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安好


    我一直以為,既是被上蒼安排到了塵世生而為人,就免不了在人間應景。紅塵之中,有許多課程是你我必須修煉的,盡管許多時候我們並不願意去追求。倘若不修,就注定要被拋棄,注定成不了正果。


    這世上應景的又何止是人,凡塵萬物皆如此。草木山石、飛禽蟲蟻,都有其無法推卸的使命。它們的到來,也許有前世今生之約,為了某個人,為了某種生物。我相信,每一段緣分,每一個故事,都意義非凡,耐人尋味。而人生聚散原本尋常,緣來緣去皆已注定,有時候,離別是為了更好的相逢。


    那時候,林徽因已對徐誌摩表明心跡,她的決定再不容許有絲毫的更改。五月二十日夜,泰戈爾離開北京去太原,再從香港經日本回國,而這一路,徐誌摩一直陪同。林徽因和梁思成等人到車站為他們送別,看著林徽因從此和梁思成成為眷屬,徐誌摩心痛不已。那種無以名狀的惆悵縈繞在每個人的心中,隻是每個人所悲傷的事情不同而已。


    泰戈爾做了一首小詩送給林徽因:“蔚藍的天空/俯瞰蒼翠的森林/他們中間/吹過一陣喟歎的清風”。想來這位浪漫的詩人,一定將天空暗喻成徐誌摩,而那碧綠一定是林徽因了。這兩位原本應該相愛相守的戀人,卻注定要天涯相忘,再不能攜手人間。泰戈爾所能做的,唯有淡淡歎息,祝福他們,從此各自安好。


    最是傷懷的當為徐誌摩,他透過車窗,看到林徽因和梁思成佇立在一起,連一句道別的話都不知道該如何說起。想著此番一去,天各一方,再相逢已不知在何時,他忍不住熱淚盈眶。他取出紙筆,想在火車開前寫一封簡短的信交給林徽因訴說心懷。


    落筆幾行,徐誌摩知道這是一封寄不出的書信。在車窗外的林徽因不會不知道徐誌摩的心情,亦懂得他的黯然神傷。可此時若對他慈悲,就是將來的殘忍。她知道,車窗內有一雙眼睛正看著她,帶著憂傷的怪怨、不舍的遺憾。給不起他任何的安慰,火車已經開動了。徐誌摩看著林徽因那纖柔的身影、揮手道別的淡淡無奈,終於落淚了。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徐誌摩是真的傷心了,自從邂逅林徽因,發生了那段康橋之戀,他的心就沒有停止過燃燒。為了林徽因,他決然離婚,算得上是拋妻棄子。為了林徽因,他丟下所有驕傲,出入梁府,不顧身份跟隨她和梁思成一起。為了林徽因,原本多情的他,如今摒棄繁華誘惑,獨為她癡癡守候風雨幾載。


    自從遇見林徽因,徐誌摩的詩情似幽澗的清泉奔流不止。他曾說過:“最早寫詩的那半年,生命受了一種偉大力量的感慨,什麽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縫間散作繽紛的雨。”人在愛的時候,總會被某種神奇的力量牽引,做出許多你曾經想做卻做不到的事。徐誌摩是詩客,所以林徽因是他靈感的源泉。許多時候他覺得,文字是為她而生,一如他來到人間,是因了她的存在。


    如果沒有遇見,徐誌摩和林徽因的人生都不會是這般模樣,他們的存在也許會因為缺少這段情感而索然無味。有些人,有些情,是無從代替的。縱然後來徐誌摩有了陸小曼,但是林徽因一直安穩地住在他心底,不曾有過真正的別離。他們都記得,在那段錦瑟光年裏,他們曾經那樣地相愛過、擁有過,真的足矣。


    徐誌摩走了,這年六月,林徽因也走了,她隨梁思成前往美國留學。七月七日抵達伊薩卡康奈爾大學。林徽因選戶外寫生和高等代數;梁思成選水彩靜物畫、戶外寫生和三角。九月,他們結束康校暑期課程。


    原本林徽因要和梁思成同往賓夕法尼亞大學就讀,可是梁思成的母親病重。更讓林徽因傷心的,則是梁思成的母親李氏對她一直不喜歡,甚至說出至死都不接受林徽因的話語。或許很多人都不明白,美麗清純、才華出眾的林徽因為什麽會討不到一個老太太的歡心。想來正是林徽因的風華絕代令梁思成的母親有了危機之感,再者她怎能不知道林徽因和徐誌摩之間的那層曖昧關係,作為一個母親,她希望自己的兒媳婦可以像白紙一樣的潔淨。


    人和人之間的相遇相識都是一個緣字,或許林徽因和李氏就缺了這個字,無緣,就算做再多的努力也於事無補。驕傲的林徽因如何能夠忍受梁思成母親對她的侮辱,對她來說,人格和尊嚴高於一切。倘若不是因為懼怕紅塵無情刀劍,林徽因又怎會那樣決絕離開徐誌摩,選擇和梁思成共赴人生之旅。梁思成母親對她的偏見令林徽因心灰意冷。


    失落之餘,林徽因更加懷念徐誌摩,懷念在一起度過的浪漫時光。她甚至會問自己,當初的選擇真的是對的嗎?林徽因給遠在北京的徐誌摩寫了一封信,信中有這麽一句話:“我的朋友,我不要求你做別的什麽,這會兒隻求你給我個快信。單說你一切平安,多少也叫我安心……”林徽因寫這封信,心中含著委屈,亦帶著牽掛和些許愧疚。她雖然與徐誌摩道過別離,但是從來就沒有心安理得,因為她始終覺得虧欠他一個理由。


    當徐誌摩收到林徽因這封信後,那顆本已冷寂的心又在瞬間燃燒。他以最快的速度回了一封信,又快速去了郵局發了電文。因為急切,信裏的內容甚至有些詞不達意。但徐誌摩知道,林徽因讀得懂他的心聲,哪怕他回寄一張白紙,那個冰雪聰明的女子亦能讀到別人讀不出的況味。盡管他明白,林徽因的信並不意味著什麽,但在她悲傷難耐的時候,能夠想到他,他覺得已經足矣。


    林徽因收到徐誌摩電文的時候,她已經躺在病床上,接連幾日的高燒讓她覺得像骨頭散了架似的疼。人在病的時候才明白,這世上無論怎樣的至親,怎樣的至愛,都不能代替你去病,代替你去痛。心靈的痛,身體的痛,都隻能自己一個人承擔。但徐誌摩的信依舊給她帶來了許多的安慰,就像一帖沁涼的藥敷在她的傷口,減緩了疼痛,令她產生甜蜜的幻覺。那時候,他們在天涯一方,淚流不止。


    流水過往,一去不返,可為什麽人總是在悲傷惆悵的時候,會無法抑製地懷念從前。或許因為我們都太過凡庸,經不起平淡流年日複一日的熬煮。想當初站在離別的渡口,多少人說出誓死不回頭的話語。到最後,偏生是那些人需要依靠回憶度日,將泛黃了的青春書冊一遍又一遍翻出來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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