遍,大點兒聲。”


    “小師叔。”


    “大點兒聲,還是不是個老爺們兒了?沒吃飯還是怎麽著?”


    聞言之後,雲澤猛地扭頭瞪她一眼,忽然耳朵一疼,當即嘴角一抽。


    “小師叔!”


    穆紅妝這才心滿意足地“哎”了一聲,鬆手拍了拍他的臉頰,然後立刻起身後掠而出,與雲澤翻身而起的瞬間後擺甩出的拳頭擦著鼻尖錯過。


    站定之後,穆紅妝立刻笑嘻嘻道:


    “以下犯上,剛剛叫了那麽多聲小師叔,這會兒就翻臉不認人了?你這家夥,人品不行啊。”


    雲澤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懶得理她,轉身去了尉遲夫人身邊盤腿坐下,說話的時候,還不忘再瞪穆紅妝一眼。


    “能不能管管你這義結金蘭的妹妹?剛一見麵就又擰胳膊又扇巴掌的,這種女人以後可嫁不出去!”


    尉遲夫人眼也不睜,隨口就道:


    “我可聽說開陽聖地的顧緋衣,不也是個好相與的善茬兒,動不動就跟人喊打喊殺。”


    雲澤噎了一下,雖然很想說她們兩個相當不同,顧緋衣雖然是個動不動就會喊打喊殺的人,不太講道理,隻喜歡按照自己的判斷莽撞行事,卻也不是完全如此,哪像這女人,徹頭徹尾的男人婆一個,從裏到外,都是男人婆。


    隻不過這番話雲澤沒敢說出口來,否則穆紅妝那性子,肯定又要拿著自己小師叔的身份過來壓人。


    但方才尉遲夫人所言,穆紅妝聽得分明,這會兒已經背著手走了過來,滿臉好奇地問道:


    “顧緋衣?就是你喜歡的那姑娘?長得如何?好不好看?修為如何?厲不厲害?”


    雲澤沒好氣道:


    “比你高,比你厲害。還比你胖。”


    說到最後,雲澤刻意掃了一眼穆紅妝胸前,然後嘴裏嘀咕一句:


    “真小...”


    穆紅妝當即滿臉陰沉之色,一口銀牙磨得咯咯作響,一副炸了毛的模樣,立刻猛撲上去。


    “王八蛋,老子撕了你!”


    卻被雲澤相當幹脆的一個打滾順利躲開。


    隻待穆紅妝還要繼續往前撲的時候,就忽有一陣清風吹入這片山林,尉遲夫人立刻睜開雙眼,神色清冷,身形一晃就出現在穆紅妝身後,一隻手輕輕按住她的肩頭,目光看向雲澤身後。


    穆紅妝也立刻老實下來,直勾勾地盯著同一個方向,神色複雜。


    便是不必回頭,雲澤也知道是誰來了。


    他站直身形,默默歎了口氣,轉過身去,與雙手負於身後,一副市井坊間尋常老者模樣的老秀才平靜對視。


    “有事?”


    老秀才點了點頭,看了一眼明顯態度不善的尉遲夫人,有些無奈,隨後重新望向算不太上神色不善,隻是麵無表情的雲澤,開口輕聲問道:


    “換個地方說話?”


    雲澤稍作遲疑,但還是點了點頭。


    兩人一道下山。


    隻在山腳處緩慢行走。


    老秀才走在前麵,背負雙手,身材並不高大,恰恰相反,甚至有些瘦弱,走在山腳下的山林當中,身上沒有半點兒氣機泄露,就給人好像市井坊間的尋常老人一般,因為年紀大了,就少了很多世間人本該有的欲望與追求,若有能力,就寄情於山水,若沒有能力,就每天搬一條小板凳坐在屋外曬太陽。


    可這是看似如此。


    雲澤雙手相互交叉揣入袖口當中,抬頭看了一眼自己來時的那座山頭,席秋陽果然已經恢複過來,正站在一棵高樹枝杈上遠望此間。


    然後就是雲澤沒有半點兒察覺,卻心知肯定如此的,就是尉遲夫人的聖人神識,肯定一直籠罩著這邊,時時刻刻將一切變故全部收入“眼”中。山上山下的距離,轉瞬即逝。


    老秀才對此全都心知肚明,又視若無睹。


    兩人一路來到一條溪水旁邊,老秀才停下腳步,然後腳尖一點,縱身一躍,就落在溪流一旁的一塊濕滑石頭上,老布鞋輕輕觸及石麵,沒有發出半點兒聲響,再之後,他就蹲了下去,低頭看向溪水中的幾尾遊魚。


    “之前的事情,確實是我錯了,我得再給你道個歉。”


    雲澤挑了挑眉頭,不曾回話。


    老秀才略作沉默,忽然說道:


    “別人都叫我老秀才,或者洞明聖主,到現在為止,已經很多年了,當然肯定還是前者的時間更長一些。山上修士年月短,彈指百年,所以原本的名字是什麽,就連我自己都已經不太記得了。刨去老字,秀才這兩個字,是什麽意思?”


    雲澤皺了皺眉頭,有些不知所謂,卻也依然答道:


    “才之秀者。”


    老秀才悶不吭聲地低著頭,忽然咧嘴笑了一下。


    “將你們全都耍得團團轉,算不算才之秀者?是不是很能對得起這個諢號?”


    雲澤衝著他的背影翻了個白眼。


    山上的尉遲夫人,更遠處的席秋陽,各自聽得清清楚楚,也將老秀才咧嘴一笑時的洋洋自得收入眼中,隻是相較於席秋陽的不動如山,尉遲夫人立刻就翻身而起,神色陰沉,一口銀牙磨得咯咯作響。


    這兩人各自是種怎樣的表情,老秀才不必去看,也能知曉。


    他現在不太在意這件事。


    良久之後,老秀才忽然麵露苦笑,歎了口氣。


    “很多事情,其實沒有絕對的對錯,隻是因為立場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那麽與之相應的做法、態度,自然而然也就有所不同。就像我之前將你們全部都給算計了一遍,在你們看來,我這樣的做法雖然談不上需要千刀萬剮,但也肯定不對,可在我看來,卻是理應如此,不得不如此,因為我是洞明聖主,身上擔負著一座聖地門派的興衰責任,我需要為以後考慮。”


    他轉過頭來看向雲澤,咧嘴笑道:


    “這件事,你能明白嗎?”


    雲澤悶不吭聲點了點頭。


    老秀才繼續笑道:


    “但心裏還是有些不高興?”


    雲澤遲疑片刻,還是點頭。


    老秀才歎了口氣,回過頭去,繼續看向溪水中的幾尾遊魚,滿臉皺紋堆積,眉頭擰緊。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因為在你看來,是被我給利用了,不隻是你,還有其他人,全部都被我給利用了,所以你們現在才或多或少都跟洞明聖地有了一定程度的牽扯,也跟洞明聖地有了深淺不一的一脈共存之理。我做這件事的背後目的,你應該能夠猜得出來,就是為了以後天道再也支撐不住,徹底崩潰坍塌的時候,一旦你們當中有人得到了那所謂的一線生機,就能在無形之中保護洞明聖地不會徹底覆滅。”


    話音落地,沒有回響,隻剩溪水潺潺流淌的聲音。


    兩人各自沉默許久,老秀才忽然輕聲說道:


    “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師父,曾經問過我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天,我的道法很厲害了,甚至比他還要更厲害...這件事他從來都不覺得有什麽問題,因為聖賢書有言,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然後,碰到一件事,他說這件事很對,但我覺得很錯,應該怎麽辦?”


    雲澤皺起眉頭,開始沉思這個問題。


    老秀才也不著急得到答案,就這麽蹲在那裏,像是一個市井坊間的尋常老頭兒,閑來無事,寄情山水。


    又是許久,雲澤搖了搖頭。


    “如果,我是說如果,從我現在洞明弟子的身份來考慮,或者從你的角度來考慮,這個問題我應該可以給你一個準確的答案,而且答案其實說起來非常簡單,就隻有‘論道’二字。但說實話,我不想從這兩個方麵來考慮,那麽就隻剩下我跟你之間的另一層關係這個角度了。”


    雲澤瞥了一眼老秀才的背影,冷笑道:


    “這個角度也有答案,問題是,你想聽?”


    老秀才啞然,眉關緊蹙,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後,點了點頭,然後又猛地搖頭。


    “還是算了,我能想象到你會說什麽。”


    雲澤嗤笑一聲,扭過頭看向別的地方,隨口問道:


    “你當時是怎麽回答的?”


    老秀才笑了笑。


    “你剛才不是已經說了,論道而已。”


    他繼續言道:


    “世間的黑白對錯,其實很複雜,很多事,絕大多數的事情,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對錯之分,但也不能一棒子全部打死,關鍵在於角度的不同,當然也跟人心有關,可一旦牽扯到人心複雜,那麽問題就會變得更複雜了,所以才不能一棒子全部打死,因為這世上除去那些因為角度不同,就對錯不同的事情之外,還有很多...隻有你一個人覺得對,而其他人都覺得錯的事,關鍵在於立場利益。”


    老秀才隨手抓了一把草尖,丟入水中,然後迅速腐爛,淪為其中遊魚的餌料。


    他伸手指了指水裏爭相奪食的遊魚。


    “一草一木,皆是生靈。我剛才做的這件事,對於草木而言,肯定是錯的,因為我傷害到了它們,但對於水裏的魚而言,按照那些讀書人的說法,就是善。”


    雲澤已經有些失去耐心,皺眉問道:


    “所以你將我叫來,就隻是為了證明你當初做的那些事都是對的?”


    老秀才歎了口氣,有些悵然。


    做人做事的對與錯,真的很難,就像人心複雜。這座天下,這座人間,有著那麽多人,那麽多生靈,卻鮮少會有非黑即白,更多的還是兩相雜糅。就相對於雲澤而言,絕對可以說得上是壞人的瑤光聖主,這輩子也肯定做過一些好事,就像是那些立功立德立言的古代聖賢,道理文章,經久不衰,可這輩子肯定也曾做過一些錯事。


    那麽究竟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難道真就是大多數人認為對的事,就一定是對,大多數人認為錯的事,就一定是錯?


    這個問題,很難有一個真正準確的答案。


    畢竟人心善變。


    老秀才站起身來,輕聲呢喃道:


    “做人好壞,事情對錯,難難難,書上也沒有這個道理,道理在於人心,可人心,又總是善變的...”


    他又問道:


    “怎麽辦呢?”


    然後自問自答道:


    “或許道理也是善變的。”


    雲澤神情古怪看著老秀才,有些不知所謂。


    可這個一身氣機盡數內斂,宛如市井坊間尋常老頭兒的家夥,卻忽然笑了起來。


    “讀書以明理,習武以強身,行路知無常,世事有變遷。”


    雲澤更加不知所謂。


    老秀才神情寡淡,回過頭來看向雲澤,笑道:


    “你可以不必原諒我,真的。”


    雲澤挑起眉頭,有些意外。


    老秀才繼續說道:


    “但你還是洞明弟子,與洞明聖地一脈共存,這點毋庸置疑,也是我算計來算計去,最終真正想要的。盡管最開始的時候,我就已經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所以才想盡量保證事情不會走到這一步,可有些事,不是我想,它就這樣。既然如此,那就隻能順遇而安,畢竟人心複雜,相互之間大有不同。明明同一件事,我覺得對,你覺得錯,或者你覺得對,我覺得錯,誰都沒辦法說服對方,就已經足夠證明,咱們倆的道理一樣大。”


    老秀才放鬆了眉頭,相當開懷。


    “大道理,小道理,大小道理,都是道理。”


    雲澤扯了扯嘴角,已經不是不知所謂,而是莫名其妙。


    不過老秀才可不在意這件事,一步邁出,走下溪水邊的那塊濕滑石頭,語氣輕鬆地問道:


    “這次下墓,準備是否已經足夠妥當?”


    聞言之後,雲澤神情古怪。


    “如果我說不夠妥當,你能給我什麽?”


    老秀才啞然失笑,想了想,還真就認真說道:


    “到了我這種層麵的,其實就已經不太依仗外物,無論靈兵法寶,或者符籙丹藥,畢竟一旦品秩太低,不僅不會產生任何裨益,甚至還會成為累贅。說白了就是身無長物,唯有兩袖清風。”


    一邊說著,他一邊抖了抖兩隻大袖,所以這座山腳下的山林當中,就立刻吹起了一陣清風。


    雲澤翻了個白眼。


    “那你說個屁?”


    老秀才嗬嗬一笑。


    “好歹你也是我洞明聖地的弟子,我這做聖主的,總得問一問,關心一下,表麵功夫不能落。”


    老秀才略作沉吟,忽然說了一句“跟我來”,之後就腳下一點,輕飄飄越過那條橫在麵前的溪水,然後直奔距離那座古代大墓入口最近,最是近水樓台的一座山頭而去。


    不多時,兩人便來到這裏。


    雲澤與寧十一點頭示意,然後瞥了一眼旁邊一臉倨傲的焦嶸,不予理會。


    後者兩隻手枕在腦袋下麵,正斜靠一棵大樹的樹幹,見此之後,立刻扯起嘴角笑了起來,眼神當中滿是玩味。


    老秀才帶著雲澤走到山頂邊緣。


    那座古代大墓所在之處附近的山水走向,一覽無餘。


    老秀才伸手指了指那邊。


    “那個位置,就是這座古代大墓的入口所在。你對風水堪輿之道也有一定的了解,可否看得出此間地勢?”


    雲澤神色嚴肅起來,眉關輕蹙,左右看過了山水走向,許久之後,仍是搖了搖頭。


    他對風水堪輿確實有些了解,但其實本事不太到家,上一次的那座古代妖城,能夠看出霸王卸甲的地勢已經算是恰好撞在槍口上,可這一次的魁星踢鬥局,卻從未在書中見過。


    老秀才忽然笑道:


    “這個位置,其實看得格外分明,按照土夫子這一行當的說法,就叫魁星踢鬥局,最主文運,是個風水寶地。不過這座大幕有些古怪,硬生生將一個風水寶地用成了窮山惡水,尤其針對讀書人,亦或身負浩然正氣的修士。所以明日下墓以後,盡可能遠離那些讀書人,別被他們牽連。”


    老秀才神色不動,繼續說道:


    “白馬書院那個,是叫盧取對吧?這個人需要遠離,除此之外,還有孔氏妖城的那個小丫頭,天權聖地的那個小姑娘,姚家那個新任麟子,石氏妖城和火氏妖城的兩個麟子,都需要盡可能遠離,以免他們遭遇不幸的時候,會將你給牽連在內。”


    雲澤了然,點了點頭,按照老秀才隨後說出的方向依次看了過去,將這些人的樣貌記在心裏。


    老秀才忽然麵露遲疑之色,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明說,隻隨意問道:


    “記清楚了?需不需要我送你回去?”


    雲澤果斷點頭。


    老秀才失笑道:


    “你還真不客氣。”


    嘴上說是如此,這座山的山頂上,已經吹起了一陣清風,雲澤的身形便飄然而起,被老秀才大袖一揮,直奔席秋陽所在的山頭而去。


    行至半空,雲澤已經臉色發白,滿身冷汗。


    忘了這一茬兒了。


    附近某座山頭上,是為姚家族主的姚建忽然站起身來,腳下輕輕一跺,就有一道靈紋大陣瞬間成型,浮現出幻明幻滅的萬千劍氣,一瞬間如同大雨滂沱,悉數壓來。


    老秀才皺了皺眉頭,冷哼一聲。


    天地有清風。


    萬千劍氣錚錚而鳴,還未靠近雲澤所在之處,就立刻被吹成齏粉飄散,不待姚建再次出手,老秀才大袖一震,整座天地就忽然轟隆隆地震動起來,清風吹襲,宛如楊柳拂麵一般的輕柔,卻又猶如刀劈斧鑿,姚建當即悶哼一聲,臉色瞬間變得一片慘白,跌跌撞撞退後數步,每一步落下,都要踩出一個極深的腳印。


    靈紋大陣,瞬間就被一縷清風抹得一幹二淨。


    姚建咬牙切齒,恨恨瞪了老秀才一眼,大袖一甩,立刻原地盤坐下來,休養生息。


    老秀才也不曾趕盡殺絕,一方麵是姚家雖然已無大聖坐鎮,卻也如同之前的瑤光一般,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尤其自從姚家問世以來,就最以靈紋陣法的方麵見長,所以哪怕姚家老族主已經身死道消,甚至靈魄都被徹底湮滅,卻其家族坐落之處,依然有著難以破解的護道大陣。另一方麵,則是姚家畢竟也曾身為龐然大物,多年以來建立成的關係網錯綜複雜,牽扯極多,所以不是一塊好啃的骨頭。


    因為某些原因,其實已經不算隱秘,老秀才當初強行突破大聖境界,卻遭大道反噬,盡管順利留住了洞明聖地的大道偏頗,卻也已經傷及根本,故而壽元無多,實在沒有把握能夠短時間就將姚家收拾妥當,萬一真的徹底撕破了臉皮,又沒能將之斬盡殺絕,待其日後身死,洞明聖地丟了聖地之名,就肯定不會好過。


    所以這件事到此為止。


    隻不多時,雲澤就已經穩穩當當落在山頭,落地瞬間,他雙腿一軟,險些直接癱坐在地,不是因為之前姚建的忽然出手,而是恐高,好在及時穩住了身形,然後抹了一把額頭虛汗,忽又毛骨悚然,就見麵前忽然之間憑空浮現一道黑衣人影,手中擒著一把泛著幽光的彎鉤匕首,距離自己的眉心已經尚且不足一寸距離。


    與此同時,清風吹襲。


    這以某種頂級行走虛空的秘法,突兀出現在雲澤麵前的皇朝殺手,就手中刀尖觸碰到雲澤眉心之處的一瞬間,化成齏粉,而其身形依然不止,迅猛前撲,但在雲澤眉心前方尚且不足一寸之後,卻仿佛有著一道天蜇存在,從那閃著幽光明顯已經喂了毒的彎鉤匕首開始,到握刀的手掌,到手臂,再到整個人,那皇朝殺手幾乎就是貼著雲澤的臉,被風吹散。


    遠處山頭上,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睛的姚建,猛地一拳砸在地上,殺機勃發,恨意如狂。


    原本一身書卷氣的俊秀男子,這會兒卻是麵容猙獰。


    清風繼續吹拂,於悄然之間,漫過山野。


    那身為姚家族主的姚建,一手靈紋陣法已經不知爐火純青的聖人修士,陡然間身軀僵硬,瞬間炸開大團血霧,當即慘嚎一聲,頹然倒在血泊當中,已經遍體鱗傷,宛如刀劈斧鑿,處處見骨。


    清風依在,悄然間吹拂各座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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