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真名鮑旭的黑皮漢子,確實沒什麽太大的來曆,野修罷了,與大多數的野修一樣,走了純粹武夫的路子,畢竟相較於練氣士的路數而言,武夫的門檻更低一些,並且“勤奮”二字在於修行過程之中起到的作用,也會更大一些。


    至於鮑旭為何會與曹賢相識,並且極為熟稔,其實也是一場機緣巧合的相遇所致,起因在於某個慘被東湖書院逐出師門的學生,與鮑旭結拜之後,在結伴遊曆的過程當中,偶然間遇到了另外一撥野修散修,正在追殺一頭異獸三角鹿。南山君對於這些事情不太了解,雲澤便與他解釋,三角鹿是種性情溫馴的異獸,不僅與人無害,並且能夠驅趕瘟疫,長相倒與尋常鹿獸沒甚區別,隻是頭生三角,宛如白玉雕琢而成,極為好看,得到了鮑旭的讚賞與肯定,後又補充道,三角鹿的三隻鹿角,又數左右兩隻最是好看,時常會被有錢人家製成擺件擱在床頭,入夜之後就會瑩瑩有光,沐浴在此微光之下,可以很大程度上幫助凡夫俗子緩解心煩意亂,起到調養身心的作用。而中間那隻,則會煉成丹藥,不僅可以治療世上已知的多數頑疾,並且可以治療修士身上隱藏的暗傷,故而價格從來都是居高不下,備受推崇。


    也正因此,本是溫馴異獸的三角鹿,才會遭受那撥野修散修的追殺,恰被鮑旭兩人迎麵撞見,當即勃然大怒,出手阻攔。


    說到這裏的時候,鮑旭滿臉怒容,嘮嘮叨叨講了一大堆的各種比喻,最後還是曹賢無奈插嘴說了一句,“這叫殺雞取卵”,鮑旭這才一拍腦門兒,恍然大悟。


    再之後的事情就比較簡單了,鮑旭也算是個老江湖,知道“量力而行”四個字,所以敢於出手,也是斷定了自己兩人足夠解決這撥野修散修,卻不想,那位東湖出院驅逐出來的學生實在經驗太淺,便因一時不慎遭了暗算,形勢急轉直下,鮑旭也是慘遭牽連,為了庇護金蘭兄弟,險些被人一刀兩半,恰好曹賢有事遠行,在回去的途中恰好經過,發現了這邊的動靜,便趕忙出手,卻也為時已晚,那位東湖學生受傷太重,哪怕三角鹿感念兩人出手相助,貢獻了一小半的心頭血出來,甚至差點兒弄丟了自己的性命,又有曹賢從旁相助,也依然是在幾天之後不治身亡。


    葬禮還是曹賢出的錢,包括入土長眠的風水寶地,也是曹賢親自挑選的地方。


    從那以後,這兩人便相互結識,雖然來往不多,可鮑旭經過一番兜兜轉轉,最終到了補天閣這邊以後,這兩人再次相遇,就越發熟絡起來。


    一看就是粗鄙武夫的鮑旭,難得拽文弄字了一次,丟掉原本的傷感,大落落地笑著說了一句“這叫江湖何處不相逢”。


    再之後,鮑旭忽然想起什麽,動作麻利地將地攤收起,打成包裹丟入氣府,拉著三人直奔仙宴閣,嚷嚷著自己今兒個非得出一回血,給曹先生和剛剛認識的兩個兄弟接風洗塵。


    到了仙宴閣後,迎麵而來的大掌櫃是位幹淨利索的白發老者,一眼認出了站在後麵的雲澤,又瞧了瞧走在前麵一看就是粗獷豪放之人的鮑旭,立刻心知肚明,不動聲色給一行四人安排了一個角落裏比較安靜的隔斷廂房,又隨便找了個借口,送上一些好酒好菜,直到臨走之前,這才以心湖之聲與麵帶狐疑之色雲澤說道:


    “麟子殿下如今正在後院調養傷勢。”


    雲澤立刻恍然,不留痕跡點了點頭。


    曹賢忽然笑了一下,轉頭與雲澤說道:


    “小友的人脈,原來也是不容小覷。”


    雲澤啞然。


    鮑旭隻是稍稍一愣,就立刻恍然大悟,嘖嘖驚歎,估摸著原本是想開個玩笑,卻被曹賢不冷不熱地看了一眼,趕忙用力搖了搖頭,連連認錯。


    曹賢無奈指了指鮑旭,卻也沒說什麽。


    一番推杯換盞。


    席間,鮑旭像個百曉通一樣,與雲澤南山君兩人說了很多補天閣弟子的事,誰跟誰有仇,誰跟誰交好,誰在什麽時候已經登上了九層經塔的第幾層,誰在什麽時候碰巧闖進了補天閣裏數以百計的古界小洞天之一,一件件、一樁樁,如數家珍。


    其中比較值得一提的,就是補天閣裏數以百計的古界小洞天,幾乎全部出自亂古時代的靈神之手,不過數量太多,難以詳述,按照鮑旭的說法,就是補天閣將這些古界小洞天統共分成了兩類,一類是正常意義上的古界小洞天,一旦闖入其中,就有一旬時間可以隨意闖蕩,所以最終能夠得到多少機緣,既看本事,也看運氣。


    另外一類,則是亂古靈神留下的傳承考驗,數量極少,時至今日也才發現了三個而已,一個是在遠古時代出現的登天路,可惜闖入之人沒能通過,所以獎勵如何並不知曉。


    一個是在近古之前出現的雷池,據傳說,最終獎勵是部名叫《雷法》的搏殺真解,但具體是真是假,不太好說。


    最後一個,則是近古年間出現的亂葬坑,距今差不多能有一萬三千年左右,不過靈神在那劍塚當中留下的最終獎勵是什麽,沒人知道,就連補天閣也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似乎對於此事諱莫如深。


    而這數以百計的古界小洞天,其實本質上也是補天閣的立足之本,卻又因為太看運氣,有些人哪怕隻是平平淡淡走在路上,也能無意之間闖入其中一座古界小洞天,可有些人在這兒待了十年之久,卻偏偏沒能撞見任何一個,所以不被承認是補天閣的立足之本。


    說起此事,鮑旭忽然有些樂不可支,與雲澤南山君兩人說了一則趣聞,是近些年的補天閣裏,還真就又有這麽一個倒黴家夥,並且來頭很大,是那熊氏妖城的麟子,前後共在補天閣裏待了八年之久,好幾次親眼見到別人無意之間闖入那些古界小洞天,可他偏偏從未進過,隻能獨自生悶氣,等了一年又一年,尤其臨走之前的那一年,每天不是在四處閑逛,就是在四處閑逛,整天氣得不管看見誰都是一臉吃人的模樣,可偏偏就是沒能如願以償,便在一怒之下憤然離去,若非如此,那熊氏麟子今年就應該還在補天閣才對。


    聞言之後,雲澤與南山君全都苦笑不已。


    倘若真有此事,那這些古界小洞天不被認為是補天閣的立足之本,也就不算奇怪了。


    席間四人,共飲了一杯。


    雲澤這才問道:


    “鮑大哥可知補天閣裏有個名叫艾爾羅的西方龍?”


    鮑旭方才夾了一筷子魚肉塞進嘴裏,聞言之後,好奇問道:


    “雲兄弟跟艾爾羅有仇?”


    雲澤猶豫一下,開口說道:


    “我有個名叫項威的朋友,入閣考核之前,跟那個名叫艾爾羅的起了衝突,還打了一架。”


    鮑旭一愣,將筷子擱下。


    “這事兒我倒確實聽說過,”


    他的神色忽然變得有些古怪。


    “但我聽說,當時跟艾爾羅起了衝突的那個年輕人,好像是拿了一張跟自己差不多大的門板在跟他打架?”


    雲澤一怔,就連南山君與曹賢兩人,也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鮑旭麵露尷尬之色。


    “這事兒我也隻是聽人說的,一時口快,一時口快,兄弟我自罰三杯!”


    說著,鮑旭便一口氣連喝三杯,隨後長長吐出一口酒氣,這才說起艾爾羅的事情,與當時薑北和蒂娜說的那些大同小異,隻是更加詳細一些,並且還要包括艾爾羅進入補天閣以來八年之間做過的很多事,絕大多數都是這頭西方龍尋釁在先,尤其近兩年來補天閣規矩變革,艾爾羅越發肆無忌憚,尋釁挑事的次數也在與日俱增,時至今日,前前後後死在這人手裏的補天閣弟子,已有將近二十之數。


    至於艾爾羅的尋釁原由,鮑旭說得也比蒂娜更加直白一些,直接指著自己的鼻子小聲說道:


    “顏色、長相。”


    雲澤歎了口氣,沒再詳細追問下去。


    ...


    艾爾羅剛剛洗了個澡,將自然蜷曲的栗色短發打理得一絲不苟,穿上內甲之後,又換了一件嶄新的風衣,確認了自己的打扮再也沒有什麽不妥之處,這才推門而出。


    然後轉身看著這座簡陋房屋,滿臉嫌棄地罵了一句。


    “簡直就是屎一樣的品味!”


    艾爾羅啐了口唾沫,雙手插兜,轉身就走。


    這座冰山,就連一條正兒八經的山路也沒有,所以上山下山,至少對於凡夫俗子而言並不簡單,就連艾爾羅,也是在離開這片並不寬闊的平地之後,就沿著很早之前某些補天閣弟子開墾出的一條冰道直接滑了下去,穩穩當當落地之後,並未去往經塔所在的方向,反而是朝著南邊走去,不多時就已經見到了那座獨棟小院。


    艾爾羅挑了挑眉頭,用海內雅言也似自言自語一般開口道:


    “運氣不錯,但我可能還是來得晚了一些。這已經是第幾個回來的了?”


    自從來了補天閣後,就已經換上一身夜行衣的陳子南,放下剛剛已經敲過院門的手,回頭看向那個雙眸生有金色豎瞳的家夥,眼神冷漠,麵無表情。


    艾爾羅衝她咧嘴一笑,剛剛抬手想要沿著脖頸衝她比劃一下,就見到院門被人從裏拉開,陳子南也不再理他,轉而看向這位副閣主。


    韋右瞥了艾爾羅一眼,並未多說,叫了陳子南進去名入譜牒、簽字畫押。


    忽然被人打擾了好事,艾爾羅有些興致缺缺,隨後斜眼瞥向不遠處那個身穿黑袍、雙手負後的威嚴女子,扯了扯嘴角,嗤笑一聲,隻是真名贏清薇的贏家麟女卻充耳不聞,不予理會。


    自討沒趣的艾爾羅,眼神一下子變得危險起來。


    “我在跟你說話,這已經是第幾個回來的了?”


    贏清薇瞥他一眼,大袖一拂,轉身就走。


    艾爾羅眯起眼睛,死死盯著贏清薇轉身離開的背影,忽然咧嘴一笑,雙手放在胸前拖了兩下。


    “可惜了,你的身材是我見過的所有女人當中最棒的一個,幹嘛非得遮得這麽嚴實?我再次盛情邀請你去我的地盤做客,那裏有一座風景很棒的大湖,咱們可以一起下水遊泳。我還會親自為你挑選一件最棒的泳衣,你會為此感到榮幸。”


    贏清薇腳步微微一頓,轉回身來,眼眸當中寒光流溢。


    “去年今天,我就應該直接拔掉你的舌頭。”


    艾爾羅的臉色瞬間變得陰沉無比。


    一番時隔良久的對峙之後,這位眼眸當中生有金色豎瞳的俊朗男子,忽然退後一步,聳肩攤手微笑道:


    “糾正一下,不是去年今天,而是去年...嗯,前天的昨天。我記得很清楚,那是最讓我感到驚訝的一件事,因為你實在太強了,比去年所有新生都要強出很多很多,也讓我的計劃徹底落空了,甚至在那之後,還有好幾個家夥都特意跑來‘關心’我的傷勢具體如何。當然,我說這些的目的並不是因為我想跟你較勁,而是想要告訴你,我剛才隻是開了一個很小的玩笑而已,不要這麽認真,親愛的贏。而且你也應該很了解我,我是一個真正貫徹強者至上理念的信徒,你很強,所以我尊重你。真的。我就隻是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我以為它可以促進咱們之間的友誼。”


    說話的時候,艾爾羅臉上的表情很豐富,也很精彩,而且喜歡做出很多小動作,手舞足蹈。


    贏清薇見怪不怪,隻是冷笑一聲,便拂袖而去。


    如今的補天閣確實已經形同無法之地,但也沒有真正亂到隨時都會有人大打出手的程度。也或該說曾經有過,現在沒了,其中牽扯到的原因其實很簡單,無外乎是但凡能夠進入補天閣的,就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弱者,誰也不會願意屈居人下,這就形成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局麵——大道獨行,各自為戰。


    但也不完全是這樣,任何情況下,都會有些大大小小的團體存在,數量不多,規模不大,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可以相互信任,就抱團取暖。


    當然其中也有一些貌合神離的。慘被信任之人捅了刀子的事情,近兩年來,不是沒有發生過。尤其去年,贏清薇就在剛來補天閣的時候,曾親眼見過一對平日裏看起來十分要好的兄弟,其中一個因為與人起了衝突,大打出手,雖然沒有就此喪命,卻也力有不敵,身受重傷,結果還沒等到這場衝突真正分個勝負出來,就被著急趕到支援的要好兄弟,趁其不備砍掉了他的腦袋,當場身死道消,而其氣府中的諸多寶物,也都成了這位要好兄弟的修行機緣,這才被眾人知曉,原來此人的目的一直都在那位兄弟的身上,隻是苦於沒有出手的機會,直到這次,才終於抓住這場天賜良機,趁其病,要其命。


    這是個例,但也很能說明很多問題。


    而其中最為突出的兩個問題,則是大道之爭最無情,以及補天閣裏的每一個人,其實都在時刻盯著自己之外的每一個人。


    贏清薇有把握可以宰了那頭西方龍,可即便能勝,也是慘勝,而其一旦受傷,若是小傷也就罷了,若是重傷,哪怕她有贏家麟女的身份作為庇護,後果也依然是不堪設想。


    就像艾爾羅剛才說的,在他受傷之後,很多人都很“關心”他的傷勢具體如何。


    所以現在還不適合撕破臉皮大打出手,而是需要繼續等下去,等到哪天可以隻用拳頭就能將他活活錘死,才是再次跟他動手的時候。


    ...


    一場接風洗塵宴,沒過太久,就賓主盡歡而散。


    離開仙宴閣後,鮑旭就繼續跑去擺攤,而曹賢則是與南山君囑咐了一些細碎小事,臨到末了,又留下了一些可以治療傷勢的丹藥,便就此離去,準備南下返回東湖書院,去做另一件事。


    再之後,雲澤倒也並未著急弟子房的事,時候還早,就帶著南山君一起去了天璿聖地開在這裏的那座天寶殿。


    這一次極北之行,雲澤收獲頗豐,除了雪精、晗靈石與九陽紅玉之外,之後的一段路上,又有一些偶然撞見的天材地寶,都被雲澤收入囊中,絕大多數不是什麽特別值錢的玩意兒,可林林總總全部加起來,也差不多能賣十萬玉錢。


    所以自當雲澤打從天寶殿裏出來之後,就已經是身家頗豐。


    而此番極北之行不僅一無所獲,並且幾乎從頭到尾都在逃命的南山君,則是一陣長籲短歎,就連一向懼怕雲澤的那隻文小娘,也在天寶殿的大掌櫃拿出那些靈光玉錢的時候,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趴在南山君的肩膀上,直勾勾地盯著那座“玉山”挪不開眼。


    出門之後,南山君忍不住抬手搓了搓臉頰,感慨一聲。


    “這回真是開眼了。”


    雲澤反而有些不太高興。


    “差遠了,比我預料中的少了一萬玉錢。”


    南山君一陣哭笑不得。


    “但天寶殿的大掌櫃方才所言,確也非虛,如今已經很少還有人能找到新的靈光玉礦,就算找到,也已經靈氣散盡,淪為廢礦,所以靈光玉錢這種東西,以後隻會越來越少,價值自然也就水漲船高,如今還能換到這些玉錢,已經很不錯了。”


    稍稍一頓,南山君忽然笑了起來,補充道:


    “這座天寶殿的大掌櫃,是個厚道人。”


    雲澤歎了口氣,不再計較這件事,抬頭眯眼瞧了瞧天色,日頭已經西斜落山,隨口問道:


    “接下來我得去找一間空的弟子房,你呢?”


    南山君微微搖頭。


    “我在仙宴閣裏要了個房間作為暫時的落腳處,弟子房的事情,還要等到傷勢完全恢複再作打算,畢竟此事比較容易出現意外,萬一撞見了哪個脾氣不好的家夥,哪怕隻是神識掃過,也難保對方不會大打出手。”


    雲澤好奇問道:


    “可以一直住在黑市這邊?”


    南山君反而麵露疑惑之色,解釋道:


    “最多隻能在這兒逗留一個月,之後無論傷勢是否恢複,都要離開,要麽找個弟子房住,要麽就在外麵風餐露宿。”


    說完之後,南山君忽然笑了起來。


    “韋副閣主不曾與你說起此事,想來也是覺得不必如此。”


    雲澤頓時了然,苦笑不已。


    南山君忽然記起一件事,特意打開折扇掩住半張臉,湊近之後,與雲澤小聲說道:


    “鮑大哥在混跡於此已有十數年之久,而且此間距離弟子房所在之處也不遠,有關弟子房一事,是不是可以找他問一下?”


    雲澤聞言一愣,笑著點頭。


    兩人結伴,去了鮑旭擺攤的地方詢問此事,這才知曉,原來鮑旭還不知道打從今年開始,補天閣的弟子房已經需要自行找尋或搶奪,便在席間不曾提及。不過對於此事,鮑旭雖然所知不多,卻也大概有些印象,便給雲澤兩人指了幾個方向,多是位於邊邊角角,並且弟子房三五成群,位置絕對算不上好,尤其上山下山,並不容易,需要多費體力,卻也給雲澤兩人免去了不少麻煩。


    雲澤便要給錢,卻被鮑旭一番“兄弟義氣”、“區區小事不足掛齒”之類的話語堵了回來,隻得收起玉錢,再次道謝之後,就與南山君一起尋了南邊向陽方向角落裏的一處寬闊冰台而去,統共三間弟子房共同坐落於此,神識掃過之後,果真無人居住,南山君也就順理成章地選了一間弟子房住下,隻是仙宴閣那邊還要再去一趟,將押金取回。


    不過去的時候是兩人,回來的時候卻又多了一個本該正在調養傷勢的薑北。


    這趟極北之行,薑北的運氣自是不比雲澤,但也要比南山君強了很多,隻在某天夜裏休息的時候,忽然遭到了一群極北雪狼的圍攻,好一番廝殺之後,被他強行宰掉了狼王,狼群這才退縮離去,不過這頭狼王也是薑北此番最大的收獲,隻需將那兩顆碩大的狼牙好生煉製一番,就能得到兩把品秩極高的月刀,或者幹脆將那兩顆價值不菲的狼牙賣出去,有的是人願意出錢搶奪。


    回來之後,薑北與南山君兩人都要調養傷勢,便各自回去屋裏,隻有雲澤站在這座類似山上石坪一樣的冰台空地上,眯眼看向南邊那片不知何時出現的冰霧彌漫。


    日落已下西山,天色漸晚。


    極北之地的夜空要比別處更加澄淨,也更加低矮,倘若站在冰山頂上,或許星辰明月,觸手可及。


    隻是這天夜裏並不安寧。


    南邊冰霧所在之處的激烈廝殺,轟鳴不止,哪怕是在這座冰山上,也時常能夠感受到餘波震動。


    但雲澤始終秉持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站在這裏遠遠望向那片冰霧彌漫,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之後,沒過多久,就忽然見到南邊的光景竟在無形之中扭曲起來,像是火焰燃燒之後升騰而起的灼燙氣流,一眼看去,景象恍惚,更像是眼前蒙上了一層搖晃不止的清澈水流。


    緊隨其後,就有一聲巨大轟鳴傳出,磅礴殺氣宛如山呼海嘯一般撕裂冰霧,直衝霄漢。


    異象橫空,半個夜幕都被染紅。


    雲澤愣了一愣,忽然神色一沉,腳尖輕輕一點便縱身而去,幾個兔起鶻落來到山腳,落地瞬間,屈膝泄力之時,就連兩袖飄搖也都隨之變得極為緩慢,而其周身則是忽然湧出蒼白雷弧,用力一踏,便如滾地驚雷一般,迅猛衝出。


    ...


    更早之前。


    贏清薇離開之後,那個生有金色豎瞳的海外年輕人,一直等到徹底看不到那個黑袍女子的背影,這才終於變得眼神陰翳,但也沒有朝著身邊某樣物品大肆發泄自己的怒火,而是幾次深呼吸之後,就將心性心境平複下來。


    有些百無聊賴。


    剛才那個看起來好像年紀不大的姑娘,這會兒還在那座獨棟小院,將自己的名字寫入譜牒,與在書契上簽字畫押兩件事,應該已經做完了,剩下的就是韋右副閣主與之講解補天閣僅剩的幾條規矩。


    要不了多少時間。


    艾爾羅雙手提了提衣領,順手掃掉身上不知何時沾到的冰渣碎雪,好整以暇地盯著那座獨棟小院。


    對方具體是個什麽來曆,艾爾羅並不知道,也不在意,隻直到對方既然是個新人,就總要試探一下再說。倘若真是一隻無害的家貓,當然最好,反正這種人在補天閣裏活不長,還不如趁早殺了,將那些“機緣”落袋為安,用海內市井坊間流傳的一句俗語來講,這叫“長痛不如短痛”,或許也能算是一件好人好事?


    若是野貓,那就點到為止,畢竟如今補天閣裏的局勢已經擺在明麵上了,“大道獨行,各自為戰”,哪怕這場試探很得罪人又如何?難道以後還能和平共處不成?


    艾爾羅雙手揣兜,老神在在。


    總不能今年又會出現一個實力強到令人發指的贏清薇,這種人,隻有一個就夠了。


    一刻鍾後又一刻鍾。


    艾爾羅抓了抓頭發,已經開始有些煩躁了,想不通剛才進去的那個小姑娘,為什麽直到現在還沒出來,難不成是補天閣的規矩又有變動,這才需要浪費很多時間逐一詳述?


    但在下一瞬間,艾爾羅就忽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脖頸處迅速浮現金色鱗片,同時身形向前撲出。可即便如此,仍是沒能完全躲閃過去,脖頸後麵鮮血飛濺,金色鱗片也碎了不少,落地之後,身形就地滾了一圈,雙手一撐,高高躍起,卻還沒能來得及看清來人,就忽然見到一抹烏光一閃而逝。


    艾爾羅雙臂化成龍爪,迅速交叉擋在麵前。


    蛇蚺妖物與西方龍,盡管本質上就存在很大不同,可先天體魄卻也都是同樣的強橫堅韌,隻是即便如此,烏光一閃而逝之後,艾爾羅依然瞧見了鮮血雜著破碎鱗片飛濺出去,甚至還沒來得及察覺疼痛,腦袋上麵,就忽然挨了一記重錘一般,將他從天上直接砸了下去,有如炮彈一般迅速撞向暗中有著陣法加持的冰麵。


    轟然一聲,這片比起尋常金鐵還要更加堅硬的冰麵,忽然陷出一座巨大深坑,無數龜裂痕跡蔓延出去,足足波及百丈之廣,狂風席卷冰霧,湧向四麵八方。


    陳子南淩虛蹈空而立,手中那柄漆黑如墨的匕首,血跡流淌,順著刀刃緩緩流淌,最終匯聚在刀尖頂端,凝成一顆渾圓血珠,從高空滴落下來。


    她緩緩後退一步,身形再次悄無聲息消失在原地。


    皇朝最大的立身之本,就是這則無聲無息行走虛無的秘法,舉世唯一,也是陳子南此番極北之行,在麵對任何異獸圍殺之時可以進退自如的最大仰仗。


    並且收獲頗豐。


    深坑之中,艾爾羅雙臂撐起身體,臉頰頭顱也已覆有金色鱗片,神情猙獰,瞳孔顫抖,發絲之間有著一條鮮血痕跡緩緩流淌下來,腦袋上一摸一手血。


    艾爾羅啐了口帶血的唾沫,猛地抬頭看向半空,卻未找見半點兒人影。


    下一刻,又是一陣毛骨悚然的感覺突然出現。


    艾爾羅瞳孔擴張,將身體歪斜,險而又險地躲過了身後直奔脖頸而來的一記劈砍,漆黑如墨的匕首,最終落在他的肩膀上,將風衣撕裂,露出裏麵的內甲,傳出哢嚓一聲。


    這件金色內甲,是艾爾羅收集自己身上蛻下的鱗片煉製而成,與法袍無異,盡管品秩不算太高,但也絕對不低,可即便如此,陳子南一刀下去,仍將內甲、鱗片,一並斬碎,鮮血飛濺。隻是艾爾羅反應同樣奇快,尾椎忽然迅速延展,生出一條粗壯龍尾,猛然刺向那個來去無蹤的小姑娘,猝不及防之下,陳子南腰間便被撕出一條寸許來深的傷口,而其神色依然冷漠,也似不痛不癢一般,反而借勢翻轉身形,一刀下劈,將艾爾羅肩頭的傷口繼續擴大,深可見骨,隨後抬腿一腳抽向頭顱。


    艾爾羅抬起手臂擋在側麵,如受重錘,手臂猛然下沉,撞在自己臉上,身形橫飛,擦著滿布龜裂痕跡的冰麵起起落落翻滾出去,百丈之後,這才手掌一拍冰麵,縱身而起落在更遠處,一邊抬手擦掉嘴角的血跡,一邊眼神猙獰地看著那個對於腰間傷口恍若不覺的小姑娘。


    艾爾羅忽然笑了一聲。


    “你們這些自稱海內出身的家夥,喜歡穿黑色衣裳的,是不是都不太好惹?”


    陳子南眼神冷漠,麵無表情,對於腰間血流不止的傷口也不理會,身形緩緩後退,就當著艾爾羅的麵,身形忽然變得虛幻起來,隨後消失不見。


    艾爾羅神色一僵,迅速四下張望起來,大聲喊道:


    “等等,先別急著動手,我有話說!我叫艾爾羅,是一個真正貫徹強者至上理念的信徒,你很強,我現在已經知道了,所以我會給你足夠的尊重,咱們也應該到此為止。我說真的。你是今天才到補天閣,所以有些事情還不了解,我沒把握能夠拿下你,這種藏匿身形的手段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我確實找不出它的破綻,但你也沒辦法殺得了我,正麵對戰,我要比你強得多,這是不爭的事實,所以咱們如果還要繼續打下去,最終的結果,就隻有可能兩敗俱傷,這是在這兒最愚蠢的行為之一,會給別人可趁之機!”


    話音剛落,艾爾羅就臉色一變,擰腰一拳砸了出去,與悄無聲息忽然出現的那把黝黑匕首砸在一起,撞出一道肉眼可見的氣弧砰然炸裂。


    艾爾羅身形後退滑出十數丈,大口喘氣,有些驚心動魄。


    陳子南卻是直接暴退上百丈,握刀的手臂都在微微顫抖。


    艾爾羅苦笑一聲,好不容易平複了心跳,攤手說道:


    “看吧,我說了,正麵對戰,你不會是我的對手,但我可以承認剛才隻是我的運氣而已,因為我知道你還殺不了我,所以我才冒著受傷的風險嚐試還手,就是想要讓你認清這個現實。收手吧,現在還算來得及,隻憑你我現在的傷勢,沒有誰敢輕舉...”


    話沒說完,陳子南身形就已經後退消失。


    艾爾羅臉色猛然一沉,怒不可遏,破口大罵道:


    “幹,該死的女人,你簡直要比那些隻會尖叫的土撥鼠還要不可理喻!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匕首已經悄無聲息出現在艾爾羅身後,但其反應相當迅速,隻是沒能再有上次的運氣,被陳子南一刀斬碎了另一邊肩頭的內甲與鱗片,鮮血四濺。


    艾爾羅咬牙切齒,氣得發狂,龍尾橫掃逼退陳子南,轉身一拳橫甩而出,卻已不見了那個黑衣姑娘的蹤影。下一瞬間,又是一陣寒意逼近,艾爾羅瞳孔擴張,身形猛然一矮趴在地上,隨後雙掌一拍堅固冰麵,旋身而起,龍尾呼嘯如同鋼鞭一般抽向陳子南,被她抬起匕首格擋下來,卻也抵不住其中力道過分沉重,身形一晃,緊隨其後,就有拳罡如同暴雨一般傾瀉而來,將她壓得無法抽身,一雙漆黑如墨的匕首正反握住,招架拳罡,連連後退。


    艾爾羅獰笑起來。


    “早就讓你適可而止,該死的女人,現在後悔已經晚了!”


    話音方落,一道烏光就在間不容發之際,陡然穿過密集如同暴雨一般的拳罡,直奔艾爾羅的麵孔而來。


    後者臉色微變,再也不敢分心說話,繃緊脊背,龍尾斜抽冰麵,借力旋身騰空而起,讓過這道如墨刀罡,同時一腳甩了出去,不肯再給陳子南片刻喘息的機會。隻是即便如此,陳子南也已後翻出去,隻是落地之後,並未再如先前那般行走虛無,反而腳下一點便迎麵而去,一身殺氣凝如實質,隻在瞬間就全部爆發出來。


    艾爾羅心神悸動,出現了片刻的恍惚,迅速回神,眼見那抹烏光已經近在咫尺,慌忙後仰,卻也沒能完全躲過,脖頸處鱗片碎裂,被那匕首帶起一道血光,隻差些許,就被抹喉。


    回神之後,艾爾羅已經滿身冷汗,仍是有些難以置信剛才恍惚之間看到的屍山血海。


    陳子南一刀落空,擰腰轉身,另一把反握的匕首已經直奔他的心口而來。


    艾爾羅一掌抬起,拍在陳子南的手腕上,而後一肘下砸,與緊隨而來的另一把匕首砰然相撞,腳下猛然貼緊冰麵滑出一步,搓起冰霧彌漫,但這才隻剛剛開始。近身廝殺之下,兩人隻在轉瞬之間便過百餘次碰撞,鏗鏘作響,勁風盤繞,艾爾羅腳下動作始終緊貼冰麵,搓起一片又一片冰霧,足足一炷香的時間過後,就已經是勁風吹之不散的程度,將兩人身形完全籠入其中。


    故技重施。


    隻是這種手段對於陳子南而言,顯然用處不大,甚至更加遊刃有餘。


    從天色還亮,到天色漸暗。


    又是一次劇烈碰撞,兩人各自後退滑出,隻是艾爾羅顯然退後的距離更短一些,剛剛止住身形去勢,便腰胯一沉,身形瞬間激射而出,陳子南堪堪穩住身形,便已全然察覺,腳尖一點,旋身躲過,兩把匕首隨之掀起烏光流轉,先後撞進艾爾羅懷裏,在那本就已經近乎支離破碎的內甲上,再次留下一道猙獰傷痕。


    鮮血飛濺,鱗甲錚錚。


    艾爾羅身形激射後退,掀起一陣狂風翻湧,攪得冰霧彌漫。落地之後,這位原本模樣俊朗的海外年輕人,已經越發怒不可遏,稍作掙紮之後,終於還是咬牙堅定下來,雙瞳之中原本內斂不顯的金光,陡然間變得燦爛如火,忽的一聲怒吼狂嘯,氣息瞬間暴漲起來,通體上下熠熠生輝,宛如金石鍛造而成,身軀膨脹,撐爆外衣,通體上下滿布金鱗,腳下用力一跺,震得整個冰麵轟然一晃,一拳宛如金色奔雷,從遠到近,凡其身影所過之處,暗中有著陣法加持要比金鐵還要更加堅硬的冰麵,全都砰然炸裂。


    陳子南身形隱於冰霧之中,臉色比起之前更加蒼白,腰杆一側,深及寸許的傷口已經撕裂,仍是鮮血淋漓,浸透了黑衣,順著褲管不斷滴落在地。


    艾爾羅傳出的動靜,讓陳子南微微抬頭,眼神當中第一次露出些許凝重之色。


    然後,她就隻是站在那裏,卻又一身殺氣便宛如實質一般緩緩流動,粘稠無比,漫湧天穹,也似是這方圓十裏之內,忽然陷入一片純澈搖曳的水流之中。


    陳子南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再緩緩向前邁出一步,腳掌落地之時,先是腳跟落定,從這一刻開始,歲月長河的流動就忽然變得緩慢無比,隨著腳掌緩緩落下,那件夜行衣也開始悄然鼓蕩起來,而其身邊早就已經崩壞碎裂的冰層,則是一塊又一塊碎冰隨著殺氣升騰緩緩浮起,無聲湮滅。


    等到這一步完全踩實。


    原本好似凝滯緩慢的歲月長河水,就忽然恢複了流動,一瞬間,天地同震,澎湃殺氣如同山呼海嘯一般,撕裂冰霧,射衝霄漢。


    腥光橫空,半個夜幕都被瞬間染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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