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荼橫渡太微,又跋涉數十光年,來到了星空序宗。


    星空落衡君一襲藍衣,頭置簪星之冠,懷抱一卷白絹帛,好似早有預料一般,在宗外久俟。


    見到堇荼遠來,他立即上前行禮作揖:“星空落衡見過聞人女帝。”


    她一抬玉手,一抹清淺色的神氣扶起,嘴角勾勒出淡淡的笑意:“落衡君無須多禮,星空一族與我恩情匪淺,我出使序宗,自是大行不顧細謹。”


    星空落衡君仔細觀瞻女帝神貌,見她一襲玄色羽衣,仙氣飄然,瓊鼻高挺,明眸入星,墨發輕綰映軟紅香麵,姿色有瓊瑤之美,半身風月半身蘭雪,半倚玉宇半壓星河,不惹桃李花不入紅塵劫,好比域外飛仙,又是絕代女帝,看得他愣住神,竟然又些許失態。


    堇荼始祖精神力內斂,但神目流連一眼便可洞悉人心,好似佛道六神通之一的他心通。星空落衡君隻是喟歎,並無非分穢心,她也不生氣,挪目注視這山脈氣象,開口打斷了他的癡愣:“陽和啟蟄,枯木逢春,源氣沛然,倒是個極好的氣象,用作星空序宗的底子,也不失了星空一族的門麵。”


    聽了這話,星空落衡君回過神來,心知以她始祖之能,必是看出了適才他行事的不妥,卻不追究,心中不免生出愧怍,無人之時早就麵紅耳赤。他輕咳一聲,又作談笑風生之態:“女帝不知,這神脈是從星空古脈挖來的,幾位巨頭都不舍許久。”


    她輕輕可憐:“隻是風雨將來,若要長久,還未可知。——落衡君知我來意?”


    星空落衡君說道:“望舒上神幾日前已經駕輦回去,帶來了合縱的約書,我遞送回星空古域,族宰十分上心,已經下了批示。”語畢,他張開懷中的那卷白絹帛,呈與堇荼。


    她接來,凝目一看,上邊有一行字:空劫之下鹹為芸芸眾生,星空一族性情淡泊,但山川異域,風月同天,且早興於諸天隅角,自當和衷共濟,依女帝之意見,不日督建神軍一支,作全民皆兵之末戰。——星空族宰(星空一族印)附有小字:此帛批示即為女帝遣兵運師之憑證。


    這筆墨矜誠,有“豈因禍福避趨之”的大家格局,有“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戰士血性,筆力更是遒勁如飛草,透絹三分,散發著極為濃鬱的精神力氣息。


    有了星空族宰的支持,這支神軍的督建已經沒有問題,將會是一支雄赳赳的奇師。


    她歆然而笑,仔細收好白絹帛,對星空落衡君說道:“我本想親自出使星空古域,二度拜訪族宰的,不宜草草下斷。既然族宰已經有了批示,那我就不去叨擾了,神軍成與否,還勞煩落衡君多多顧看。”


    星空落衡君連連應下,“那是自然。空劫之下,大世湮熄,誰人甘心與劫光而去?籠中囚鳥,湯中鯿魚,就死尋生也是慷慨事。”


    她抿嘴又笑,多了幾分刮目相看,“星空一族超然紅塵外,卻都是大義凜然的修士,我十分敬服。”


    星空落衡君轉換話題,“女帝往我序宗中小坐?”


    她搖搖頭,“不了,我還有幾處要拜訪,今日行程滿滿當當,就要輾轉瀛洲去了。”她忽地一問:“對了,怎麽不見暮初小公主?”


    星空落衡君回道:“那個丫頭也不知去向,聽說往東邊‘開拓邊荒’去了。她帶了星空流遠燈,又有族宰神力伴身,安全問題倒是不用我擔心。”


    她點點頭,這丫頭確實玩心很大。東邊,會不會遇到儒祖池崇禮、畫祖簡兮苒和羨漓女帝呢?


    “組建神軍具體的細節,日後會派使者來與你們商議一番,空劫發生的具體時間無定,征討苦海的時間也暫無定論,日後都會一一相告。走了。”她轉身跨越星空,已到了光年之外。


    星空落衡君彎身送別:“恭送女帝。”已經再看不見她的身影,他咂咂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慨歎的衝動。


    堇荼轉道瀛洲界域前,去聖光十六星坐了會,看望林菩然,參觀了舊神軍的新組。她如今已是天命十三境巔峰,引領聖光一族重回當年的榮盛指日可待。


    許辭盈即位女帝後,原本僵硬的關係緩和了許多,並且劃出了一大塊星域給聖光一族,西南陲直抵灰色褻瀆海,也算是賠償了當年斬殺林祠後又下詛咒牽連一族的舉動。再者,許辭盈出席會議前,見到堇荼親自接待林菩然,兩人相談甚歡,就知道林菩然與如日中天的女帝有匪淺的交情,自然好生優待。


    堇荼在途中提了一句:“菩然,想你族中必有些老人難消舊仇,敵視意見不小,你若是融不進天市垣,便舉族遷徙來我紫微垣吧,我劃分一塊星域給你們就是了。”


    林菩然撥開風中散開的幾縷青絲,輕輕搖頭,“不了,他們還活在過去,慢慢磨合總可以消解舊仇的,畢竟,天市垣是我聖光一族的故鄉啊。等我破入天命十四境,就重造天使之名,不負先祖宏願。”


    堇荼一聽,知她並不清楚當年朔陽神朝的一些舊事,支撐她的,一直是複仇歸家的恨意和身為族長的責任。所以,堇荼也沒有多講林祠的罪行,這團疙瘩任時間磨去也未嚐不是樂事。


    堇荼戲謔一問:“這麽多年了,你也年紀不小了,可有相中什麽伴侶?”


    林菩然羞紅了臉,“哪有這樣的人物?姐姐說笑了,我可無心顧念兒女情長。”


    堇荼好似媒妁,開解道:“官事私事兩不誤嘛。哪日你有了伴侶,帶來與我見見,我為你們主婚。”一位始祖答應主婚,這是比灰色褻瀆海還深厚得多的福分。


    其實,堇荼另有一層暗示,征伐苦海很可能全軍覆沒,如果可以成一對姻緣,也是了無遺憾了。


    林菩然點頭,“希望有這一天吧。”


    堇荼臨走時,一指點在她的眉心處,傳了她幾分始祖道法奧義、一道玄黃神氣和一道浩然神氣,有了這,可以助她早日破境衝關,這個時代太需要強者了。


    林菩然感受著體內的溫熱氣流,目送堇荼離去,眼眶中竟然氤氳一片,她們之間終究會因為修為之差而生出隔閡,但至少今時今日,堇荼還是那個護短的姐姐,她還是那個在她麵前放得開的妹妹。


    林菩然暗下決心:“一定要早日衝關入天命十四境!”不回頭地穿過古法河去。這次,不單是為了改名“天使一族”,更是為了有更強的實力協助她左右替她分擔一些肩上的如山重任。


    堇荼來到了瀛洲界域,這也是第一次真正踏足這片土地,這片龍鳳兩峙的獸域。風中腥味斑雜,又有躁動的獸類氣息,嗅著十分不適,她不禁眉頭蹙起。


    龍族半域已經是荒涼一片,亂石橫陳,岩漿凝固成一大片一大片的礦石,杳無人煙的,這都是祖龍活祭龍族造成的後果。張狂了無盡歲月的龍族,如今已經回流給了那最古老的生命,這樣的悲壯與“靖康恥猶未雪”迥異。


    值得一提的是,龍族在活祭之後並未完全滅絕,聖盟神軍中有部分精英種子,當時不在瀛洲界域,於是避免了這場浩劫。


    熯天熾地已經隨著空間的坍塌消失在了這方天地之間,或許重新坐落於時間長河的某個角落。


    堇荼朝唯一的建築——祖龍殿走去,偌大的龍軀繞祖龍殿躺下,龍息雄厚粗獷,龍鱗發著綠色的幽光,這就是沉眠中的祖龍。在龍軀上空,一個暗金色的光環周轉,縈有時間、空間、五行、虛無、光明、黑暗源流,這是祖龍六大道法的折射。


    她凝望這暗金色光環許久,直到祖龍察覺,冥冥中發出煌煌吼音:“雙位始祖,還是女人!閣下來這有何貴幹?”


    祖龍而非星空族宰、林菩然,她態度180度大轉,抬出始祖的氣場,展露絕代風骨:“祖龍沉眠不問宇宙事,本帝十分諒解。本帝聞人堇荼,紫微垣女帝,三垣神軍的大都統,此次出使瀛洲,是為了合縱龍族與真凰一族,加入神軍序列,共同抵抗三隻空劫。”


    祖龍聽完,對始祖有基本的尊重,但言詞中充斥著悲觀:“加入神軍序列?女娃子,你雖為始祖,但太低估三隻空劫的厲害程度了。遙想當年,本尊以真我主宰境後期的巔絕修為,領軍一眾始祖,但還不是隕落於空劫之下?幸得以秘法留存了殘魄,才可以泅渡時間長河歸來。你不過區區真我主宰境初期,連劍祖十分之一都摸不到,怎敢領軍三垣,大組神軍?”


    祖龍尚未完全消化掉龍族獻祭的力量,實力仍舊卡在真我主宰境初期的瓶頸,他卻以“區區”二字潦草形容,並非輕視了始祖,隻是比之劍祖相去甚遠,遑論抗衡空劫?


    堇荼不以為祖龍風骨被時間抹平,消極怠戰,畢竟沒有誰會比殘魂歸來者更渴望活到新的紀元。祖龍之所以悲觀,是因為比肩劍祖乃至超越劍祖的人物未出,堇荼必須要給出他足夠的吸引力才能打動他加入神軍陣營中。從另一個角度而言,龍族已經根脈斷絕,祖龍大可視蒼生為芻狗,自個尋找躲避空劫之法。


    堇荼認為,祖龍和元鳳都是經曆過三隻空劫的,這對征討苦海來說是莫大的裨益,必須要盡量拉到同一戰線上,既然祖龍有意試探,那就證明組建神軍依然是目前最有效的辦法。她侃侃說道:“秩序鬆動造就了許多強者,大家摒棄前嫌,擰成一股繩,聚沙成塔方是上上之策。


    適才祖龍提及劍祖,或許還不知,劍祖早已全盛歸來,也在謀劃消解空劫的方法,神軍也是他的後備營。祖龍又說,本帝不及劍祖十分之一,誠然如此,但本帝若是打碎光環,阻斷你的衝關之路,也應該不是難事。祖龍生前比肩劍祖,歸來之後也隻有十分之一的修為,還有自信可以躲避空劫苟且而生麽?”


    劍祖確實以楚離辭的身份歸來,但是不是全盛狀態她就不可知了,這段遊說詞中確有水分在。


    不等祖龍回答,堇荼熟知實力才是王道,於是陡然出手,放出意境:芒芒九州,瞬時籠罩住龍族半域,又凝出三道合一的秩序神鏈,桎梏空間,連祖龍都掙紮不開。


    祖龍見狀,龍目一轉,沉澱出深深的忌憚之色,暗道:“她入始祖不過百年耳,卻已經無敵初期,假以時日超越劍祖都大有機會,本尊已不是對手,看來加入神軍也並非不能。”


    堇荼見他思緒波瀾,知道震懾效果達到,當即收手,複作淡嫻狀。他沉吟半晌,問:“你方才說,劍祖全盛歸來,當真?他人在何處?”


    劍祖,始終是至關重要的命題,他是曾經的執纛者,是恒河沙數的修士的最高峰,醞釀時空之中,一個名諱都有了無與倫比的感召力。


    這個問題,她給不出一個真切的答案來,唯一能佐證劍祖歸來的,是許多年前外域發生的驚天之變和寥寥幾位知情者,且劍祖早已匿跡,或許太皞神祖、淩紫氛那個家夥會知道點什麽。


    她念著如何讓祖龍相信時,光年之外,元鳳投來一道虛影,佇立在兩人身邊,說道:“祖龍,劍祖確實歸來了,本尊可以作證。”


    元鳳突然出麵,在堇荼的意料之外,但若是說劍祖會見過元鳳,倒也不是罕見事,畢竟元鳳生前的修為超然,如今距離始祖也隻有一步之遙,定是一顆好棋,劍祖布局絕不會遺失。


    祖龍聽到元鳳此言,問:“你可有什麽證據?”


    元鳳滿腹盛氣,“本尊見過劍祖一回,又得傳書一回,這就是鐵證。劍祖大人他去幹一件別人都幹不了的事去了,不在這諸天萬界中,但他許諾過,一定會在空劫湮滅世間之前趕回。”


    祖龍聽他不似空穴來風,悲觀情緒一掃而空,喉間風雷鼓動:“哈哈哈,劍祖已然歸來,苦海末日戰爭又將掀起,怎麽少得了本尊?女帝,龍族已經幹涸,神軍不神軍的,本尊無興致,不日破入中期,自當攜龍族遺誌,與那大司命一較高下!”


    得到了祖龍的答複,堇荼放下心來,“有祖龍加入,這場神役勝率又高上不少了。”祖龍畢竟是獸族三大始祖之一,氣魄之高,傲氣之大,自詡比肩劍祖,隻要給出了一絲生的希望,就不會真的畏葸不前。


    她的目光偏向元鳳,“不知元鳳是何種意見?”


    元鳳羽翼熾熱,“真凰一族會踴躍參戰,屆時本尊與鳳皇及上神以上會加入神軍,餘下共築星空防線。”他與鳳皇早已收到了東方澹寄送來的約書,這個抉擇代表了真凰一族的意誌。


    堇荼歆然,“瀛洲界域有兩位調和,一定會戰出一片豔陽天。既然都表了態,那本帝也就不叨擾了,謹祝早日破境成功。”她走時,回頭兀地說了一句:“大廈將傾,獨木難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們這些個自詡修為超然者,總要支起把傘,拚出個明天來。”


    元鳳與祖龍一聽,皆是默然。這種一切成空前的痛感,他們已經經曆到第三次了,每次都那麽不甘心,每次都殘魂歸來,有再搏一次的誌氣。這次,會有熹光裂開暗夜,透來明麗天色麽?


    既然不知,又怕什麽覆轍重蹈?既然未知,又怕什麽再死一回?


    堇荼走後,祖龍問:“你不怕?劫光之下,生命歸無。”


    元鳳笑中帶著爽朗,“怕什麽?活得夠久了,不過是想見見她說的明天,這點執念反複輪回,消化不了。這次若敗,元鳳就該真的成為過去了,湮滅空劫、沉入時間長河都是歸宿。”


    至強者跌倒挫敗,但執念一旦成形,就萬劫莫毀了。如果可以,元鳳寧願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修士,一個平平凡凡的布衣,每一世都有不同的執念,成與不成在身死那刻,都塵歸塵,土歸土了。可他,就是元鳳,誌在高天的始祖。


    頃刻,他消失在了龍族半域中。這一次,必入始祖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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