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最開始的時候還是一切如舊,但在臨近正午的時候,飯堂附近,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驚動了客舍中的不少人,就連本在房間站樁修行的雲澤也被驚動出來,之後問了一直都在門外坐著等人的項威,這才知曉,原來是兩撥海外修士不知為何起了衝突,隻是因為語言不通的緣故,所以原由如何,過程如何,全都不清楚,不過看那熱火朝天的氛圍,倒是吵得極為激烈,儼然已經有了動手的趨勢。


    雲澤腳尖一點,縱身躍上屋頂,居高望遠。


    秦九州與黑衣小童要比雲澤提前一步,前者尚且還好,隻是單純因為這段時間一直都在房間調養恢複,不曾外出走動,便閑得無聊,好不容易有了一場樂子可以旁觀,這才出門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可後者卻是滿臉興奮,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那邊,巴不得兩撥海外修士盡快打起來才好。


    瞧見黑衣小童這幅模樣,雲澤頓時啞然失笑,舉目望去,順便問道:


    “你二人聽得懂這種海外雅言?”


    黑衣小童撓了撓頭訕笑道:


    “我這輩子從來不曾去過海外,又哪裏聽得懂這些鳥語...”


    秦九州則笑道:


    “海外雅言並不難學,都是一些死記硬背的東西罷了,並且言語含義往往浮於表麵,至少相交海內雅言來講,較為直白,便是記性再差,隻要肯下功夫,也不必太久即可粗通,足夠日常閑聊說話。”


    秦九州忽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歎了口氣,苦笑說道:


    “哪像海內雅言,繁複無比,雖是意趣盎然,卻也難認、難寫、難懂。尤其最後者。想當年最初讀書的時候,我就曾經困於《千字文》中所謂的‘秋收冬藏’,當時很奇怪,為何定要秋收冬藏,而非春收夏藏?直到許久之後,讀書愈多,這才逐漸明白其中深意,竟與陰陽五行、四季輪轉、時候變化、人之氣血等等方麵都有諸多關聯,可一旦總結起來,就隻‘秋收冬藏’四個字,真可謂是博大精深。再後來,機緣巧合之下,我從儒家修士轉向符籙派修士,又接觸到了文字的表意與深意,就越發覺得此道簡直浩如煙海,也越發能夠明白古人所言,究竟何謂‘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無一點塵’。”


    說到最後,秦九州又感慨道:


    “讀書,真也是需要一輩子為之努力的事。”


    黑衣小童撇了撇嘴,對於秦九州突如其來的滔滔不絕有些鄙夷,脫口而出:


    “天下書本那麽多,道理那麽多,讀得過來嗎?”


    秦九州哈哈一笑,拇指食指輕輕一撮,將折扇打開擋在胸前扇了兩下,一手以握固姿勢負於身後,豐神俊朗,眼眸靈慧,恰有一陣寒風卷著雪霧吹襲而來,吹得這位讀書人發絲飛揚。


    “怕什麽道理無窮,得一寸自有一寸的歡喜。”


    黑衣小童扯起嘴角,滿臉嫌棄。


    雲澤卻忽然挑起眉頭,上下打量一番秦九州,忽然笑道:


    “古人說得確實不錯,腹有詩書氣自華。但我還是覺得如果你能換回以往的長袍,肯定要比現在這幅臃腫模樣更好看,也會更風流。這身灰布棉衣,太煞風景了。”


    秦九州神情一滯,衝著雲澤翻了一個不見眼珠的白眼,方才難得顯露出的讀書人氣質,瞬間變得蕩然無存。


    飯堂附近的兩撥海外修士,還在激烈爭吵。


    左邊那撥,為首之人是個金發碧眼的年輕男子,模樣生得極為俊朗,眉骨突出,短發高額,臉頰線條尤為棱角分明,身上穿著一件筆挺的華貴禮服,愈發凸顯身材修長。而其身旁,則是一位身著銀色甲胄的老者,腰懸一把十字長劍。


    右邊那撥,則是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臉頰帶有一道猙獰疤痕,長發卷曲,獸皮為衣,整個人都顯得有些不修邊幅,而其身旁那位護道人,也是一般無二的打扮,並且生了一把極為粗獷的花白絡腮胡,嗓門兒更是震天響,放聲喊罵,滔滔不絕,震得四周屋頂積雪滑落,回響連連,不給對麵兩人絲毫反駁的餘地,偶爾腦子跟不上嘴,還有旁邊那位同樣嗓門兒嚇人的魁梧男子,罵起人來也是毫不留情,模樣更是吃人一般猙獰凶狠。


    雲澤站在屋頂上看了片刻,方才與秦九州問了這兩撥人爭吵的原由,就聽那位金發碧眼的年輕男子忽然冷笑一聲,趁著那位魁梧男子喘氣的功夫罵了一句“野蠻人”。


    這三個字,雖然腔調古怪,但雲澤確實聽懂了。


    跟著就見那位魁梧男子兩眼一瞪,竟是字正腔圓地罵了一句“幹你老娘”,連其身旁那位絡腮胡也是海內雅言脫口而出,口音確實有些古怪,措詞同樣古怪,但各種髒話卻是手到擒來。


    周遭看客,許多人麵露意外之色。


    而那衣冠整潔的一老一少,則是愈發麵沉如水,咬牙切齒。


    秦九州這才伸手指了指左邊兩人解釋道:


    “別看右邊那兩人罵得最歡,不給左邊這兩人絲毫反駁的機會,可一旦究其根本,其實是左邊這兩人最先挑事。最開始的時候,這兩撥人隻是萍水相逢,錯肩而過,就是因為人家身材魁梧,不巧蹭到了那個年輕人,就被他滿臉嫌棄地罵了一句,還故意當著人家的麵,掃了掃肩上被蹭的地方,然後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秦九州笑道:


    “這些所謂的海外貴族,有些是正兒八經的紳士淑女,這些人往往彬彬有禮,待人謙和,並且衣冠得體,談吐高雅,做人做事都有一定的道德準繩,屬於內外兼修的那種。但有些所謂的貴族,卻隻重麵子,不重裏子,真以為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樣就是人上人了,整天瞧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令人作嘔。尤其某些自以為血統尊貴的家夥...”


    說到這裏,秦九州忽然話音一滯,也似是不知應該說些什麽,就隻能歎了口氣,搖頭不已。


    雲澤恍然,脫口而出道:


    “這不就是現在的讀書人?”


    秦九州聞言一愣,下意識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雲澤失笑道:


    “我沒說你,你也別對號入座,僅就我知道的那些讀書人而言,除去大伯、栢石前輩、南山君和盧取之外,也就隻有你還能算得上不錯。你在我這兒,最起碼也是排名第五了。”


    秦九州滿臉鬱悶。


    “雲溫章和栢石我是服氣的,但兩個小輩...這番話,聽著可不怎麽舒服。”


    後又搖頭歎道:


    “古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既是如此,晚輩何必不如前輩?倘若真要後人不比前人,那也就沒有讀書的必要了,傳承的道理隻會越來越少,更不會人還能做出新的學問,在前人的基礎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如此一來,豈不就是青黃不接?到最後,也就難免根基腐爛,高樓傾塌,一切成空。”


    黑衣小童驚訝道:


    “覺悟這麽高?”


    秦九州沒好氣地一折扇打在他的額頭上。


    黑衣小童一屁股坐了下去,捂著額頭疼得一陣齜牙咧嘴,迅速揉了兩下額頭紅腫之處,就猛地起身撲了上去,卻被秦九州用折扇頂住了額頭,任其拳揮腳踹張牙舞爪,就是碰不到秦九州的一根寒毛。


    雲澤搖頭失笑,不再理會這兩個活寶,瞧著遠處兩撥海外修士就隻口舌之爭,雖然有過幾次想要動手,可最終還是按捺下來,雲澤就知道他們是在忌憚許穗安這位補天閣閣主,便不在這裏繼續浪費時間,轉身一步踏出,安穩落地。


    項威依然坐在門旁屋簷下。


    今兒個的天氣倒是相當不錯,晴空萬裏。


    雲澤在項威讓出來的長凳另一邊坐下,取了兩壺梨花釀出來,丟給項威一壇,一邊喝酒,一邊眯起眼睛看向遠處的光景。


    由此望去,依稀能夠見到之前落地時的那座冰山斷崖,積雪堆砌之上,陽光灑落之下,竟然有些虹橋色彩隱約出現,鋪在冰崖邊緣隻有一線的雪麵上,卻可惜轉瞬即逝,看得並不真切。


    雲澤忽然問道:


    “那個海外姑娘叫什麽來著?”


    項威看他一眼,低聲說道:


    “蒂娜布萊德。”


    雲澤喝了口酒。


    “你倒是記得清楚。但有些事你也已經知道了,而且這些事緋衣也早在很久之前就曾與你說過,有些海外人,在某些方麵比較開放,就連一夜魚水之歡都算不上什麽稀罕事...當然我不是說蒂娜不是一個好姑娘,畢竟有些海外人不重清白之身的情況雖然存在,可終歸隻是少數罷了,更多人還是很看重這方麵的。”


    雲澤晃了晃手裏的小巧酒壇,歎了口氣。


    “但這並不意味著蒂娜當時與你親近,就是對你心懷愛慕之情,你也大可不必因為她的那些酒後舉動,就記到今天。畢竟布萊德家族所在的地方可不講究什麽肌膚之親,就連見麵時的打招呼,也有擁抱貼麵禮甚至親吻禮這種極為親密的形勢存在。所以在你身上蹭了兩下,真不算什麽。”


    項威雙手抱著小巧酒壇,低著頭默然不語。


    雲澤麵露遲疑之色,其實還想說一句,那位海外姑娘也未必會來補天閣,隻是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隻能歎一口氣,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就拎著酒壇起身回屋。


    當初蒂娜酒醉之後做的那件事,可能隻是一時興起,也可能是存了心地想要逗一逗他,但這件事其實真的算不了什麽,“偶然間的肌膚相親”罷了,並且對於多數人而言都是如此,再加上海外風氣向來都是較為奔放,所以等到再次見到蒂娜的時候,這位海外姑娘甚至還會極有可能已經記不起來自己究竟做過什麽。


    因為無關緊要,所以不值一提。


    可偏偏這件事落在了這個就連姑娘手指都沒碰過的項威身上,許是人生第一次感到心神悸動,那就變得有些意義不凡了。


    但項威心裏其實也該很清楚,畢竟之前還在北中學府的時候,那位薑家府主就曾刻意拿出一部分時間,講了海外尤其西邊的風土人情,其中就曾著重提到,有些西方人,像是布萊德家族所在的那片土地,雖然口中所言不會特別露骨,但在思想以及實際上的行動方麵,卻相對於海內而言,確實是較為開放,他們主張“自由、平等、博愛”,並且還在這些方麵做得十分極致,甚至還會有著男女公用的溷藩、浴室存在,說得再要直白一些,海內常有提及的“男女授受不親”這種話,對於他們而言,更像放屁。


    不過這件事確與雲澤無關,而是那位薑家府主有意想要防患於未然,避免有些學府弟子心智不堅,在忽然接觸到這些海外人後,就會因為風土人情的截然不同,從而誤入歧途,貽害終生。


    可這番話對於項威而言,卻也已經等同是指著他的鼻子告訴他,別去斤斤計較那些肌膚之親。


    雲澤回頭望著門外一動不動的背影,有些無奈。


    最後喝了口酒,雲澤將酒壇擱在一旁,繼續站樁修行,力求煉精化炁的程度能夠趕在入閣考核之前更上一層樓。


    而飯堂附近爭吵激烈的兩撥海外修士,最終也沒動起手來,許是兩個魁梧之人嗓門兒太大,驚動了補天閣的副閣主。那是一位身材頎長的白發老人,長須及腰,仙風道骨,在這兩撥海外修士已是劍拔弩張的時候忽然現身,也是一個脾氣火爆的,直接撂下一句“要打就滾出去打,別在這裏吵吵嚷嚷惹人厭煩”。


    最開始的時候,兩撥海外修士還有一些不服氣,尤其兩位護道人,隻差將“不服”二字寫在臉上,因為這位看似仙風道骨的白發老人,其實修為境界並不見得比誰高,便嘰裏呱啦地說了許多讓人聽不懂的海外雅言。再後來,許穗安忽然現身,直接騎在那位副閣主的脖子上,臉上雖然笑眯眯的,還不忘了伸手揪住副閣主的兩隻耳朵,可眼眸當中卻有冷光流溢,不斷掃視著兩邊,當場嚇得兩位護道人噤若寒蟬,隻得強撐麵子各自找了個台階,就匆匆帶著自家後輩逃也似的迅速離開。


    修行能夠修有所成的,哪個不是心狠手辣之輩?


    古人言,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在修行路上尤為常見,倘若要將那些修有所成之人的一生編撰成書,雖然不是所有、全部,但其中絕大多數,都是隻此七字即可統概全篇。


    如果真要繼續鬧下去,其他的方麵還不好說,但肯定有人流血喪命。


    這場鬧劇,最終還是草草了之。


    再之後,許穗安的嗓音就忽然出現在客舍這邊所有人的心湖中,一字一句,詳細說了許多此間眾人需要遵守的規矩,尤其針對各位護道人,臨到末了,那少年之人極為清脆的嗓音,腔調忽然變得古怪起來,其間夾雜著一陣古怪笑聲,補充一句道:


    “凡有違者,死罪不免,活罪難逃!”


    語氣並不嚴肅,卻讓人莫名能夠想到一張滿臉陰笑的稚嫩臉龐。


    客舍這邊的氛圍,忽然變得壓抑無比。


    就連往日裏隨處可見的閑逛之人,都忽然變得少了許多。


    到下午,那位看似仙風道骨的副閣主,又一次來在客舍附近,獨自出現在客舍以東一望無際的冰原上,在一個範圍來回踱步,過了許久,這才終於選定了一個貌似“風水”不錯的地方,雙手一抬,就有無形偉力拉扯著這些經年不化的積冰緩緩上浮,最終形成一座寬有十丈,前後三丈,高有兩丈的冰台,隨後雙掌虛按下來,冰台立刻輕輕一震,炸成一團冰霧彌漫,等到霧氣散去之後,原本那座四四方方的高台,就已經多了階梯與浮雕出來。


    副閣主滿臉無奈之色,歎了口氣。


    之後又過片刻,補天閣裏忽然走來兩人,一位是平日裏專司看守經塔一職的守經長老,一位是負責掌管飯堂的大頭夥夫,前者高高瘦瘦,後者大腹便便,一人扛著一根女子腰杆粗細的旗杆,黑著臉從客舍前方緩步經過,一直來到高台附近,這才將旗杆分別立在兩旁。


    繩子一拉,原本卷在旗杆頂端的兩張大旗,立刻落了下來。


    兩杆大纛旗,同是黃底白圈黑字,左書“勢鎮汪-洋”,右書“威寧瑤海”,出自誰手尚未可知,不過書法確實寫得好,有鐵畫銀鉤之姿,矯若驚龍之勢。


    再然後,就是一位身材高大、膚色黝黑的年輕人,雙手舉著一隻碩大的銅鑼木架從補天閣而來,滿臉無奈途徑客舍附近的時候,被人認了出來,正是那位早在兩年之前就已來了補天閣的姒家麟子,真名姒東,一如先前兩人那般,將銅鑼帶去高台那邊,又依著某人的吩咐,將銅鑼木架擺在高台正中間的位置上,順便取了某人再三強調過的幾朵大紅花出來,分別係在銅鑼木架的兩邊,與左右兩根大纛旗的旗杆頂端。


    落地之後,姒東抬手用力搓了搓被寒風吹得有些僵硬的臉頰,剛一轉身,就與另外三位前輩修士的眼神撞在一起。


    姒東微微一愣,饒是相互之間有著幾千年的歲數之差,也仍在此刻忽然生出了某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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