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如平地起驚雷,震得整座錐山都跟著搖搖晃晃,撲簌簌落下許多灰塵。


    那武膽,赤光大作,金光伴生,一瞬間就將竹筆青光壓了下去,灼燙氣浪翻湧而出,肉眼可見的漣漪陡然席卷擴散,最當先的焦嶸,臉色急變,隻是礙於洞窟太多狹窄逼仄,山石土地又是格外堅硬,無法化出蛟龍本體,唯獨麵孔手爪腳掌幾處,已經顯出原形,而後腳下用力一跺,借勢後掠,卻也依然沒能躲過,被那氣浪掀翻出去,重重砸在山壁上,身形嵌入其中,口中嘔血。


    緊隨其後的候氏麟子、天樞麟女幾人,同樣慘遭殃及,被那武膽瞬間席卷而出的灼浪一同掀飛,就連洞窟入口處的一群人,也跌跌撞撞盡數退入洞穴隧道中。


    獨剩雲澤、衛洺、穆紅妝幾人勉強抗住,稍稍退後便罷,未曾太過狼狽。


    武膽竹筆,相互齟齬已有十一萬年,包括那位文曲轉世的歐陽婉在內,都以為無論是那赤紅武膽,亦或青光竹筆,其中意氣都已差不多消磨殆盡,如刀劈厝石,兩敗俱傷,也正因此,武膽竹筆僵持不下逸散而出的氣機,哪怕如同他們這般的年輕一輩,也能欺進百尺之內,卻不想,竟然還會有此變故。


    赤光熊熊,如火如荼,金光伴生,如豆飄溢。


    那武膽一旁,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位身披赤紅甲胄的魁梧將軍,虎目圓睜眉如火,威嚴神武震鬼神。


    洞窟入口處,跌跌撞撞退後數步,方才堪堪穩住腳步的歐陽婉,方才瞧了瞧被她護在身後的孔竹,瞧見這個年紀更小的姑娘無恙之後,這才鬆了一口氣,抬頭看向那位身形虛幻的威嚴武將,有些驚疑不定。


    另一側,盧取徐徐吐出一口濁氣,四下看過此番一起前來的同窗之後,神色平靜望向那位披甲武將,略作沉默,便開口問道:


    “可是天策上將李雍李將軍?”


    那披甲武將虎目綻放冷電寒光,低頭俯瞰方才出口不遜的盧取,麵目威嚴,聲音粗獷,嗓門兒極大,一開口,便是宛如悶雷滾滾的動靜,震得整座錐山又是一晃。


    “正是。”


    李雍負手而立,身形虛幻,與那竹筆僵持不下十一萬年,相互齟齬,時至今日,就分明已經隻剩一縷殘魄。可即便如此,這人甫一現身,洞窟當中就立刻被那武膽赤光充斥,壓得竹筆青光隻能龜縮一旁,好似負隅頑抗一般,卻也越發明亮。


    李將軍一身甲胄,貌有花甲之相,卻肌膚之間,隱隱有著金光流淌。


    “豎子,本將軍問你,如何膽敢胡言亂語?!本將軍赤誠為國,一輩子打仗無數,前後三千年,為我大慶打下三萬裏江山,後又率軍平反定叛,手刃逆賊十萬餘,為國捐軀,立下赫赫戰功,當受世人敬仰,又安敢亂言,將本將軍說做國之罪人,亡國之賊?!”


    說到最後,那隻剩一縷殘魄的李雍,爆吼如雷。


    錐山隨之劇烈晃動,也似天翻地覆,倒轉乾坤。


    盧取被震得耳膜疼痛,眼神恍惚,過了許久才終於回過神來。不止是他,其餘眾人,大多與之相仿,也就隻有身在符籙庇護之下的陳子南稍好一些,卻也仍舊不是安然無恙,她六髒六腑本就如同一團亂麻,如此震動之下,當場臉色一白,癱軟在地,嘔血不止,手中攥著那張太平長安符,仍是未曾輕易動用。


    雲澤心思不在這邊,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抬頭看向那怒目圓瞠的李雍李將軍,皺眉不已。


    衛洺徐徐吐出一口壓在胸中的逆亂濁氣,一隻手壓下雲麓劍柄。


    “李將軍,可否息怒?我等小輩,實在受不住將軍神威。”


    那隻剩一縷殘魄的李雍,冷哼一聲,不予理會,一雙虎目仍是緊盯那個竟敢信口胡言的年輕讀書人,隱有殺機。


    盧取穩了穩心神,低頭苦笑道:


    “不愧是慶國史上最後一位天策上將,戰績輝煌,為慶國打下三萬裏江山,遠非前人可比,便是這嗓門兒,也足夠鎮死許多宵小之輩。”


    他抬起頭來,微笑朗聲道:


    “可晚輩確非信口胡言,史書記載,天策上將李雍,慶之奇人也,功莫大焉,三千年武運於一身,開疆拓土三萬餘裏,史之唯一;罪莫大焉,隻以一人之力,興一國之武,貶一國之文,乃叛亂因由之所在,後平叛軍,傷良民無數,動搖國之根基,又致鐵衣天策遺失在外,下落不明,明裏戰功赫赫,實是揮霍慶之武運於殆盡。故其死後一百五十載,慶,青黃不接,武運不昌,三萬裏江山無力鎮守,盡數還於天下,又一百五十載,慶滅。究其緣由,盡在此人,故...”


    “放屁!”


    那李將軍一縷殘魄,不待盧取說完,便睚眥欲裂,暴喝如雷,隨後猛然轉向那支竹筆,怒聲言道:


    “你給本將軍滾出來,老子知道你沒死,出來說個明白,這他娘的是不是你哪個狗屁學生幹得狗屁事!背後誣陷,你他娘地真是教出來個好學生!”


    話音方落,洞窟當中,就陡然間回蕩起一陣爽快笑聲。李雍喘氣粗重,虎目圓睜,威嚴赫赫,死盯那支隻能龜縮一旁的竹筆,但見其上青光湧動,也似流水一般悄然蕩開,在赤光熊熊的洞窟當中,重新撐開一片小天地,與那武膽赤光分庭抗禮,半點兒不讓。


    竹筆上,青光飄渺,悄然間飄蕩而出,如煙如霧,最終凝作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須發皆白,著一青衫,一手負後,一手輕撫及胸長須。


    仍是一縷虛幻殘魄,並非真實。


    他低頭看向那位後輩讀書人,慈眉善目,輕聲笑道:


    “後世之人,果真如此評判?”


    盧取有些拿捏不定這位老者身份,卻也低頭拱手道:


    “史書典籍記載,晚輩斷然不敢信口胡言。”


    隨後側頭看向一直沉默不言的歐陽婉,眼神詢問。


    後者略作沉吟,輕聲言道:


    “晚輩所讀典籍,亦是如此說法,但這般評判,至少在晚輩看來,卻有些言過其實。李將軍一生征戰,為慶國立下不世之功,三千年打下三萬裏江山,如書中記載,李將軍率軍攻城略地之後,從未傷及無辜,反而安撫平民,厚葬敵軍,才能以戰養戰,不曾遭遇過多阻撓。平叛軍,傷良民一說,實乃無稽之談。故而僅在晚輩看來,李將軍確乃後世敬仰之輩,而其生平唯有一錯,便是丟了鐵衣天策,卻也實是無可奈何。將軍既已戰死沙場,又如何能夠歸還鐵衣天策?”


    歐陽婉微微搖頭。


    “將慶亡國之責,盡數推於李將軍一人,實有推責之嫌。”


    她抬頭望向那位高大老者,淡然笑道:


    “閣下也曾貴為一國宰相,又豈會不知?”


    高大老者雙眼虛眯,撫須動作微微一滯,笑容漸斂之後,又重新笑了起來。


    “既已相隔十一萬年之久,你這後生,也能認得老夫?”


    歐陽婉道:


    “慶國史上最後一位宰相呂清地,儒家聖人聖賢,曾有言道: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對於後世,影響甚大。說起來,前輩也是因此一言,才會坐上宰相之位。我輩讀書人,便是不知慶國,又豈能不知呂老聖賢?”


    高大老者嗬嗬一笑,不再回話。


    他轉而看向那位天策上將的一縷殘魄,神色變得冷硬起來,絲毫不曾假以辭色。


    “亡國之賊?”


    這真名呂清地的古代先賢,麵露譏諷之色。


    “平叛軍,傷良民,確是無稽之談,可你李雍又是否想過,為何身為聖人修士,正值壯年便貌老體衰?”


    呂清地伸手指了指李雍,疾言厲色道:


    “仰仗一國武威,三千年肆意擴張三萬裏領土山河,與諸多鄰國大動幹戈,殺生無數,一身煞氣戾氣,怨念纏繞不休,故才壯年貌老。須知天行大道,日月為眼!一國之運,被你三千年間揮霍殆盡,先有貌老體衰,又有後人評你亡國之賊,正是天不容你!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十一萬年史書長存不絕,便是警醒後人,不可學你,如魔之輩!”


    聞言之後,李雍登時虎目如電,武膽神光大作,將那漆黑鎖鏈越發燙得璀璨明亮,晃動不止,鏗鏘有聲。


    氣機翻卷,洞窟之中,一時間宛如蒸籠。


    眾人駭然退後,便是早便已經掙脫身軀的焦嶸幾人,也有些承受不住這般威勢,盡數退入洞穴隧道之中。武膽竹筆畢竟已經相爭十一萬年,意氣衰敗,故而氣機席卷衰落極快,頗有些後力不濟的跡象存在,便隻需退入洞穴隧道,即可安然承受下來。


    雲澤又一次將陳子南背起,不能將她留在洞窟當中。


    李雍怒極反笑。


    “你們這些酸臭讀書人,一個個的都是伶牙俐齒,牙尖嘴利,本將軍自是說你不過,便隻問你一句,陛下待你不薄,將你奉為宰相,更以先生相稱,對你幾乎言聽計從,說建學塾便建學塾,說要刊印聖賢書便刊印聖賢書,說要天下開化,便大興天下開化之舉。可你,又是如何作為?憑何叛國?!”


    呂清地胸膛深深起伏一次,眯眼道:


    “言聽計從,這話太大,老夫可不敢接。更何況,陛下真正言聽計從的,是你才對!”


    呂清地冷笑出聲。


    “老夫從未叛國,隻是陛下昏了頭腦,誤聽奸佞之言,大肆招兵,勞民傷財,致使國庫空虛,西北之地連年幹旱,路有餓殍,卻無財賑災,以至於老夫先後九次進言,陛下卻不聽不信,反而誌在天下一統,不知民為國之本。老夫,是欲挽大廈之將傾矣!”


    李雍忽然狂笑出聲,天驚地動,山石滾落,整座古界小洞天都隨之動蕩不安。


    “好一個欲挽大廈之將傾,真以為本將軍信了你的狗屁胡言?!為何國庫空虛,你身為宰相,豈能不知?你呂清地,書院出身,在朝為官八百年間,建了多少學塾,興了多少土木,你可曾細細數過?!不知道?那本將軍便與你說一說,前後八百年間,在你一力推動之下,共建學塾一萬三千六百四十二座,大興土木四千兩百七十六回,鎮雄台,聽天亭,天下朝奉樓,哪一樣不是直接間接出自你手?!國庫如何空虛?國庫便是如此空虛!”


    呂清地大袖飄搖,一身氣機滾滾翻騰,怒聲喝道:


    “胡言亂語,如此大興土木,勞民傷財,老夫貴為書院聖賢,又豈會如此無良無知!”


    李雍哈的大笑一聲。


    “何曾如此大興土木?你呂清地是個清高人,隻有一貧如洗,兩袖清風,可你那些在朝為官的學生又有幾人不是吃得大腹便便,屁股冒油?!這些人大興土木,與你是否又有關聯?且不說他人,就隻你呂清地卸任離朝之後,陛下一直看在你的麵子上才始終忍讓的何坤,你可知抄家之時,翻出多少錢財?可抵大慶當年富庶之時,半座國庫!”


    李雍手指呂清地,滿麵怒容。


    “說什麽西北之地連年幹旱,路有餓殍,無財賑災。真當陛下不曾心係災民?真當陛下隻為天下一統?若非本將軍開疆拓土,攻城拔寨,全軍上下一天隻吃一頓飯,省下收繳來的敵軍糧草錢財送往西北之地,那連年幹旱之處,便早已餓殍遍地,再無活人!”


    說著,李雍忽然笑了起來。


    “口口聲聲為國為民,說什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你們這些狗屁讀書人,都是話說得一個比一個漂亮,一個比一個慷慨大義,可到頭來,也就隻是光說不做。這個進言應建一座鎮雄台,說什麽鎮國鎮山水;那個進言應建一座聽天亭,說什麽大慶神威,應與天聽;聽天亭還沒建完,就又來了一個,進言應建一座天下朝奉樓,說什麽坐迎天下來朝,方可彰顯大國風範。你呂清地厲害呀,朝堂之上,但凡文官,都是你的學生,要不就是你的學生的學生,六部九卿五寺二監二院一府,有幾個不是在你掌控之下?陛下如何能夠拒絕?如何敢於拒絕?!陛下何止一次與本將軍訴苦,世人隻知宰相呂清地,不知慶王今年又是誰。”


    李雍怒指高大老者。


    “呂清地,你好大的官威!”


    聞言之後,高大老者臉色一片灰敗,連連搖頭。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是你李雍信口胡言,老夫那些學生,又豈能去做這種事,六部九卿,五寺二監,二院一府,老夫從未掌控手中,身為朝臣,老夫豈能做那犯上之舉?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李雍冷笑連連。


    “不可能?你呂清地做不出來的事情,你那些學生可做得出來,說什麽狗屁的清廉君子,名頭倒是好聽,可他們一個個除了中飽私囊,還會個屁!你可知在你離朝前的十餘年間,西北之地連年大旱之際,民間賦稅如何繁重?七成!整整七成!這他娘的是人能做出來的事?!可這偏偏就他娘的是你那些學生做出來的事!”


    李雍怒極,許是殘魄不堪,隻說了這些就已經氣喘籲籲,聲音終於弱了一些。


    “呂清地,你說本將軍看不起你們這些讀書人,故而朝堂之上,多有針對。這話不錯,本將軍就是看不起讀書人,但不是看不起你。你是書院聖賢,甫一入朝就被陛下破例提為一國宰相,本將軍打心眼兒裏服氣,不為別的,就為你能行開化天下之舉。可讀書,和教書,不是一回事兒,這你得認,你讀書確實厲害,但教書...”


    李雍搖了搖頭。


    “本將軍行軍打仗三千年,身邊從沒少了讀書人,軍師是讀書人,謀士一大堆,也全部都是讀書人,他們同樣都為慶國立下赫赫戰功。沒有他們,隻憑本將軍這個莽漢武夫,想不出什麽好法子,大慶西北那邊,也早就已經死絕了。所以本將軍從來不會看不起真正的讀書人。可有些人,讀了些書,就自以為高人一等,就開始賣弄學識,看不起那些沒有讀過書的人,等到後來入朝為官,更是將整個朝堂攪得烏煙瘴氣,可你這個識人不明的家夥,卻還以為自己的那些學生,人人都是幹淨得很,人人都是清廉得很,誰都跟你一模一樣,為國為民,公正不阿,一貧如洗,兩袖清風。”


    說到這裏,李雍忽然笑了起來。


    “你這十六字諫言,本將軍記得可對?”


    呂清地恍然回神,望著李雍唇瓣抖了抖,低頭不言,後又猛地抬起頭來,看向洞穴隧道中的眾人,目光巡視,最終落在歐陽婉身上,顫聲問道:


    “你乃文曲轉世,老夫隻信你說的,李雍方才所言...真也?假也?”


    歐陽婉愕然,麵露難色。


    這些肯定不會被慶國史官記載於史料中的事,她又怎麽會有所知曉,畢竟按照那位李將軍所言,慶國末年的文官,已經全部都是這位一國宰相的學生,也便是說,包括那位史官在內,也是如此。


    既是如此,這些於己不利,一旦寫在書上便會慘遭後人貶低甚至怒罵的醃臢行徑,就必然不會留於後人所知。


    歐陽婉搖頭輕歎,沉默不語。


    李雍麵無表情道:


    “已經糊塗了一輩子,到現在隻剩一縷殘破,還是糊塗。倘若本將軍沒有記錯,朝中那些本應公正不偏的史官,好像都是你的學生。既是你的學生,又怎麽可能公正不偏,畢竟你教書這麽沒本事,所以肯定不會留下這些事情在史書上,讓那些同窗遭受後人唾罵。”


    李雍忽然嗤笑一聲。


    “你的那些學生,還是挺講同窗之誼的。”


    呂清地抖了抖臉皮,被人當麵指責自己的學生,有些氣憤,可想了想,還是沒有發作。


    像是之前提起的,鎮雄台也好,聽天亭也罷,包括天下朝奉樓的建造,他都知道,並且還曾數次進言,不該這般大興土木。當時那位陛下的神色就有些古怪,回應也是相當的含糊其辭,不過呂清地沒有注意這件事,如今想想,倘若李雍所言非虛,那當時的陛下,可能就以為他隻是為了爭取一個坦蕩正大的麵子形象,才會在明知自己學生想要大興土木的同時,跑來說出那些不該勞民傷財之言。


    再者便是朝堂上的文武對峙,在很多事情上,往往意見不合,並且很早之前就已經形成了常態,對於這件事,呂清地一直以來都是覺得沒毛病的,畢竟很多事情就是需要有過一番爭執之後,才能最終得出一個更加盡善盡美的答案。


    卻從來沒有考慮過文武對峙這件事的背後,又有什麽不為人知的深意。


    但如今再說這些,為時已晚。


    而且呂清地也很清楚李雍的為人,雖然戰場上詭計迭出,但也是兵不厭詐,其實這人還算正派,尤其大慶早已亡國多年,他兩人也自從當年一戰共歸於盡之後,到現在都已因為爭鬥不休,各自隻剩一縷殘魄,就實在沒有欺瞞誆騙的必要。


    呂清地忽然有些傷感。


    倘若這些後生小輩,再晚一些進入這座他在臨死之前以言出法隨的手段,建造而成的大墓,無需太久,不必百年,隻需短短十年左右,他與李雍,就會因為刀劈厝石般的相爭不下,最終淪落到一起魂飛魄散的地步,而當年那些朝堂真相,自然也就無法得知。


    高大老人變得垂頭喪氣,原本挺得筆直的腰杆,也跟著彎曲下來,神情灰敗,眼神黯淡,連同身形也隨之變得幻明幻滅,也似隨時都有可能就此消散。


    衛洺壓了壓雲麓劍柄,輕聲與身邊的雲澤說道:


    “呂清地的精氣神散了。”


    雲澤微微點頭,卻對此事並非特別在意,目光看向那顆武膽一旁的李雍。


    後者依然虎目威嚴,雖然身形虛幻,但在一縷殘魄的方麵而言,已經算得上是極為凝實,沒有半點兒即將飄散的跡象,並且寄宿了這一縷殘魄的武膽,也依然通體火熱,將那鐵鏈燙得格外明亮。


    對於這枚武膽,雲澤想法頗多,畢竟也是可遇不可求之物,倘若能夠拿來留給鹿鳴築命橋,不僅不會弱於柳瀅,甚至僅就築命橋所用天材地寶的品秩而言,還會高於柳瀅那棵柳心棉。


    不過有些事情雖然已經搞清楚了,但還有些事沒搞清楚。


    歐陽婉忽然開口問道:


    “敢問兩位前輩,這座大墓究竟由何而來,為何會在魁星踢鬥局的踢鬥之處,呂前輩的屍骨,又為何不在此間?”


    李雍回頭看向這個大膽提問的晚輩,咧嘴嗤笑。


    “女娃娃問題還挺多,這些可不是你該操心的。”


    那身形已經幻明幻滅的呂清地,微微抬頭,苦笑道:


    “她是文曲轉世,當然比起你我二人所留之物,更在意這些看似無關緊要的東西。也罷,反正即將魂飛魄散,便與你說說,又何妨。”


    一邊說著,呂清地身形便落了下來,貌似腳踏實地,然後盤腿而坐,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徐徐吐出,略作沉默之後,他便忽然抬手,將垂至胸前的白須掀到一旁,露出已經腐朽幹枯的脖頸,另一隻手順便扯了扯領口,露出同樣已經腐朽幹枯的胸膛。


    他抬頭看向麵露驚愕之色的歐陽婉。


    “看清楚了?”


    後者怔了怔,抿住唇瓣,輕輕點頭。


    呂清地歎了口氣,將胡須放下,一副行將就木之貌,緩緩言道:


    “這座大幕,是老夫臨死之前,以言出法隨的手段造就而成。老夫知道,你真正想問的,其實是為何會有這座大墓,畢竟我與李將軍,是沙場相逢,同歸於盡,既是戰死沙場,就不該會有我二人合葬之墓。”


    頓了頓,呂清地抬頭看向依然淩虛蹈空站在上方的李雍,淒慘笑道:


    “老夫所圖,正如你等所見,是為了與他這位李將軍同歸於盡。隻不曾想,李將軍手段非凡,更在老夫之上,哪怕時局不利,也依然以蠻力破之,強行奪走了一半時局,隻可惜為時已晚,便是十萬年來一直都與老夫平分秋色,也改變不了早已身死道消的結局。”


    李雍滿臉譏諷之色。


    “一塊仿造鎮國玉璽煉就而成的假玉璽罷了,本將軍可不怕這些旁門左道的東西!”


    呂清地嗬嗬一笑,滄桑垂暮,已經死氣沉沉,不去理會李雍言語中的諷刺之意,輕聲說道:


    “李將軍說的那塊假玉璽,可半點兒不假,那東西是曾為太子太師的閔雙,采了大慶五嶽五色土之精華煉就而成,甫一煉成,便奪走了大慶的半數武運,較之宮中那塊真正的鎮國玉璽,也不差分毫。若非如此,李將軍的平叛之戰,也不會這般艱難。若非如此,我等義軍,也不會能與李將軍僵持數十年之久。”


    呂清地感慨道:


    “當時的慶國,武運昌隆,正值鼎盛,而文運衰敗,正在低穀...但,天下大勢,盛極而衰。除去之前的那些誤會之外,老夫之所以背叛朝廷,加入義軍,也是心憂慶國武運太盛,就會有朝一日,陡然衰敗,甚至一蹶不振。畢竟在當時的老夫看來,李將軍隻以一人之力,三千年時間便打下了三萬裏江山,實在是透支了大慶武運,倘若還是任其行事,就盛極而衰之日,便已然不遠。”


    李雍沉聲問道:


    “那塊鎮武玉璽,是你讓他煉製的?”


    呂清地默然不語,輕輕點頭。


    李雍一身殺機,陡然間變得淩厲無比,也似山呼海嘯一般,洶湧撲去。


    身在其中,呂清地身形搖搖晃晃,愈發幻明幻滅,宛如打浪滔天之下的一葉扁舟,也似頃刻之間,便會徹底覆滅。


    卻隻一瞬過後,李雍便將殺機盡數收斂,麵露黯然之色。


    “大慶已亡,如今再與你多說這些,又有何益?”


    他長長一歎。


    呂清地滿臉苦澀。


    “鎮武玉璽,如今就在山頂。當初老夫以言出法隨的手段,建造了這座我二人合葬於此的大墓之後,便將那鎮武玉璽,壓在了我二人的頭頂上方。鎮武之名,自是能夠鎮壓武道意氣,還有這八道老夫偶然得來的鎮天鎖,也是鎮壓之物。當年老夫眼見無法力敵李將軍,迫於無奈,隻能出此下策,以鎮武玉璽和鎮天鎖一同出手,這才拉著李將軍隨老夫一起身死道消,長眠於此。”


    聞言之後,洞穴隧道之中,許多人立刻麵露火熱之色。


    有人已經悄然退後,想要登山“一探究竟”。


    李雍自是將這一切收入眼中,也不阻攔,甚至麵無表情。


    眼見於此,更多人開始後退,以至於不消片刻,便不再藏藏掖掖,幹脆各自施展手段,爭先恐後而去。


    卻也依然留了不少人站在原地。


    雲澤就隻冷眼看著附近之人一個個轉頭離去,到最後,就隻剩下十餘人不到二十人,穆紅妝也跑過來拽了拽他的衣袖,眼神示意,可雲澤依然無動於衷。


    那天生鷹視狼顧之相的天樞麟女,瞥了一眼身後的洞穴隧道,雙臂環胸靠在山壁一側,扯了扯嘴角,冷笑不已。


    “裏麵葬了一國半數武運的玉璽也敢去拿,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歐陽婉無奈搖頭,連連歎氣。


    那候氏麟子忽然蹦了出來,衝著歐陽婉這位天權麟女嬉皮笑臉地說道:


    “俺知道俺知道,這叫老壽星上吊,活得不耐煩了!歐陽姑娘,不知俺說得對也不對?”


    歐陽婉愣了一愣,無奈點頭。


    那候氏麟子立刻發出一陣尖銳笑聲,連忙收斂,然後裝模作樣地拱手做了一個羅圈揖,猴裏猴氣,一臉得意。


    “過獎過獎,諸位,是俺獻醜了,獻醜了!”


    歐陽婉有些頭疼地看著跟前這位候氏麟子,不知如何是好。


    所幸呂清地已經繼續開口言道:


    “鎮武玉璽,確實葬了大慶半數武運,因果太大,絕非你等小輩能夠消瘦,便是真有手段能夠取走,也承受不來,反而容易害了自己的性命。”


    李雍嗤笑道:


    “還不是那些娃娃太過貪心,自己找死。”


    呂清地搖了搖頭,不打算在這件事上繼續多說,他方才沒有及時提醒,自然也是與那李將軍的想法一般無二,隻是這般說法難聽了一些,按照呂清地的想法,就是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他繼續言道:


    “至於老夫與李將軍的合葬之墓,為何會在魁星踢鬥局的踢鬥之處...”


    呂清地忽然沉默下來,神色複雜。


    李雍身形緩緩落下,落地之時,不同於呂清地,甚至還有一道腳步聲傳出。


    “本將軍被他拉著一起同歸於盡的時候,平叛一事,已經到了末尾,說白了,呂清地就是叛軍中的最後一人,隻需將他拿下,本將軍即可告捷而歸。可這老小子畢竟是個學院出身的儒家聖人,也是叛軍當中唯一一個聖人修士,手段多得令人發指,殺了本將軍麾下八萬精兵強將不說,便連本將軍,也被他牽連害死。”


    李雍轉頭看向呂清地,冷笑問道:


    “臨死之前,你喊了一句什麽來著?”


    後者張了張嘴,長長一歎,無奈答道:


    “讀書,不能救國...”


    李雍冷哼一聲,不予置評。


    歐陽婉與盧取這兩位眾人之間最正兒八經的讀書人,下意識相互看去,雖然對於呂清地臨死之前油然而生的這種想法有些難以理解,但也大致可以感同身受。


    心情複雜。


    焦嶸扯了扯嘴角,開口諷刺道:


    “叛軍當中就你一個聖人修士,就這點兒陣仗,又全部都是讀書人,也有膽子試圖顛覆一座鼎盛王朝?說得好聽了,這叫不自量力,難聽點兒,就是自己找死。最終會被徹底鎮壓,不也是理所當然?”


    一邊說著,焦嶸一邊搖了搖頭,冷笑連連。


    “蚍蜉撼樹,不自量力。說得出讀書不能救國這句話,是不是也能算得上臨死前的大徹大悟?”


    寧十一神情淡淡瞥他一眼。


    “陣仗不足,與讀書何關。”


    焦嶸聳了聳肩膀,隨意言道:


    “百無一用是書生嘛,這句話,老早就有了,要不怎麽陣仗不足呢。不過這句話也可能就是從這老頭兒那夥叛軍滅了之後才有的。”


    寧十一眉關輕蹙,麵露不滿之色,便是歐陽婉與盧取兩人,也都轉頭看向這位先天龍丹,或多或少有些敵意。


    雲澤忽然笑道:


    “若你說些別的,我也就懶得理你,但很不湊巧,我大伯也是讀書人,而且我很敬重他。所以有些話我就想要問一問你,你師父好像也是讀過書的,畢竟人家都管他叫老秀才。百無一用是書生?你敢不敢當麵跟你師父說一說這個道理,說他就是個百無一用的秀才?”


    焦嶸神情一滯,惡狠狠瞪了雲澤一眼。


    但雲澤卻對這位先天龍丹的險惡敵意視如不見,兩人之間早有過節,可從來不曾有過半點兒調解。


    “讀書以明理,習武以強身。李將軍之前那番話怎麽說的來著?有些人,讀了些書,就自以為高人一等,就開始賣弄學識,看不起那些沒有讀過書的人。這句話,放在你身上似乎也很適用,習了些武,就自以為高人一等,看不起那些不曾習武的人。像你這樣的,日後修為境界越來越高,又能做什麽好事?還不如讀些書去,也好明事理,知榮辱,內斂自謙一些,免得整日鼻孔朝天,讓人看著心煩。”


    焦嶸神情立刻猙獰起來,轉過身麵朝雲澤,眸現豎瞳,作勢欲撲。


    “姓雲的,你找死!”


    兩人之間,忽然多出一襲白衣。


    衛洺攔在焦嶸麵前,神情淡然道:


    “雲兄所言雖有偏激,卻也並未說錯。焦兄身為妖族蛟龍,本性殘忍淫邪,是該讀書明理以修身。”


    眼見衛洺攔路,焦嶸雙眼眯了一眯,盡管自從成為洞明弟子以來,就不再與衛洺打過,但當年臨江水畔一戰,至今也是記憶猶新。


    焦嶸磨了磨牙齒,咯咯作響,悻悻收手,瞳孔恢複如常。


    歐陽婉不願在這些小事上計較,目光轉向那位身形已經愈發明滅不定的青衫老人,正待開口,卻見老人忽然笑了起來。


    “確也是時隔十餘萬年,老夫,已經許久不曾見過有人身著白衣了。”


    那鐵衣錚錚的李雍,聞言之後,目光同樣看向從來都是一襲白衣的衛洺,隨後目光落在那把劍鞘雪白的飛劍雲麓上,咧嘴笑道:


    “十餘萬年滄海桑田,除非那家夥能夠堪破大道,從一代絕世大妖縱身成為治世妖帝,否則就隻有身死道消的可能。到這會兒,比起本將軍也未必能夠好到哪兒去。”


    歐陽婉麵露疑惑之色,竟是有些茫然。


    但呂清地顯然沒有解釋的打算,目光看向歐陽婉,開口說道: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老夫的屍骨...”


    他歎了口氣,竟是有些釋然,無奈笑道:


    “老夫之前就曾說過,李將軍,確是神威蓋世,就連鎮武玉璽都壓之不住,老夫自然並非李將軍對手。故而,老夫的屍骨,便被這老東西,給丟出去了。”


    聞言之後,在場眾人都是一愣。


    李雍嗤笑道:


    “上來之前,你們也都見過那條河道裏麵的鱟蟲了吧。本將軍明擺著告訴你們,在這座山的最下麵,還有一隻鱟王存在,隻是呂清地擔心那東西會跑出去禍害蒼生,就用鎮武玉璽將它一並壓住了,動彈不得,否則你們剛到此地,立刻就會被那東西吃得半點兒不剩。”


    言罷,李雍抬起手來,指向歐陽婉,卻在隨後,又轉向雲澤。


    “你小子方才說的還算人話,本將軍給你個機會,猜一猜,那隻鱟王是怎麽來的。”


    雲澤無視了周遭人的神情古怪,也或敵意殺機,隻是望著李雍看了片刻,隨後淡然言道:


    “是呂前輩雖已身死道消,卻執念未償而橫生怨念,盤踞於屍骨之上,被李將軍丟出此地之後,雜糅八萬兵將橫死之怨念,方成鱟王。”


    李雍咧嘴一笑。


    “不太對,但也沒差多少,準確來說,是先有了一隻鱟蟲出來,前後大概能有上萬年吧,這才終於吃完了那老小子的聖人屍骨,就變成了那隻鱟王。”


    他轉頭看向那個深吸已經淺淡到幾乎肉眼難見的高大老人,開口道:


    “呂清地,別急著死,先將你這鎮天鎖收了,再死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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