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山峻嶺幾重疊?天高地闊望無邊。


    這片血霧圍攏的群山,一如既往屹立在此,隻是血霧之中,已經腐爛枯朽的白骨要比以往更多一些,一小部分是無意之間闖入其中的野獸異獸,自從進入血霧之中,就立刻迷失了方向,再也走不出去,最終隻能落到一個血肉消融骸骨立的淒慘下場,其中走得最遠的一個,是頭異獸虓虎,小山一樣巨大的骸骨立在其中一座山丘上,生前興許能有煉虛合道的修為,所以時至今日,骨骼依然保留完好,隻是畢竟不曾踏足聖道,就終有一日會被血霧腐蝕,逐漸腐爛枯朽,最終變成黃土一抔。


    而另外的一大部分,則是那些做夢也想大發橫財的野修散修,要錢不要命,一具又一具完整也或殘缺不全的骸骨,堆積在群山各處,一眼望去,隨便一數,至少也有上百人。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說得就是這些人。


    高空中,罡風吹襲,腥氣衝天。


    秦九州站在人群之中,眯眼俯瞰這座血霧圍攏的大山。


    其非陣師,卻也是正兒八經的符籙派修士,同樣精研靈紋之道,觸類旁通之下,也能看得出來,籠罩了這方圓八百裏群山峻嶺的血霧,其實源自烏瑤夫人親手布下的一座巨大陣法,雖然略顯粗糙,畢竟烏瑤夫人也非陣師,可畢竟也是聖人修為,再怎麽不濟,也絕非尋常修士可以冒然橫闖。


    秦九州忽然記起一件事,扭頭看向黑衣小童問道:


    “那黑毛畜生,這血霧大陣的滋味兒怎麽樣?”


    黑衣小童聞言之後,立刻炸毛,兩步並做一步直接撲上前去,張牙舞爪,抓住秦九州的一條手臂張嘴就咬,卻被秦九州手中折扇啪的一下拍在額頭上,倒飛出去的同時,身形滴溜溜地轉了好幾圈,這才終於穩住身形,捂著又紅又腫的額頭齜牙咧嘴,直吸冷氣。


    孟萱然眼神不善地看他一眼。


    秦九州立刻低頭哈腰,訕笑告饒。


    烏瑤夫人眯起眼睛,死死盯著陣法中的某座大山,自從來到此地之後,便始終如此,一言不發,到此間,這才忽然雙手一按,那方圓八百裏的濃鬱血霧,立刻翻滾起來,傳出陣陣轟鳴之聲,再雙手一抬,血霧環轉盤繞之間,千絲萬縷衝天而起,迅速凝出一把百丈大劍淩空懸立,劍尖朝下,還未動作,無形中的劍意威勢,已經震得天搖地晃。


    烏瑤夫人衣裙獵獵,大袖鼓蕩,右手雙指並攏,往下一劃,口中道了一個“去”字,那百丈大劍,便一閃而逝。


    陣法之中,陡然傳出一聲巨大轟鳴。


    像是一塊兒石頭砸進水麵,掀起浪花四濺。


    八百裏血色大霧之中,忽然多出一個巨大深坑,四周血霧轟然翻卷,湧向八方。而在霧坑當中,則是那把百丈大劍正與一座臨淵聳峙的荒山針鋒相對,神光激蕩,四濺開來,空間宛如一張被人胡亂揉皺的宣紙,肉眼所見之中,景象飄忽,色彩線條各自顫動,隱隱之間回蕩著大道悲鳴之聲。


    雲澤幾人麵露疑惑。


    唯有一路隨行而來的衛洺,神情凝重,遠遠望著那座百丈大劍的劍尖所在。


    神光流溢,虛空慘被撕扯出一條條猙獰裂隙。


    陡然間,天地靜謐,一切萬物都被凝滯,血霧翻湧宛如潮水海浪,堆疊千丈之高,神光迸濺宛如火花,靜在空中,就連血霧籠罩範圍之外的遠處,那些山明水秀之地,也是水流不動,飛鳥懸空。


    烏瑤夫人神色微變。


    大劍之下,忽有一點寒光乍現,宛如星辰,緊隨其後,那把血霧凝聚而成的百丈大劍就被逐漸摧毀,寸寸消融,隨後則有無形氣機拔地而起,射衝鬥府,蕩出青天一片,千裏雲煙散。


    罡風席卷,宛如悶雷滾地而走。


    秦九州眼神一沉,將折扇一翻,收入氣府,右手憑空虛拿,便已取出狼毫小錐,上前一步的同時,筆尖劃過左手食指,筆尖染血,腥光迸濺,提筆疾書“中流砥柱”四個複文大字,隨後輕喝一聲,有如春雷炸響,四個複文大字立刻化作金光一片,宛如山嶽,將其與之身後眾人護在其中。


    風急如刀,吹在金光覆護上,鏗鏘作響,猶似潮水猛漲,衝擊礁石,竟在眾人周遭的金光附近,撕出條條宛如蜈蚣蚯蚓的漆黑裂隙。


    衛洺收回目光,轉而看向周遭,唏噓不已。


    “竟是此等劍意...”


    烏瑤夫人暗中鬆了口氣,頷首答道:


    “若論劍氣,當今天下是以尉遲夫人為最,若論劍術劍意,則以此人為最。”


    衛洺麵露茫然之色。


    罡風散去,秦九州四下看了一圈,見到這片如嶽金光竟然已經殘破不堪,當即苦笑出聲,隨後歎道:


    “此人名喚敬玉山,亦是來自敬玉山,雖然聲名不顯,卻是當之無愧的散修魁首,劍道魁首,就算比起當年正值鼎盛之際的尉遲夫人,也絲毫不差,甚至還有可能更強一些。但我著實有些想不通,這老家夥從來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麽就忽然舍得離開他那金山銀山也不換敬玉山了。”


    烏瑤夫人微微搖頭,亦是不知。


    聽到這裏,孟萱然忽然笑了起來,轉頭與雲澤說道:


    “敬玉山此人有些習慣倒是與你相仿,平日裏雖然一毛不拔,但該花的錢卻分文不差,這才有了‘金山銀山不換一座敬玉山’的事,不過按照他的說法而言,則是金銀有價玉無價。”


    雲澤聞言一愣,麵露窘色。


    黑衣小童對於此人倒是並不了解,好奇問道:


    “三夫人,那什麽敬玉山難道還真是玉山不成?”


    孟萱然搖頭道:


    “敬玉山並非玉山,而是山頂最高處,恰有一塊玉石坐落,不僅大如房屋,並且質地純粹,通體宛如純冰一般,被人奉為玉石之最,甚至還曾有過一位聖賢君子親自為之留下一副墨寶,製成石碑,留在玉石身旁,上書‘冰清玉潔’四個大字,也是因此,敬玉山才有敬玉之名,而其周遭山水氣運以及山中龍脈也都較為強盛,所以敬玉山上的靈氣十分濃鬱,其中又以山頂為最,便在無形之中時時刻刻溫養那塊冰清玉,使之變得越發純粹。”


    孟萱然輕歎一聲,繼續說道:


    “按理來講,玉乃天成之物,又生在如此得天獨厚的環境之下,哪怕不會孕育生靈,也該成為天材地寶才對。但自從敬玉山去了敬玉山,又在機緣巧合之下挖出這塊冰清玉,時至今日,已是數千年的滄海桑田,可那冰清玉除了質地不斷變得純粹之外,就再也沒有其他變化。有人猜測,許是敬玉山當初挖出這塊冰清玉時,已在不慎之間傷了玉石,這才斷了那塊冰清玉內蘊靈光的可能。且無論這種說法是真是假,此事都被許多知曉之人以為生平最大的遺憾之一。”


    黑衣小童咂舌不已。


    劍意散去,煙塵四起。


    那座臨淵聳峙的荒山山頂,緩緩走出一位穿著打扮像是乞丐的老人,衣衫襤褸,身材魁梧,須發斑白,滿臉黑灰,手裏提著一把黑色長劍,唯獨劍尖有著指節大小的一點冷光流溢照膽寒。


    然後老人當眾做了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舉動,他把手中長劍橫在麵前,歪著腦袋伸出舌頭,從護手一直舔到了劍尖,舔過之處,劍身立刻恢複冷光流溢。


    魁梧老人嘴裏吧唧兩聲,從腰間解下酒葫蘆,仰頭喝了口酒。


    秦九州扶額長歎。


    烏瑤夫人也微微搖頭,麵露無奈之色。


    唯有孟萱然笑著解釋道:


    “他便是那劍術劍意冠絕天下的敬玉山了。隻是此人雖然聲名不顯,但市井坊間,還是時常能夠聽到有關他的種種傳聞,其中說得最多的,就是愛吃劍灰。”


    雲澤好奇問道:


    “怎個吃劍灰?”


    黑衣小童忽然橫躥過來,神情興奮,雙眼明亮。


    “我知道我知道,這事兒我曾聽人說過,就是將各種還沒曬幹的木頭點著之後,把劍放在煙上烤,等到劍身覆滿煙灰之後,就成了這老東西最喜歡的下酒菜。而且我還聽人說過,這老東西可是深諳此道,甚至為此編了一本書出來,講的是什麽木頭燒出來的灰是什麽味道,適合搭配什麽酒,還有木頭需要曬到幾成幹,酒要溫的熱的還是涼的冰的,都有很多講究呢!”


    雲澤啞然失笑,正要說話,忽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原來是那身材魁梧的吃灰老人抬頭看向黑衣小童,眼泛冷光,許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就連雲澤也被吃灰老人的眼神當中透露出的無形殺機籠罩在內,肝膽生寒。


    隻一瞬間,就已經是渾身冷汗。


    黑衣小童更加不堪,雖然仍是橫躺半空,看似瀟灑,臉上卻已慘無人色,兩股戰戰,額頭上滿是豆大的汗珠。


    烏瑤夫人忽然橫出一步,擋在兩人身前。


    吃灰老人咧開嘴巴,一手拎著酒葫蘆甩到肩膀後麵,一手拎著隻有一麵才是冷光流溢的長劍,朗聲笑道:


    “許久未見,烏瑤夫人光彩依舊照人呐!”


    烏瑤夫人微微搖頭,拱手說道:


    “方才是晚輩失禮了,還不知敬老前輩為何在此?”


    吃灰老人嘿的笑了一聲,轉過身去抬了抬下巴,正要說話,忽然愣在原地,然後嘴角一抽,立刻扯起震天響的大嗓門兒破口大罵,難聽至極。隻是淩虛而立的眾人卻又分明見到,就在吃灰老人的身後,忽有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踮著腳尖走了過來,穿著打扮比起街頭乞丐還有不如,嘴角流著一條口水,滿臉堆笑又賊又憨,滿口黃牙全部加起來也還沒有超過一手五指之數,真就一副瘋傻模樣,卻偏偏悄無聲息,饒是吃灰老人手段通天,也始終沒有絲毫察覺。


    烏瑤夫人瞧見此人之後,當即了然,正要開口提醒,就見瘋老人已經來到敬玉山身後,下意識抹了把嘴角的口水,臉上笑意更甚先前,衝著吃灰老人的屁股抬腳就踹。


    “下去吧你!”


    吃灰老人罵聲一滯,神情驚恐,手腕陡然一翻,便將長劍轉刺而去,一閃即逝,劍意凝聚如線,帶起一陣奔雷之聲。


    這座臨淵聳峙的荒山,隻在頃刻之間,就灰飛煙滅。


    吃灰老人身形激射而出,一連翻滾數圈,直到數百丈開外,這才終於堪堪止住,臉色發白,握劍之手顫抖不已,用力喘了幾口粗氣之後,這才終於平複心跳,望著遠處那個同樣倒飛出去,最終撞進另一座大山裏的瘋老人破口大罵。


    “幹你娘的瘋老頭兒,你他娘地吃了雄心豹子膽了竟敢偷襲老子,信不信老子一劍捅爛將你後庭捅爛,保管下邊兒進,上邊兒出,再將你剝光了衣裳遊街示眾,讓天下人都瞧瞧你這老不死的屁股有多白...”


    遠處山崩石爛,煙浪衝天。


    烏瑤夫人滿臉無奈,卻也不曾擔心。


    敬玉山一邊破口大罵,一邊來到煙浪附近,手中長劍輕輕一震,帶起一聲嘹亮劍吟,立刻就有狂風席卷,將煙塵散開。


    如此一座壁立千仞的尖山,像是被誰生生啃去了一口,又有一道猙獰裂隙直接橫貫大山,最上方,還壓著正在緩緩傾斜歪倒的半個山頭。但不知怎的,那瘋老人竟是腦袋紮進深坑裏的亂石堆中,身上本就破破爛爛的衣裳,也是慘被淩厲劍意席卷而過,幹脆隻剩幾條破布片子掛在身上,這會兒正撅著白花花的屁股左右搖晃,努力想把腦袋拔出來。


    敬玉山罵聲一頓,瞪起眼睛死死盯著那個白花花的屁股,然後咧嘴一笑,趕忙收了長劍直奔上前,一巴掌扇在左半屁股上,聲響清脆,啪的一聲。


    腦袋依然埋在亂石堆裏的瘋老人立刻哀嚎一聲,手腳亂晃,越發賣力掙紮。


    烏瑤夫人直接閉上眼睛轉過身去,孟萱然與阮瓶兒也都啐了一聲,不敢多看。


    雲澤捂著柳瀅的眼睛,與衛洺一般,瞧著遠處的光景有些哭笑不得。


    倒是黑衣小童與秦九州兩人,看得興致盎然。


    敬玉山又一巴掌扇在瘋老人的右半屁股上,留下一個紅彤彤的五指掌印,然後滿臉悠哉地抬頭看了看那座逐漸歪倒下來的山頭,想了想,忽然蹲下身來,用拇指壓住中指湊到嘴邊哈了口氣,滿臉賤笑地盯住瘋老人的那玩意兒,中指指尖劍意凝聚,虛空扭曲,寒光如星。


    雲澤與衛洺兩人下意識地打了個冷戰。


    跟著就聽“嗷”的一聲,一道白花花的身影,雙手捂襠,猛然撞碎了那座正在緩緩傾塌的山頭,衝天而起。


    吃灰老人身形已經來到秦九州與黑衣小童兩人中間,手在眉前搭了個涼棚,抬頭望著那道白花花的衝天身影,直到消失不見,這才優哉遊哉放下手來,咋舌歎道:


    “這老不死的狗東西,飛得還挺高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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