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馮鑠在拿了酒、說完話後,並沒有就此撤去這座靈紋陣法,任憑陣法依然圍繞兩人,在這裏隔絕出一座小天地,其中聲響、景象,就全都不為外人所見。


    雲澤睜開眼睛,從沉思當中回過神來,有些奇怪。


    不過馮鑠卻是全然當做不曾知曉,一隻手擱在已經掀開酒封的酒壇上麵,偶爾提起酒壇,美滋滋地喝上一口,心思依然全在那座簡易陣法上,一手提筆,在紙上不斷寫寫畫畫,偶爾放下毛筆,伸出一根手指,皺著眉頭憑空勾勒靈紋交織,大概可以看得出來,與雲澤手腕上的那座簡易陣法,有著些許不太明顯的出入。


    往往複複,可結果始終不能讓人滿意,而馮鑠也往往都是搖頭歎氣,揮手將憑空交織的靈紋隨意打散,便重新埋首案上,繼續考慮靈紋配伍的問題。


    好在是看似已經有了最終成功的些許苗頭,不會讓人全無半點兒期許。


    雲澤收回目光,有些遲疑,但還是取了一壇梨花釀出來,頗為費力地舉起酒壇,好不容易才能喝上一口,同時也有些好奇,柳青山最多可以走到的經塔第七層,壓力又該如何沉重,倘若直接將他丟去第七層,又是否會因壓力過分沉重,直接吐血而亡?


    先前談話期間,雲澤就已經知曉,如今補天閣中,真正能夠登上第七層並且還在其中停留的,其實數量極少,除去柳青山之外,也就隻有寥寥數人,艾爾羅是一個,羅元明也是一個,並且後者身處經塔第七層時,至少看起來是格外輕鬆,按照柳青山的推斷,倘若羅元明不是那麽懶懶散散,就至少還能繼續往上再走半層。


    除此之外,還有贏家麟女贏清薇,瑤光麟子姚鴻飛,這些都是雲澤比較熟悉的人物,另外還有幾位海外出身的年輕一輩,以及雲澤從未有緣相見的馬氏麟子,與兩位來曆背景平平無奇的海內修士。


    也就剛剛超過雙手之數。


    而真正能夠登上第八層的,則是縱觀整座補天閣,也就有且隻有一人而已。


    說到這裏的時候,柳青山的神色語氣,其實頗為古怪,因為按照他的說法,這位如今補天閣中唯一能夠登上經塔第八層的閣中弟子,是個海外出身的女子,性情癖好相當古怪,總喜歡將那一頭長發染得五顏六色,並且極度自戀,不過實力也是補天閣中首屈一指,自其進入補天閣以來,長達八年的時間,除了曾經輸給那位熊氏麟子兩次之外,便再也沒有其他敗績。


    可真要說起來,其實這位真名米迦列的海外女子,在與熊氏麟子的幾次爭鋒之中,僅就結果而言,還是勝負參半的情況,所以兩人大抵屬於平分秋色,直到後來熊氏麟子因為苦求古界小洞天卻無門而入,便賭氣離開補天閣,就再也沒有誰能與之一較高下。


    在此之後,柳青山又說了一件事,便是接下來的幾年甚至十幾年,補天閣裏不會太平。


    僅就海內而言,除去熊氏妖城那位不太著調的城主大人因為自身不肯節製,就導致熊氏麟子年紀較大之外,其餘聖地世家與各做妖城出身的麟子麟女,其實全都年紀相仿,然後就是打從前年開始,這些人就已相繼進入補天閣,他與姒東算是第一批,而這種情況,則是還會繼續持續幾年之久,直到因為運氣不好便落到最後的孔氏麟女進入補天閣,情況才會安定下來。


    海外情況與海內相仿。


    這麽一大幫出身來曆深不可測的家夥聚在一起,再加上許穗安這位補天閣閣主的刻意為之,豈能不亂?


    不過這個話題,柳青山也就點到為止,所以說到這裏之後,兩人就沒再繼續說下去,轉而聊到了一些古代聖賢流傳下來的立身之言,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瑣碎罷了,直到後來,恰好說到了“人性本惡”的話題,柳青山便借題發揮,與雲澤講了自己“以匣裝劍”的比喻,再往後,就是傾訴心中不滿不忿了。


    雲澤心裏將整場閑聊暗自複盤了一遍,挑選重點,就著酒水著重記下。


    隨後就忽然見到在這經塔一層的書山堆砌之間,柳瀅與一相貌清麗的女子打從其中一條小路緩緩而來,一路上說說笑笑,打從此間經過之時,許是因為這座陣法的關係,所以柳瀅並未瞧見靠牆而坐的雲澤,隻與身為此間守經長老的馮鑠學著讀書人的模樣拱手作揖之後,便與身旁那位始終無動於衷的欒氏麟女一道離開。


    雲澤目光一直放在柳瀅身上,直到兩人出塔之後,消失在視野之中,這才緩緩收回看去的目光,略顯艱難地舉起酒壇喝了口酒。


    方才兩人途徑此間之時,閑聊話題,似是在某座古代王朝大廈將傾之際,以一己之力挽狂瀾,強行延續國祚不斷的某人生平,隻是無奈於真正聽到的話語極少,所以很多事情,不好判斷。


    可雲澤心裏還是多多少少有些輕鬆的。


    因為諸如此類的書本,其中記載於文字之間的學問、道理,哪怕很大、很遠,卻也往往不會雙腳離地十萬八千裏,對於柳瀅而言,想要讀懂其中蘊含的學問、道理,可能不太容易,但情況終歸要比讀了那些言詞晦澀的經文古籍更強一些。


    馮鑠忽然停筆,扭頭看向正在喝酒的雲澤,開口問道:


    “你不好奇她們兩個剛才聊到的內容具體是與哪位古代名人有關?”


    雲澤瞥他一眼,冷笑道:


    “想要酒喝就直說,何必這麽彎彎繞繞。”


    馮鑠老臉一紅,轉過身來搓著手道:


    “有來有往,再來不難嘛!”


    雲澤取了一壇梨花釀出來,擱在地上,然後自己舉起酒壇喝了一小口。


    馮鑠咧嘴一笑,言簡意賅道:


    “聖賢之師,千古第一相,尊王攘夷。”


    說罷,馮鑠便抬手虛拿一下,將那酒壇攝入手中,笑嗬嗬地擺在手邊那壇還沒喝完的梨花釀後麵,然後美滋滋地伸手在那兩隻酒壇上各自拍了一下,這才轉過身去,繼續提筆鑽研那座簡易陣法。


    雲澤小口喝酒,眉關緊蹙。


    馮鑠口中所說之人究竟是誰,雲澤確也知曉,可他卻對這些事情很少關注,所以也就僅限於知道而已,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什麽更多的了解。


    不過雲澤仍是沒有擔心什麽,更沒有好奇有關這位聖賢之師的記載當中,究竟講述了一些什麽具體內容。


    一壇梨花釀,很快就給喝幹了。


    雲澤長長吐出一口酒氣,沒有一直荒廢下去,而是努力起身之後,便以站樁姿勢維持不動,氣機內斂,煉精化炁。


    ...


    冰山。


    離開經塔之後,柳瀅並未直接返回客舍那邊,而是跟著欒秀秀一起去了弟子房所在的冰山,隻是景博文的具體住處,欒秀秀確實不曾在意過,畢竟他才去年剛剛進入補天閣,雖然順利通過了入閣考核,又是曾經殺生榜上榜眼之人,可大體來講,也就隻在中遊徘徊,屬於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那種,就難免顯得平平無奇,鮮少有人予以關注。


    所以抵達冰山之後,欒秀秀便先帶著柳瀅找了一趟某位朋友,從其口中打聽到了景博文的具體住處,而後方才登門拜訪。期間柳瀅數次想要開口說話,但話到嘴邊,又覺得這趟過來所為之事,有些不值一提,便每次將話語全部咽了回去,乖乖跟在欒秀秀身旁,任其做出各種安排。


    不過很可惜的是,兩人此番前來,竟是撲了個空,也不知景博文此間究竟去了何處,總之就是不在弟子房中。


    柳瀅心裏有些失落的同時,其實也悄悄鬆了一口氣,畢竟謝安兒與景博文之間的事情,雖然柳瀅知道的不是很多,但也勉強算得上是有些了解,再加上她與景博文其實不算熟悉,如此冒然造訪,還是為了謝安兒的事情特意前來,心裏就難免忐忑緊張,所以之前趕來的路上,小丫頭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定,到了弟子房門前的時候,更是拘謹不安,好一番暗地裏的鼓勁加油之後,這才終於上前抬手敲門。


    沒曾想,卻是這麽個結果。


    不過最終還是輕鬆感大於失落感。


    欒秀秀自是將這一切全都看在眼裏,便伸手揉了揉如今已經長高許多的小丫頭的腦袋,柔聲說道:


    “既然景公子此間不在弟子房中,那姐姐就帶你去黑市逛一逛如何?”


    柳瀅麵露好奇之色,想了想,正要說話,就忽然瞧見欒秀秀身旁憑空多出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


    來人正是副閣主韋右,不發一言,隻是抬起手來,原本係在柳瀅腰間的那枚特製玉牌,便解開繩子,主動飛去韋右手中,被他拿在手裏翻看片刻,拇指在玉牌表麵輕輕一抹,就遞了回去。


    “玉牌隻允許去九層經塔,不要隨意亂跑,倘若出了什麽意外,閣主責問下來,老夫擔當不起。”


    這番話,韋右是看著欒秀秀說的。


    後者心神凜然,大抵能夠感受道韋右言語深處暗藏的不滿與威脅,隻得麵露歉意,彎腰道歉,待其重新起身之時,再看去,眼前已經沒了副閣主韋右的蹤影,連帶著那位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也已經消失不見。


    欒秀秀抬手揉了揉眉心,有些煩悶。


    原本還想去了黑市之後,隨意挑選一些不太值錢的好看物件兒送給這位武道胚子,以此加深兩人之間的緣分。當然不是真不值錢,隻是相對於欒秀秀的腰包而言,黑市當中某些色澤瑰麗,亦或模樣精巧的天材地寶,往往顯得不夠值錢。


    不曾想,竟然半路殺出一個韋右來,撂下這麽一番既是警告,又是威脅的話語,就直接帶著那位武道胚子離開此間。


    雖然算盤未必就此落空,卻也平添了許多本是沒有必要的麻煩。


    欒秀秀有些無奈,卻也不敢頂撞韋右,否則一旦惹惱了這位脾氣其實絕不算好的副閣主,很有可能就會人頭落地。這樣的事情,其實不是沒有發生過,早在八九年前,也就是熊氏麟子與艾爾羅、米迦列剛剛進入補天閣的那段時間,就曾有過這麽一回,出身來曆平平無奇,心性心氣卻是極高,竟然當眾頂撞副閣主,出言不遜,罵罵咧咧,結果韋右根本不管他是怎樣的鳳毛麟角,直接將他拍成了肉泥。


    倘若此人慘被韋右拍死,是因身後沒有夠大的靠山才會落到這般境地,那麽早在兩年前,也就是姒東剛來補天閣的那一年,也曾有過這麽一回,並且膽敢出言頂撞韋右的,還是西方某個大家族的繼承人,可最終的結果,也無非就是多死了一個護道人而已,除此之外,便再也沒有什麽太大的不同,甚至哪怕消息傳回那個大家族,也如泥牛入海,根本沒有後續之事。


    究其原由,其實一共能夠找出兩個半,一個是補天閣本身就有“一些”亂古靈神留下的手段,具體是什麽,不太好說,隻是根據一些比較古老的記載而言,補天閣也曾數次遭遇滅頂之災,而當代閣主也總能拿出某樣亂古靈神留下的手段,或是一縷殺機,或是一縷殘魄,或是一枚藏有亂古靈神一擊之威的漆黑木牌,或是一張亂古靈神親自書寫的符籙,一經祭出,便是浩浩天威化作滂沱劍雨,哪怕大聖,也要身死道消。


    總而言之,就是那些試圖攻打補天閣,強占底蘊的古老勢力,沒有一個能在這裏討到半點兒好處。


    另一個原因,隻拿眼前來講,便是如今的補天閣,有絕世大妖白先生庇護,再往前,則是近古人皇,更早之前,又是上古妖帝...


    最後半個原因,就是補天閣本身底蘊太過厚重,也便人人覬覦,就難免相互忌憚。


    這些事,身為欒氏麟女的欒秀秀,全都一清二楚。


    說到底還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


    山腰黑市,人來人往,中間仍是矗立著那座巨大界碑,隻是上麵相較於先前,在最末尾處,不知何時忽然多了一條新規矩,明言要求黑市中人不許插手補天閣新人挑選弟子房一事,讓欒秀秀有些意外,但也隻是稍加細想,就立刻明白過來,許是哪個新人交友廣泛,就連這裏也能找見相識之人,便以取巧之法越過了挑選弟子房時無可避免的爭鬥廝殺,被副閣主韋右,也或許閣主察覺,這才匆匆補上了這麽一條新規矩,若非如此,這行字跡也就不會與其他字跡大相徑庭。


    不過欒秀秀倒也沒有太過在意這件事,隨便挑選了一個方向,就沿著街道緩步而行,偶爾會在一些地攤旁邊停下腳步,仔細斟酌,但始終不能覺得足夠滿意。


    倘若柳瀅沒被帶走,也就不必如此糾結了。


    欒秀秀有些無奈,實在想不出柳瀅這種舉止之間總會帶有一些土氣的姑娘,究竟會喜歡怎樣的物件兒。


    好看的?精巧的?亦或昂貴的?


    欒秀秀忽然駐足,抬頭看向眼前這座貌似中規中矩,卻又秀氣暗藏的建築。


    以孔氏妖城作為背後主家的靈芝苑。


    欒秀秀稍稍一愣,想了想,總覺得某些哪怕離開土壤也依然不會輕易枯萎,並且還會瑤香噴薄的靈株,似乎也是一種比較不錯的選擇。便稍稍定神,舉步而入。


    ...


    第二天,柳瀅特意起了個大早,再次來了九層經塔,卻也並未直接上樓,而是進門之後,便與身為此間守經長老的馮鑠乖巧問好,隻是依然沒有瞧見就在旁邊的雲澤,因其仍被那座陣法籠罩在內,不為外人得見。


    馮鑠是在擔心雲澤多說多做,影響了許穗安順勢而為的這場明心見性局。


    雲澤當然對此心知肚明,便也懶得掙紮什麽,若非靠牆坐在地上小口喝酒,獨自想些不為外人得知的心事,就是站樁修煉,借由陣法壓力煉精化炁,速度反而要比平日裏更快一些,引得馮鑠頻頻側目,有些驚異於雲澤修為境界的攀升竟然如此迅速,便在昨晚夜深之時,有過一次暗中施展火眼金睛的秘法,想要一窺究竟,卻被雲澤迅速察覺,狠狠瞪他一眼,馮鑠便訕訕收起瞳術秘法,裝作無事的樣子繼續鑽研那座簡易陣法究竟有何疏漏之處。


    但這終歸隻是一些小事罷了。


    柳瀅來到經塔的時候,雲澤正靠牆坐在地麵上,小口喝酒,扭頭瞧見馮鑠在柳瀅問好之後,一張老臉立刻笑得許多皺紋層層堆積,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柳瀅隻比那座高大櫃台堪堪高出一頭左右,便在櫃台跟前踮起腳尖,雙手扒在櫃台邊緣,努力將臉全部露出來,也順便可以看清坐在裏麵的馮鑠,開口問道:


    “馮長老,秀秀姐姐今天有沒有過來?”


    聞言之後,馮鑠便忍不住苦笑一聲,搖頭說道:


    “你這丫頭,經塔每天來來往往這麽多人,我怎麽可能每一個都要抬頭看一看,記在心裏,要想找人的話,就自己上去吧,反正你也有那玉牌在身,前麵八層都能去得。”


    說著,馮鑠忽然輕咦一聲,直起腰來,一隻手擱在櫃台上麵那層桌麵上,勾了勾手指,原本係在柳瀅腰間的玉牌,便主動飛起落在他的掌心當中,被他拿到裏麵細細翻看,好片刻後,這才抬頭問道:


    “丫頭昨天出門之後,去過別處?還被副閣主給抓到了?”


    柳瀅一愣,抿了抿唇瓣,輕輕點頭。


    馮鑠又將手裏的玉牌翻過一次,皺眉說道:


    “許閣主當初將這玉牌給你的時候,應該或明或暗提到過,這塊玉牌,就隻是為了讓你出入經塔,但不是為了讓你在這補天閣裏到處亂跑,這是規矩。所以按照規矩而言,其實這塊玉牌現在應該已經作廢了才對。”


    說到這裏,馮鑠話音稍稍一頓,瞧了一眼慘被嚇得臉色雪白的柳瀅,忽然笑了起來,繼續說道:


    “不過副閣主該是念在你的年紀還太小,而且閣主有些時候說話喜歡含糊不清,便不曾與你計較這一次,隻將玉牌中的部分靈紋擦掉,以示小懲,所以從此往後,經塔八層你就去不得了。”


    馮鑠將那玉牌擱在上層桌麵上,還給柳瀅,笑著囑咐道:


    “這次是你運氣不錯,切記日後莫要再犯。”


    柳瀅抿著唇瓣乖乖點頭,將那玉牌重新拿回手中,低著頭,翻來覆去地看了片刻,隻是沒能看出玉牌比之先前有什麽不同之處,便無奈放棄,重新係在腰間。


    小丫頭眼神當中有些失落。


    與馮鑠告辭之後,柳瀅便直奔樓上而去。


    陣法當中,雲澤喝了一小口酒,忽然開口問道:


    “就算柳瀅再次犯錯,也不過是繼續抹去一部分靈紋吧?”


    馮鑠剛剛拾起方才擱下的毛筆,聞言之後,頭也不回,一邊寫寫畫畫,一邊咧嘴而笑,嗓音直接出現在雲澤心湖當中。


    “一壇梨花釀。”


    雲澤翻了個白眼。


    馮鑠起身靠在椅背上,伸出一根手指,憑空勾勒比之先前又有些許細微不同的簡易陣法,以心聲笑道:


    “那你就來猜一猜,柳瀅自從拿到玉牌那天開始,到今天,有沒有過去一月時間?”


    雲澤舉壇喝酒的動作微微一頓,反問道:


    “什麽意思?”


    馮鑠眉關緊蹙,並未開口回答,仔細觀察靈紋陣法,最終無奈搖頭,揮手將之打散,方才解釋道:


    “‘息息相關,一脈共存’的說法,其實需要分開解讀,前者是前提,後者是結果,後者的關鍵在於前者,而前者的關鍵則在一月之期。為何如此,其實我也不知道,隻是按照某些古老典籍當中,都對此事有所記載,並且所言一般無二,原話叫做‘一日共處,則息息相關者也’。”


    馮鑠忽然扭頭看來,做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嗬嗬笑道:


    “有些聽不明白是不是?”


    雲澤沒好氣地看他一眼,取了一壇梨花釀出來,擱在地上。


    馮鑠見狀,立刻點頭笑道:


    “朽木可雕也!”


    說著,他便伸手虛拿,將那酒壇攝入手中,也不嫌桌麵上已經變得愈發擁擠,將這壇剛剛得到的梨花釀,直接摞在那壇還沒開封的梨花釀上,而後上下打量一番,這才心滿意足解釋道:


    “傳聞斷古之前,有十日同天十月曆,則年分五季,命為春、夏、季夏、秋、冬,配以木、火、土、金、水五行相生之序,生生不息周而複始,則一季兩月,亦作兩日,一日三十六天,亦為一月,記作一日月,恰合天罡三十六數,即是大道運轉的一個小周天,一年則是大周天。當然這些其實都是古人積攢了經驗之後先有結果,之後反推出來的過程,有些生搬硬套的意味,所以是對是錯不太好說,你就隻需知曉,之前講到一月,其實是三十六天,與當今世上所講的一月,雖然稍有出入,但出入不大。”


    說完這些,馮鑠笑嗬嗬地伸手拍了拍酒壇,忽然記起一件事,便扭過頭來繼續說道:


    “其實有關此事,還有另一個說法,就是斷古之前的十月曆,還要講究陰陽之分,也就衍生成了另一種解釋,所謂的‘一日相處’,是七十二天,卻不是三十六天。但這些事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本來就有生搬硬套的意味,偏又沒什麽辦法可以判斷是非對錯,隻是古人這麽說了,咱們就這麽以為,並且這麽做了,所以沒有必要太過計較這些過程中的瑣碎消失,也不必計較是真是假,總而言之,就是當今世上多以三十六日為期,當然也有以七十二日為期的,全看心情。”


    雲澤聽得有些雲裏霧裏,莫名其妙,等到許久之後,這才終於逐漸回過味來。


    全看心情?


    所以結果就是說了等於沒說?


    雲澤臉色陡然一沉,惡狠狠地轉過頭去,衝著馮鑠一陣磨牙。


    跟著就瞧見了那位欒氏麟女欒秀秀恰從門前經過,似乎心情相當不錯,滿臉笑意,腳步輕快,手指上麵繞著一隻錦繡香囊。


    ...


    奇山昆侖。


    這一天,許穗安雙腿盤空,漂浮在前,哪怕需要過山過水,也悠然輕鬆,身後則是跟著前不久才剛剛突破十二橋境的顧緋衣,周身氣機尚且有些虛浮跡象,手持十字重槊,雖然偶爾需要披荊斬棘,但其實走得並不艱難。隻是兩人在橫渡一座裂溝峽穀的時候,顧緋衣方才縱身而起,想要跟上前麵已經到了裂穀對過的許穗安,穀底深處的霧瘴之中,就忽然衝出一條碗口粗細的老藤,宛如靈蛇一般,直衝顧緋衣而來,被她伸手一把抓住,身在半空,便擰轉腰杆,借勢用力一扯,就聽那株老藤體內忽然傳出一陣刺耳無比的尖叫,竟是被她生生扯成了兩半,斷裂處鮮血飛濺。


    身形落地之後,顧緋衣回頭瞥了一眼形同斷蛇一般吊在懸崖峭壁上的那株老藤,冷哼一聲,隨手將那半截斷藤丟到裂穀之中,便頭也不回,將那十字重槊扛在肩上,繼續跟在許穗安身後,往那山林中走去。


    這一趟遠行,按照許穗安之前給出的說法,需要去往奇山昆侖中的某座惡土,算不上是特別凶險,畢竟已經十分靠近奇山昆侖的外圍,但在很早之前,那地方卻是一座亂葬崗,因為某些原因,隻在短短數日之內就死了不下十萬生靈,怨念戾氣極為濃重,盤桓不去,所以時至今日,就依此衍生出了極為濃重的陰邪煞氣,不僅會在無形之中傷人生機,奪人性命,並且因為地處奇山昆侖的龍脈影響範圍之內,靈氣充沛,就在其中誕生了許多凶殘害人的邪祟。


    不過這座亂葬崗的具體來曆究竟如何,許穗安倒是不曾詳細提起,隻說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也讓顧緋衣沒有必要太過在意這些古老往事,跟著便是一陣插科打諢,忽然瞧見了附近一棵書上結了一個紅彤彤的果子,雙眼一亮,趕緊衝了過去,生怕有人跟他爭搶一般,結果到了跟前,這才發現竟然是隻模樣古怪的紅殼甲蟲,驚醒之後,立刻嗡鳴振翅,張開一對尖牙猛撲上來,被一張臉拉得老長的許穗安一巴掌拍在地上,摔成了肉泥。


    一連數日的趕路之後,兩人這才終於抵達那座亂葬崗。


    但與想象中的陰氣森森、荒涼死寂有所不同,出現在兩人麵前的,竟是一座兩岸對峙的景勝之地,藤蘿攀附兩邊山崖,翠蘚堆藍草色如新,老樹蔥蔥,霧靄重重,一處兩處修竹挺拔,三處四處瓊花噴香,丹崖怪石如刀削,壁立千仞似斧鑿。


    顧緋衣麵無表情,四下看過之後,目光轉向雙腿盤空懸坐的許穗安,眼神當中露出幾分狐疑之色。


    許穗安笑道:


    “沒走錯,就是這兒。”


    說著,他便伸出一隻手抓了一下,絲絲縷縷的薄煙霧氣在他手中如絲如縷,緩緩飄蕩,隨後猛然握緊,發出砰然一聲,再將手掌攤開,竟是縷縷黑煙緩緩騰空。


    許穗安拍了拍手,往前飄去。


    “這叫否極泰來。”


    一邊說話,許穗安忽然抬手輕輕一揮,不遠處的一座怪石上,立刻傳來一聲尖銳慘叫,隨即出現一潑鮮血從那怪石當中迸濺出來,再看去,竟是一隻此地殘留的怨念,雜糅靈氣之後衍生而成的害人精魅,隻是看似怪石一般,實際上“有血有肉”,而其在被許穗安隨手一掌直接揮死之後,就化作一縷色澤晦暗的青煙,飄搖而散。


    許穗安勾了勾手指。


    那縷本該飄搖而散的晦暗青煙,便如一條薄紗一般,緩緩飄來近前,被顧緋衣伸手抓住。而其紋於手臂之上的那條惡龍,則是沿著肌膚表麵迅速遊動起來,將頭顱探入顧緋衣緊握的掌心之中,最終將那精魅死去之後餘留的精氣,一口吞下,之後便重新回到原本該在的位置上,看不出前後是否存在什麽變化。


    不過顧緋衣周身縈繞的修為氣機,卻是隨之變得凝實了一些。


    許穗安繼續往前飄蕩,隻有偶爾才會出手一次,將那些模樣各異,潛藏在不同地方的妖邪精魅一把捏死,任由顧緋衣緊隨其後,吞吃這些妖邪精魅身死之後留下的陰邪精氣。


    待到山穀最深處,許穗安這才停了下來,抬頭四望,與顧緋衣撂下一句“稍等片刻”,之後就一飛衝天,來到高空之中低頭俯瞰,前後用了約莫一盞茶時間,便返回穀底,與顧緋衣招了招手,帶著她往另一邊走去。


    趕路途中,許穗安忽然身形往前一俯,翻轉身形,屁股朝上頭朝下,一邊向後緩緩飄蕩,一邊打量跟在身前的顧緋衣,目光著重落在那雙猶似火爐之中鍛造而成的頭頂雙角,疑惑問道:


    “之前我就想說來著,你頭頂的這對玩意兒,怎麽現在越看越像鹿角呢?還是龍角?”


    顧緋衣麵無表情看他一眼,頓了片刻,也似是有些遲疑,這才言簡意賅道:


    “龍角。”


    許穗安原本緊皺的眉頭緩緩放平,眼神卻是逐漸變得凝重起來。


    “鬼龍反噬?”


    顧緋衣點頭道:


    “有些壓不太住。”


    許穗安猛然止住身形,死死盯著顧緋衣,忽然扯起嘴角胡亂抓了抓頭發,有些惱火,伸手一指顧緋衣的鼻子,破口大罵道:


    “你個小娘皮的,知道這事兒怎麽不早說,長嘴是用來放屁的啊?!你以為這事兒很小嗎,是不是我一天不問,你就一天不說?還有你氣府裏的那頭王八蛋,好嘛,整天好吃好喝地養著它,到頭來,竟還整天想著怎麽弑主?!這他娘地是養了一頭白眼狼啊!還有你,別以為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你他娘的明知道那是一頭白眼狼,這條修行之路有問題,大問題,還整天跟個沒事兒人一樣屁都不肯放一個,拿著老子辛辛苦苦幫你尋來的陰邪精氣、山水精華,結果全都喂了那頭...”


    正罵著,許穗安忽然一愣,猛地翻回身來,恢複腦袋朝上,淩空盤坐,瞪大眼睛盯著不為所動的顧緋衣,有些驚疑不定。


    然後猛一拍腦袋,恍然叫道:


    “他娘的,我說怎麽感覺這麽熟悉,這不就是養小鬼嘛?!”


    顧緋衣遲疑片刻,點了點頭。


    “很像。”


    許穗安用手點了點顧緋衣,氣得說不出話來,淩空蹈虛,離地三尺,開始來回踱步,又忽然轉過頭來,神情複雜地看著顧緋衣手臂肩頭那些裸露出來的《九龍圖》紋龍,忽然皺起臉頰,露出一副古怪難看的表情,又抬手用力揉了揉,這才壓下心頭怒火,冷聲問道:


    “說吧,你腦子裏麵到底都在想些什麽,還有,那條鬼龍,還有《九龍圖》,到底怎麽回事兒,全都給我一五一十交代出來!”


    顧緋衣眉關輕蹙,卻見許穗安麵上神情愈發陰沉,隻得歎了口氣,老實交代。


    其實這件事說來並不複雜,就隻是顧緋衣不知為何,竟然不能完全壓住這條慘被陰邪煞氣斬殺汙染而成的鬼龍,所以哪怕兩者之間的關係,看似是顧緋衣在以主人身份飼養鬼龍,依靠鬼龍反哺增進修為,同時也是鬼龍在養顧緋衣。


    許穗安聽得神情變換,到最後終於弄清了兩者之間的關係,咬牙切齒一拍大腿,惡狠狠道:


    “這他娘的狗屁《九龍圖》,我還道是當年那個原人王者開創的頂級功法,原來竟是這麽一個害人的東西!既是如此,還要修它作甚,你將氣府敞開,為師這就幫你斬了那頭不要臉的狗孫子!”


    顧緋衣卻偏偏退後一步,搖了搖頭。


    許穗安神情一滯,急眼道:


    “你個小娘皮的躲什麽呀,這東西真不能留,萬一哪天你真被它養肥了,又壓不住這個狗孫子,就肯定要被它給一口吞了的!大不了為師給你認錯還不行嘛,我錯了,我真的錯了,當初是我不該說大話,把這《九龍圖》想得那麽簡單,你就當我隻是放了個屁行不?我知道那玩意兒是你的修行根基,可為師又不是沒有幫你修複根基的法子,實在不行,大不了擠出兩滴心頭血來,隻要沒死,保管讓你活蹦亂跳。更何況補天閣裏也有大把大把的靈決古經、搏殺真解,你可是為師唯一僅有的弟子,為師讓你看一本、扔一本都行,幹嘛非得死守著這麽個玩意兒...”


    不等許穗安把話說完,顧緋衣就再一次眼神平靜地搖頭拒絕。


    許穗安啞口無言,將剩下的喋喋不休全都咽回肚子裏,一臉的匪夷所思。


    顧緋衣不願解釋,也不想多說,目光看向前方一片密林當中已經依稀可見的幽寂石潭。


    走上前去,通過薄霧,深入其中,景象方才變得清晰起來,四周篁竹修雲,青樹翠蔓,蒙絡搖綴。石潭如玉,落於其中,全石鋪底,中有一孔,汩汩清流上湧。烏石森森,怪石嶙嶙,參差不平。一眼望之,深感淒神寒骨,悄愴幽邃。


    顧緋衣在潭邊站定,目光落在潭中微微鼓出水麵的一柱水流上。


    潭水源頭,儼然是來自地底深處,正與之前說的十萬枯骨有些關係,故而此間潭水,實則本質便是十萬枯骨怨氣盤桓不散,衍生而出的陰邪煞氣凝練而成,或許對於常人來講,“劇毒”無比,哪怕隻是稍微觸碰,都極有可能會在瞬間就被這些陰邪煞氣腐蝕生機而亡,可對顧緋衣來講,亦或該說是對那頭鬼龍來講,卻是難得的大補之物。


    顧緋衣麵上神色平靜淡漠,將那十字重槊頓在地上,插入泥土之中,便毫不遲疑邁步而入。


    許穗安瞪大眼睛,完全無法理解顧緋衣為何如此,幹脆躺在半空,手腳胡亂晃動,“滿地打滾”,嘴裏啊啊呀呀亂喊亂叫,忽又猛地盤坐起來,雙手擺開架勢按在兩邊膝蓋上,氣勢洶洶,瞪著眼睛看向石潭那邊隻將腦袋露出水麵、周身水流滾滾沸騰的顧緋衣,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神情悵然,一會兒氣急敗壞,胡亂揮拳,一會兒又是垂頭喪氣,眼神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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