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呶,這套衣服,還有書包,帶出去拿到程明的屋裏,讓他明早就隨我上學。”


    啊?這不是在做夢吧?哥哥拿著衣服和書包出來了。我明白了,也認出了這套衣服就是她前幾天裁好的。我很想大聲叫一聲“嫂嫂”,還沒等我說出口,她聞聲出來了。


    我雖然在省城的大學裏讀書,可我的心卻常常在幾十裏外的家裏,尤其在我弟弟身上。我們姐弟倆都是苦命的孩子。我十四歲那年,弟弟才九歲,爹媽就相繼離開了人世。哥哥在公社木工廠工作。他心好,可最最愛聽嫂嫂的讒言。有時我們姐弟倆如稍有一丁點兒不如意處,她總是在哥哥耳邊吹風,甚至編出足以使我倆挨一頓飽打的謊言來。


    隨著日月的流失,我漸漸地學會了避免挨打的“辦法”,這就是一切都隨著嫂嫂。人家說往東走,你就往東走,人這說朝西,你千萬不可往東。一句話,萬事多吃點苦,說話嘴甜一點,左一聲“嫂嫂”,右一聲“嫂嫂”……


    這一招可真靈,嫂嫂在哥麵前開始說我的好話了:“你小妹可是越大越懂事了,不但知道疼我,還知道疼兩個娃娃。”如此這般,都是說我好。哥哥呢,也很高興。從此一指頭也沒指過我。


    高考前夕,我需要的複習資料,他總是想方設法給我弄來。


    然而,弟弟卻和我根本不同。他是越來越強了,嫂嫂說的對了,他主動去幹,說的不對了,腦勺子一立,理也不理她。要不是我護著他,實在話,他不知又挨了哥多少打了。我常常勸他,讓他聰明一點,處處讓著她點,不但能吃飽肚子,還不至於受皮肉之苦。但是,我的嘴皮子都說破了,他還是無動於衷。就為這,他剛上完小學四年級,就讓嫂嫂給攆來種地來了。為這事,我傷心了幾天。


    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一天,在弟弟的小屋子裏偷偷哭了整整一夜,可他還罵我軟,我實在拿他沒有辦法。


    臨走時,我徒勞了幾天,唾沫渣子浪費了三大碗,既沒有說通弟弟,也沒有說服哥嫂。不過,八畝責任田,我這一走,弟弟要是再去上學,嫂子一個人也確實忙不過來。


    走的那天,我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堅持寫日記,並把每一星期的日記寄給我看,他答應得響當當的。


    可是轉眼間一年過去了,弟弟僅給我來過有數的三封信,每封信都說他生活得很好,讓我放心。我真是又急又恨,能放下心嗎?唉!我的苦命的弟弟啊!


    這幾天出於我意料之外,他竟一下子給我寄來了幾十篇日記,他反複申明,這是他近幾個月經曆的事情,我迫不及待地翻開了他的日記。


    2月10日


    姐姐!你知道嗎?我是多麽快樂!天仿佛比以往變得更好看了,蔚藍蔚藍的,淡淡的雲彩活動起來了。真怪,十五歲了,第一次發現,天上的雲有各色各樣的形狀,它們似奔馬在天空中馳騁,連飛舞的鬃毛和尾巴毛也一清二楚;似牛肋條,一根一根的,排列在那裏;似一頭凶猛的獅子,衝著我撲來……啊!就連平時覺得格外笨重的雙腿也變得輕了許多。平日不愛吃的山藥米拌湯也變得有滋有味了,有時我一下子能吃三大碗。啊,姐姐,你知道嗎,我為啥一下子變了樣?


    這還是過完年不久的事情。你還記得那個被壞肚子(他給嫂子取的外號)稱為表哥的人嘛?他為了要得到壞肚子,竟和他女人離婚了。壞肚子也提出和哥哥離婚。為這事,哥哥破天荒第一次和我商量。我實在忍無可忍了,就把壞肚子平日和“表哥”所幹的一些醜事說出來了。哥哥一聽,氣壞了,當下就和壞肚子一刀兩斷——離婚了。你想,我能不高興嗎?


    2月15日


    姐姐,本來要把十日寫的那篇日記寄給你,讓你高興一下。哥哥說,別告訴你了,等他再娶一個媳婦再告訴你。我一聽這話,剛才猶如小時候吃蜜糖的高興勁頭一下子消失了,渾身的勁頭也一下子鬆弛下來了。可是,我還是裝得穩穩當當的,沒讓哥哥看出我不願意再要一個嫂子。


    姐姐呀,難呀,哥哥要是打一輩子光棍不好嘛?我發誓,到將來一定不娶女人。


    記得看過一部外國戲,裏麵一個騎士說:“女人的每一根頭發就是一條毒蛇。”


    我很讚成這句話。那麽,為什麽要和那麽多的毒蛇一起生活呢?


    3月20日


    姐姐,關於哥哥再給我娶一個嫂子的事,我不願意再去想它了。因為,我已經是一個小夥子了。她如果敢欺負我,我是不會饒她的。所以,她應該來,給哥哥洗衣做飯。


    可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哥哥突然決定不去木工廠了。木工廠,連工人的工資也開不夠,這我早知道。哥應該早離開那裏才對。


    哥哥改行了,他要養雞。最近他買來了許多關於養雞方麵的書,有《養雞顧問》、《養雞五百天》、《專業戶養雞新技術》等等。他不但整天看,還讓我看。他開玩笑說到將來,他辦上養雞場的時候,要讓我當經理呢。


    我問:“哥,你怎麽一下子想起要養雞?”


    “是你未來的嫂嫂給我出的主意!”


    噍那樂嗬樣,我打心眼裏感到討厭!該死的嫂嫂!說實話,一提“嫂嫂”這個詞,我就來了氣。


    3月21日


    她可真來了。原來是我們學校教音樂課的李風華老師。


    為了照顧哥哥的情緒,我隻好說:“李老師,你來了?”


    她笑眯眯地朝我點點頭:“程明,應該叫我嫂嫂。”


    哼!還“嫂嫂”哩,真不要臉皮!我暗暗地罵了她一句,轉身走了。


    4月20日


    她真成了我嫂子了。


    沒有請客,沒有用大汽車娶,她自個兒領著她的小女兒來了。親戚朋友們炒了幾樣簡單的菜,吃著,樂嗬著,喝著……背地裏說啥的都有,都說我哥沒本事,連客都待不起。可他們倆依然樂哈哈的,宛然什麽也沒有發生似的。


    姐姐,提起她來,你大概也記得吧!她男人是烈士,那年犧牲在對越自衛反擊戰場上。這幾年,她們母女倆的生活很好,向她求親的也很多。不但因為她長得很俊,家裏還很富有。可是,她始終沒有答應。這回答應了哥哥,我多少有點不明白。


    我們家除了一台破收音機外,再大一點的東西都沒有。可她呢,有一台十二英寸的彩電。……


    4月21日


    今天一早,一台鐵牛車停在了我家門口,車上裝滿了各種家具,有電視機櫃、大衣櫃、寫字台等等。


    我幫忙抬下來的是電視櫃,哥哥說抬到書房。可她卻說:“先別忙,暫時抬到院子裏。”就這樣,一車東西都抬到了院子裏。


    “平平爹,”(平平是哥哥大男孩的名字)她對哥說,“把屋裏的東西,牆上的畫張,統統挪到院子裏,我們刷刷房子吧!”


    “可以。”哥哥仍是像從前一樣,對女人百依百順。


    忙了大半天,書房、廚房,連同我睡的那間小屋也變得煥然一新了。


    下午,我正在雞舍裏架爐子,她突然叫我到書房裏來。


    “來!程明,幫我一把,把這個電視櫃抬到那裏吧!”她指的“那裏”是牆旮旯。


    我沒有言語,默默地和她把櫃子抬到了“那裏”。


    “英英!”她說話吐字清晰,很好聽。六歲的小英英拿著一本小人書跑了進來。


    “英英,你和叔叔玩,他會教你認字的。”


    “爐子還沒架好呢!”我冷冷地說。


    “我去鋪麥草,順便看一下,你教英英識字吧。”她說著,走出去了。


    4月25日


    小雞多可愛啊!身子雪白雪白的,小嘴、爪子金黃金黃的,一雙小眼睛像一粒粒透明的圓豆子。


    土炕邊上用一塊塑料布擋著,炕又被分成五格,每一格五十隻小雞。也許,從今以後我就是它們的保姆了。


    這天,我喂完小雞後,把中間的隔板都抽掉了。“這樣還好些,讓小雞來回跑跑。”我想。


    小雞對我的做法滿意極了,興奮地從這邊湧到那邊,又從那邊湧到這邊,好看極了。


    “程明!”是小狗在外麵叫我。我忙撒下幾把食,鎖上門就和小狗到地上挖曲曲菜去了。


    等我回到家裏,她也放學回來了。剛一進雞舍門,嚇了我一大跳:老天!這麽多小雞怎麽死了?


    她告訴我,我出去時沒架爐子,火滅了。溫度一下降,小雞就紮堆,那麽最底下的就被壓死了。她說完後責備我不該抽掉隔板,不然,小雞不會死這麽多的。她再沒有怪我,隻是麻利地收拾著死去的小雞,然後找柴火生爐子。


    我難受得在一邊數死去的小雞,整整九十二隻呀!要是哥哥在,非打斷我的腿不可!


    下午,我挖曲曲菜剛回來,平平就迎來了:“小叔,別回家,爹爹要打你哩。不信?他把桶子都踏扁了。”


    我一聽,心裏咯噔了一下,毫不猶豫地走進了房門。果然,哥哥氣勢洶洶地抽出了皮帶,他打得我好狠啊!


    姐姐,又一個壞肚子到我們家了。我忍著疼暗暗地下決心,一定要出出這口氣。真的!我已經是個小夥子了。


    真是謝天謝地,這天下午,哥哥坐車進城買鐵門去了。下午放學後,她回來了。我手握一根柳樹棒子藏在了門道裏。她剛剛邁進莊門門檻,額上就挨了我狠狠一下。她撲地跌倒了。血,從眉毛上邊流下來了,英英和平平嚇哭了。


    我愣了一下,扔掉棒子就衝出了莊門。糟了,哥哥沒去城裏,正和大隊長朝家裏來了。


    “程明,哪裏去?”哥問我。


    我沒吭聲,氣呼呼地走了過去,隻是聽到哥對隊長說:“……一氣之下,打了他一下,他就不理我了。”


    我得馬上跑,今天惹的這個禍可真大,哥不打死我才怪了。我漫無目的地朝遠處跑去。


    晚上,我硬著頭皮回到了家裏,打就讓他打吧,挨一頓打怕什麽?心裏這樣想著,悄悄兒來到了書房窗戶前。屋裏,他們正在說著什麽。我倒要聽聽,壞肚子又再說我的什麽壞話……


    “你呀你,走路不小心,頭碰成這個樣子。嗨……來,把紗布包上。”哥哥的聲音。


    “我早就說沒關係的嘛,我自己來。你去找找程明吧,飯都涼了。……什麽?你這脾氣呀,啥時能改呀,死了就死了嘛,大不了五十元錢,你就該打人家?”是她的聲音。


    “他肯定到哪裏玩去了。你別看程明不愛說話,可從來不記我的仇。……什麽?程明的名報上了?也好,讓他上學也好。”


    “呶,這套衣服,還有書包,帶出去拿到程明的屋裏,讓他明早就隨我上學。”


    啊?這不是在做夢吧?哥哥拿著衣服和書包出來了。我明白了,也認出了這套衣服就是她前幾天裁好的。


    我很想大聲叫一聲“嫂嫂”,還沒等我說出口,她聞聲出來了。


    “嫂子,”叫出這一聲時,我突然感到輕鬆多了。她依舊笑眯眯地看著我。不知怎麽搞的,我一下子想起了許多許多,眼淚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流了出來……


    姐姐,你看完這篇日記後,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吧?


    這以後的事再不多說了。她強迫我洗個澡,然後看電視,是《霍元甲》,好看極了!


    ……


    我一口氣看完了弟弟寫來的全部日記,淚水早已模糊了我的雙眼。有生以來,我流過幾次高興的淚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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