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嶸離開隊伍之時,並未驚動任何人,煉精化炁境已經可以淩空蹈虛,便從裂穀深處,到裂穀上方,不過廢了一些吹灰之力,再之後,腳尖一點,一個兔起鶻落,就足有百丈距離,短短片刻,便將這一眾人遠遠落在了身後。


    到這個時候,許多人就已經察覺到了這件事。


    除了那個名叫林青魚的一品武夫。


    他滿臉愁苦相,刻意與原本並肩而行的穆紅妝保持了一段距離,其實是拽著耗子楊特意走遠了一些,想要問一問那些符籙,憑什麽這麽貴。


    “符籙派聖人修士親手書寫,肯定值錢,可這麽多錢,是不是有些不講道理了?”


    林青魚一陣唉聲歎氣。


    但話是這麽說,這麽問,可昨天夜裏已經用去的十張符籙,哪怕隻是最便宜的那張,也最少價值三百玉錢的事情,這位江湖遊俠兒已經接受下來,畢竟他明擺著就是一副窮酸相,隻看衣著打扮就能看得出來,這些人真沒必要在這件事上算計自己,畢竟神仙錢幣與凡人錢幣之間的差距可謂天壤雲泥,就憑他這穿衣打扮,很明顯,根本還不上,這般算計自己,能有什麽好處?


    更何況那姓雲的山上修士,還是穆姑娘的大師侄哩!


    耗子楊小心翼翼瞥了眼不遠處充耳不聞的穆姑娘,略作沉吟,方才言道:


    “其實不是不講道理,符籙派聖人修士親手書寫的符籙,就值這個錢,而且人家還說少了,最便宜的那張,應該就是最後用的那張神閑氣定符,還幫你擋了一次災。就隻這張符籙,一旦放在市麵上,又是符籙派聖人親手書寫,最終的成交價格,很有可能要比那個大個子說的價格高出一倍。”


    林青魚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


    “憑啥呀?我知道聖人修士確實極少,但這個價格,有些不講道理了啊!”


    耗子楊沒好氣地抬手拍了一下林青魚的腦袋,然後小心翼翼看了眼四周,見到沒人注意,實際上都是充耳不聞,也是不將林青魚這個初入江湖的小蝦米放在心上,這才終於鬆了口氣。


    “臭小子,想死可別連累了俺,這附近都是什麽人,看不懂是不是?身份來曆肯定是一個能比一個嚇死人,你就不知道收著點兒?這麽大聲,嫌自己沒死過是不是?”


    林青魚扁了扁嘴,有些不太高興。


    見識短淺!


    耗子楊一陣腹誹,但也還是壓低了嗓音開口解釋道:


    “不就是符籙的問題嘛,俺跟你說就是了,這玩意兒可不是誰想寫就能寫的,裏麵的門門道道多了去嘞,就說符紙和朱砂,寫什麽符,用什麽紙,使多少力,蘸多少砂,都有很大的講究,差一點兒都不能行,輕了就是符紙作廢,朱砂自毀,重了還會直接炸開,要人命的!再說上麵的文字,你能看得懂?俺跟你說,那東西正兒八經的名字叫複文,但也不是這麽簡單,隻有將那些尋常文字的一筆一劃,按照靈紋排列書寫而成,並且順利烙印在符紙上麵,那才是真正的複文,這裏麵的門道就多了去了,你也不是補天士,隻知道這些就行。”


    頓了頓,耗子楊又道:


    “但最最重要的,還是符文的內容,這就很看下筆之人肚子裏麵能有多少墨水了。同樣的複文,同樣的修為,同樣的材料,最終寫出來同樣的符,效用也會天差地別,為何如此?關鍵就在畫符之人對於符文內容的理解。你現在也已經知道了,符籙這東西,上麵的複文多以四字為主,為什麽?就是因為字少了用意不深,字多了用意太雜,咱們單說一個神定氣閑,你理解的神定氣閑,就跟人家符籙派聖人理解的神定氣閑不一樣,所以人家的符籙才能這麽厲害。符籙派聖人修士親自手寫的符籙怎麽這麽貴?都是有道理的。”


    林青魚抓了抓頭發,還是有些莫名其妙。


    氣得耗子楊又一巴掌扇在他頭上,腔調古怪道:


    “你可怎是個朽木,不可雕也!”


    這位江湖遊俠兒,滿臉委屈,隻是忽然瞧見了走在旁邊前麵的帥氣劍仙忽然麵露笑意,分明是聽到了自己兩人的談話,林青魚立刻滿臉漲紅,有些不好意思。


    不過這位帥氣劍仙是真的帥氣,腰後橫著一把劍鞘雪白的飛劍,一隻手壓著劍柄,就讓飛劍向著前麵下麵傾斜過去,再加上劍修模樣也是生得豐神俊朗,不需要多說什麽,也不需要再做什麽,就隻是這麽簡簡單單走在那裏,或者幹脆站著不動,都是人間風流。


    那位同樣腰後橫著一把黑劍的姑娘,好像是叫鴉兒來著,這名字有些古怪,不過也是帥氣得很。


    林青魚麵露向往之色,連忙將自己那把已經斷掉的“飛劍”,學著那兩位帥氣劍仙的樣子,橫在腰後,然後挺直了腰板,挺起胸膛,順便露出一個自以為相當瀟灑的微笑。


    其實劍是這位遊俠兒,在家鄉小鎮某個鐵匠鋪裏隻花了兩顆碎銀就買到手的尋常鐵劍,而且早早就已經斷了,如今劍鞘裏麵,就隻剩下半把劍。


    至於遊俠兒自以為帥氣的微笑,耗子楊瞧見之後,滿臉鄙夷。


    臭小子,這是想起哪家胸脯微隆的好看姑娘了?傻笑什麽嘞?


    石林之間忽然躥出一縷黑風。


    耗子楊一直警惕著這件事,知道這座大墓裏的種種陰煞邪氣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當即手腕一抬,潑出一片清水模樣的符水。


    滋滋啦啦的聲音近在咫尺。


    那位自以為十分帥氣的遊俠兒,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後就瞧見耗子楊老神在在收起了手中那隻藏有袖裏乾坤的瓷瓶,然後神情玩味地看向自己。


    林青魚咬了咬牙關,猛地站起身來,裝模作樣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然後拍了拍耗子楊的肩膀。


    “謝了。”


    耗子楊嘴角一抽,一腳踹在他的屁股上。


    “表拿老子擦手!”


    ...


    這座大墓的廣闊,遠遠超乎所有人想象,僅僅隻是一座大裂穀,就用了兩天半的時間才終於遠遠瞧見了盡頭。在這期間,除了林青魚偶爾會被邪煞陰氣吹襲之外,就再也沒有更多的古怪詭譎之事發生。不過兩次入夜之後,雲澤身上的符籙也已經所剩不多,倘若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每次入夜之後,還會再有黑風倒灌之事,就肯定不會再如之前那般輕鬆度過。


    地勢逐漸傾斜向上。


    雲澤幾人已經走出了裂穀石林,然後就見到了那股女子嗚咽聲的主人。


    尖錐模樣的高山,近在咫尺,要比想象中更加巨大,山腳下,是一條黑河環繞,寬餘十丈,不算太遠,河麵極為安謐,一動不動。


    雲澤幾人來到這裏的時候,恰好撞見了精神有些萎靡不振的天權麟女與孔氏麟女。這兩位各有千秋的女子修士,一個是文曲轉世,另一個也是教養極佳,一路上遭遇過的凶險,比起林青魚隻多不少,甚至就在昨夜,雲澤幾人還曾回頭見到,有著幾具大慶兵卒竟然真的掙脫了貫體而過的石錐,一身黑煙滾滾,煞氣極重,腳下一跺就直撲上天,殺向走在高處的兩位麟女。


    故而趕路速度慢一些,也是理所當然。


    隻是那位年紀尚小的孔氏麟女,就難免遭殃,本就修為境界不算很高,接連兩日趕路,又是凶險重重,原本一襲色彩亮麗的霓裳羽衣,都已經變得破破爛爛,神情尤其萎靡不振,比起旁邊那位身材出挑,並且獨自擋下了絕大多數凶險殺機的文曲轉世,還要更加不堪。


    這兩人剛剛走下右側山麓,就瞧見了雲澤這一眾人,有些意外人數龐大,但也沒有過多在意,那位天權麟女遠遠頷首示意一下,便將目光放在了這條環繞錐山的黑水河河畔。


    一位身著縞素的女子,正跪在哪裏嗚嗚咽咽,聲音隨著吹襲不止的罡風吹入後方裂穀之中,回蕩在石林之間,更顯幽寂。


    其實雲澤眾人,與那兩位麟女的趕路速度,已經極慢,故而到此間時,前麵就已經過去了不知多少年輕一輩。黑水河對岸,那座形似尖錐的大山山腰處,有著一座暗紅色大門,早已被人推開進入其中,哪怕山下,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隻是內部昏暗,瞧不見真容。


    雲澤幾人麵麵相覷,又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天權麟女。


    後者並未靠近,略作沉吟,便輕聲言道:


    “看起來應該隻是遊蕩無依的孤魂野鬼,是與這座大墓的主人有什麽關聯?”


    穆紅妝忽然走上前來,有些躍躍欲試地在雲澤旁邊低聲問道:


    “我先上去揍她一拳試一試?”


    雲澤嘴角一抽,沒好氣地瞪她一眼。


    “好歹你也已經自己遊曆江湖一年多了,這幅莽撞性子就不能改一改?”


    穆紅妝翻了個白眼,有些悻悻然。


    “不行就不行,什麽態度,我可是你小師叔!而且這不有你在呢,動腦子的事情還是你來,我才懶得那麽勞神,太累...”


    說完,她就悠哉悠哉轉身走去一旁,直接盤坐下來,一隻手托著臉頰,老神在在地等著其他人商量一個結果出來。


    雲澤有些無奈,轉頭依次看了衛洺、薑北、鴉兒姑娘幾人,最終目光放在耗子楊身上,開口問道:


    “耗子...楊,對吧?您也是老前輩了,可有見地?”


    耗子楊伸手抓了抓油膩髒亂的頭發,幹笑兩聲。


    “說實話,這種大墓俺還是第一次來,以前去的都是那些不值一提的小墓,各種古怪雖然見過不少,但這種情況還是頭一回見。”


    他轉過身去,伸手指向來時的方向。


    “你們瞧瞧,這個地勢其實也有說法,俺在俺們師門傳承的一部古籍上見過,這種地勢叫做天狗吞月,之前還沒見到全貌的時候俺也不敢確定,不過現在可以說了,天狗吞月這種地勢其實是一種很厲害的鎮煞地勢,那裏麵的那些死人,其實不算死人,如果非要說的話,應該是半死人吧,反正靈魄肯定還被壓在屍體裏麵,就是但凡死在裏麵的人,都沒有離開這地方的可能。”


    耗子楊扭過頭來看向那個跪在黑水河畔嗚咽不止的女子,滿臉皺紋堆積起來,滿臉為難。


    “至於這女人的來曆,不好說,畢竟這地方也在天狗吞月的地勢範圍內,可能是她的屍體就在那條黑水河裏,一直回不去,隻能被迫一直承受這座大墓裏麵的罡風吹襲,所以才在這裏抹眼淚?”


    雲澤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


    這事兒可不能如此武斷。


    略作沉吟之後,他將背上的陳子南暫且放了下來,小心翼翼走上前去,腳步緩慢。


    可直到雲澤已經來到了那位女子的身旁,這分明不是活人的女鬼,依然沒有半點兒反應,仍是跪在那裏捂著臉哭哭啼啼,嗚嗚咽咽,縞素包裹之處,血肉飽滿。但這長跪不起的女人,雙手卻已經沒有絲毫血肉,隻剩枯骨,通過指縫,依稀可以見到女鬼臉上同樣無皮無肉,骨骼甚至已經幹枯開裂,眼眶當中還爬著一隻探頭探腦的蜈蚣,雲澤靠近的時候,就立刻一溜煙扭頭鑽入這女鬼的頭顱之中,順著同樣已經沒有血肉包裹之聲枯骨的脖頸,鑽入縞素裏麵。


    罡風吹過,通過女鬼指縫灌入眼眶鼻腔齒縫之中,嗚咽有聲。


    一時間分不清究竟是這女鬼在哭,還是罡風吹襲之聲。


    雲澤穩了穩心神,忽然注意到這女鬼的肩頭,有過被人拉扯的痕跡,後又瞧見女鬼腰間有著一個腳印存在,立刻激靈靈一個寒顫。


    也不知是哪個膽大包天的,怕是認定了這女子之所以身軀依然留有飽滿血肉,是與這件縞素有關,可能是件法袍之類的機緣,便動手去扯,甚至見到這女鬼一直在哭,沒有半點兒反應之後,還直接上腳,隻是沒能扯得下來,才終於無奈放棄。


    果然是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


    但也終於可以確定下來,至少在目前而言,這女鬼什麽都不會做,也沒有半點兒凶險。


    雲澤回去眾人那邊,簡單說了一下那隻女鬼的情況,隨後問道:


    “有關大慶,你們誰知道什麽?”


    眾人一陣麵麵相覷,就連陳子南也微微搖頭,對此所知無多。


    那站在遠處,也似是不想牽連了其他人的天權麟女,忽然問道:


    “神威大慶,武運必昌?”


    雲澤轉頭看去,就聽那位文曲轉世緩緩言道:


    “慶國是近古以前,亂世之初時期的幾座大王朝之一,但要往前追溯其建國之始,則在上古之初,曆史久遠,算得上是貫穿了整個上古,雖然期間也有數次動蕩,但最終都有能人現世,挽大廈於將傾。但慶國自從建國以來,便最以兵馬強盛而著稱,重武不重文,僅在世上至今存留的一些曆史典籍當中,就記載了多達三百餘位曆史名將,七百多場以少勝多的戰役,可慶國畢竟存世極久,故而典籍記載之中,也有不少治國文人,隻是這些治國文人的最終下場都不是很好,若非被人誣陷,鋃鐺入獄,含冤而死,就是被王朝之主疑為不忠,要麽賜死,要麽貶謫。慶國曆史上有過數次險些滅國的動蕩,就與那些被貶的文人有關。”


    說著,天權麟女便將目光放在眼前那座也似尖錐一樣的大山上,秀眉輕蹙。


    “裂穀之中,盡乃大慶兵卒,橫死其中,奴家行走地勢之上,偶爾俯瞰,僥幸見過一位典籍之中有過記載的名將,也在其中一根石錐之上,胸膛被上下貫穿,雖已身死,卻血肉猶存,甚至能夠帶領一些生前修為明顯不低的近衛掙脫離開石錐束縛,撲殺我等,卻被地勢阻攔,甫一靠近,就灰飛煙滅...這座大墓,莫不是慶國某位被疑不忠的治國文人之墓?”


    雲澤愕然,這才知曉,原來昨夜見過的那些飛撲上去的大慶兵卒,竟是慶國曆史上有過記載的名將。


    鴉兒姑娘忽然開口問道:


    “還不知芳名。”


    那天權麟女恍然回神,歉意一笑,側身施了個萬福。


    “奴家複姓歐陽,單名一個婉字。這是孔竹。”


    那一襲霓裳羽衣已經破破爛爛的小姑娘,立刻俏皮一笑,盡管臉色仍是有些掩飾不住的蒼白,卻也依然眼眸靈動,顧盼生輝,並且天生有著一股說不出的嫵媚。


    “哥哥姐姐們好,我是孔竹。”


    歐陽婉微微搖頭,卻也沒有糾正孔竹應該在與還不熟悉的人說話時,應該謙稱奴家,隻是暗地裏悄悄遞了一個眼神過去。


    至於那看似古靈精怪卻又眉眼生媚的孔竹是否瞧見,另說。


    鴉兒姑娘微微點頭,自報家門之後,便開口問道:


    “歐陽姑娘既然認得那位名將,可知與之同朝之人,又有哪位治國文人慘遭貶謫?”


    歐陽婉輕輕頷首。


    “確是讀過一些,可那位名將所在時期,正是慶國武運昌隆之際,前後足有三千年,開疆拓土不止,同朝名將文人,亦是數不勝數,但被貶之人,三千年來同樣極多。有一件事,確也值得一提,便是三千年後,慶國險些因為一場起義就被徹底覆滅,帶頭之人,正是慘遭貶謫的一位讀書人,同時也是儒家修士,擅於音律與對弈之道。此人早年間在朝為官時,還曾做過太子太師,乃三公之首,隻是後來卻被同朝鎮軍大將軍誣陷別有用心,隻在典籍記載中有言,還未查明,隻因重武輕文,這太子太師就被廢為庶人,隨後平寂百年,愈見王帝昏庸,朝廷腐敗,又恰逢亂世,便聯絡了許多被貶文人,一起掀動了一場規模極大的起義,前後足足打了數十年。奴家之前見過的那位大慶名將,按照記載,就是死於這場起義之下某次戰役,有關這一點,記錄不詳,但如典籍所載,那位名將是被厚葬,卻也不知怎麽會出現在這裏,究竟是典籍記載有誤,或者後續又有什麽不為人知的事情發生。不過起義最終還是被鎮壓下去,隻是大慶已經傷及根本,隻在隨後一百五十年間,就丟了三千年開疆拓土所得之處,又一百五十年,慶國滅。”


    言罷,歐陽婉又隨之緩緩搖頭。


    “可在典籍記載之中,那位曾經的太子太師,已被挫骨揚灰,故而這座大墓,斷然不會與那太子太師有關。或與當時某位抑文之將有關?”


    聞言之後,薑北點頭道:


    “倘若歐陽姑娘所言非虛,這座大墓明明占了魁星踢鬥局的風水寶地,卻給用成這幅模樣,顯然是對讀書人有著極大惡意。如此說來,倒也確有可能是與慶國某位抑文之將有關。”


    有人聽得雲裏霧裏。


    林青魚是一個,穆紅妝又是一個,隻不過林青魚這位江湖遊俠兒,很清楚應該將自己擺在一個什麽位置上,所以哪怕在場之人看著都是一些好說話的,尤其兩位麟女姑娘,一個大家閨秀,一個活潑靈動,但終歸也是外人,並不熟悉,誰知道她們是不是什麽性情古怪之輩,這會兒隻是因為穆姑娘那位大師侄幾人的身份才會顯得好說話,一旦自己開口,難保不會覺得聒噪,就跟富貴子弟隨手打殺了那些貧苦百姓似得,一巴掌直接拍死自己。


    穆紅妝直接問道:


    “抑文之將,啥意思?”


    雲澤無奈道:


    “之前歐陽姑娘已經說了,慶國重武輕文。抑文之將,抑是壓抑的抑,你就當成是很不喜歡讀書人,甚至輕視讀書人,並且懷有很大敵意的武人即可。”


    穆紅妝恍然,而後皺眉道:


    “但讀書人還是挺不錯的呀,咱們之前遊曆遠行的途中,不久遇見過不少讀書人,那句話叫什麽來著?知書達禮?是不是這麽個說法兒?那個名叫陳也的傻子,不也是個讀書人,雖然平日裏吵鬧了一些,是個碎嘴子,但為人不壞。他還叫你好漢來著。”


    雲澤嘴角一抽,立刻就發現周圍幾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


    那位名叫孔竹的小姑娘,掩著唇瓣笑嘻嘻躲到了歐陽婉身後,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歐陽婉轉過身去,抬手以扣門狀在孔竹的額頭上輕輕敲了一下,小姑娘立刻捂住額頭,滿臉委屈,隻是瞧見歐陽婉的神色之後,沒敢狡辯,乖乖認錯。


    雲澤搖了搖頭,不想再在這件事上計較下去,目光看向那個跪在黑河岸邊哭哭啼啼的女鬼,皺起眉頭。


    “如此說來,這就是座慶國將軍墓?什麽級別的將軍能有如此待遇,身死之後,竟有這般手筆為他造此大墓?”


    歐陽婉略作沉吟,緩緩言道:


    “隻說慶國武將官職,武將之首叫做天策上將,往下則是驃騎大將軍、輔國大將軍、鎮軍大將軍、大都督、大都護。僅以此墓規模來看,哪怕當時的慶國正值鼎盛,也就到此為止,再往下的冠軍大將軍、左右千牛衛大將軍之流,就略顯不夠。”


    那個諢號叫做耗子楊的老頭兒,忽然湊上前來,一路走來,已經看出這一群人是因這個姓雲的年輕人才能走在一起,也便無形之中,此人意見影響極大,便壯著膽子拽了拽他的衣袖,小聲提醒道:


    “小哥兒,俺有話跟你說,你先聽一聽,就是天狗吞月地勢中的那些大慶兵卒,明顯是被坑殺在此,如果這裏真是什麽慶國將軍墓,又怎會如此?”


    耗子楊的聲音不大,卻也足夠所有人聽得清清楚楚。


    眾人都是愣了一愣,一陣麵麵相覷。


    歐陽婉秀眉輕蹙,回頭看向那座上有犬牙參差的裂穀,這才記起,他們之所以能夠知曉這座大墓是與典籍記載中的慶國有關,還是下墓不久,見過一支破破爛爛滿是血汙的大纛旗,上麵分明這些那些早已廢棄不用的古字。


    神威大慶,武運必昌。


    盡管字跡有些已經十分模糊,但無論歐陽婉還是陳子南,最終得出的結論一般無二。


    這位文曲轉世的天權麟女,皺眉呢喃道:


    “莫不成,是起義軍將領之墓?”


    孔竹眨眨眼睛,一隻手拽住歐陽婉衣袖,疑惑問道:


    “起義軍將領不應該都是那些被貶的讀書人嗎,又怎麽會將魁星踢鬥局用成這幅模樣?”


    歐陽婉眉關愈皺愈緊,百思不得其解。


    雲澤回頭看向眾人。


    “還是先上山看看?”


    眾人麵麵相覷了片刻,隻得點頭。


    雲澤重新背起傷勢未愈的陳子南,轉身上前,途徑那隻女鬼所在附近之時,分明瞧見了那隻蜈蚣又一次鑽出女鬼眼眶,露出半個身子在外邊,耀武揚威,隻是瞧見有人靠近之後,便很快縮了回去,沿著脖頸骨骼重新鑽入縞素白衣的下邊,消失不見。


    女鬼身軀前後微微晃動,哭哭啼啼的嗚咽之聲,隨著罡風吹襲,灌入背後裂穀之中。


    薑北開口邀請歐陽婉與孔竹兩人一道而行,卻被婉拒,說是這座大墓分明針對讀書人,不想連累了別人。


    雲澤卻是背著陳子南已經來到了黑水岸邊,低頭看去,這才瞧見眼前這條圍著錐山繞了一圈首尾相連的河道裏麵,哪有什麽平靜黑水,分明是一群近似鱟魚的怪蟲,隻是不同於鱟魚的甲殼隆起,這些怪蟲的背部格外平整,這才看似一條黑水河。怪蟲宛如盔甲的甲殼下方,生有多條短足,身後拖拽一條細長尖尾,全都安安靜靜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唯獨中間靠前位置生出一隻漆黑的圓眼,在雲澤靠近的瞬間,就全部轉了過來,拽出了邊緣的慘白眼肉。


    縈繞在整座大墓中幾乎無處不在的腥臭氣息,在這裏衝天而起。


    雲澤下意識退了一步。


    耗子楊見過這東西,臉色瞬間變得一片煞白,聲音打顫。


    “是陰煞邪氣形成的鱟蟲,這玩意兒最喜吃血”


    正說著,耗子楊忽然輕咦一聲,穩了穩心神,上前幾步,仔仔細細低頭瞧了片刻,強忍著被無數眼睛直勾勾盯著升起的不安,許久才終於退了回來。


    “有些奇怪,這種鱟蟲可不是什麽安分玩意兒,雖然眼睛不太好用,鼻子也不靈,可一旦進了三丈之內,這玩意兒的眼睛鼻子,就厲害得很,一旦被它聞見了新鮮的血腥味兒,或者活物的味道,哪怕隻是瞧見了活物,按理來說,都會立刻發瘋。”


    耗子楊頓了頓,開口問道:


    “蝗災,你們聽說過不?這玩意兒一旦發瘋,就跟蝗災差不多,烏泱烏泱地一下子就全都撲了上來,俺以前就遠遠見過一次,那還是個妖族修士,本體是頭大黃牛,跟座小山似得,一下子就被吃得幹幹淨淨,骨頭渣子都沒剩下,當時還有一個手裏拿著一張百裏遁身符的,也沒逃掉,還是被這玩意兒給追了上去,也是一下子就沒嘞。”


    不遠處,那文曲轉世的歐陽婉也領著孔竹來到黑水岸邊,神情嚴肅。


    “書中有言,鱟蟲性躁易怒,喜食活物,尤為嗜血,所居之處三丈內,為生靈禁地。”


    她又上前兩步,幾乎站在河道邊緣,然後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被擦破了一條傷痕的手肘,傷勢雖已結痂,但血腥氣猶在,可如此距離之下,河道中的許多鱟蟲,也就隻是有過一瞬間的躁動不安,發出一陣悉悉索索與甲殼碰撞的聲響,之後就立刻安靜下來。


    歐陽婉雙眼虛眯,輕聲續道:


    “唯鱟王可以安撫鱟眾,曾食聖人。”


    雲澤有些驚疑不定。


    “意思是,這下麵藏了一頭能吃聖人修士的鱟王?”


    歐陽婉輕輕點頭,卻又隨之緩緩搖頭。


    “僅就目前來看,還不清楚,雖然可能性極大,但也不排除另有其他原因導致這些鱟蟲不敢隨意妄動。”


    雲澤抬頭看向半山腰處已經被人打開的深紅色大門,由此可見,像是一座被人安了門的山洞一般,而在眼前這條河道的對過,則是一座突兀聳立的山門,兩邊門柱極為粗大,漆黑顏色,中間位置各自刻有一個早已廢棄不用的古字,按照陳子南的說法,兩邊所刻都是“鎮”字,而後便是門柱頂部,各自垂有一條漆黑鎖鏈,底部落在山路階梯的兩側,深入地下,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其他特殊之處。


    鎖鏈看似被人拽動過,鎖鏈深入地下之處,附近有著些許裂痕。


    右側門柱的下方,還有一個淺坑,貌似是有著什麽東西已經被人搶先挖走,也不知是大墓之中應運而生的靈株寶藥,還是天材地寶。


    雲澤轉頭望向兩邊。


    隱約可見,在另外的兩個方向,同樣有著與之相仿的山門存在。


    “是為了鎮壓什麽?”


    陳子南略作沉吟,反問道:


    “鱟王?”


    耗子楊連連搖頭。


    “這不可能,鱟蟲是陰煞邪氣雜糅生靈死後的怨念而成,並非真正意義上的某種生靈,眼前這兩根山門柱子,分明是早就已經立在這地方,那時候這座大墓裏麵還沒有鱟蟲,就更別提什麽鱟王了,隻有可能是為了鎮壓其他東西。”


    雲澤轉頭看向那位天權麟女,後者麵露無奈之色,微微搖頭,示意無解。


    眼見於此,雲澤隻能轉頭看向其他人。


    “這地方古怪太多,比起上次的那座古代妖城,有過之而無不及,尤其這一路走來,說實話,如果不是因為林青魚,可能就一點兒凶險也沒有。這太平靜了,僅就這樣一座大墓而言,很不對勁。”


    他空出一隻手來,指了指後方已經走過的天狗吞月的地勢。


    “那地方,分明就是一座亂葬坑,死在裏麵的慶國兵卒,沒有十萬也有八萬。死了這麽多人,再怎麽樣也該怨氣極重,沒有陰鬼邪祟,說是天狗吞月的地勢所為,當然說得過去,但除了我最早見過的兩株白骨藤,和半路上遇見過的一個深坑之外,就再也沒有見過什麽陰生之物,是不是很不對勁?”


    耗子楊苦笑道:


    “這事兒,俺早就想說了,就是不敢。”


    雲澤搖了搖頭,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是繼續深入,還是就此退回?先說好,我身上所剩的符籙,省著點兒用的話,應該還可以支撐咱們離開大墓,但如果繼續耽擱下去,就不好說了。”


    眾人相顧無言,全都有些遲疑不定。


    穆紅妝已經腳下一點,直接縱身而去,直接跳過了滿是鱟蟲的河道,穩穩當當落在對麵山門下,然後抬手隨意晃了晃一旁足有成人手臂粗細的鎖鏈,嘩啦啦一陣作響,瞧見確實沒辦法拔得出來,隻得放棄,然後轉過身來看向這邊,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衛洺輕輕一笑,手臂一抬,大袖一晃,就同樣飄然而去。


    寧十一緊隨其後。


    薑北歎了口氣,無奈笑道:


    “空手而歸倒是無妨,運氣有問題罷了,但如果這就被嚇退了,可有些不妙。”


    他看了一眼重傷未愈的陳子南,繼續說道:


    “薑星宇這會兒應該已經上了山,我沒有理由比不了他。不過陳姑娘的狀態畢竟不好,你還得照顧她的安危,就此退去也無妨,沒必要非得跟著我們繼續走下去,而且柳瀅的事情也已經解決了,鹿鳴的天材地寶,也不必急於現在。更何況這座大墓...確實像個不毛之地,是不是當真有著什麽機緣存在,真不好說。”


    言罷,薑北便不再多勸,腳下一跺,翻身而起,落在河道對過。


    林青魚和耗子楊一陣愁眉苦臉,兩人彎著腰,碰著頭,小聲嘀咕,一個詢問“去不去”,一個說“俺不想去”,另一個就問了,“那穆姑娘怎麽辦”。


    兩個人嘀嘀咕咕了好半晌時間,林青魚忽然咬了咬牙關,說是“人家穆姑娘都有膽子闖一闖,按你說的,我好歹是個帶把兒的,不能弱了氣勢,要不以後肯定做不了大俠”,說完就拽著措手不及的耗子楊冒冒失失地往前跑去,然後一腳踩在河道當中某隻鱟蟲的背上,身子當即往下一沉,歪了一歪,連帶著河道當中的那些鱟蟲也都躁動起來,發出一陣悉悉索索與甲殼碰撞的聲響。


    耗子楊當場就被嚇得麵無人色,連忙反手抓住林青魚的手臂,腳下一點,生生將他拽了起來,險而又險躲過了幾隻高高躍起的鱟蟲,落在河道對岸之後,兩人都是一屁股坐在地上,被嚇得一身冷汗。


    林青魚更幹脆,褲襠滴水,滿是尿騷。


    所幸河道當中的那些鱟蟲,很快就重新平靜下來,沒有繼續追殺那個膽敢踩在它們頭頂上的家夥,但也嚇得眾人一陣心驚肉跳。


    耗子楊罵罵咧咧,忽然抬腿一腳就將那個尿了褲子的家夥踹了個跟頭。


    附近不遠處,同樣已經越過河道的歐陽婉與孔竹,方才還如臨大敵,這會兒已經目瞪口呆,前者臉頰一紅,匆匆背過身去不敢再看,反而是年紀小些的孔竹,雙手捂臉,卻蜷起了中指,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滿臉哭喪不斷道歉的林青魚,一雙眼睛又明又亮。


    然後就被歐陽婉敲了下腦門,這才慘兮兮地轉過身去,不敢再看。


    雲澤沒有理會那個出了大醜的江湖遊俠兒,轉頭看向依然留在原地的鴉兒姑娘,無奈問道:


    “你這是要看我的意思?”


    鴉兒姑娘麵無表情“嗯”了一聲。


    雲澤眼神有些古怪,搞不清楚這位鴉族麟女的態度究竟為何如此,但其實自從兩人相識以來,鴉兒姑娘就一直這樣,似乎是與鴉族已經決意站在雲姓這邊有關,便也沒有過分計較,隻是扭頭看向近在咫尺的陳子南,剛要開口,就忽然想到了什麽,皺起眉頭,轉而問道:


    “必須得去?”


    陳子南目光看向別處,悶不吭聲地抿了抿唇瓣,沒有答話。


    眼見於此,雲澤心中就已了然,但也正和心意,畢竟諸如此類的古代大墓,不是想有就能有,得趁著這次的機會,盡早給鹿鳴準備好了日後築命橋需要的天材地寶才行,便將陳子南微微有些下墜的身形往上抬了抬,然後腳下一踩,就立刻越過了攔路河道。


    緊隨其後,鴉兒姑娘也已經飄然而至。


    好嘛,到頭來還是一個沒少,全來了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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