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瓢潑不停,雨腳跌落屋簷,從瓦間滑下,在廟外、庭內挖出一個個水窪,給雨中行人帶來了莫名的局促。
趙祈(花焰第一百世),趙國皇室旁支,擔任太常寺卿。
她一襲祭祀時的袗衣,隻身站在文廟門口,撐起一油紙傘,望著連綿的雨絲,濕透了鞋底。身後的紅牆琉璃瓦,帶不給她安心。她隻覺得,自己也是彷徨雨巷、彳亍風中的塵凡兒。
身後走來文廟小官,致禮:“大人,太牢備下,文祭可以開始了。”
她衣袂打濕一片,卻恬然一笑:“多謝你的傘。”
那小官受寵若驚,“能幫到大人,是小的祖上青煙了。”他話到喉嚨,又咽了下去,看上去格外的局促。
她心眼開明,“你是想問,夷族來犯,山河破碎,人心飄零,我卻執意文祭是為何故?”
小官點頭,投目盼答。
她伸出纖纖玉指,點點雨絮,“明日會試,這場文祭是祖上立下的祈願儀式,即便兵戈相交,也不應該忤亂了一國文教之事。”
小官垂首交袖,暗道:“大人,你還是太理想了。”
雨霧中,馬蹄聲緊密,馬嘶聲長吟,最後出現一匹膘肥的棗紅大馬。一人立於馬上,是宮裏來人了。
他從懷中取出一塊令羽,朗聲道:“口諭:太常寺卿趙祈聽令,蠻夷侵犯,國疆無定,卒廢止科舉,斷文廟之祭,速來宮中商榷求和事,欽哉。”
趙祈筆直了身子,惆悵入眸。
他丟下一句:“國將不國,文興何用?”頭也不回,快馬而去,仿佛遺棄了最後一位股肱文臣。
她的心念,卻在這一句蕭散文心的譏語中化作了明鏡台。於是,她轉身走入文廟中,“開始文祭。”
小官怔在原地,眼中異色幾多,半晌後被她的文氣風骨所動,快步入內。
她過照壁,走泮橋,穿欞星門、大成門,侍立大成殿中。老祭司華服高張,在一邊領她在內的不到十人拜祭儒道先師。
“文後具太牢之奠,至祭於儒祖之前......”老祭司佝僂身形,卻聲如洪鍾大呂,生怕少了祭詞,低了音調,失了禮數,就會黃鍾毀棄似的。
禮成後,老祭司邀請趙祈偏殿稍坐。
老祭司為她斟茶七分,“大人請了。”
她吹開茶麵的深色茶葉,一飲而下,黛眉皺起,“老祭司這茶苦了些。”
老祭司笑了,“是大人心變了。”
她一詫,“我心變了?”
老祭司肯定地點頭,又為她斟上,“大人心憂蒼生,卻恨為文官,援筆不能殺敵,開口不能變節,朝議不能正言,外邊山河碎一地,即便不改文祭,卻也望不到王師北定中原日的那天。”
她喑啞不語,良久後才問:“老祭司覺得,文之深旨是什麽?”
老祭司道:“興觀群怨?”興者,激發情誌;觀者,觀察社會;群者,交往朋友;怨者,怨刺不平。
她搖頭。
老祭司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她依舊搖頭。
老祭司不回答了,而是輕笑,“那老頭子不知了。這些都是大人思考過的答案,真正的答案在大人心底,應該捫心自問。”
她轉換話題,“夷族兵臨城下了,老祭司怕嗎?”
輪到他搖頭了,“儒祖宣化文教,千萬年正氣不改。邪佞終非正道,野蠻到底文窮。靈台難逃神矢,血薦軒轅何妨?”
聽聞之後,她心中大定,又舉杯一飲而下,起身作禮:“老祭司,這茶色醇香,清冽甘甜。告辭。”
在她離開前,老祭司驀地問出那個究極問題:“所以,何謂浩然之氣?”
她身軀陡然一顫,回眸深沉,清音朗朗:“明禮,正義,從法,含章可負。是精神之力,是不滅信仰,是眾生情感。”
老祭司身後有文光四散。隻見他聽了這個答案,扶須而笑,“你該回去了。這之前,完成你的夙願罷。”他消失不見。
花焰百世記憶渾然一體,在識海中釀出浩然界的形狀,神道氣息如長虹般高漲,刹那間已經有天命十二境的修為,還在不歇往上。
她心神安定,內斂神氣,閃身出文廟,躍於趙國宇空,鳥瞰血色大地,一指橫斷夷族行軍路線,戰爭中斷,萬民停下,注目神仙天人。
她神音傳遍山川大地:“子民們,你們是罹難的無辜之人,也是造就苦難的罪惡之徒。山河將要瓦解,但你們文脈在,這是無二的精神之力,是千年不滅的信仰,是勃鬱的民族情感,隻要張開浩然正氣,隻要為正義揮戈,一個王朝是不倒的,一個民族是不亡的!”
蒼生沐浴清化,文生開解,黔首明悟,戰士橫戈,夷族轍亂旗靡,狼狽潰退!
她感知到氣息踴躍到了一個極點,最後時刻又望向了王宮中,趙王領百官跪伏殿外,聆聽神訓。
她說道:“王,你是疆土之君,更應該是精神領袖。偃武息戈後,重開文教興邦吧。”
趙王稽首:“莫敢不從。”
她凝視天空,輕語:“雨停了。”七色虹橋橫亙天之兩端。
在眾生的灼灼目光下,彩虹被千古不滅的信仰所融,被凝聚而成的情感所化。
她破顏笑之,攜上小官贈送的油紙傘,消失不見了。
回歸文藪長生樹下,她的識海潮湧,神力到達瓶頸,浩然神氣與玄黃神氣交織。浩然界已經形成,是時候衝擊天命十四境了!
她佇立在巫棺塚崖壁上,上方恐怖神劫在醞釀中。她忽地發現,那張油紙傘居然化作了一柄白色神傘,發散著凜冽仙芒,傘柄處有刻印:原本傘。
她暗道:“原本傘,這應該是老祭司的手筆......”凡傘化神,這實力比神劫恐怖太多。老祭司身份詭秘,又是誰人化凡了呢?難道是轉經箴山的造主?文藪長生樹的靈神?
神劫雷弧獰厲長空,她掃空雜緒,玄衣風起,抬首凝神,以原本傘代西風絕塵,身周縈繞玄黃神氣與浩然神氣,形成一個特別的氣環。
這場百世輪回的終極對決,來吧!
天命境界中的後三重都有神劫,分九道。而天命十四境的神劫極為恐怖,是一個神軀重塑、超凡入聖的大關,一道淬百骸,二道淬四肢,三道淬五髒,四道淬六腑,五道淬玄胎,六道淬識海,最後三道則是道法上的升華。
花焰硬是以神軀吞下前四道劫光,這個過程辛苦又漫長,仿佛又經曆了百世輪回,在離苦得樂的大道上磕絆多時。
祭閣中,淩紫氛幾百年光景,神目中重瞳仙光深藏。今日,他也恰好渡劫天命十四境!這冥冥中的命運交匯。
他站在祭閣最上麵的屋脊上,神色肅然。頂上劫雲團集,在天上撕拉開一道道巨大的瘡口。
重瞳娘子把玩著白月,搭著玉腿,在七十二層中窺望,眸中閃過異色,“今日是個什麽好日子,讓奴家見證兩位天命十四境大帝的產生!”
鬼蜮上空,兩團劫雲比鄰,散發著恐怖的神能,引得一眾巨頭投目觀望,不乏有高遠見識者:“這是,天命十四境神劫!還是兩人!”
諸神嘩然,驚詫間雙方都暫時休戈。
陵東君借用獄神殿之力,化若幹神手與薨空神山再度對撞,雙雙敗退後,輕睨一眼打更人,也注視兩大神劫現場,表麵沉靜,心中早已瞠目結舌,一遍遍排除可能的人物,最後落在了花焰和淩紫氛上,這對野火戲殺神的“猖神”,闃寂幾百年後又出來,時代再次怵目驚心!
他汗顏之餘,更多的是對這場戰爭完勝的信心,許下希冀:“你們可要劫下生還......”他回過眼神來,對峙眼前這位老對手。
葬主散發淩空,注視良久,輕歎:“今個兒又有人皇大帝出世,真是不得不夭折半路了。”他眸光獰惡,兩道始祖級白光射出,欲要遠程阻斷這神劫的完成。
就在這時,兩隻灰爪從下方深山中掠出,與白光一同湮滅。鬼蜮老人的沙啞之音穿透這片星空:“葬主,你過分了,對後生出手有什麽本事?老夫來陪你耍!”說完,冷棺氣蒸鬼蜮,飛向葬主而去,牽連出兩道星軌。
神役又發時,花焰已經成功挺下四道劫光,第五道劫光訇然而下,洗煉著她的玄胎,第十四層道台在建設中,這是天命十四境的標誌。但能否消受得起,還得扛下最後四道。
第六道劫光威能又強上一倍,識海中禪境、道域、浩然界以及花神遺土都經受著頭一次新生般的洗禮。這時的文藪長生樹仙芒灼灼,香花紛飛,聖葉飄零,花焰回憶起紅塵萬相,猝然間觸摸到了菩提五境的契機。
但這個契機,終究沒有化成菩提五境的真切,即便有三重神域、玄黃神氣和浩然神氣的協助,精神力仍然停留在四境。
花焰有些失望,“果然,雙位成就大帝還是太勉強了。”但其實這種情況才是最常見的,精神力修煉難度在武道之上,聖槐序、軒轅昶都是證得武道大帝,精神力並不同步。
第六道劫光安然度過,但等到第七道劫光時,劫雲變化了,遲遲沒有落下,反而有移走的狀況。
花焰眉際染上焦灼之色,“怎麽會這樣?難道和淩紫氛那邊有關?”
淩紫氛那邊同樣發生這個變故,劫雲在第六道劫光後偏移,居然與花焰的劫雲對撞在一起,長空碎裂,星河顫動,最後凝成了一朵體形十倍大的劫雲,又吞入了空間之中,杳然不見。
兩人愕然之時,身周虛化,被一股神秘偉力帶到了一個異次元空間中。原來,兩道劫雲太過親近,導致天地磁場發生異變,秩序錯亂,劫雲吸引到了一塊,神劫的能量超出了極限。
充當護道者身份的鬼蜮老人又與葬主交手去了,巫棺塚和祭閣的空間位麵不穩定,於是兩人就意外之中到達了異次元空間。這裏空間原始,又無生靈涉足,是最後三道神劫的渡劫之地。這種意外的發生,偶然性很強,但也是天地自我保護和他護的機製。
花焰和淩紫氛時隔幾百年,相會於神劫之下,一人撐傘兩人行,爛漫無限。
兩人相視一笑。花焰凝視他的重瞳,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這眼睛,有點怪。”
淩紫氛一眨眼,重瞳消失,變成了過去的舊眼,“那就變回去好了。”這對重瞳,是重瞳娘子魘月映照而生,傳以重瞳秘法,成為劍道之外的又一殺招。
花焰挪目觀劫雲,“傳說天命十四境的神劫是因人而異的,我的神劫是萬相神劫,你的似乎是重瞳神劫,這下合在了一起,夠我們喝上一壺了。”
淩紫氛展袍淩立,身形偉岸大度:“我會保護你的。”
花焰笑了,“那就讓我們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做彼此的護道者。來,幹掉這個大家夥,一起君臨天下!了結仇恨,偏護所愛!”
兩個意氣風發的青年,麵對血紫色的恐怖神劫,毫不生退卻雜意。
花焰其實也沒底,遇上這個意外,這個神劫的神能至少三倍不止了,他們都隻能全力以赴。
花焰以菩提巨樹撐起始判道光,化出四象,垣起四方,又持儒筆,放大大光明禪境,做足了硬戰的準備。
淩紫氛提攜邈雲漢,凝集空間中的碎金礫石,以神力粘糊,化作一塊碎金石盾,以四象作為基腳,橫在兩人的上方。
第七道劫光降下了,金色光束、紅色光束、白色光束三捆交織,轟撞在碎金石盾上,幾個呼吸間穿石落下,又被始判道光衍化的混元太極接住,以柔力不斷卸掉光束中的毀滅之力,花焰打出原本傘,傘麵顛簸掉遊離的劫光,終於消解掉了。
這一下已經消耗了花焰大半的精神力,始判道光和四象支持不住,散架風解。淩紫氛溫柔攙扶住她的嬌軀,“你休息一會兒,第八道劫光讓我來。”
花焰點點頭,“你千萬小心。”
淩紫氛飛身而上,重聚碎金石盾,他提劍大吼:“來!”
神劫受到了挑釁,飛快吐出第八道劫光,這次是紫色光束,準確來說是紫色重瞳。它到達半空後,射出無數紫色光線,落在碎金石盾上。一個呼吸間,石盾徹底瓦解,連石粉都不剩下。
淩紫氛兩劍揮出,蘊含兩大神技:一劍霜寒十四州和雲破月來花弄影,滿空劍影,斬斷了落下的萬千重瞳光線。但見紫色重瞳獰厲一張,瞳孔中一道無比強悍的光束落下,直直地擊中淩紫氛。
花焰欲要打出原本傘時,他怒吼一聲,體內劍鳴宇空,化身劍甲,眸中重瞳再現,映出魘月光影,射出兩道紫色光束,與這道劫光轟撞一起,最後兩相湮滅。
熬過第八道劫光,他血染長空,身軀多處被劫光重創,但落地時卻掩下傷勢,強逞歡笑,“第八道劫光拿下!”
花焰手心散落了他的血,殷紅一片,宛如西風絕塵上鏤刻的曼珠沙華,就知道他受傷不輕,嗔道:“別堅強了,第八道劫光威力遠在第七道之上,換你歇會,我來最後一劫。”說完,她起身飛上。
淩紫氛按下傷勢,與她並肩,不看她的眼神,“一起吧。”
不等花焰說話,神劫醞釀成一個巨大的瞳眼,雙瞳宛如兩輪血月,萬億劫光糾纏繚繞,極為可怖。最後的神劫,完美融合了萬相神劫與重瞳神劫,顯化出“萬相重瞳”的異相。
花焰與淩紫氛一見,各放身手:花焰以玄黃神氣和浩然神氣繚繞兩人,踏於菩提巨樹上,以參商劍施展千月懸空;淩紫氛劍甲裹身,橫推長劍,醞釀殺招,重瞳神術與千月懸空交融,構成了一道千光神法,可以抵擋下一般的散落光束。
萬相重瞳觸動,一道道紫色劫光、紅色劫光如蛇遊走,落在了下方的方圓千裏內。這是劫前小隊,被千光神法阻攔下來,破不開兩大神氣凝成的防護。
兩人的目光越發肅重。終於,萬相重瞳劇烈顫動中發出了最恐怖的一擊,直直地鞭打向兩人。
花焰釋放夙夜劍印和三千虛神劍訣,淩紫氛釋放劍祖招式——劍淙山河,迎麵對上這恐怖一擊,刹那後如殘雪遇沸水消解了,而這一擊隻是稍稍減去威能。
夙夜劍印造出的絕對時間領域在神劫麵前,並未發揮出太大的作用,畢竟神劫是大道的造物,降下的途中秩序是破碎的,存在於類似“無間”的場域中。
花焰立即施展大光明禪境,撐開原本傘,拉入淩紫氛,外裹玄黃神氣與浩然神氣,準備硬生生接下這一擊。
玄黃神氣和浩然神氣攔不住,大光明禪境碎了,原本傘神力枯竭,兩人陷入了極度危險之中。突然,淩紫氛閃身而出,劍法變換,隻聽他大喝一聲:“輕舟已過萬重山!”劍式與劫光對碰,他的身體頓時千瘡百孔。
花焰眸中升起氤氳霧氣,咬下牙關,居然釋放出了識海,禪境、道域、浩然界三大神域並立,將兩人攏住。
劫光餘威穿透三大神域,臨近兩人。花焰懷抱著淩紫氛,輕語吟出:“不動明王金身。”兩人身上抹上了一層金色的薄膜,在餘威中光芒盈天。
片刻後,淩紫氛的咳聲響起,“我們還活著?”他剛要瞥過頭來看向花焰,卻被一隻冰涼的手按住了下巴,聽見一道極為扭捏的聲音:“你別看過來,活是活過來了,衣服也燒得幹淨。”
淩紫氛訕訕一笑,立即化出一件長衣穿上,閉眼退開。
這時的花焰玉體光鮮,臉上熏意朦朧,又著玄衣,這才起身,感觸體內,第十四層道台在神劫洗煉後終於大成,這證明她已經跨入了那一步。但識海情況比較難過了,禪境、道域、浩然界在最後的神劫中損傷,雖然收回了識海,但已經是碎片化了。花神遺土也是狼藉一片,幸好花朝七仙憑鞠衣庭生還了。
她倒是不擔心,菩提五境的感覺越發迫近,屆時重塑識海也是必須的。
淩紫氛降落她身邊,眼神惝恍,掃視殘破的劫後宇空,“我們真的熬過來嗎?”
花焰問他:“如果,我們沒有熬過來,最後時刻你會做什麽?”
淩紫氛眼神澄澈,不摻雜半分雜色,認真說道:“相擁吻別到每個世紀。”
白骨化燼,不離不棄。花焰心中開滿山花,嘴上卻嘟囔著說:“你想得可真美。”
異次元空間扭曲,即將吐出這兩人。淩紫氛伸出手來,極為紳士,“未來的女帝,請與我一同去往山的那邊。”
花焰輕輕搭上他的手,眸光大放,異彩不斷,“這個時代,我們真的輕舟已過萬重山了。”
空間裂開,兩人消失在了原地。這片孕育出兩位大帝的神跡,成為了淪入時間長河的絕跡。
趙祈(花焰第一百世),趙國皇室旁支,擔任太常寺卿。
她一襲祭祀時的袗衣,隻身站在文廟門口,撐起一油紙傘,望著連綿的雨絲,濕透了鞋底。身後的紅牆琉璃瓦,帶不給她安心。她隻覺得,自己也是彷徨雨巷、彳亍風中的塵凡兒。
身後走來文廟小官,致禮:“大人,太牢備下,文祭可以開始了。”
她衣袂打濕一片,卻恬然一笑:“多謝你的傘。”
那小官受寵若驚,“能幫到大人,是小的祖上青煙了。”他話到喉嚨,又咽了下去,看上去格外的局促。
她心眼開明,“你是想問,夷族來犯,山河破碎,人心飄零,我卻執意文祭是為何故?”
小官點頭,投目盼答。
她伸出纖纖玉指,點點雨絮,“明日會試,這場文祭是祖上立下的祈願儀式,即便兵戈相交,也不應該忤亂了一國文教之事。”
小官垂首交袖,暗道:“大人,你還是太理想了。”
雨霧中,馬蹄聲緊密,馬嘶聲長吟,最後出現一匹膘肥的棗紅大馬。一人立於馬上,是宮裏來人了。
他從懷中取出一塊令羽,朗聲道:“口諭:太常寺卿趙祈聽令,蠻夷侵犯,國疆無定,卒廢止科舉,斷文廟之祭,速來宮中商榷求和事,欽哉。”
趙祈筆直了身子,惆悵入眸。
他丟下一句:“國將不國,文興何用?”頭也不回,快馬而去,仿佛遺棄了最後一位股肱文臣。
她的心念,卻在這一句蕭散文心的譏語中化作了明鏡台。於是,她轉身走入文廟中,“開始文祭。”
小官怔在原地,眼中異色幾多,半晌後被她的文氣風骨所動,快步入內。
她過照壁,走泮橋,穿欞星門、大成門,侍立大成殿中。老祭司華服高張,在一邊領她在內的不到十人拜祭儒道先師。
“文後具太牢之奠,至祭於儒祖之前......”老祭司佝僂身形,卻聲如洪鍾大呂,生怕少了祭詞,低了音調,失了禮數,就會黃鍾毀棄似的。
禮成後,老祭司邀請趙祈偏殿稍坐。
老祭司為她斟茶七分,“大人請了。”
她吹開茶麵的深色茶葉,一飲而下,黛眉皺起,“老祭司這茶苦了些。”
老祭司笑了,“是大人心變了。”
她一詫,“我心變了?”
老祭司肯定地點頭,又為她斟上,“大人心憂蒼生,卻恨為文官,援筆不能殺敵,開口不能變節,朝議不能正言,外邊山河碎一地,即便不改文祭,卻也望不到王師北定中原日的那天。”
她喑啞不語,良久後才問:“老祭司覺得,文之深旨是什麽?”
老祭司道:“興觀群怨?”興者,激發情誌;觀者,觀察社會;群者,交往朋友;怨者,怨刺不平。
她搖頭。
老祭司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她依舊搖頭。
老祭司不回答了,而是輕笑,“那老頭子不知了。這些都是大人思考過的答案,真正的答案在大人心底,應該捫心自問。”
她轉換話題,“夷族兵臨城下了,老祭司怕嗎?”
輪到他搖頭了,“儒祖宣化文教,千萬年正氣不改。邪佞終非正道,野蠻到底文窮。靈台難逃神矢,血薦軒轅何妨?”
聽聞之後,她心中大定,又舉杯一飲而下,起身作禮:“老祭司,這茶色醇香,清冽甘甜。告辭。”
在她離開前,老祭司驀地問出那個究極問題:“所以,何謂浩然之氣?”
她身軀陡然一顫,回眸深沉,清音朗朗:“明禮,正義,從法,含章可負。是精神之力,是不滅信仰,是眾生情感。”
老祭司身後有文光四散。隻見他聽了這個答案,扶須而笑,“你該回去了。這之前,完成你的夙願罷。”他消失不見。
花焰百世記憶渾然一體,在識海中釀出浩然界的形狀,神道氣息如長虹般高漲,刹那間已經有天命十二境的修為,還在不歇往上。
她心神安定,內斂神氣,閃身出文廟,躍於趙國宇空,鳥瞰血色大地,一指橫斷夷族行軍路線,戰爭中斷,萬民停下,注目神仙天人。
她神音傳遍山川大地:“子民們,你們是罹難的無辜之人,也是造就苦難的罪惡之徒。山河將要瓦解,但你們文脈在,這是無二的精神之力,是千年不滅的信仰,是勃鬱的民族情感,隻要張開浩然正氣,隻要為正義揮戈,一個王朝是不倒的,一個民族是不亡的!”
蒼生沐浴清化,文生開解,黔首明悟,戰士橫戈,夷族轍亂旗靡,狼狽潰退!
她感知到氣息踴躍到了一個極點,最後時刻又望向了王宮中,趙王領百官跪伏殿外,聆聽神訓。
她說道:“王,你是疆土之君,更應該是精神領袖。偃武息戈後,重開文教興邦吧。”
趙王稽首:“莫敢不從。”
她凝視天空,輕語:“雨停了。”七色虹橋橫亙天之兩端。
在眾生的灼灼目光下,彩虹被千古不滅的信仰所融,被凝聚而成的情感所化。
她破顏笑之,攜上小官贈送的油紙傘,消失不見了。
回歸文藪長生樹下,她的識海潮湧,神力到達瓶頸,浩然神氣與玄黃神氣交織。浩然界已經形成,是時候衝擊天命十四境了!
她佇立在巫棺塚崖壁上,上方恐怖神劫在醞釀中。她忽地發現,那張油紙傘居然化作了一柄白色神傘,發散著凜冽仙芒,傘柄處有刻印:原本傘。
她暗道:“原本傘,這應該是老祭司的手筆......”凡傘化神,這實力比神劫恐怖太多。老祭司身份詭秘,又是誰人化凡了呢?難道是轉經箴山的造主?文藪長生樹的靈神?
神劫雷弧獰厲長空,她掃空雜緒,玄衣風起,抬首凝神,以原本傘代西風絕塵,身周縈繞玄黃神氣與浩然神氣,形成一個特別的氣環。
這場百世輪回的終極對決,來吧!
天命境界中的後三重都有神劫,分九道。而天命十四境的神劫極為恐怖,是一個神軀重塑、超凡入聖的大關,一道淬百骸,二道淬四肢,三道淬五髒,四道淬六腑,五道淬玄胎,六道淬識海,最後三道則是道法上的升華。
花焰硬是以神軀吞下前四道劫光,這個過程辛苦又漫長,仿佛又經曆了百世輪回,在離苦得樂的大道上磕絆多時。
祭閣中,淩紫氛幾百年光景,神目中重瞳仙光深藏。今日,他也恰好渡劫天命十四境!這冥冥中的命運交匯。
他站在祭閣最上麵的屋脊上,神色肅然。頂上劫雲團集,在天上撕拉開一道道巨大的瘡口。
重瞳娘子把玩著白月,搭著玉腿,在七十二層中窺望,眸中閃過異色,“今日是個什麽好日子,讓奴家見證兩位天命十四境大帝的產生!”
鬼蜮上空,兩團劫雲比鄰,散發著恐怖的神能,引得一眾巨頭投目觀望,不乏有高遠見識者:“這是,天命十四境神劫!還是兩人!”
諸神嘩然,驚詫間雙方都暫時休戈。
陵東君借用獄神殿之力,化若幹神手與薨空神山再度對撞,雙雙敗退後,輕睨一眼打更人,也注視兩大神劫現場,表麵沉靜,心中早已瞠目結舌,一遍遍排除可能的人物,最後落在了花焰和淩紫氛上,這對野火戲殺神的“猖神”,闃寂幾百年後又出來,時代再次怵目驚心!
他汗顏之餘,更多的是對這場戰爭完勝的信心,許下希冀:“你們可要劫下生還......”他回過眼神來,對峙眼前這位老對手。
葬主散發淩空,注視良久,輕歎:“今個兒又有人皇大帝出世,真是不得不夭折半路了。”他眸光獰惡,兩道始祖級白光射出,欲要遠程阻斷這神劫的完成。
就在這時,兩隻灰爪從下方深山中掠出,與白光一同湮滅。鬼蜮老人的沙啞之音穿透這片星空:“葬主,你過分了,對後生出手有什麽本事?老夫來陪你耍!”說完,冷棺氣蒸鬼蜮,飛向葬主而去,牽連出兩道星軌。
神役又發時,花焰已經成功挺下四道劫光,第五道劫光訇然而下,洗煉著她的玄胎,第十四層道台在建設中,這是天命十四境的標誌。但能否消受得起,還得扛下最後四道。
第六道劫光威能又強上一倍,識海中禪境、道域、浩然界以及花神遺土都經受著頭一次新生般的洗禮。這時的文藪長生樹仙芒灼灼,香花紛飛,聖葉飄零,花焰回憶起紅塵萬相,猝然間觸摸到了菩提五境的契機。
但這個契機,終究沒有化成菩提五境的真切,即便有三重神域、玄黃神氣和浩然神氣的協助,精神力仍然停留在四境。
花焰有些失望,“果然,雙位成就大帝還是太勉強了。”但其實這種情況才是最常見的,精神力修煉難度在武道之上,聖槐序、軒轅昶都是證得武道大帝,精神力並不同步。
第六道劫光安然度過,但等到第七道劫光時,劫雲變化了,遲遲沒有落下,反而有移走的狀況。
花焰眉際染上焦灼之色,“怎麽會這樣?難道和淩紫氛那邊有關?”
淩紫氛那邊同樣發生這個變故,劫雲在第六道劫光後偏移,居然與花焰的劫雲對撞在一起,長空碎裂,星河顫動,最後凝成了一朵體形十倍大的劫雲,又吞入了空間之中,杳然不見。
兩人愕然之時,身周虛化,被一股神秘偉力帶到了一個異次元空間中。原來,兩道劫雲太過親近,導致天地磁場發生異變,秩序錯亂,劫雲吸引到了一塊,神劫的能量超出了極限。
充當護道者身份的鬼蜮老人又與葬主交手去了,巫棺塚和祭閣的空間位麵不穩定,於是兩人就意外之中到達了異次元空間。這裏空間原始,又無生靈涉足,是最後三道神劫的渡劫之地。這種意外的發生,偶然性很強,但也是天地自我保護和他護的機製。
花焰和淩紫氛時隔幾百年,相會於神劫之下,一人撐傘兩人行,爛漫無限。
兩人相視一笑。花焰凝視他的重瞳,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這眼睛,有點怪。”
淩紫氛一眨眼,重瞳消失,變成了過去的舊眼,“那就變回去好了。”這對重瞳,是重瞳娘子魘月映照而生,傳以重瞳秘法,成為劍道之外的又一殺招。
花焰挪目觀劫雲,“傳說天命十四境的神劫是因人而異的,我的神劫是萬相神劫,你的似乎是重瞳神劫,這下合在了一起,夠我們喝上一壺了。”
淩紫氛展袍淩立,身形偉岸大度:“我會保護你的。”
花焰笑了,“那就讓我們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做彼此的護道者。來,幹掉這個大家夥,一起君臨天下!了結仇恨,偏護所愛!”
兩個意氣風發的青年,麵對血紫色的恐怖神劫,毫不生退卻雜意。
花焰其實也沒底,遇上這個意外,這個神劫的神能至少三倍不止了,他們都隻能全力以赴。
花焰以菩提巨樹撐起始判道光,化出四象,垣起四方,又持儒筆,放大大光明禪境,做足了硬戰的準備。
淩紫氛提攜邈雲漢,凝集空間中的碎金礫石,以神力粘糊,化作一塊碎金石盾,以四象作為基腳,橫在兩人的上方。
第七道劫光降下了,金色光束、紅色光束、白色光束三捆交織,轟撞在碎金石盾上,幾個呼吸間穿石落下,又被始判道光衍化的混元太極接住,以柔力不斷卸掉光束中的毀滅之力,花焰打出原本傘,傘麵顛簸掉遊離的劫光,終於消解掉了。
這一下已經消耗了花焰大半的精神力,始判道光和四象支持不住,散架風解。淩紫氛溫柔攙扶住她的嬌軀,“你休息一會兒,第八道劫光讓我來。”
花焰點點頭,“你千萬小心。”
淩紫氛飛身而上,重聚碎金石盾,他提劍大吼:“來!”
神劫受到了挑釁,飛快吐出第八道劫光,這次是紫色光束,準確來說是紫色重瞳。它到達半空後,射出無數紫色光線,落在碎金石盾上。一個呼吸間,石盾徹底瓦解,連石粉都不剩下。
淩紫氛兩劍揮出,蘊含兩大神技:一劍霜寒十四州和雲破月來花弄影,滿空劍影,斬斷了落下的萬千重瞳光線。但見紫色重瞳獰厲一張,瞳孔中一道無比強悍的光束落下,直直地擊中淩紫氛。
花焰欲要打出原本傘時,他怒吼一聲,體內劍鳴宇空,化身劍甲,眸中重瞳再現,映出魘月光影,射出兩道紫色光束,與這道劫光轟撞一起,最後兩相湮滅。
熬過第八道劫光,他血染長空,身軀多處被劫光重創,但落地時卻掩下傷勢,強逞歡笑,“第八道劫光拿下!”
花焰手心散落了他的血,殷紅一片,宛如西風絕塵上鏤刻的曼珠沙華,就知道他受傷不輕,嗔道:“別堅強了,第八道劫光威力遠在第七道之上,換你歇會,我來最後一劫。”說完,她起身飛上。
淩紫氛按下傷勢,與她並肩,不看她的眼神,“一起吧。”
不等花焰說話,神劫醞釀成一個巨大的瞳眼,雙瞳宛如兩輪血月,萬億劫光糾纏繚繞,極為可怖。最後的神劫,完美融合了萬相神劫與重瞳神劫,顯化出“萬相重瞳”的異相。
花焰與淩紫氛一見,各放身手:花焰以玄黃神氣和浩然神氣繚繞兩人,踏於菩提巨樹上,以參商劍施展千月懸空;淩紫氛劍甲裹身,橫推長劍,醞釀殺招,重瞳神術與千月懸空交融,構成了一道千光神法,可以抵擋下一般的散落光束。
萬相重瞳觸動,一道道紫色劫光、紅色劫光如蛇遊走,落在了下方的方圓千裏內。這是劫前小隊,被千光神法阻攔下來,破不開兩大神氣凝成的防護。
兩人的目光越發肅重。終於,萬相重瞳劇烈顫動中發出了最恐怖的一擊,直直地鞭打向兩人。
花焰釋放夙夜劍印和三千虛神劍訣,淩紫氛釋放劍祖招式——劍淙山河,迎麵對上這恐怖一擊,刹那後如殘雪遇沸水消解了,而這一擊隻是稍稍減去威能。
夙夜劍印造出的絕對時間領域在神劫麵前,並未發揮出太大的作用,畢竟神劫是大道的造物,降下的途中秩序是破碎的,存在於類似“無間”的場域中。
花焰立即施展大光明禪境,撐開原本傘,拉入淩紫氛,外裹玄黃神氣與浩然神氣,準備硬生生接下這一擊。
玄黃神氣和浩然神氣攔不住,大光明禪境碎了,原本傘神力枯竭,兩人陷入了極度危險之中。突然,淩紫氛閃身而出,劍法變換,隻聽他大喝一聲:“輕舟已過萬重山!”劍式與劫光對碰,他的身體頓時千瘡百孔。
花焰眸中升起氤氳霧氣,咬下牙關,居然釋放出了識海,禪境、道域、浩然界三大神域並立,將兩人攏住。
劫光餘威穿透三大神域,臨近兩人。花焰懷抱著淩紫氛,輕語吟出:“不動明王金身。”兩人身上抹上了一層金色的薄膜,在餘威中光芒盈天。
片刻後,淩紫氛的咳聲響起,“我們還活著?”他剛要瞥過頭來看向花焰,卻被一隻冰涼的手按住了下巴,聽見一道極為扭捏的聲音:“你別看過來,活是活過來了,衣服也燒得幹淨。”
淩紫氛訕訕一笑,立即化出一件長衣穿上,閉眼退開。
這時的花焰玉體光鮮,臉上熏意朦朧,又著玄衣,這才起身,感觸體內,第十四層道台在神劫洗煉後終於大成,這證明她已經跨入了那一步。但識海情況比較難過了,禪境、道域、浩然界在最後的神劫中損傷,雖然收回了識海,但已經是碎片化了。花神遺土也是狼藉一片,幸好花朝七仙憑鞠衣庭生還了。
她倒是不擔心,菩提五境的感覺越發迫近,屆時重塑識海也是必須的。
淩紫氛降落她身邊,眼神惝恍,掃視殘破的劫後宇空,“我們真的熬過來嗎?”
花焰問他:“如果,我們沒有熬過來,最後時刻你會做什麽?”
淩紫氛眼神澄澈,不摻雜半分雜色,認真說道:“相擁吻別到每個世紀。”
白骨化燼,不離不棄。花焰心中開滿山花,嘴上卻嘟囔著說:“你想得可真美。”
異次元空間扭曲,即將吐出這兩人。淩紫氛伸出手來,極為紳士,“未來的女帝,請與我一同去往山的那邊。”
花焰輕輕搭上他的手,眸光大放,異彩不斷,“這個時代,我們真的輕舟已過萬重山了。”
空間裂開,兩人消失在了原地。這片孕育出兩位大帝的神跡,成為了淪入時間長河的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