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原之上,空曠無物,一旦涉足,或許就是最後的行者。


    堇荼以星光為行囊,踏上了這片古原,開始了一場冷色調的證道苦旅。


    有空靈之吟自窅冥深處傳出,在她的耳畔撲通如翼閃:“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陰陽,呼吸精氣,獨立守神,肌肉若一,莫死莫生,莫虛莫盈,故能壽敝天地,無有終時,此其道生。”


    真人,是道家的一個修行境界,是成就道祖的一環,或者說真人也是道祖的萬千化身。


    她一邊行走,一邊反複琢磨這句真言,漸漸地,剖析出了一點眉目:親和自然。大道至易至簡,在這四個字之間體現得淋漓盡致。陰陽之氣來自大氣中,是無極化太極的產物,而親近自然就是走向無極,走向最神秘、最原始的原點。


    她思考著深層奧義,吐納著古原中的陰陽之氣,構成一個和諧的氣流循環係統,走出了一連串的淺腳印。兀然間,她腳下陷入了一個泥沼中。這個泥沼外觀上與古原蒼色並無異處,如同天地預設的一個陷阱,等待行者失足而落,完成一場宿命的罹難,而後強大精神。


    她掙紮著,奈何神力失卻,半身已經陷入進去。泥沼從來都是扮演著一個白臉的角色,詭計多端的詮釋一個真理:越掙紮越苦厄,反而順其自然更加安適。好比,士人沉淪宦海無法自拔,日日揪心,夜夜難寐,卻更有寥寥幾人誌向在山水田園之間,寄情高歌。那麽,一江冷光、瓜蒂田埂應該比香街柳陌、勾心廟堂更深刻,更讓人心安。


    她試著依真言所雲:呼吸精氣、獨立守神,在泥沼中實現了精神的放空,同天地、同泥沼融為一體。終於,她完全陷入了泥沼中,全身都被泥漿裹挾,泥漿越來越厚實,宛如包了一層石皮。


    在一個完全失去空間的環境中,她內心卻是恬靜安適的。這種看似絕路的感覺,但蘊藏著終極哲學、人本美學。她想象自己是被放逐在一片虛無中,無上下四方,無人類鳥獸,什麽都沒有,但這種抽象的“無極”狀態,卻成為了人文的濫觴、生命的孕育。


    她可以看見,在某處古老的無極空間中,一道生命寫下了第一個文字,唱出了第一個音符,走出了第一條路,實現了第一次交配,誕下了第一個後代......於是,在不斷的第一次嚐試中,一個個極度燦爛的文明建立起來了,造就了諸天萬界。


    什麽都沒有,卻又比什麽都富足,這種富足首先是精神的富足。有了富足的精神,才給了他們第一次嚐試的靈感,為後來與再後來的發生開了一個頭。


    在這種“無”中,她聽到了空靈之吟給出的第二條啟示:“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這條啟示的深度更在第一則之上,她很是受用。


    她進入了漫長的靜立時期,精神內心在一個無名的維度中充盈著。在一百多年後的某天,泥沼發生井噴似的反應,她從泥沼中被當作異物排斥而出,重新出現在了玄天黃地之中,但神軀已經被石皮緊緊的裹住,像一塊人形磐石、遠年文物。


    她的呼吸從靜止到頻次漸高,又歸於靜止,這樣周而複始,與天地中陰陽之氣的流動統一,夾於“莫生莫死、莫盈莫虛”之間。


    終於,她的呼吸在某一天,穩定在了正常的頻次,每一次出入都伴隨著天地的易道周流,這是從無極中走出來了,見證了生命呼吸快慢的這個偉大的神跡。漸漸地,她身上的石皮皸裂,一點點的碎落,現出她本真的神軀,正散發著五彩神光,肌膚更加的柔軟光澤。


    這種碎落,是真凰積香木自焚,又在煎熬掙紮中涅盤重生,實現了生命的升華,而非陶瓷泥偶因歲月風沙的吹蝕剝削,失去了真切。


    脫開石皮的桎梏,她光眸灼熱,瞳孔中有兩輪雛形的始判道光,縱目遠望古原,或許可以提挈天地、把握陰陽了。又顒望星天,是《軒轅通書》衍化的無邊星景,好不爛漫。


    在她醉心星河、超脫寂滅的空當,她的識海中,封印又碎開了四分之一,原來的道域出現,磅礴的玄黃神氣同始判道光一同周流生歇,隻餘下最中心的花神遺土沒有“重見天日”了。


    這一場苦旅,她走了三百零二年的時間。這樣計算下來,三大神域的回歸一共花去了一千年的光景。這麽一個數字,不多也不少,或許是冥冥中的暗示:世間事就是這麽巧合。


    意境達到了九成九的融合,臻於圓滿,但最後一步的實現在哪裏?始祖的道路又在哪裏?她還沒有看到。


    她心思澄明,一下子就看出了三大神域的弊端,那就是各自獨立,並非完美契合的一體。可這本就是不同一的道法,怎麽能夠在共存下實現交融呢?


    這時,一道道放七彩之光從花神遺土下湧出,撕開了最後的四分之一封印,為她脫離了桎梏之環。


    她注視那七彩之光,詫異不已,暗道:“這是......人道奧義?”這奧義來自人祖道果和人道蓮瓣,一直潛藏在她的識海中,終於發揮了一番出人意料的作用。


    她一下來了思路:“三大神域的根本是儒道釋三大道,而這三大道的源頭都是一位偉岸的人者,也就是人道的化身,所以人道奧義可以說作是三大道的根脈,那是否可以以人道奧義作為粘合劑融合三大神域呢?”


    這是一個偉大的假想,也成功在堇荼的手裏獲得了實踐。


    這個粘合三大神域的過程又是一段艱辛的過程,堇荼在年複一年中始終如一的幹著這一件事,瞬間千年過去。


    她的思緒從窖藏千年的歲月中回轉過來,這時識海中三大神域已經渾然合一,曾經的神域界壁消失不見,又以《軒轅通書》衍化宇宙界形,成為了一個獨立位麵,釀就了十成意境。但喜悅之餘,問題也隨之出現:人道奧義分散出去,花神遺土沒能消解三大神域的道法相斥,在排擠之中產生了很大的分歧。


    她苦於無解時,見到了古原的盡頭,有一道頎長的身影站在地平線上,輪廓分明,注視著遠方,如同一柄劍,插在蒼茫大地上,偉岸又犀利。


    她被這抹悠然散發的偉力吸引,提步朝他走去,走了很久很久,終於來到了他的身邊,但她看不清他的麵孔,隻聽見一句扣動心弦的詢問:“你是劍修?”


    “是。”堇荼點頭。


    “你看這地平線,像什麽?”他問。


    堇荼極目望去,心中那滿腔的劍意一下子充沛,在四肢百骸間有劍氣發出蒼茫的呼響。於是,她不假思索的回答:“像一柄橫放的劍。”


    這不是一個多麽高超的比喻,但他笑了,沒有再說話,身形也逐漸虛化,最終消失在了地平線上,如同一陣風,無印無跡。


    而堇荼已經在這簡單的對話中,看到了劍道的奧義:以無劍為有劍,利萬物而化形。這也是楚離辭舍棄極堙劍,而改用扶桑枝條的道理。如果固執於形體,那終究是限製了道的延展。


    這一次,堇荼又開始了長達一千年的劍道苦旅。在一千年後,她達到了劍心九階,已經是始祖級了。


    她低吟著:“三道難與共,則劍道領軍之。”她以指為劍,劃裂識海,分作九塊,命名為九州。自此,她的意境就是:芒芒九州。


    意境大成,宇空中劫雲團集,緋紅染天,孕育出了極為恐怖的始祖神劫。但堇荼早已今非昔比,她修出十成意境,又達到劍心九階,可以成為雙位始祖,自是不懼始祖神劫了。這樣的成就,足可震爍古今。


    “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等候你多時了。”堇荼眼眸如炬,身姿傲然。


    始祖神劫也不曾料到,自己千古剛烈的威名,居然淪為沐浴池水,成為了她洗盡鉛華後,獲取始祖名號的最薄弱的最後一環。


    她驀然念起了什麽,從花神遺土的旮旯中取出了自天命十四境渡劫之後就棄之不用的原本傘,暗暗道:“這場神劫就用來洗煉這原本傘吧。”


    始祖神劫終究不是天命境界,為了昭示它的不凡,連神劫的數量都有意和天命境界區分開來,有足足八十一道神劫。這種心機,好似天子之架六、八佾、八簋、九鼎。


    八十一道神劫,一道道落下。她風姿絕代,神色淡嫻,手持原本傘,遊弋於劫光之下,慢慢地,她的氣息在質變,她的神軀在強化,她的玄胎在推倒道台又築起始祖道宮。


    終於在八十一日後,她證道始祖!劫光消弭,她淩立半空中,一個眼神過去,時空秩序顫栗,大道源流潮湧,如有君臨天下、鯨飲吞海之大氣概,胸脯間浩蕩百川流,任他多少風光,見了始祖都化繞指柔。


    原本傘也在始祖劫光的洗煉下,不僅沒有毀於一旦,而且成為了僅次於絕對神器的超級神兵。諸天之中,隻比楚辭劍低了半籌。


    她凝滯在半空,騁目看向遠處,一條波濤洶湧的大河緩緩出現,居然是時間長河!新一代始祖降生,引出了極為神秘的時間長河,這種異象十萬年難見。


    即使麵對時間長河,始祖亦是雲沫之微,她也不張皇失措,反而戰意筱筱。於是,她張開原本傘,涉水進入到時間長河中,一參時間秘法,以極度醇厚濃鬱的時間源流,解析夙夜劍印的更深層奧秘。


    在一次大浪高瀾中,時間長河現出了它獰厲的一麵,似乎要把這位新一代的始祖帶走,但長河各節發出一道道金色神芒,又有文藪長生樹仙華大放,終於是退走了高瀾,保全了生命。身處各個時代的浩然人物,都不忍心見到她殂落在這裏。


    當她從時間長河中意猶未盡的走出時,已經過去將近千年。她慨歎一聲:“時間長河,埋葬了無盡億歲月,真重欸。”若非使命在身,她定要溯流而上,再去見一見那些個欄杆拍遍的風流人物。


    從時間長河出來,她靈台清明,格外清朗,看見古原已經消失,看見真我之門仍然屹立在無邊虛空中,她不再耽擱,化一道氤氳的青煙從門中走了出來。


    星空古樹下,族宰似乎早有感召,趺坐靜候。


    見到族宰,她舍下始祖尊嚴,依然躬身行禮,“我已證道始祖,多謝族宰恩典,日後必不忘星空一族之情。”沒有星空一族,她證道始祖還遙遙無期,自是當得起這一拜。


    族宰破顏而笑,說道:“真我之門中,時間流速是外界的十倍,裏邊四千年,外邊四百年。你以四百年的工夫就證道始祖,這天賦令魘主都汗顏。大劫之前,出了女帝這樣的人物,是蒼生之幸。”


    堇荼一聽,眸底閃過關切之色,說道:“四百年了......我也該回紫微垣了。”


    族宰點頭,“去吧,星空一族永遠視你為上賓。再若來訪,去序宗找落衡便好。”語畢,他抬手撕出一道空間罅隙,定點在紫微垣。


    她行禮作別,飛身而去,眼神灼灼,熾熱非常,“紫微垣,闊別四百年,我回來了。”


    堇荼歸來後,女帝回歸和證道始祖的消息席卷三垣,引發了極大的反響,紫微垣的地位節節拔高,諸神亢奮不已。


    她送走代她坐守四百年的魘主之後,從玄帝處得來消息:羨漓女帝在四百年前就離開了紫微垣,銷聲匿跡,而他一直代理紫微垣事務,已是半祖修為,至於瀛洲界域那邊,居然安靜了四百年,祖龍也沉寂不出。


    堇荼見了淩紫氛一麵,聽說他們欲要衝擊始祖境,她已經歸來,這個計劃也提上了日程。


    在他們閉關前,堇荼向許讓塵發出了戰約,一日後灰色褻瀆海完成四百年前的對決。她明知堇荼已經步入始祖之境,但還是果斷應下。


    “往日昏黃,舊日仇恨,當斷了!”她一瞥遠處青嵐,閃身出現在灰色褻瀆海之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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