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帝麵似靴皮,氣血在不住地流失,身周玄黃神氣外泄,映照下仿佛身形虛化,一陣風就消散終了。


    他招手喚來祁夜蘭,“蘭兒,你到父皇身邊來。”


    祁夜蘭與這位久坐高堂的父皇,並沒有太多的情感。但此時,濃鬱的血脈牽引使得她乖巧地走到胤帝,俯身聆聽遺音。


    胤帝握著祁夜蘭冰涼的芊芊玉手,道出一位父親的愧怍:“蘭兒,當年父皇與你母親雙雙動情,懷上了你,但不久之後與元狩神朝爆發了戰爭,戰事吃緊,父皇禦駕親征多年,錯過了你的出生,也遲遲沒給你一個公主名分,這些年沒陪你成長,父皇不是一位合格的父親。”


    祁夜蘭近距離感受著最溫熱的親情,頓時泫然淚下,聲音頓挫:“父皇......”


    胤帝也泣下沾襟,他收斂住泉湧的親情眷戀,鄭重其事地問道:“祁夜蘭,本帝問你,你可有信心執掌元鼎,統禦八方,開創大治?”


    這一問心之辭如平地驚雷炸起,滯住了祁夜蘭,凝住了一眾閣老。而花焰和章靈玉理解胤帝的做法,緘默不語。


    胤帝無論家事如何,但必定是一代梟雄、千古一帝,一直致力於以王道治理元鼎神朝,而非鐵血君王。但正是這樣的一位帝王,絕不會放任殂落後大權落入舉兵謀反的禛王、祺王妃、旻王手中。


    邕王之屬不堪大用,祺王驍勇,常年為戍邊衛疆之親王,但祺王妃參與兵變,祺王內政不修,朝政很難修齊。餘下一位看似簡單孱弱的祁夜蘭,卻是最合適踐行王道的人選。另外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花焰的出現,讓胤帝篤定祁夜蘭絕不是表麵上這麽簡單。


    選擇祁夜蘭,可以得到花焰的支持,以上神實力強製平複王宮叛亂,這是恢複國計最佳的辦法。而這十數清流閣老,就是胤帝留給祁夜蘭的朝中助力。


    祁夜蘭被胤帝問住,她明白當前局勢的嚴峻性,皇權一旦外落,她難逃一死,即使有花焰相護,也避免不了背井離鄉。


    但接受胤帝遞來的王位,意味著要擔負起治理天下、戍衛邊關、安定民生的重任。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她真的能扛下來麽?如果最後做不到,那對元鼎神朝又是一次毀滅性打擊。


    她沉吟良久,最後提步揚衣袂,俯身跪桌前,“祁夜蘭實力遜色,又是女兒身,恐難繼承大統,請父皇收回成命。祺王驍勇善戰,居功至偉,或是更合適的人選,兒臣可以輔佐祺王,忠心不二。”


    此言一出,胤帝神情蕭散了幾分。而下方的清流閣老卻是暗地裏舒氣,祁夜蘭所說,便是他們擔憂之處。


    花焰幽幽一歎,暗道:“你還是太柔軟了,看來我得推你一把。”


    她上前一步,開口說道:“公主,我見你第一麵時,便知你精神體質特殊,如果以秘法疏通經脈,或可成為一代精神宗師,以實力垂拱治天下。胤帝致力王道,而行王道者,精神領袖比武力擔當更加適合,公主具有這種潛質。至於女兒身的顧忌,隻是遠古時代的陋習沉屙,早該一筆勾除。曆史上多少豐功偉績的人物,不都是女流?”


    她想起了大江之畔,那位風姿綽約的絕代謫仙。


    花焰一通驚語打破了清流閣老的思維彀環,一時間議論四起,食古不化的老頑固在開明前總是先破後立。但最終的決議權在胤帝身上,選擇權在祁夜蘭身上。


    祁夜蘭跪伏在地,很明白花焰這是在催促她接受王冠的加冕,心中徘徊不決。


    胤帝像風中殘燭,快要光芒殆盡,他神音沙啞,再次問出:“祁夜蘭,本帝問你,你可有信心執掌元鼎,統禦八方,開創大治?”


    祁夜蘭哽咽無聲,重重磕在地上,“兒臣,有信心。”


    胤帝破顏微笑,手掌微抬,一股玄黃神氣將祁夜蘭扶起,“有你這句話,父皇放心了。”


    他提筆將“祁夜蘭”端端書在聖旨遺詔上。而後倚案起身,示意章靈玉不必攙扶,眸光神采奕奕,好似一代王者回歸。他掃袖大放玄黃神氣和元鼎皇氣,元鼎飛出,立於乾清宮上方,化作了執掌天地的殺器,展現出萬邦莫敢拒之的氣勢。


    胤帝神音席卷整座始昃城:“本帝祁夜胤,元鼎神朝第二十代君王,今日已到生命盡頭。燭火將湮,殘陽既沉。女祁夜蘭,端懿惠和,崇德尚賢,故立為元鼎神朝第二十一代君主,第一代女帝,受萬民香火,督百邦安定。禛王、祺王妃、旻王行謀反之事,叛人道之倫,卸甲收押大理寺天牢,下屬府院稽查,欽哉。”


    全城百姓、修士跪伏在地,不少人涕泗橫流。一個平常的日子,卻是舊皇殂落的喪日,人皇更迭的喜日。在喜喪之間,人情錯序,百味雜陳。


    宮中城防軍一頭霧水,不知所措中混亂了陣型,但他們明白:人皇已定,禛王旗下成了叛黨亂臣。一時間,城防軍陸續跪倒,領下胤帝的最後遺旨。


    最前方的禛王、祺王妃、旻王麵色鐵青,沒想到胤帝居然以這樣的方式傳位給最單薄的祁夜蘭,將他們拱到了亂臣賊子的名位上。


    禛王眸底一恨,聲嘶力竭地喝道:“老家夥,你不好好上路,那就不要怪本王了!”他手心印記衝天,始昃城宇空中,元鼎神陣啟動,金色光束橫殺無忌,一刹間數千生靈湮滅灰飛,哀聲遍野。


    胤帝法相擴大,蓋過了乾清宮。他麵目淩厲,手執元鼎,全部玄黃神氣和元鼎皇氣灌注進其中。元鼎霍然間發出無盡光華,以流光之速飛至金色眼球下,收走了金色光束,並朝著金色眼球猛然砸下,毀掉了元鼎神陣,收走了禛王的掌控權。


    禛王神色慘白,沒想到胤帝居然在瀕死之際爆發出這麽強大的實力,元鼎神陣收割生靈的威脅對他根本沒有作用。


    一邊的祺王妃和旻王嚇得生理失禁,瞬間癱軟在地。


    胤帝與禛王對視片刻,他殺意已起,“你利欲熏心,竟屠殺無辜,本帝今日絕不留你!”語畢,他一指彈出,萬千玄黃神勁衝向禛王。


    他也不屈軟,神力搬挪南宮楚天以及無數城防軍士兵,在他身前砌出一堵人牆,硬生生擋下了胤帝這一指。但這堵人牆,坍圮下來,是一具具猙獰的死屍。


    胤帝怒目圓睜,欲要再度出手除害,但法相將近潰散,玄黃神氣漫天遊走,他隻好收手,仰天喟歎不甘:“生命已經步入盡頭,本帝要走了。”


    書房內,一派清流閣老在祁夜蘭的帶領下,立於乾清宮門前,跪伏送別。


    花焰閃身來到胤帝法相前,送上對一代偉帝的最後敬意,淡淡說道:“胤帝且安心去,我會替你處理幹淨元鼎之禍。”


    胤帝抿嘴一笑,拱手相謝,“本帝走了。”說完,他的肉胎身軀化作漫天光雨,布灑剛才瘡痍滿目的始昃城,撫慰這座繁華是它、傷悲是它的老城。最本源的玄黃神氣和元鼎皇氣以及元鼎盡數灌入祁夜蘭身體內,讓她真正成就一代大帝之姿。


    須臾間,哽咽遍地,抽泣漫野。風中淒厲,寒鴉盤桓,祭奠這座無聲坍圮的崇樓華堂。


    章靈玉倚在宮門邊,蒼老得不像話,拂塵跌落。


    花焰眸光冷到極致,瞥向禛王,不等他反應過來,一個閃身,一路殘影,一掌擊穿他身周防禦,他直接吐血昏死。


    她沒有處死禛王,而是交給了祁夜蘭處理,這到底是她的家事。


    祁夜蘭斂起淚花,醞釀出一代大帝的風骨:“城防將士們,你們受禛王脅迫,隻要迷途知返,本帝不多追究。”


    王宮所有的城防軍跪倒謝恩。


    祁夜蘭道:“虎賁上衛,按照先帝遺旨,將禛王三人收押大理寺天牢。黃鉞衛,整理宮中殘局。”


    虎賁上衛和黃鉞衛單膝跪地領旨。


    祁夜蘭道:“閣老們,你們且去協同安撫司官員督辦撫恤傷民的事宜。”


    清流閣老躬身作揖退下。


    這時,一道身影從午門閃現到她身前,是醒酒趕來的祺王。他神情苦澀,很難想象這夜間發生的一切。


    一位清流閣老為他詳細述說了,他看著祁夜蘭,神色複雜,最後欲行君臣之禮。


    祁夜蘭止住他,柔聲說道:“四哥,你還是祺王,還是小妹的大哥哥,這般場合不許行君臣之禮。”


    祺王欲說萬千,卻吐不出口,隻說:“微臣懇請陛下,讓微臣將王妃帶入府中,禁足訓教,永不為元鼎蒙羞添恥。”


    祁夜蘭掃過顫抖不已、發冠淩亂的祺王妃,遲疑一會,答應了祺王這個請求,“四哥去吧。”


    祺王拱手謝恩,領祺王妃回府去。


    花焰眼見兩人離去,眸中閃過異色,但未說什麽。


    祁夜蘭忽地喊住了祺王:“四哥,城防軍未有將領,重整之事隻能勞你了。”


    祺王躬身接下,“微臣接旨。”


    祁夜蘭聽出了兩人之間的生分,苦澀一笑。這就是王權麽?


    她麵對花焰,嫣然一笑,“今日沒有姐姐,小妹恐怕隻會避府蝸居,大權落入賊子手中,對元鼎神朝而言,是滅頂之災。小妹有意讓姐姐領國師職,通行元鼎神朝,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花焰搖頭,“我閑散慣了,不喜固守一處,日後終是要走的。你現在已是一代女帝,還有很多事要善後,我也該回劍池了,過些時日出來之時便為你開辟經脈,你或可成為精神宗師,假以時日總理國政方便。”


    她取出那封公主聘書,歸還了祁夜蘭,而後消失了身影。


    祁夜蘭擁著公主聘書,悠然一歎。已不是公主身份,這聘書自然風消雲解了。短暫的喟歎後,她眼眸中餘下掩飾不住的剛毅,這是大帝的雛形氣質。


    元鼎神朝,第一代女帝誥命大統,你準備好一個新時代了嗎?


    章靈玉顫顫巍巍地上前來,“陛下......”


    “你告老還鄉,頤養天年去吧。”祁夜蘭揉了揉絲竹空穴。


    章靈玉正是為這事,“謝陛下。”胤帝一走,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很老很老了。走起路來都老態龍鍾的,不宜再就職宮中,應該給年輕人讓出位子來。


    他邁開步來,三兩步後回轉,凝視這位氣候初成的女帝,欠身輕語:“禦書房的牆上有章文,名為《櫜弓合約》,胤帝沒忘記。”


    ......


    元狩神朝,神爵城王宮。


    若水園中,白皇一身龍紋白衣,精神矍鑠,正在池邊喂著魚食。身邊神妃成群,紅飛翠舞的。


    猝然間,他心頭一顫,灼灼神目眺望始昃城的方向,低語:“老朋友,你這麽匆忙,是想去下邊謀個一官半職?”


    辛垣熾行色匆匆入內,“父皇......”


    白皇阻斷了他的話:“本皇已知。傳旨下去,神爵城披縞素三日。宮中府中,俱為白衣。”


    辛垣熾和神妃們領旨下辦。


    白皇在若水園中孑然一身,神思蕭散。池下之水擊打池壁,發出鼓盆之音。


    他吟唱:“生死本有命,氣形變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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