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冰冷,刺得堇荼慌忙斂裙退走幾步後才轉身,隻見一個中年男子躺在幹草堆上,以幾塊破布勉強遮羞,蓬頭垢麵的,身形瘦削成皮包骨頭,雙唇發紫,在不住地寒顫,眼神無光,皮膚上長著黑色的瘢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蔓延。


    一旁散落了幾張沾滿泥濘的殘缺竹簡,聯係上僅剩破布的“儒袍”,推斷出這中年男子應該是一位儒士。


    他一息尚存,反複念著:“救救我,我不想死,我想活著......”將最講求文人風骨、浩然儒氣的儒士逼到低聲下氣的地步,會是怎樣的魔障?


    堇荼穩住心神,吞咽了一下,這才上前徐徐問道:“這裏發生了什麽?你是中了毒麽?告訴我,或許我可以救你。”


    那男子回憶著,眼神中滿是絕望,“這裏是被神遺棄的地方,被惡魔纏住的煉獄。不久前來了一隻醜陋怪物,殘食人肉,就盤踞在城心塔上,更恐怖的是,它身上帶有黑瘢瘧疾,所過之處無不殘留瘧蟲卵,幾天內就傳染全城,我也被瘧蟲叮咬,就要死了,可我不想死......”


    堇荼默然,這就是尋常人間,沒有抵禦任何存在的能力,一旦被看上,就是病殍遍野,一城荒廢,繁華成空。


    她剛想施展神力搭救,就發現那中年男子的生息已斷,連麵部都被黑瘢完全吞沒,添重了廢城的猙獰。


    她將中年男子雙目闔上,以神火灼燒成灰燼,絳唇語淡:“抱歉,沒能救回你。”


    做完這些,她佇立風中良久,暗暗思考“人道”為何會布設這樣的一個情景,難道打敗怪物就是她需要接受的考驗麽?


    她的奇異舉動,引來了一些藏著的百姓,老少皆有,他們忐忑地圍上來,望著堇荼不敢言語。


    終於,人群中走出了一位拄拐的老大爺,顫顫巍巍地上前作揖,“是仙人麽?朝中派來的?”


    堇荼扶起他,柔聲道:“不是朝中,遊方而來的。”


    老大爺老眼中掩不住的失望之色,“賦稅一粒未曾少過,而今發生了這等悲事,城主先卷了細軟跑,申報朝中斬除妖邪又石沉大海,我等也是被遺棄了,唉。”周圍之人一聽,也是哀聲四起,更有婦女孩孺啼泣不已。


    堇荼心中悲不自禁,安慰道:“山高皇帝遠,便是申報了也難以到來,我路過這裏,便盡力幫你們解決了禍亂。”


    老大爺大喜,頓時老淚縱橫,深深一揖,“老朽代全城生民感謝大人恩德。”周圍之人也紛紛鞠躬。


    老大爺問道:“不知大人有什麽破解瘧疾的法子?”


    堇荼說:“你們先去召集全城中瘧疾者來此,準備大桶,我自當施藥。”


    聞言,眾人喜上眉梢,紛紛散開,奔走巷頭街尾,左右呼告。


    堇荼則在取來的大桶中摻入幾枚自製的祛毒丹,以水稀釋,足可以祛除凡人的瘧疾。


    不多時,百千人聚集,各取一瓢飲下,氣色頓時好轉不少,死氣恢複成生機,黑瘢也漸漸消退。


    見到藥水有效果,後來的人耐不住性子,眼紅爭搶,甚至發生鬥毆亂況。


    沒多久,堇荼的祛毒丹也耗盡了,她望著比肩接踵的襤褸百姓,於是取神血滴入桶中,以神血中蘊含的神力滋養凡胎,治療瘧疾不在話下。


    這次,藥水的效果更甚一籌,人們一飲下就能大幅活動,看得那些飲過的人竟也偷摸排入,想要再喝上一瓢。


    角落三兩聚集,議論聲起:“看,加了仙人血之後,瘧疾一下就沒了,這不比先前咱喝的好?”


    “要不咱再混進去喝上一口?說不定還能美容養顏,再造青春呢。”


    “可這藥水量有限......”


    “你怕什麽?咱又不缺水,不過是消了點仙人血,你看她氣色紅潤的,身體裏血不會少,多灌出幾桶礙不了事。再說,救了咱她有福氣咧,指不定就位列仙班了。”


    “嬸說得對,俺還想問問,要是給俺男人喝了,會不會......”


    ......


    這些話一字不差落入了堇荼耳中,她臉色一沉,挪步走開。一旁守著發放藥水的老大爺連忙喊住,“大人哪裏去?”


    堇荼抬手指向街道盡頭,淡淡問道:“那怪物就在那裏?”


    老大爺點頭,“是,它喜歡夜晚出來,白天一般沉眠在城心塔上。”


    堇荼跨步走去,“好,我去斬了那怪物,還你們一個清淨太平。”老大爺還想說什麽,話到了節骨眼上,又硬生生咽了下去,感覺格外刺撓。


    她漫步遠去,人流依舊擁擠,一聲“哐當”巨響,是前麵的人為了爭搶藥水,一氣之下打碎了桶,流了一地。


    堇荼不知走了多久,感覺身子有些勞累,可能是失了些許神血的緣故。


    這時,街道旁一幢半塌的小屋“咯吱”一聲,一道窄門開了,走出一個瓷娃娃一般小巧的女孩,手裏抓著一塊遠年的雪白玉玦。


    她躡手躡腳地走到堇荼跟前,將玉玦塞到她手裏,軟糯說道:“大姐姐,這是我家祖傳的一塊玉,我媽讓我給你,說感謝你救了阿爸阿媽的命,祝你平安。”


    堇荼蹲下來,將原本的情緒一掃而空,臉上綴著笑意,摸了摸她的小臉,“替我謝謝你媽媽。你多大了,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脆生生回答:“十歲,叫花無言。”


    堇荼淺唱:“浪花有意千裏雪,桃花無言一隊春。”隨即粲然一笑,“是個好名字呢,你乖乖長大,大姐姐有空來看你。”


    小女孩留在原地,低聲許下約定:“好。”


    堇荼將玉玦係在腰間,踏上了行程,繼續行走,但身子輕鬆了許多。或是路途插曲將勞累一掃而空,或是那玉玦真有神秘偉力。


    小女孩身後走出一個粗布衣衫婦女,抱著她,站在巷口許久,完成一場端重的目送,直到堇荼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街道上,她們才隱入了窄門。


    瘴氣彌漫,瘧蟲紛飛,堇荼引首朝眼前的城心塔望去,上麵攤著一團被瘴氣裹卷的黑物,實力在天命五境左右,發出如雷霆滾動的轟隆鼾聲。


    她沒有直接斬殺,而是以霜華劍繞城心塔畫出一個劍環,引神火阻擋瘴氣擴散,然後一劍撕碎沉睡中的怪物,沒有給它呻吟亦或嗔怒的機會,一團火焰將屍體燒得幹淨,隻餘下一地厚重的灰燼。


    怪物已經隕滅,瘧疾已經祛除,人道已經抵達盡頭,但她沒有離開,因為總覺得少了點什麽,於是她化作高大法相,神音傳遍全城:


    “我已祛除瘧疾,斬滅怪物。光明在即,廢城的複興需要你們每一個人的努力,不管遇到怎樣的困境窘遇,秉正內心就會有大光明,摒棄本罪就會有大善德,嫉妒之為寬容,貪婪之為慷慨,色欲之為純潔,憤怒之為忍耐,以上眾等你們自行體悟,不負人道之本性。另外,罪惡已解,陰霾不再,遺棄之城不是這座城的本名,可以恢複原來之名,或取雲開二字。”


    雲開霧散終有時,守得清心待月明。


    百姓聽聞,如蒙大光明點亮心燈,心生慧解,忘記了爭搶藥水,放下了繃緊的拳頭,止住了畸形的言語,低下了倨傲的頭顱,不由地朝著城心塔方向拜倒,凝成了一片仁義。


    堇荼見狀,輕笑收回法相,滿意地轉身朝盡頭的光門走去。


    待他們來到城心塔前,已經找不到堇荼的身影,隻看見城心塔的碑麵鏤刻了兩句偈語:疾疫時而現為藥草,救療沉屙;饑饉時而化為稻粱,濟諸貧綏。


    字跡雋永深刻,劍鋒含蓄又直白,寫的是人道。


    ......


    她走出光門,是一片仙氣氤氳的淥水蓮池,生長了很多開得正嬌豔的蓮花,一一風荷舉,或白或黃或紫,或青或藍或紅,皆是婷婷淨直,不蔓不枝。在水中央,生長著那朵六道優婆羅,嫻靜如仙女,又似近似遠,不可褻玩。


    突然,六道優婆羅上掉落了白色一瓣,飛到了堇荼麵前。神音再起:“你於泥淖中走出,沒有遺棄修真本心,沒有忘卻人之根本,這片承載著人道神力的蓮瓣便是你的獎勵,你可擇蓮座吸收其中神力,等待他人。十日後,六道樂園關閉,自會將你傳送出去。”


    堇荼捏住這片人道蓮瓣,暗道:“看來隻要能通過試煉,就會得到一片蓮瓣作為獎勵。這樣也好,六道優婆羅這般的造化,不會成為某一人的囊中之物,免得紛亂太甚。”


    她選擇了一朵白色淨蓮,冥想於蓮座之上,慢慢吸收人道神力。


    六道不屬於任何道法,而是天地構成。而參悟六道,則是在參悟天地秩序,實現六道輪回,掌握命運因果。


    堇荼參悟之際,鳳長翮從天道光門中出來,獲得了天道蓮瓣,但他並不滿足,還想直接奪走六道優婆羅,但被六色神光打了回去。憑他超然實力,在這六道樂園中,也隻能折羽。


    之後,淩紫氛出來了,同樣獲得了天道蓮瓣。周生、泫夜、星空暮初、墨長風均有所獲。此外,陵七、龍馭肇、北山棄、石擎也各獲得一瓣。而芷浠、稚心兩姐妹共享了一瓣,其他強者中摘走了兩瓣,龍迢嶢、納蘭執柔、林宸因故試煉失敗,沒有收獲。


    十五人有造化在身,分出十四瓣,六道優婆羅隻餘下四瓣,分別是一葉天道蓮瓣,二葉人道蓮瓣,一葉地獄道蓮瓣。


    十日已到,眾人從冥想中醒來,即將被傳送出去。堇荼看向六道優婆羅中未凋落的兩葉白色蓮瓣,微微詫異,“沒想到居然隻有我得到了人道蓮瓣。”


    星空暮初這丫頭站在蓮座上,盯著漸漸漂遠的六道優婆羅若有所思,趁著眾人不注意,袖中星空流遠燈滑落蓮池中,遁水趕上六道優婆羅,將其偷偷收走。若是被鳳長翮知曉,恐怕會吐血。


    一舉得手,星空暮初嘿嘿傻笑,悄悄收回星空流遠燈,嘴裏嘟囔:“哼,叫你給本公主選什麽畜生道,這下連根都不給你剩......”


    話音未落,就被傳送出去,離開了六道樂園。


    諸神須臾間就被傳送到了碧落黃泉之外,光熾火環已經消失,水流湍急,將六道樂園隱於世外,無人可以再入。他們或失落,或喜悅,將人間悲歡演繹得淋漓盡致。


    淩紫氛聚齊六人,抬首向五根仙芒光亮的通天樹根望去,“我們該走了。”說著,眾人身形如流光飛速移動,奔赴這大自在界的終極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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