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子楊確實是個老江湖,哪怕危急之時,依然冷靜,並且心思足夠縝密,不曾前者身後這幫山賊惡匪直奔城東,而是在這城裏專門挑選一些七拐八繞的地方兜兜轉轉。


    修士出行,有本事有能耐的,當然不太需要這些代步之物,像是那些出身來曆深不可測的家夥,年紀輕輕就能掌握縮地成寸之類的秘法,雖然不會特別常用,畢竟諸如此類的秘法,對於體力消耗極其嚴重,倘若不是十分必要,一般見不到,可某些更加厲害的修士,就全然如同散步一般,一步邁出,幾十裏的遙遠距離轉瞬既至,或者手段更加高明一些的,還會咫尺天涯、方寸天地,甚至禦風遠遊之類的秘法,哪怕相隔萬裏,也是一步之遙。


    而這些沒本事沒能耐的,就往往需要這些代步之物了,尤其身為山賊惡匪,時常需要外出打家劫舍,總不能每次都要跑著去,跑著回,若是收獲頗豐尚且還好,可若收獲不能令人滿意,就是實實在在地浪費時間和體力。


    更何況這麽些精壯好馬,可是相當值錢的。


    所以除去為首的那個光頭獨眼龍舍得棄馬而追之外,其餘眾人,可不舍得隨隨便便棄之不要,就隻能策馬狂奔,要麽鞭子,要麽刀劍,一下又一下拍在胯下愛馬的臀部,雙腿死死夾緊了馬腹,跟在耗子楊與獨眼龍身後走街串巷,偶爾遇見一些狹窄逼仄的小巷,一大幫人不能同時進入,隻能勒馬止步,氣得罵罵咧咧,剛剛有心想要放棄,就忽然瞧見被那邋遢老頭兒改變姿勢夾在腋下的小鬼,回過頭來滿臉譏諷地衝著他們比劃中指,越發火冒三丈,便繼續追了出去。


    結果就是越落越遠。


    隻能偶爾拿些無辜百姓的腦袋來泄憤。


    每見於此,被耗子楊夾在腋下的黃灝總會氣得兩眼發紅,隻是不等少年破口大罵,就被耗子楊伸手捂住了嘴巴。


    按照這位老江湖的說法,就是死道友不死貧道。


    黃灝氣得咬牙切齒,一陣掙紮。


    被迫無奈,耗子楊這才坦誠說道:


    “這些人明明已經聽見了之前的響動,明明已經瞧見了南城樓的大火,也明明已經知道城裏出現了一幫強盜,偏不老老實實關緊大門,躲在屋裏當個縮頭烏龜,非得為了滿足好奇心出門查看,不是找死又是什麽?好言難勸該死的鬼,就是這麽個理兒!”


    聞言之後,少年心裏依然覺得有些難受。


    然後就被耗子楊一巴掌拍在腦袋上。


    “別回頭,一旦讓他們知道你的心裏不忍於此,他們反而就會去殺更多人,逼得咱們必須停下來。”


    說著,耗子楊再次縱身一躍,拐去另一個方向,繼續說道:


    “俺就與你實話實說,被這麽一幫殺人不眨眼的強盜惡匪殺進城裏,如果不能想辦法將他們妥善解決,隻會有更多無辜百姓死在他們的手裏。那麽問題來了,怎麽解決?”


    黃灝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悶不吭聲。


    耗子楊無奈歎道:


    “肯定得殺了,要麽就是讓他們放棄打家劫舍的想法。後者有些不切實際,人家也不會跟你講道理,所以就隻能想辦法宰了這群王八蛋。可這城裏除了咱們之外,哪兒還有什麽狗屁修士?如果咱們現在停下來,被他們圍住,妥妥地會被亂刀砍死。你信不信,一旦咱們兩個死了之後,這城裏的百姓,不說全部,十有八九都得跟在咱們屁股後頭一起下黃泉。”


    黃灝猛地抬頭看他,不敢置信。


    耗子楊抽空瞥了一眼身後的情況,眼見那些不肯棄馬的惡匪,已經越落越遠,想了想,便腳尖一點,再次轉個方向,隨後帶著那個光頭獨眼龍兜了個圈子,從不遠的地方與那些騎馬惡匪“擦肩而過”,讓他們不會落後太遠,放棄追殺。


    在此期間,耗子楊又咬破指尖,將胸口上那些靈光黯淡的靈紋重新補足。


    做完了這些,耗子楊瞥一眼腋下的少年,見他眼神黯淡,眼眶通紅,正在悄悄落淚,還以為是這少年依然懷有婦人之仁,便冷笑道:


    “死幾個自己找死的,和死一大幫無辜的,就這麽難選?”


    黃灝抽了抽鼻子,用力抹了抹臉上的淚水,這才嗓音沙啞地與耗子楊說起事情起因。


    聞言之後,耗子楊這才知道,原來這幫山賊惡匪,竟是少年行俠仗義引來的,當即臉色一沉,心裏罵了一句“又是一個自己找死的”,差點兒怒火攻心,將他丟給身後那個光頭獨眼龍,好在最後還是按捺下來,一言不發,沉著臉回頭觀望,瞧了瞧相互之間的距離,又瞧了瞧東城門方向,心裏暗自估算片刻,便不再繼續兜兜轉轉,身形落下之後,用力一踏,直接踩碎了一座高大建築的屋脊,身形宛如離弦之箭激射而出,直奔東城門而去。


    光頭獨眼龍罵罵咧咧,不敢輕易淩空蹈虛,避免體力損耗要比對方更加嚴重,被人鑽了空子,便繼續踩著建築屋頂以兔起鶻落之勢緊追不放。


    而其身後,那幫騎馬惡匪則是眼見於此,立刻轉去早已空曠無人的寬闊街道,這才終於能夠放開了手腳策馬狂奔,一路上喊打喊殺,嚇得周遭店鋪房屋裏的無辜百姓,隻能哆哆嗦嗦躲在窗下,手裏還攥著菜刀瓢盆用來護身。


    片刻之後,耗子楊身形落在東城門的城樓上,瞧著前方夜幕籠罩之下的群山連綿皺了皺眉頭,也不知道穆姑娘如今身在何處,是在大路上行走,還是去了某座山上找了個休息的地方。不過耗子楊並未遲疑太久,就隻一個蹲身的功夫,便一躍而出,落地狂奔,隨後重新咬破已經止血的指尖,繼續勾勒靈紋落在自己身上,一時間,竟然隨其身形疾馳,傳出一陣風雷之聲,想要以此吸引穆姑娘的注意,若其能夠發現最好,若是不能,一刻鍾後靈紋就會徹底消失,到時再尋脫身之法,亦無不可。


    隻是一旦如此,追不到人的山賊惡匪,很有可能就會重回此間,在城裏大開殺戒,以此泄憤。


    但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


    大不了就是自己勞累一番,繼續牽著這幫山賊惡匪的鼻子跑遠一些,隻要距離足夠,這一幫人,就未必還會回來殃及無辜,或者幹脆冒一次險,禍水東引,恰好由此往東約麽兩百裏處,就是某個山上門派的轄下地界,再想辦法弄出一些大點兒的聲響,像是地龍翻身什麽的,總會有人過來查看情況,就可以借刀殺人。


    短短片刻,耗子楊就已經在心裏過了一遍諸多想法。


    等他終於抬頭的時候,這才忽然察覺,前麵那座距離最近的大山,無形中的山水氣運竟在一層一層不斷崩壞,尤其山頂上空,竟然籠罩著一層極為濃重的怨氣戾氣,好似烏雲蓋頂,像是一隻怨氣極重的陰鬼邪祟正在修行某種陰邪之法,甚至連帶著這座山的山水氣運,也都充滿了不詳之意。


    耗子楊眯起眼睛,細細打量周遭地形,總覺得有些說不出的奇怪之處,便在狂奔途中,將中指指尖也給咬破,帶著還未止血的食指一起按在眉心處。


    再一抬頭,耗子楊眼角忽然猛地一跳。


    這麽一座看似平平無奇的大山,竟然藏了一條龍脈?


    雖然很小,可有無龍脈,卻對一方山水而言,可謂天壤之別。


    耗子楊眯起眼睛,忽然咧嘴笑了起來,一巴掌拍在腋下少年的腦袋上。


    “娃娃別惱自己了,咱們有救了,這鬼地方有條龍脈,等咱上到山頂之後,你就乖乖待在一旁,瞧俺怎麽宰了後麵這幫強盜惡匪!”


    方才還在滿心悔恨,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的持槍少年,聞言之後,立刻神情一振。


    耗子楊忽然腳尖一點,縱身來到山腳一棵古樹高枝上停了下來,回頭看向同樣察覺到此山異樣,便忽然止步的光頭獨眼龍,滿臉譏諷之色,將腋下少年暫且擱在一旁,從腰後抽出那根老煙杆,優哉遊哉點燃之後,一陣吞雲吐霧。


    東城門處,原本緊閉的大門,轟然一響,被人以蠻力破開,原本那些負責值夜的衛隊士兵,全都屍首異處,隻有這幫馬匪一身血腥氣地衝了出來,很快就趕到獨眼龍身旁,勒馬止步。


    一大幫人,一邊死死盯著遠處兩人,一邊小聲說話。


    耗子楊也不著急,抬手搓掉了胸口上還沒散去的血跡靈紋,朗聲開口道:


    “一群狗崽子,剛才不是挺囂張嗎,追俺一路,又喊又罵,怎麽,現在知道害怕了?”


    說著,耗子楊忽然抬頭看向他們,陰測測地咧嘴一笑。


    “怕了就趕緊滾蛋,找你們老娘喝奶去!”


    其中一人,當即怒容滿麵,就要上前,卻被獨眼龍給攔了下來,眯眼打量這座陰氣森森的大山。


    耗子楊繼續抬頭,抽了一口老煙杆,優哉遊哉吞雲吐霧道:


    “今日的風兒,甚是喧囂啊,還有點兒冷,俺勸你們還是趕緊回去看看各自老娘蓋沒蓋被子吧,免得涼了。”


    聞言之後,更多人怒不可遏,就要上前,全被獨眼龍給攔了下來,隻能大聲叫罵。


    耗子楊賊兮兮地咧嘴一笑。


    “別急別急,一個一個慢慢來,畢竟給你們老娘上香也是件大事兒,可不敢出了岔子。還有那個一隻眼的,記得再給你娘添點兒土,最近夜裏天氣涼呀,可別凍著了。”


    言罷,耗子楊便在樹幹上磕了磕煙杆,重新別在腰後,帶著神情古怪的黃灝一躍而下,穩穩當當落在地上,轉身便往山上走去。


    獨眼龍臉色鐵青,死死盯著兩人背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隻是依然不敢輕舉妄動。


    雖然不太清楚這座大山究竟怎麽一回事,可山水氣運做不了假,所以一旦上了山,就要那個明顯是個土夫子的老家夥占盡地利。


    旁邊一眾人,還在大聲叫罵。


    卻此間,罵聲忽然一頓,原來是那老家夥方才走了沒幾步,就忽然一把抄起旁邊的小家夥朝著側麵山林狂奔出去。眼見於此,那身為大當家的獨眼龍,兩眼一瞪,立刻明白過來,原來那個老家夥隻是裝模作樣,還將他們罵了一頓,當即神色一獰,一身氣機劇烈翻湧,吹得身旁眾人隻得避讓,而其則是腳下砰然踩出一個碩大的深坑,精悍矮小的身形便一閃而逝。


    緊隨其後,那一眾人便分出兩人負責留下看守馬匹,其餘人則是繼續追了上去,死咬不放。


    耗子楊身形靈巧,穿梭在茂密林間,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混亂聲響,扭頭一看,神色登時一變,原來是那獨眼龍已經怒火攻心,幹脆拔出腰間闊刀,直接砍出一條雪亮刀罡,沿途所過,草木山石全被絞成齏粉,洶湧而來。


    耗子楊嚇出了一身冷汗,連忙擰轉腳腕,帶著慘被嚇到臉色雪白的少年奔向一旁,再往前麵猛地一撲,這才堪堪躲過了刀罡席卷,不敢回頭再看浪費時間,拔腿就跑,直奔山頂而去。


    一刀落空之後,獨眼龍喘了口粗氣,嘴裏罵罵咧咧,仍是腰杆擰轉,腳尖一點,便落在一棵古樹的樹頂,兩眼通紅地死死盯著遠處一老一少林間穿梭的身影,腳下用力一踩,將那足有數丈之高的古樹直接踩得砰然炸碎,高高躍起,刀身之上有著雪白罡氣流瀉奔湧,猛然斬出一片雪亮罡芒。


    ...


    山腳的動靜,自是已被山頂的那位青衫老者察覺,當即臉色一沉,暫且收手。


    其實確也到了收手的時刻,畢竟神龕當中這位自從三百年前便與此地山水氣運息息相關的山神娘娘,已經重新冷靜下來,以抱元守一之法固持己身,便是想要繼續鑽空子,以煉鼎之法將此地山水氣運強行灌入其體內,使之最終成為山水氣運凝聚而成的鼎爐,也已經不太可能。


    但這隻是一方麵。


    另一方麵,則是此地風水根基早就已經完全崩潰,而此地山水之所以能夠一如往常,甚至氣運極為強盛,則是來源於三百年前的那位洞明聖主,以這山神娘娘數百年道行為主,輔以神仙手段修複所致,故而此地山水氣運,才與這位山神娘娘息息相關,一旦她以抱元守一之法固持己身,就連山水氣運,也會變得宛如鐵桶一塊,以其手段,雖然不是無法撼動,但卻費時費力,得不償失,全然不比山神娘娘心神失守的時候那般容易。


    異象盡散,黑煙內斂。


    青衫老者冷笑一聲,並不急於下山解決麻煩,將折扇拍在左手手心使之合起,與神龕說道:


    “山神娘娘呀,你又何必再裝清高呢,當年隻是為了此地一群命比草賤的凡夫俗子,你都可以磕頭數日,又自薦枕席,與當年的洞明聖主一夜歡好,順便換來山裏這條與你修為大有裨益的小龍脈,怎麽就不能繼續做一做好事,放開心神,任我將這山水氣運灌入體內,早些成為氣運鼎爐,成全我這入聖之想?”


    說罷,青衫老者便盯著那座破敗神龕,隻可惜等了許久,也依然沒能等到半點兒回應。


    青衫老者幽幽一歎,搖頭失笑。


    “行吧,既然山神娘娘不願意理我,那我也就不再多說,正巧今兒個山上來了一些擾人清淨的老鼠,為了山神娘娘的安靜,我還要親自出手,幫你全都打發了。不過還有些話,臨走之前我要與你說一說,時至今日,其實你這鼎爐也已不差多少,隻要一切順利,約莫再有個半年左右,就是收獲之日。到時候...”


    青衫老者冷笑一聲,走上前去,眼神淫邪且貪婪,用拇指將折扇壓在手心,四根手指緩緩撫摸神龕小門。


    “也不知道你這婆娘一旦脫去那件白色鬥篷,模樣如何,身材如何,摸起來的手感又如何。不過能被當年那位洞明聖主相中了樣貌與你睡覺,想來就也應該是個絕頂的美人兒了!”


    破敗神龕輕輕一震,隨即歸於平靜。


    青衫老者哈哈一笑,拇指食指輕輕一撮,將折扇打開,微笑轉身,斜眯不遠處的一棵粗壯古樹,隨後手腕微微用力,搖晃折扇的力度便悄悄大了一些。


    正藏在繁密枝葉中的穆紅妝,忽然一陣如芒在背,下意識地身形一縱,高高躍起,下一刻,身形還在半空中的穆紅妝,就見到那棵粗壯古樹竟然悄無聲息化作齏粉,連帶著後方一大片的茂密樹林,全都消失不見,隻留下一條逐漸拓寬的深邃溝壑,直對遠處另一座山。


    再看去,就連那座山的山頭,也已消失不見。


    穆紅妝身形穩穩當當落在地上,望著那個看似身上有些書卷氣的青衫老者,神情凝重,也不敢輕舉妄動。


    青衫老者並未再如之前那般掩藏自己的修為境界,已經煉虛合道的大能境氣機,在其周身悄然縈繞,可以被人清晰察覺。


    老者神情慵懶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穆紅妝,忽然皺起眉頭,麵露失望之色,將折扇拍在左手手心將之合起,搖頭歎道:


    “個子太矮,皮膚太糙,胸脯太小,屁股不翹,樣貌也才中人之姿,不好,不好。”


    穆紅妝扯了扯嘴角,說不上惱怒,卻也不太高興。


    說到底,還是天底下的女子,能有幾個不愛美的?


    可她畢竟也是生在賊窩裏,長在大山上,從小到大都被當成男子養活,扛得動刀,殺得了人,就全然沒有養出市井女子那種脂粉氣,也對樣貌一事從不在意。


    再者說來,闖蕩江湖嘛,樣貌好看雖然有用,往往第一眼就會給人以極好的印象,尤其樣貌身段極為出彩的女兒家,正如天底下女子沒有幾個不愛美的,天底下男子也沒有幾個能在見到美人蹙眉、秋波流轉的旖旎畫麵時,依然能夠無動於衷。可這既是好處,也是壞處,所謂紅顏禍水,絕不隻是說說而已,就像很多市井坊間流傳的小說畫本,在江湖路上,有人見色起意,有人英雄救美,然後英雄配美人的傳統橋段,數不勝數。


    可天底下能有幾個運氣那麽好的,剛剛被人見色起意,就有英雄救美?當然不是完全沒有,但更多還是最終落到貞潔不保,被人吃幹抹淨之後一殺了之的淒慘下場。


    不過真要說起來,林青魚那位江湖遊俠兒,很早之前,確也有過一次英雄救美的經曆,隻可惜那位出身富貴之家的漂亮女子,並未如其所願以身相許,而是撂下一句“公子大恩大德,結草銜環,沒齒難忘”,之後便一走了之。


    為此,林青魚還傷心了好一段時間,也被她和耗子楊取笑了好一段時間。


    忽然想到這件事,穆紅妝就有些想笑。


    隻是落在那位青衫老者的眼中,就如同挑釁一般,當即臉色一沉,冷笑說道:


    “雖然模樣差了一些,可年紀輕輕就有這般修為,倒是難得,恰好為了這位山神娘娘,我曾特意學過一門采補之法,便將你擒下,當做鼎爐好了,哪怕裨益不大,也是聊勝於無。”


    末了,老者又眼神淫邪,補充一句:


    “隻要吹了燈燭,沒甚差別。”


    穆紅妝眼神猛然變得冷冽如刀,衣衫鼓動,蓄勢待發。


    那座破敗神龕,忽又輕輕震動起來,裏麵傳出一道女子嗓音,出現在穆紅妝的心湖之中,透著一股疲憊之意,艱難問道:


    “你是洞明弟子?”


    穆紅妝眼神一動,瞥向那座破敗神龕,眼神狐疑。


    慘被鎮入其中的山神娘娘,一身修為道行,都被壓製得動彈不得,但以心聲傳遞之法,卻也能在數丈之內勉強做到。也似是瞧見了穆紅妝眼神看來,她便匆匆解釋道:


    “洞明弟子遠行曆練的靈紋烙印,奴家有幸見過一次,自是認得。”


    穆紅妝眉頭一挑,心下了然,神情嚴肅繼續盯著那位青衫老者,雙眼虛眯,一身氣機越發沸騰起來,衣衫鼓動烈烈有聲,攪得周遭狂風陣陣,塵土飛揚。


    青衫老者嗤笑一聲,還以為是她故意為之的障眼法,試圖以此遮掩身形,或戰或逃。


    山神娘娘言語急切,嗓音顫抖,艱難說道:


    “奴家稍後便會放開防備,任由怨氣戾氣禍亂心神,給這妖人可乘之機,屆時,這妖人必然會以秘法繼續牽引山水氣運灌入奴家體內,無暇多顧,姑娘也就隻管轉身逃走便是。在此之後,隻望姑娘能夠盡快返回洞明聖地,將此間之事,悉數告知聖地一位花白胡子的徐姓道人,奴家曾在三百年前與那洞明太上有過一麵之緣,依其性情而言,必然不會置若罔聞。”


    聞言如此,穆紅妝皺起眉頭,心下有些猶豫不決。


    許是那青衫老者故意賣弄,也是早便有了盤算,不會放她活著離開,就任由穆紅妝將先前一切全都聽得清清楚楚,已經可以理清事情的大體脈絡,尤其青衫老者三百年間不斷驅使此地山水氣運,灌入那位山神娘娘的體內,想要將其煉成鼎爐一事,尤為清晰。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穆紅妝也能看得出來,便是這位山神娘娘,處境不妙。


    並非是指慘被鎮壓於神龕之中,而是身在其中三百年間,不斷被那青衫老者以攻心之法傷其心性,哪怕如何防備,也擋不住罵聲入耳,已經暗中滋生了太多怨氣戾氣,宛如修士所謂的心魔一般,若非如此,此地與之息息相關的山水氣運,也就不會變成這幅黯淡模樣。另一方麵,則是聽其言語,雖然條理清晰,卻也並不順暢,吐字艱難,就已足夠得知,這位山神娘娘恐已少有清醒之時。


    心魔滋生,從來都是修士修行路上的大敵,哪怕身為山精-水魅,也是如此。


    所以山神娘娘每次被那怨氣戾氣禍亂心神,都會如同一記重錘砸在心湖心境上,時至今日,儼然已是搖搖欲墜、瀕臨破碎的情形,而若主動放開心神防備,“重錘”力道還會比之先前更重許多...


    穆紅妝咬牙切齒盯著那位青衫老者。


    然其還在猶豫之時,原本已經平靜下來的山頂林間,忽又吹起了陣陣陰風。


    破敗神龕微微顫抖,哢哢有聲,濃鬱黑煙打從其中不斷溢出,緊隨其後,就陡然傳出一陣女子近乎癲狂一般的嚎哭尖叫之聲,尖銳嗓音,不斷胡言亂語,淒厲恐怖。


    眼見於此,穆紅妝猛一咬牙,再也不敢繼續猶豫,隻得轉身朝著南邊狂奔出去。


    青衫老者微微一愣,忽然明白過來,驀然大笑。


    “我的山神娘娘呦,你還真是舍己為人呐,真是高風亮節,佩服,佩服!不過卻也可惜了,山神娘娘你這算盤雖然打得劈裏啪啦響,可結果還是差了一些,真以為我沒瞧見那女子手腕上的靈紋烙印?不知道她是遠行遊曆的洞明弟子?你這氣運鼎爐,說到底也就隻差時間罷了,我還等得起,也有足夠的耐心,不差這一次。可那洞明弟子,卻是萬萬不能放走的。”


    青衫老者滿臉堆笑,上前兩步,俯下身來將臉湊近神龕緊閉顫抖的木門,對著門縫裏的黑煙滾滾,笑嗬嗬道:


    “山神娘娘啊,你也不好好想想,我為什麽知道此地有你這麽一個山水氣運凝成的精魅,為什麽知道你曾為了此地世俗百姓自薦枕席,又為什麽會在你破身之後的虛弱之際忽然現身。”


    破敗神龕中,依然隻有女子癲狂嚎叫的胡言亂語,宛如厲鬼發狂,黑煙滾滾順著神龕縫隙流溢而出,愈濃愈重。


    陰風穿林,幽幽聲響之可怖,猶勝鬼哭。


    青衫老者也不著急追出去,更不曾以秘法牽動此地山水氣運灌入其中,故作恍然狀。


    “哦——也對,如今你已自顧不暇,又哪來的心思可以考慮這些事。”


    他手持折扇,敲了敲神龕緊閉顫抖的木門,微笑道:


    “那我就直白告訴你,因為我以前就是洞明長老啊!”


    言罷,老者哈哈大笑,轉身一步邁出,身影便在悄然之間消失不見。


    ...


    半山腰處。


    一抹雪亮刀光,陡然卷過山林之間,已經不複之前的洪流滾滾,卻也猛然斬去了大片古樹,攔腰而斷,轟然落地,激起煙浪衝天。


    模樣狼狽的耗子楊,雖然堪堪躲過,卻也在胸口處多了一條深刻露骨的傷痕,落地之後翻滾兩圈,疼得齜牙咧嘴,低頭再看,果真皮肉翻卷,鮮血淋漓。隻是由不得耗子楊繼續浪費時間,那獨眼龍已經舉刀殺來,當即手掌抹過胸口傷口,抹了一手鮮血,縱身後退的同時,雙掌一拍,血珠飛濺,一口氣勾處數十條靈紋交錯呈現,再次落地,一雙鮮血淋漓的手掌,便猛然拍在地麵上,血光熠熠的許多靈紋,就瞬間潛入山體之中。


    卻也沒有半點兒動靜隨之出現。


    耗子楊臉色愈發陰沉,心裏已經罵翻了天,真不知道這座山的山水氣運與那山中龍脈,究竟怎麽一回事,哪怕他已拿出了看家的本事,也依然無法撼動分毫,更不能仰仗這些與人廝殺。


    那光頭帶疤的獨眼龍,肩上抗刀,從遠處緩步走來,見到蹲在那裏雙掌按地的耗子楊後,喘了幾口粗氣之後,咧嘴獰笑。


    “裝,你他娘的使勁裝,今兒個老子倒要看看你能裝到什麽時候!”


    耗子楊訕訕起身,滿心淒涼。


    原本以為走了大運,撞見了活路,卻不想,這山竟是恁的古怪,山水氣運與那山中龍脈,根本就是鐵桶一塊,以他如今的本事手段,想要將之化為己用,根本無異於蚍蜉撼樹、螞蟻搬山。


    死定了...


    耗子楊眼神悵然,隨後皺眉轉頭,看向北邊山腳的方向。


    其實自從第一次出手之後,他就已經知道自己沒有可能借助山水氣運與山中龍脈與人廝殺了,不過原由為何,確實不太清楚,畢竟在他幾十年來行走江湖的過程當中,從未遇見這般古怪情況,本該如同鬆軟泥土、被人冠以“厚德載物”之美名的山水氣運,竟然宛如金石一般,牢不可破。


    但更重要的還是自從那次出手之後,他與那位江湖少年,就已經錯失了繼續逃走的良機。


    無奈之下,兩人隻能各自為戰,分道揚鑣,一個往東沿著山腰疾馳而去,一個往北朝著山下狂奔逃命。這光頭獨眼龍,自是死死盯著耗子楊,儼然一副不殺他不足以泄憤的模樣,而黃灝那邊,其實也沒多好,被一大幫山賊惡匪追了過去,也不知道這會兒已是什麽境地,有沒有被人追上,還是借助山林野地的草木豐茂,正在躲躲藏藏,或者已經逃出生天。


    耗子楊歎了口氣,用右手食指沾了沾胸口的鮮血,在左手掌心勾勾畫畫。


    光頭獨眼龍眼神陰翳,啐了口唾沫,抗刀上前,越走越快,等到一連十數步走樁之後,便腳下一跺,將地麵踩出一個巨大深坑,猛然躍起,刀身攜帶霍霍寒光,一斬而下。


    山頂忽然出現黑煙滾滾。


    耗子楊並未察覺,隻是瞥了一眼上方盛氣淩人的光頭獨眼龍,迅速畫完陣法最後一道靈紋的收尾,便腳下一點,身形沿著傾斜山坡飄然後退,左手順勢一掌拍在一棵古樹上,想要最後嚐試一下,既然無法撼動山水氣運與山中龍脈,又能否假借此地生機,做到練氣士的五行術法一般。


    一掌落下,耗子楊忽然輕咦一聲,神色狂喜。


    隨後五指如鉤,沿著樹幹用力一抓,便由自其中拽出了一片煙氣朦朧的光霧,肉眼可見,雖然數量不是很多,卻也是此地山水氣運,被他手腕一抖,猛然震開,化作星星點點無數流螢激射而去,與一刀落空之後,便緊追而來的獨眼龍撞在一起。


    整片山林,轟然一震。


    耗子楊神情振奮,雙手胡亂抹過胸膛傷口,一邊破口大罵,一邊迅速勾勒靈紋顯化,盡數沒入地麵之中,緊隨其後,就有無數流螢在這林間飄然而起,宛如顏色潔白的燭火一般,將那已經殺出光霧的獨眼龍團團圍攏。後者神色一變,駭然瞧著周遭景象,一時之間心生惶恐,連吞口水。


    耗子楊臉上浮現陰險笑意,正待開口,忽然聽到山頂方向傳來一陣破空聲響,扭頭看去,正見到那位穆姑娘臉色鐵青地狂奔而來。


    瞧見眼前景象,穆紅妝神情一怔,隨後眼神一沉,腳下重重一跺,便一躍來到耗子楊跟前,落地之時,雙膝微曲,順便伸手拽住一臉驚喜之色的耗子楊腰間纏帶,繼而身形繼續前縱,便讓剛剛吐出一個音節的耗子楊,將剩下的言語全都被迫咽了回去,灌了一肚子冷風。


    山林之間,宛如雪白燭火一般搖曳晃動的山水氣運,隨之悄然消散,複歸無形之中。


    光頭獨眼龍見狀愣了片刻,臉色陡然一沉。


    “娘的,障眼法!”


    啐了口唾沫之後,他便再次提刀追去。


    ...


    山腳處,一片茂林之間,陡然躥出一道靈巧身影,穩穩當當落在一道矮坡邊緣,正是已經收了銀槍的黃灝,落地瞬間,身形宛如猿猴一般,雙手撐地,隨後四肢一同發力,朝著遠處一棵古樹猛撲出去,雙手抱住粗糙樹幹之後,就立刻手腳並用迅速攀爬,藏在枝葉繁茂之間,屏息斂氣,一動不動。


    隻片刻,就有一大幫人隨之而來,瞧見了矮坡邊緣的腳印,為首一人是個身材精悍的瘦高男子,眯了眯眼睛,身形一縱而下,隨後目光迅速掃過周遭地麵,卻未見到任何痕跡,皺了皺眉頭,目光又將周遭掃過一遍,忽然冷笑一聲,罵了句“蠢貨”,便就此止步,不再往前。


    “那小子就在附近藏著,搜!”


    一大幫人,迅速散開。


    樹頂,黃灝一陣懊惱,悔恨自己不該行此下策,咬牙切齒,卻又不敢發出半點兒聲響,隻能繼續一動不動趴在一條粗壯樹枝的上麵,隻從側麵露出一隻眼睛,盯著那個樹下忽然一刀劈向一片灌木的瘦高男子。


    沒能找見那名少年的蹤影,男子便滿臉晦氣地吐了口唾沫,隨後四下查看,走走停停,忽然抬起頭來看向樹頂,嚇得黃灝趕忙躲藏。隻是這人顯然已經察覺到了那點兒細微動靜,咧開嘴巴,無聲獰笑,提刀走向這棵看似已有幾百年的高大古樹,一隻手按在樹幹上拍了兩下,又往雙手手心各自吐了一些唾沫星子,便雙手握刀,一斬而過。


    已經藏不下去的黃灝,隻得在大樹傾倒的時候,縱身而起,落在地上,正要轉身繼續逃竄,就忽然見到對麵不遠處正有一人站在那裏,已經堵住了他的去路。


    看似應是二當家的瘦高男子冷笑不已,眼神不善地盯著自投羅網的少年,將兩根手指塞進嘴裏,打了個極為嘹亮的呼哨。


    一時間,所有人全都應聲而來,將那拿了他們兄弟性命用來行俠仗義的少年團團圍住。


    黃灝瞬間麵如死灰。


    瘦高男子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歪著腦袋,將手中那把厚刃大刀抗在肩膀上,正要說話,忽然眉頭一皺,視線越過麵前少年,看向遠處。原來是一位身上有些書卷氣的青衫老者,手持折扇,正緩步而來,饒有興致地瞧著眼前景象,隨後眉頭微微一挑,抬頭看去,正見到穆紅妝手裏拎著耗子楊在山林之間縱身而起,一躍而來,恰好落在那座矮坡邊緣,當即臉色一變。


    緊隨其後,那光頭獨眼龍也追了上來,大罵一聲,舉刀便砍。


    青衫老者皺起眉頭,眼神轉冷。


    “聒噪。”


    手中折扇輕輕一扇,那身在空中的獨眼龍就忽然寒毛炸起,以淩虛蹈空之法強行扭轉身形,與一條無形中的凜冽殺機擦肩而過,整條手臂瞬間炸成一團血霧,當即哀嚎一聲,墜落在地。


    瘦高男子臉色急變,叫了一聲“大當家的”,連忙上前。


    青衫老者不予理會,目光緩緩掃過周遭,忽然笑了起來,手中折扇施施然虛壓一下,便將方圓百丈之內拘禁起來,形成一座不容進出的小天地。


    察覺此中變故,穆紅妝、耗子楊,與那甫一照麵就已折了一條手臂的光頭獨眼龍,都是臉色急變。


    青衫老者合起折扇,哈哈笑道:


    “難得難得,這小青山可是已經三百年不曾如此熱鬧過了,難得見到這麽些同道中人。既是如此,那咱們就來做個遊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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