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墓方見奇景。


    群峰亂峙,四布羅列,如平沙萬幕,八門五花。


    罡風迎麵。


    急追而來的雲澤,甫一踏出盜洞,踏入大墓,被罡風迎麵吹襲而來,立刻呼吸一滯,卻也依然難以抵抗腥臭味道刺入鼻腔,就立刻抬起衣袖,遮住半張臉,才見到旁邊的陳子南秀眉緊蹙,已經屏住了呼吸。


    血腥味,陳子南早就聞慣了,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妥,可這股隨風而來的腥臭,卻絕不僅僅隻有血液腥氣,還有屍體腐爛之後的難聞味道混雜其中。


    身後是一座低矮山脈。


    宛如山間湍流的罡風,吹襲不止,四麵荒山聳峙不見半點兒生機,正前方,便是一座巨大裂穀,有著一條崎嶇小路傾斜而去,打從腳下一路蜿蜒直通裂穀深處,兩邊荒山高高聳起,懸崖邊緣宛如犬牙參差,吐出許多尖銳荒石,於極高處齟齬難分,隻能透過偶爾可見的點點縫隙,瞧見天上烏雲密布。


    前方不遠處,正躺著一具剛死不久的屍體,麵容一片血肉模糊,具體模樣已經看不出來,隻憑衣冠打扮,以及腰間懸配一塊美玉,可以看得出來,應該是為讀書人。


    雲澤扯下了一條衣袖,裹住半張臉。


    陳子南已經適應過來,緊蹙的眉頭悄然放鬆,走上前去,仔細查看那具還在流淌膿血的屍體,除了麵龐之外,全身上下就再也沒有半點兒傷勢,隻當陳子南右手輕輕按壓屍體胸膛的時候,立刻塌陷下去,原來體內骨骼六髒六腑已經完全變成一團亂麻。


    然後陳子南稍稍用力,就見到屍體口中立刻吐出一團粘稠之物。


    森白的骨渣、腐爛的內髒、濃稠的鮮血、綠色的膽汁、莫名的粘液,全部混在一起,散發著陣陣濃烈刺鼻的味道。


    陳子南再次皺起眉頭,起身退後,距離那具屍體遠了一些,然後胸脯微微起伏,迎著吹襲不止的罡風深呼吸一次,並不介意風中那股腥臭味道,畢竟比起近距離之下的那團粘稠之物,味道已經算得上是好聞不少。


    雲澤捂住了係在臉上的衣袖,走上前來,瞥了一眼那具屍體。


    陳子南輕聲言道:


    “是東湖書院的人。”


    她伸手指了指屍體腰間的玉佩。


    雲澤彎腰去撿,玉佩碧綠水潤,暴露在外的這一麵,分明刻著“東湖”二字。雲澤心中已經了然,再看衣著,應該是東湖書院幾位門下學生中的某一位,並且還是沒有離開書院那種,但具體是誰,不好判斷。


    東湖書院這次跟隨前來的年輕一輩,人數不少,足有四五位,但被東湖書院視如異類的南山君並未隨之前來,應該是與兩者之間的一些矛盾有關,所以南山君才會被東湖書院“遺忘”在北中學府。


    而當雲澤手指觸碰那枚玉佩的瞬間,明明玉佩看似沒有半點兒傷痕,卻立刻化成齏粉,被罡風吹散。


    他瞄了一眼屍體血肉模糊的臉,順便看了一眼那團粘稠之物,一臉晦氣,立刻轉身來到陳子南這邊,隨後抬頭看向腳下這條小路直通深處的裂穀,能夠見到,在那裂穀的極深處,依稀有著一座宛如尖錐的荒山,山頂恰好刺入明暗錯落的鉛雲之中,瞧不見山頂真容,隻是在那附近,本是明暗錯落薄厚不一的黑雲,顏色是格外的深沉。


    就像有著什麽不為人知的龐然大物壓在那座山的山頂上。


    雲澤皺起眉頭,有些拿不定主意。


    “這裏應該就是這座大墓的前廳了,接下來怎麽走?”


    他將目光望向裂穀其中一側的山崖頂部,這邊要比另一邊高出一些,但也不完全是,其中一些尖銳突出的荒石山錐,要比另一邊稍矮一些,隻是數量不多,所以總體而言是要高出另一邊。


    “從上麵走,還是從下麵走?”


    陳子南微微搖頭,同樣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在這方麵的造詣,不高。”


    雲澤有些頭疼了。


    如此說來,兩個人在風水堪輿方麵的造詣,應該是半斤八兩,誰也不會比誰知道得更多。不過這裏的地勢走向,肯定有著很大的問題,這一點雲澤一旦動用武道天眼的雛形之後,就大概能夠看得出來,但看得並不是那麽清楚,隻能依稀見到,無論山崖上方還是裂穀深處,都有著極為厚重的黑影籠罩。


    雲澤眨了眨眼睛,瞳孔當中流溢而出的雪白絲線悄然散去。


    “看不清楚,不過上麵下麵沒差多少,直接走吧。”


    陳子南沒有異議,跟在雲澤身旁沿著這條崎嶇小路走向裂穀。


    沒多久,兩人就在路邊再一次發現了東湖書院的學生,死相是跟之前那個一模一樣,同樣已經麵目全非,並且除了臉龐之外,全身上下再也沒有半點兒傷痕。


    但要較真地說,就隻剩一張還算完整的人皮。


    這一次,雲澤和陳子南都沒有再靠近過去,而是抬頭看向已經近在咫尺的裂穀入口。


    其中長長短短胡亂分布著一根根尖銳石錐,幾乎每一根石錐的上麵,都會掛著一具身穿鐵甲的屍體,血肉早就已經完全腐朽,隻剩腐爛鐵甲包裹著枯骨,依然留在這些石錐之上。而在石錐之間的縫隙當中,以及某些鐵甲枯骨的手中,依然留有許多已經腐爛生鏽的兵刃,長矛、刀劍、鐵戈,不遠處還立著一支大纛旗,上麵分明寫著一串早已廢棄不用的文字,不僅破破爛爛,並且滿布血汙,所以文字早已看不真切。


    雲澤對於這些古字,沒什麽研究,實在看不懂這些鬼畫符一樣的字體。


    陳子南忽然說道:


    “神威大慶,武運必昌。”


    雲澤愕然。


    陳子南已經解釋道:


    “第三個字和最後兩個字,不太完整,但應該是這八個字。”


    雲澤默不作聲,視線掃過這條蜿蜒小路左右兩邊的無數石錐,有些發怵。


    死人的數量多得過分,從這裏開始,一直到晦暗霧氣飄蕩的裂穀深處,視線盡頭,全部都是石錐與屍體,看起來就像一座亂葬坑,所以那些飄蕩在裂穀之中的晦暗霧氣,哪怕罡風也吹之不散,就已經足夠說明,這些霧氣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大霧,而是屍體死後逸散而出的怨氣、戾氣,等等之類的陰煞邪氣,甚至極有可能還是屍體血肉腐爛之後留下的灰塵,因為某種原因,才會凝而不散。


    裂穀兩邊的懸崖峭壁,有著一株白色的藤草正在緩緩搖曳。


    雲澤在《白澤圖》上見過這東西,名字很簡單,就叫白骨藤,因形似白骨而得名,實際上卻並非某種藤蔓,而是形似藤蔓的某種獨葉草,乃是劇毒之物,並且隻會生長在屍毒遍布之處,靠著汲取陰煞邪氣與屍毒為生,極為罕見。


    說是靈株寶藥,當然算是,卻於修士而言,沒有半點兒好處。


    不過按照《白澤圖》記載,在遠古時期,倒是有著一位煉丹師的手劄當中記載,在更早之前,有著某張古老丹方記載了白骨藤的某種用法,可以很大程度上砥礪體魄,藥力之強,甚至堪比半棵造化聖藥。


    是真是假,不好說,但在那株白骨藤的一側,分明有著一個裂坑以及些許痕跡存在。


    所以在那下方,就有著一具焦黑屍體,血肉已經完全幹枯,整個人都仿佛脫了水的模樣倒在那裏,還沒有完全咽氣,一雙格外突出的眼珠滿布血絲,麵孔猙獰地望著這邊,喉嚨裏偶爾發出一些低沉沙啞的聲音,其中一隻手裏,還攥著另外一株白骨藤。


    不知具體是為何物,就膽大包天冒然上前,並且還是徒手摘取。


    雲澤對於那人眼中流露出來的懇求之意,視若無睹。


    但這也能算得上一件好事。


    “看起來這條路暫時沒問題,前麵應該已經有不少人走過。”


    雲澤手掌抹過氣府所在,取了兩枚解毒丹出來,遞給陳子南一枚,各自服下之後,雲澤又拿了兩張品質不算太高的符籙,一張寫有“莫餘毒也”,一張寫有“去毒留清”,都可以用來規避毒氣瘴氣,隻是方式有所不同,一個是避免毒氣損害,另一個則是中毒解毒。


    雲澤將寫有莫予毒也的符籙給了陳子南,然後自己將那寫有去毒留清的符籙隨手一拋,就立刻懸停在麵前,隨後噗的一聲輕響,符籙底部就開始燃燒起來。


    火勢不大,倘若一直如此,足夠堅持至少兩個時辰的時間。


    陳子南學著雲澤的模樣,符籙一拋,卻立刻粉碎,化作一團青光將其籠罩。


    雲澤笑了笑,下意識想要將雙手交叉揣入袖口當中,還算輕鬆,這才想起自己其中的一隻衣袖已經係在臉上,就隻得放了下來,瞥一眼左邊光禿禿的手臂,有些無奈。


    “走吧。”


    進入裂穀之後,去毒留清符的燃燒速度依然沒有加快,雲澤的神色也始終能夠安定如常,隻是裂穀中的味道有些讓人不適。


    雲澤再次緊了緊係在臉上的衣袖。


    小路蜿蜒且崎嶇,高低不平,地麵上的塵土相當厚實,也便留下了許多腳印。周遭的石錐也隨著兩人逐漸深入,就漸漸變得高大起來,以至於進入裂穀不久之後,小路兩側的石錐,就宛如石林一般,高高聳立之餘,上麵依然掛有一具具身穿鐵甲的屍體,倘若陳子南沒有認錯之前那支大纛旗上的古老問題,這些屍體,應該是與那所謂的“神威大慶”有著很大的關係,甚至幾乎可以確定,這些屍體就是某個國號為“慶”的古代皇朝的軍士兵卒。


    但很奇怪,這些軍士兵卒又怎麽會出現在這座古代大墓的亂葬坑中?


    石林茂密,石錐傾斜,讓人倍感壓抑。


    麵前忽然出現了一條岔路,分別通往左右兩邊。


    再一抬頭,裂穀兩邊懸崖之上,格外凸起的石錐已經相互交錯,齟齬至今已經不知多少春秋,始終經受罡風吹拂,也便留下了不少風蝕痕跡。


    點點細灰灑落下來。


    有人從上方經過,犬牙一般的石錐凸起交錯之間的縫隙,光影一晃而過。


    裂穀中並無罡風存在,許是地勢特殊,亦或是被前方更加高大的石林擋了下來,但想來緣由應該在於後者,所以裂穀當中,極遠處,總是隱隱傳來一陣宛如女子嗚咽一般的詭異聲響,並不清晰,時緩時急。


    雲澤重新低頭看向麵前的岔路,有些犯愁。


    陳子南問道:


    “要找薑北他們?”


    雲澤點了點頭,然後補充道:


    “如果他們也走了這條裂穀的話。”


    陳子南目光掃過路口的腳印,很快就確定下來,伸手指向左側岔路。


    “他走這邊了。”


    雲澤麵露驚異之色。


    “這也看得出來?”


    陳子南已經率先走了過去,聞言之後,輕輕點頭,卻並未過多解釋這方麵的事,畢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清楚,牽扯到一個人的走路習慣、身高體重,以及腳印的大小、深淺,當然這些隻是最為粗淺的方麵,一旦詳細去說,就會是一番堪比某些短篇小說話本的長篇大論。


    陳子南不太喜歡多說話,一向如此。


    雲澤依然不疑有他,跟了上去。


    兩人的速度並不算快,主要還是陳子南身負重傷,就連走路都是一瘸一拐,並且走不多遠,就會因為傷勢牽連,氣喘籲籲,需要暫且停下恢複體力,才能一直堅持下去。


    一路上都是格外的平靜。


    除了遠處逐漸清晰起來,越發像是女子嗚咽的風聲,讓人莫名有些毛骨悚然。


    又是一條岔路。


    陳子南再次選了左側道路,之後一連碰見三次岔路,都是如此。


    到又一次遇見了石林岔路,再走左側之後,兩人就已經緊貼左側山壁而行,在這裏,雲澤與陳子南瞧見了山壁上的一些刀劍刻痕,並不明顯,絕大多數隻是一條白印而已,不太好說究竟是這次下墓之人所留,還是這座山壁上本就有著這些痕跡。


    雲澤正蹲在地上伸手撫摸那些明顯刀劍留下的白痕,遠處就忽然傳來一聲極為刺耳的破空聲。


    一道道肉眼難見的刀罡,忽然間拔地而起,慘嚎聲甫一傳來,就立刻消失,而那扭曲著光景的刀罡,則是直衝上方犬牙參差之間,唯一的缺漏之處,繼而沒入天際,將那明暗交錯的鉛雲都給斬出了一座巨大缺口,天光射穿雲層,落在更遠處的某顆“犬牙”上,折射出了極為晃眼的璀璨。


    有人拔地而起,山崖上方,也有人影迅速掠過犬牙參差之間的縫隙,光影一晃。


    陳子南遠遠望著那點璀璨光芒,隨後看向逐漸收斂的刀罡,開口問道:


    “你不去?”


    雲澤早已起身,聞言之後,果斷搖頭。


    “不像好事。”


    然後目光望向周遭,腳下一點,身形就拔地而起,沒敢落向那些看起來就有著極大古怪的石錐,而是抬手扣住了左側石壁上一道還算深刻的劍痕,用以維持身形不墜。


    隻是下一瞬間,雲澤就臉色一變,手掌一拍石壁,身形翻轉急急墜下。


    與此同時,一道極為猛烈的劍氣,就從那道劍痕當中激射而出,同樣的肉眼難見,但其所過之處,卻將空間都給斬出了一道極為分明的漆黑裂痕,筆直平滑地出現在半空之中,卻隻來得及削去了雲澤一縷發絲,與之擦肩而過。


    落地之後,雲澤已經滿身冷汗。


    陳子南皺眉看向那道迅速恢複平靜的劍痕,然後一步踏出,來到高處,隻是要比那道劍痕稍矮一些,看向右側遠處的那座石壁,分明見到了一條一般無二的劍痕,就已然知曉了之前那抹刀罡究竟從何而來。


    重新回到地麵之後,陳子南的臉色更白了一些,已經額頭見汗,眉關也忍不住輕輕蹙起。


    “應該是裂穀中發生過一場大戰,這些痕跡,就是那個時候留下的,氣機不滅,亙古常在。”


    雲澤點了點頭,再次掏出瓷瓶丟了過去。


    “總之,還是小心一些。”


    話音方落,就見遠處有著一道人影由自高處墜落下來,身形尚且還在半空,身軀就莫名其妙支離破碎,像是被風吹散的蒲公英一樣,血肉、骨骼、內髒,全都七零八碎,在散落的過程中逐漸成灰。


    遠處的打鬥聲忽然弱了下來。


    天上雲層已經重新聚合,遠處的那點璀璨也已經消失不見,卻有粘稠之物沿著“犬牙”兩邊不斷滴落,墜成了一條細線。


    不消多說,那些為了尋覓機緣造化而去的同輩中人,全部都已身死道消。


    陳子南再次吞服了丹藥,將瓷瓶返還,一言不發,轉身繼續沿著這條崎嶇小路往前走,卻才走出一步,就忽然停在原地,繼而右手手腕一翻,便取了一把通體黝黑的匕首出來,反握在手,橫在麵前,如臨大敵。


    一個柔發披散的稚童,方才不過四五歲模樣,不著寸縷,渾身雪白,像是刷了一層白漆一樣,卻唯獨一雙眼眸,不見白子,漆黑深邃,正趴在地上,麵無表情地盯著兩人。


    然後,它就忽然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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